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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刚才还如狼似虎花招百出拦着自己的一众女子,此时摆开两路站在门旁,神情已然恭敬起来,胡寻感觉到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没想到一朝取妻,难度竟不亚于在一天时间里同时谈十几笔生意。
垂眸看了一眼以金色丝绣大红盖头挡住了容颜的新娘子,胡寻在心里感叹一声:这料子的质量,真是委屈红儿了,回家后找机会再办一场大礼吧!
不知不觉,他眼中已泛湿意。
其实盖着红盖头的十一何尝不是如此,喜悦、激动与感动渐渐自心中蔓延开来,也惹红了一双明眸。盖头未揭,她暂时还不得见夫君的脸庞,但那稳定的心跳声就在耳畔,她有些依恋的矮头往他胸口蹭了蹭。
胡寻心里很满足怀中娇人儿的这丝感情透露,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仿佛怕谁会再把她给抢回闺房去似的。
迈出了“闺房”门槛,横抱着新娘子的胡寻转过身来,朝一众女子微微躬身,然后郑重说道:“各位,胡某虽然不是出身世家望族,但近些年攒了些家业,在外人面前必须搁些面子,故娶十一入我胡家,却不能晋正妻位。对于此事,胡某认真考虑过,我是真心爱惜娘子,为了使她今后不受委屈,胡某的正妻位即便不为红儿任之,也会一直架空下去,即便她少了那道名,也仍是我胡寻的唯一大妇。”
一群女子里,开始有人倒抽气。
为了妾室架空正妻位,这对于一个歌姬而言,何止是宠爱,简直是要被宠上天了。
然而楼中女子除了有几人倒抽一口气。再未有别的表现。如果胡寻是拿真心爱着十一,那他说出这番话来,便是诚心诚意,没有一丝施舍可怜的意味。东风楼里的众女子自然要摆正娘家人的姿态和威风,切不可露一丝被施舍了的卑躬之态。
这倒不是欺人,而是众多嫁娶规矩里的一道,只是东风楼这一群“娘家人”身份有点特别罢了。
刚才疯狂堵门。这会儿呈八字排开在门旁的一群女子。面对胡寻的实诚许诺,皆是沉默了片刻。隔了一会儿,人群里忽然有一人微颤着声道:“胡公子。你一定要对我们家十一好一些。”
刚才的那些花招都没有了,说话的这女子眼里已噙起泪花。
胡寻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之际,忽然听另一边一个女子叉腰大笑着道:“胡寻。你娶了我们楼里的姑娘,以后我们这一群女子就都是你的大姨子了。若以后让我们看见你跑回楼里寻欢,可一定是要棍棒伺候的。”
这句话说出口,显然活跃气氛的意义占了多数,那叉腰大笑的女子眼里却也沁出晶莹。
胡寻没有在意此女子说话时的站姿不雅。认真颔首,但他很快又迟疑了一声:“带红儿回门应该不算此类吧?”
那大笑女子闻言稍稍愣神,旋即也是有些疑惑地道:“你这夫家。离红儿的娘家也太远了吧?女儿出嫁三天就得回门了,你赶得及么?可别累坏了我妹妹啊!”
“这……”胡寻也犹豫起来。“那一年当中回一次娘家也是需要的吧?”
“免了。”
人群里,忽然传出一个稍显冰冷的声音。
一个一身紫衣的年轻女子站出来一步,与胡寻呈对视之姿。她是众女子中妆容明显最淡的一位,她正是现今东风楼的总管事,东风十一钗中最年轻的一位,红楼佳公子的亲小姨紫苏。
东风楼总管事站出一步,场间氛围顿时有些变了。
虽然在刚才那一群围堵闺房大门的人群里,也有紫苏的身影,但她此时出声,并站出一步,却不再有一丝嬉闹的意味。
楼中其她女子也已经感觉到了,脸上神色也一齐严肃起来,因为接下来还要办一个仪式。
这本来是十多年前,东风楼那位新来的女东主在楼里日常行用规则之外增加的一条,当时在场的这十几个女子还心存疑惑,不太相信这个仪式会有举办的一天,没想到这一天却在今天,真的到来了。
从某一个角度来讲,此仪式举行第一次,仿佛也是给其她女子生命里点亮了一线曙光。
胡寻也已感觉场间的气氛有些变了,正当他感觉有些不明所以时,怀中娇妻忽然轻声开口:“阿寻,先放我下来。在从这里嫁出去之前,我最后还有一些事,要交代给姐妹们。”
胡寻依言放怀中娇妻站落在地,房门口站成两排的送亲女子里头,立即走出一人,牵着新娘子的手,引她行至紫苏面前。
脚步站定后,今天做新娘的十一忽然并膝跪在紫苏面前。
胡寻站在数步外,只当妻子话中说的事,是要再跟她的姐妹叙别,没想到竟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他不禁怔住了。虽然他也隐隐觉得可能是自己误解了她们这群人的意思,但又实在有些不忍心将要过门的妻子跪在冷硬的地上。
而正待他准备上前扶她时,他又停滞了脚步,因为他看见妻子从衣袖里摸索出一支木钗,递向了身前那个紫衣女子。
东风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精致的首饰、高档的脂粉、华美的衣装,但在此时,十一以一种十分庄重的态度,取出一支木钗……这其中或许真有什么特别的章程要走。
想到这里,胡寻不但没有继续前行干扰,还主动后退了两步,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十一身上挪开。
十一在递送出那支木钗时,还微颤着嗓音诵念了一声:“十一归名。”
东风楼总管事紫苏接过木钗,略一凝神,那木钗便在她指间对折断开,从中滑出一支金色发簪。
紫苏将那金簪递还到十一手里,亦诵念了一声:“归名。陆红鲤。”
陆红鲤是十一的本名,十一则只是她在东风楼的花名,如果她要嫁人了,名字是要入夫家祠的,便必须郑重归名。
第一声归名,是陆红鲤将十一这个花名还给东风楼,象征着粉碎这个曾用过的歌姬花名。紫苏折断了她携带十多年的木钗。后归还她的本名,再赠金钗,是为祝愿她的从良之身今后恒久不改。
“陆红鲤。”周围的十多名明艳女子开始轻拍手掌。“出了这栋楼,就别再回来了。”
……
日落西山后,天色暗下来的速度便变得很快。王哲遥顾城门口一眼,轻轻倒抽了口气。压下心里那丝焦虑,然后再次看向杨陈。温和问道:“杨兄弟,不知道我们刚才相商的事,你意下如何?”
这下杨陈总算是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后。他终于认真的点了点头,算是在心里做下了这个决定。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些疑问,只是当他正要开口问。一个清而劲的声音忽然穿插而来,吸引车上三人下意识的一齐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王公子。想不到真是你在这里。”
杨陈等人所坐的马车对面,挨着那排成长列的载货车队,有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人迈着大步走来。
忽然出声的青年人是由那一长队商车里偏前一些的车列中行出的,离王哲的马车有着一段距离。他的身形浸入傍晚时分已趋沉黯的天色里,看不太清楚其容貌,但大抵能推敲,此人与这支商会车队的关系不太一般。
随着这个青年人大步走近,视线缩短,其相貌衣着才逐渐清晰可辩。
只见此人冠嵌碧玉,衣着精简,一身绛青色窄袖衣衫,腰间束了条黑色带子,未佩什么饰品,倒是挂了一个锦袋。这袋子有半本书的大小,被里面装的不知何物撑得四四方方。这样的装束配上这样的一个袋子,一眼看去,显得不太搭配。
这青年人走近车前,便施礼道:“没想到燕某能在这里与王公子相逢,真是三生有幸。”
待看清此人的脸孔,除了杨陈之外,车上其他两人都已在同一时间认出了此人的身份,立即一齐从车上下来,揖手以礼。
杨陈见状,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意识到眼前走来这人的身份分量,可谓不轻。他也跳下了车,却是站在了王哲的身后。
王哲在施礼之后便微笑说道:“燕当家言重了,数年不见,燕当家依旧是风采卓绝,家业越做越大,王某却是在原地踏步,比不得了,惭愧惭愧。”
“哪里、哪里,王公子高抬燕某了。”那青年人笑着说罢,才看向卜羽,含笑说道:“卜公子,咱俩也是好久没有同桌畅饮了,今日相逢,似乎是个不错的机会。”
卜羽佯装不悦的先轻哼一声,然后才道:“我还以为你把我丢在一旁,忘了我的存在了。”
这燕姓青年看起来应该是很熟悉卜羽说话的一套习性,不但没有介怀,还在他话音刚落下时就爽朗一笑,并缓缓道:“燕某哪敢如此怠慢于你,卜公子又在说笑了。好吧,是我刚才初见老友,激动之余疏忽了,这便请你们喝酒去,今夜不醉不归!”
站在人群最后的杨陈见眼前这三人初次见面就聊得火热,很容易便看出这三人的关系,他们彼此之间应该是故交好友。
待王哲又当中间人,将大伙儿相互介绍一番,熟络了一下,杨陈就越发吃惊了。原来,眼前这位脸孔陌生的青年人,正是商界有名的大家族燕家的少东家。
燕字商号,若追溯其发家史,不能分辨清其根源,只能模糊知晓其家族布施在昭国境域内的产业,并非算得上燕家的全部。
这个不能分辨的原因,除了因为燕家对此本也实施了保密措施,毕竟这么大的商会,怎能处处被人探得一清二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燕家真正开始发家时,前周大陆正四处升腾着战火,混乱一片之中,少人留意。
现今的燕家已成商界魁首之势,商线广密,纵横在三个国家的地域上,家业之大。令昭国当今皇帝都为之瞩目,有意拉拢。
燕家商队总共养马数逾千匹,已是接近昭国商律能允许的最大范畴了。商队最长单程长途货运逾千里,贯穿整个昭国大陆,每有商队出行,商团队长能同时持有三个国家完整的过关碟文,以便于在遇事时能随时暂停。除了没有涉及海运的生意。在陆商之中。燕家的产业之大、能力之强,再无可匹敌者。
因为燕家的生意与马车行有着不同宗但同源的紧密联系,所以作为赶车行业内的小小一员。杨陈平时没少听过燕家的一些事迹,只是没见过燕家商团的管事高层,倒是见过几个从燕家商队中退出来的车夫,作为同行。与他们聊过几句。
没想到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中,会见到燕家的族人。而且来头还不小,这青年人竟是现任燕家大当家的嫡次子燕钰。尽管燕钰不是燕家的嫡长子,但若真到了继承家产、协理家业的时候,即便不是全盘接手。想必七星一角总是稳妥能得的,那他这身价可是不得了了。
一念至此,杨陈不禁将眼前这位燕少当家重新打量了一遍。
细目一看才发现。他身穿的绛青色衣衫,实际上是团锦刺绣的布料。这种刺绣手法花纹均匀。并且不露针脚,主针行田字隐针,两明八隐,十分复杂。
用最直面的解释来说,就是指这种刺绣得出的花纹,只有在有阳光的时候,才会显现。并且阳光越灿烂,团锦越显丝线的亮泽,是一种华丽内敛又大方厚重的布料。
但是,这种沉稳的布料很容易穿出臃肿的效果,可燕钰的身材健硕,保养得极好,虽为商人,却不见大腹便便,这样的体型着团花锦,可谓相得益彰。
得悉王哲等人滞留在商队后头,正在犯难的事是什么,燕钰很快找来了一名他家商队里的伙计,负责帮杨陈看守马车,免得三人在城外干等。
燕钰的意思与杨陈的主意是比较接近的,他准备先带几个朋友进城饮酒休息,等到他们这边差不多尽兴了,自家车队那边也已经悉数入城,恰时会在约好的地点将杨陈的马车归还。
因为燕钰今天带队的商队已经开始入城通检,这个时候插队过去,也许会有点麻烦,他的这个主意算是折中办法。不过,手底下有人就是好办事啊,即便是折中办法办起来也是非常快捷、且没有后顾之忧的。
此事暂了,燕钰就带着三人一道走了平民入城的城门。
走动之后,燕钰腰上挂着的那个锦袋里的东西不知不觉露出一角来,杨陈睹见,心中又是一讶,原来那看起来很多余的一只锦袋中,装的是一把精致的小算盘。
杨陈心中暗想:作为大商家的嫡族,做事风格果然很有个性。如果说大将领军是战甲不离身,那么作为一行商队的领首,燕钰亦是随身携带算盘,以助时刻保持头脑清晰。这份用心即便不是做大家业的全部原因,却也是必要素质吧!
在王哲向燕钰介绍杨陈时,俨然就是把他当自家雇佣工的态度——尽管在受雇于王家之前,杨陈还有几个问题积在心里没说,这事儿八字才算划了一撇,并不完整。
燕钰现在暂为燕家产业东州区的当家,做事很有风格,条理清晰粗细分明。见已有王哲介绍到这里,他自然不会再做挖根刨底的事。
其实明白来说,因为杨陈只是王家半个仆役,而他作为燕家少当家,没有与杨陈结交的必要,自然不必对这个生人了解得那么周密。不过,今天要与王哲去城里喝酒,同行带上杨陈也不妨事。
很快就过检进城了,因为燕钰早就到了,而他主管燕家置在东州的产业,想必早跟城门守兵熟了脸,打了个照面就直接入城。
走在北内城直道上,卜羽想起刚才城门守兵看见燕钰时的表情,忍不住打趣道:“我还以为燕当家会带我们走那条道呢!”
走在燕钰另一手边的王哲立即说道:“小题大做!”
走在两人中间的燕钰则呵呵一笑,缓言说道:“不知道卜公子要走那里,是燕某疏失了。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话,虽然那条道是皇帝陛下的赏赐,但燕某其实不太喜欢走那条道。只因为有一次燕某从那里入城后,居然发觉有人跟踪,实是有些无奈啊!”
作为昭国商界的闪耀之星,当今皇帝对燕家有一项特别赏赐,在守备十分严格的京都,特别为燕家开启了一扇门,燕家大当家和三位少当家都可以直接通过这里进入京都内城。
自古名和利都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这项赏赐虽然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实在价值的。但却是一种荣耀的象征。又有钱又有面子,谁不乐意?特别是像燕家这样赚钱赚得快无顶了的大富豪,名声荣耀就会成为比银子更让主人家欢欣满足的东西啊!
不过。这个专道的事,杨陈是不知道的,所以他听前面这几人对聊,是听得云里雾里。但又不好立即就问是什么。
听闻有人跟踪燕钰,王哲的目色浮乱了一下。
作为赏赐这条专道给燕家的皇帝的儿子。王哲在获得燕钰亲口提及此事后,无论如何都有必要当面向燕钰做出一些承诺。可顾虑到此时身边还有个杨陈,王哲又有些犯难,不好挑破自己的身份。
略一思酌后。王哲心里另有了个主意,便说道:“卜老大人虽然不管这一块儿,但他与京都府有不少朝务上的来往。这事儿就劳烦卜羽给卜老大人带个信吧。”
王哲说罢,又给了卜羽一个眼神。
虽说卜羽的父亲属于京官行列。在三日一朝会的行列里,能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但燕钰今天所说的事明显超出卜老大人的管事范畴。
卜老大人虽然在岁数上比现在的京都府主事官年长许多,但在官阶上却是要低一个层级的。托其带话算是勉强可行,但这是建立在他与京都府存在交情的前提下,否则就是有些多管闲事、惹人不悦了。
尽管此事看起来有些勉强,但在王哲的那个眼神递来后,作为与其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卜羽立即会意过来。
很可能勉强都算不上,这事儿到最后,还是会由王哲亲自去向他那当皇帝的爹说去。今天提了自家老爹一把,不过是王哲碍于身份不好言明,又必须给燕钰一个说法,才会使了这个折中的障眼法。
“御赐道口近处,居然会有窥视跟踪之人,真是胆大妄为!”卜羽先开口一句,表达了自己对得悉此事后地愤怒,然后他又冲燕钰微微一笑,目色认真地道:“燕当家请放心,关于此事,卜某必定把话带到。”
在处理正事上,卜羽并不含糊——只要旁人没有把正经事搅和出不正经的氛围。
燕钰闻言揖了揖手,笑着说道:“那就真要劳烦卜公子了。”
眼见王哲的表态,旁观他与卜羽之间的眼神交流,燕钰也已意识到,走在一行人最后头的那个姓杨的车夫,或许目前还未列入王哲完全信任的范畴。与此同时,他便也明白了,自己一开始对王哲的身份在言辞上做出保留是正确的选择,愈发知道今天的一应交谈要多留一些余地。
此事一了,王哲心里一松,便想起另外一件事来,随口问道:“其实我刚才在想怎样能快些进城时,也怀疑过,眼前那么庞大的车队,会不会是燕家的,会不会因此碰见熟人。可是我仔细看了,那似乎并非是燕家的,车队的旗标和徽记很陌生,可是现在看起来怎么又像是燕当家你在负责呢?”
“王公子猜对了一半。”燕钰微微一笑,“但那没猜对的一半怕是没人能猜得到。”
微顿之后,燕钰放缓言语,慢慢叙道:“这支商队原本是我舅舅家的产业链,建成还没多久,所以在王公子眼里可能还显得有些陌生。现在舅舅年事渐高,今天走这一趟,原本是由我表弟监送,但……”
考虑到接下来要说的一个问题,涉及到朝廷里前任吏部大员,而在昭律中有个没有划到明面上的规则,就是官事与商事之间的绝对断裂带,燕钰心里也禁不住生出犹豫情绪。
最终他还是选择没有避讳的直言:“但是……今天白天城里发生了命案,屠杀惨烈,燕某的表弟领队到半路上时就接到快马信,他有些担心城里是不是还遗留有杀手,就又派信叫来了先他一步随车队入城。暂时还留在京都的我来帮忙。”
燕钰说罢,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心思深密的他具体是在为什么而感叹。
“原来如此。”王哲闻言只淡淡一笑,没有再言其它。
前任吏部尚书在送往刑场施斩刑的路上,在囚车中被一群突然暴起的刺客了结性命的事,王哲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虽为皇子,自身却只有知情义务。一直没有染手朝中事务——即便皇帝曾主动对他表达过这份心意。要他协理政事——此时面对燕钰当面提及此事,他反而有些玩味起来。
见王哲沉吟起来,燕钰隐隐还有些忌惮他的身份。便忽然笑了笑,转换话题半开玩笑地道:“其实说白了我今天是给表弟打下手,否则哪能在商队还没完全进城点算完,就半路挂空科呢?”
“燕当家又在谦虚了。天下行商者怕是没人能请得了你‘打下手’了。”意识到气氛骤然有些转冷,卜羽开口迎合了燕钰一句。同时他还扫了几眼微微垂眸的王哲。
“卜公子过奖了。”燕钰连忙含笑回应。
就在这时,王哲忽然开口了,但他所说的话似乎不太合乎此时的气氛,“京都守备有武神在管。寻常匪类绝不敢擅入京都地界作祟,而江湖高手……又有几个高手愿意冒险来京都行凶呢?绝对是难以在武神手下脱身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抬眉看向燕钰,含笑又道:“今天刺杀囚徒的那几人明显是亡命之徒。抱着必死之心来的。索性他们很快得偿所愿,行凶之后只逃出了一条街的距离,就被巡城队的人围剿了。此事只算是沧海中小鱼摆尾,弄不出大动静,燕家通商于此,大可不必在意。”
他的语调似有安慰之意,却使几人之间闲聊的气氛骤然降温。
心中情绪起伏最大的还是走在一行人最后头的杨陈。
在今天菜市口发生血案时,杨陈就待在不远处的一段路口等生意。当时的他是刚刚睡醒,眼睛还没全睁开,直到血案造成的骚动完全安静下来,他的睡意才算过去。
京都的秩序管控十分周密,即便是前任吏部大员在囚车上当街被杀,除了那一部分‘眼见为实’的人,此事对于其他普通百姓而言,影响甚微。例如当时就在附近的杨陈,此事对他来说的总体感受,只有些像是错过了一场戏。
但是王哲对于此事的分析,竟如此清晰细致,一言道尽,仿佛亲手处理此事的人正是自己,这让旁人观来,难免惊讶。杨陈不禁仔细打量了一遍走在燕钰右手边的王哲,他感觉这个人身上对自己而言的那一丝熟悉感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杨陈收回目光,微微垂眸,目色凝着了一瞬。
闻得王哲的分析,燕钰也是目色凝了一下,旋即他点点头,若有深意地笑了笑,点头说道:“王公子的分析理据如铁,叫人听了心里只觉踏实。我那位表弟行商时间不长,还算是半个新手,胆气小了些。但以后表弟将会继承舅舅的产业,这样的性情若不改变可是不行的,回去后我会再引用王公子的话说与他听,让他多长一份见识。”
“岂敢。”王哲含笑说道:“王某所说的这些话大致算宽心话,与经商是一丝关系也沾不上,燕当家听听便罢。”
他的话虽如此,然而走在一行人最后的杨陈听得此言,心中不禁波澜再起。如果王哲随口的一番话能在燕少当家心里占据一定份量,即便燕钰可能只是表面抬举一声,那也能显露出王哲不容小觑的身份。
他究竟是谁呢?
从这一刻起,杨陈才算意识到,燕钰定然是知晓王哲的身份,而直到双方相逢聊了这么久,自己却仍丝毫看不透王哲的身份,显然是燕钰从一开始就在防范他人——这个燕钰,眼光不可谓不锐。
一行四人走着聊着,特别是王哲与燕钰,相互之间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尽管如此,燕钰的眼光依旧布得极广,很快找了个饭庄。直上三楼。
这饭庄的跑堂伙计看来也是认识燕钰,知道这种角色,只要服侍好了,哪会在乎钱啊!见他带了朋友来,跑堂小伙立马轻车熟路的将一行人引入一个单独的雅间。并且跑堂小伙在上楼时就使眼神唤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待四人刚刚落座,果品点心雾山春尖等等一应正餐开始前的佐食就恰时端上来了。
待点满酒菜。王哲与燕钰就又聊起来了。
王哲去过许多地方。燕钰也是;王哲言语大方据理,燕钰则如谦谦君子友好知礼;王哲似乎特别喜欢各地不同的民风和古怪传说,燕家有庞大商队活动时。一路上是需要当家的同行监理的,路远枯燥,即便作为身价金贵的少当家,燕钰居然也有喜欢与车队伙计聚在一块儿。同寝同食听他们讲诡怪异志打发闲暇的爱好。
总之这两人很是能聊到一块儿,喝茶聊。喝酒聊,喝醉了聊,似乎有说不完的、并且是卜羽插嘴不了的、但听在卜羽耳中,几乎全是废话的话。
……
昨夜。王哲与燕钰一直聊到深夜,饭庄里跑堂的伙计终于忍不住委婉提醒,京都快要宵禁了。满身酒气的一行四人这才踉踉跄跄离开了雅间。
燕家有置办在京都的一处宅所,宅所的管家早就闻讯等在外头了。茶都喝了好几壶,却不敢触犯少当家会友的好兴致。
当然,作为燕家的核心家仆,这位五十来岁的老管家是知道王哲的真实身份的,这也是他不准备打搅少当家与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的重要原因之一。
燕家老管家大方的付了酒资,使唤几名护院扶着燕少当家上了马车,又安排几名护院照例送王哲上车。
同车的卜羽发着酒疯仍叫着不要回去,稍微清醒一点的王哲只好叫燕家的护院送他们去了一家客栈落宿。燕家老管家虽然还不知道卜羽‘不要回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他能料定王哲这个样子肯定是回不去就够了,自然又亲自跑了一趟,将此事安排妥当。
一场大醉后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捂着如被钝器重击过一样闷疼欲炸的头,仰躺在床上的卜羽睁开眼睛。甫一入眼的场景让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别人家里,他顿时从床上蹦了起来,跳下了床,又立即冲出房门,然后一脚踹开隔壁那间房的房门,大吼道:“王——哲——”
昨夜休息前,作为卜羽的老朋友,王哲的神智虽然处在醉酒之中,却还没忘了老朋友醉酒后的恶癖。于是他将中间的屋子给了卜羽,他和杨陈各居左右。
果不其然,卜羽一早醒来就立即踹门找人。
幸好他运气不错,碰准了王哲的屋子,没有踹进杨陈那间,否则王哲真不知道今天早上,这家客栈的三楼客房间会不会出现第二个疯子。
王哲也是刚刚醒来,不敢多睡,准备赶在卜羽醒来发疯之前就先一步去踹卜羽的门,没想到他还是迟了一步。
正在系衣带的王哲被卜羽这踹门之后的一声吼吓得手一抖,然后他深吸了口气,恼着脸瞪着卜羽也是一声吼:“吼什么?有人要将你下锅炸了吗?”
卜羽看见了老友的熟悉脸孔后,他那病态的认床习惯才稍微缓和了些,但头痛的感觉也立即清晰许多。于是他捂着头直接又朝王哲的床上躺倒,抱着头说:“你明知道我认床、认屋,怎么还带我住客栈啊!”
王哲没好气地道:“昨晚上是谁吼破天的不要回家?你都快让燕家那位老管家笑掉了大牙。只是那位管家不是一般的人,怕是笑掉了牙也只会默默吞到肚子里,但是这客栈里住的人可不是如此,你安生点吧!”
“噢…是噢……昨晚我哪敢回去啊,碰上我爹,再让他看见我喝酒、大醉,没准要把我捆起来吊在房梁上醒酒,不能回,昨晚绝对不能回!”
卜羽一边说着一边锤头,岂料越锤头越沉,他便又嚷道:“不回我家,你可以带我去你家啊!对了,还可以顺道看看阮兄。我在他家发酒疯,也比在这里自在啊!”
王哲无奈叹道:“就你这样子,昨晚要是宿在阮洛家,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你就安生点吧!”
王哲接连两次叫卜羽安生点,卜羽果然十分听话的安生了。较于刚才发酒疯那股燥劲儿,这会儿的他已经‘安’然入睡,并且鼻喉间还‘升’起沉沉鼾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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