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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京都的拥堵,大抵算是一种闹中繁华。
然而此时在相距千里之外的青川王都,又是另一番场景。
烟火冲天,夹杂着刀兵砍伐喝令声,血的腥气,染上了刺眼的红艳,涂得地上、残垣上、麻袋上……到处都是。
莫叶不知道夜尽墨那家伙是不是误食疯狗肉,染了什么瘟症上头,竟把再劫青川王都东大仓的时间,定在了午饭后!像这种事,虽说算不上纯粹的义举,但以少敌多是很明显的事情,莫叶不相信以夜尽墨的头脑,会拎不清这件事里头的利弊双方。
再怎么着,在月黑风高夜行动,总比明日晃目的大白天要稳妥些吧?!
莫叶可不相信,这位山寨二当家是因为在此之前连抢几笔成功,才壮出了这等蠢人胆量。
只是夜尽墨并没有留给莫叶多少思考时间。当她午休了小半个时辰,脑海里还残留着些许睡意,刚刚醒来时,山寨里的众匪徒已经派出去了一半。向来以冷静多智自居的二当家,竟已经带头跑到最前头去了。
山寨老大也都有些急了,莫叶虽然心觉蹊跷,却也不敢耽搁,连忙匆匆收拾,跟随前往。
而当莫叶随山寨大当家项东流那一队人,按照前几天商定的路线摸到青川王都东大仓附近时,看见的就是眼前那xie淋淋的一幕。
“操!”没有看见夜尽墨的身影、倒只看见一片血污涂得遍地,项东流顿时就急红了眼,叫骂一声,便要不管不顾往烟火里冲。
莫叶就在他身边,不假思索便奋力扯住了他。强力拉扯之下,五指直接将麻织衣料剜出几个窟窿来。
“匹夫之勇!”莫叶也顾不得现在身边是什么环境了,当着众匪徒的面,冲他们的老大先是暴喝一声,声气中按运内劲,震人心神。
山寨老大如果冲了出去,后头十几个跟班可就完全失控了!有时候手下过于依赖头儿。似乎也不全然是好事。
眼见项东流总算定住脚步。莫叶紧接着又压低了声,以极快语速说道:“东大仓至少有守军三千。而如果夜当家已经打草惊蛇,中了埋伏。整个东大仓可聚拢驻军五千。这些,可都是我们这几天反复打探得出的结果,你也跟着犯浑?”
莫叶这话一出,项东流虽然没有再向大仓那边冲突的动作。却是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而在稍后头一些的十几个匪徒里。有三五个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娘的,搞什么名堂!昨天夜当家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别说三千人了,就是三百个箭满刀利的东大仓守兵,碰上他们这十几个武功全靠自学成才的匪徒。也能轻松料理干净咯!
这不是来送死嘛?
山寨里随便拎出一个匪徒来,都能算得清楚这笔账,为什么山寨二把手、素来担当寨所行动之智囊指挥的夜尽墨。为什么反而疏忽了呢?
这种自杀式地行为……
山寨老大虽然性格稍有些急躁,但实际上并不是力强无脑之辈。否则不可能把寨子里龙蛇混杂的几十号人管得服服帖帖。莫叶在山寨只待了几个月,虽然这点时间不足以培养得大家对她完全信服,但她以此经历,却已足够看出,这个青川地域上仅剩的匪类独苗,其内部人心的团结所向,是何其牢固。
这绝非是只用武力就可以培养得出的团体精神。
所以假设夜尽墨是个潜伏多年的叛徒,目的是为了带全体匪徒在今日此地共赴黄泉,这个猜想是说不过去的。
但……如果不是为了团体自杀,夜尽墨何以会有今天这样癫狂的举动?
难道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了,跑这儿找死?动机呢?
他带着先行的那十几个人,难道就无丝毫质疑跟着他一道儿陪葬?
莫叶脑海里瞬间有诸个念头闪过,最后她只拿住了其一,抬眉盯着项东流,压抑着嗓音问道:“在这次行动之前,夜尽墨有没有单独找你说些什么?”
事况紧急,莫叶说话间也不顾上什么体面了,直呼其名。
然而她突然如此发问,于现场环境颇有突兀,不免叫人容易误解她的用意。
项东流怔了怔:“……说什么?”
“没有向你告别吗?”莫叶喃喃开口,然后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终于直白的说出她的猜想:“他……他是来送死的!”
“啊?”
“啊!”
莫叶的话音刚落,前后离得较近的几个匪徒纷纷惊讶出声。莫叶算是山寨新人,连她都不相信,一惯行事沉稳有道的夜尽墨会做出这等极端的事,更何况山寨里与他相处几年的众弟兄,就更难以置信了。
并且,夜尽墨若真的在此役中殒命,对山寨而言,也是重大损失。此时大家伙正寻他无果,恰在此时得知莫叶的这个推断,众人不禁惶惶。
而项东流显然是最焦虑的那个人。夜尽墨是他的发小,相互间知根知底,无话不谈。背井离乡建山寨以后,两人不知合作了多少次,彼此间的兄弟感情和行事默契,早已和谐如铸,胜过同胞兄弟。
如果夜尽墨真的出了什么事,便如同断了项东流一臂,惜之痛心疾首。
项东流握着刀柄的手已经因为用力过猛,指节间发出轻微“咯吱”声响。然而莫叶的推断实在太过离奇,在强烈的反差情绪下,项东流反而冷静了些,没有再度想往外冲。不过,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也好不到哪儿去,拧眉睁目,略显狰狞,咬牙说道:“为什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若知道为什么,刚才怎会反过来问你?”莫叶生怕他再犯冲动,虽然见他蹲在原地没动,却还是伸手抓紧了他的衣袖。
她并不想与一个还不太熟悉的男人如此拉拉扯扯。只是此时倘若放项东流跑了出去,她这边的行踪也就保不准了。
事至此时,夜尽墨的生死在她心里称量,还在次位。
莫叶自京都如逃命似的一路向西,虽说碰到了项、夜二人建设的山寨,得以休整几个月,暂时脱离了那群杀手穷凶极恶的追杀。这个寨子里的人对她而言。算是半个恩人,然而这份恩情,却还没令她动容到赌上性命去偿报。
她心里搁着更重要的事。并且不止一件。她每天晚上合眼前、以及清早睁眼的那一刻,便从未漏过一次地告诫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一定有原因……”莫叶盯着项东流再次问道:“你是他最信的人,他真的没与你说?”
如果夜尽墨想以东大仓之事自绝于此。这件事一旦敲定,莫叶便不打算多在此地耽搁时间。她会毫不犹豫选择立即离开。
……
“有劳医官。”王泓遥遥一抬衣袖,“送医官。”
两个宫女应了声,提着灯笼引那御医出去。
德妃再次走到榻边,就斜身坐在沿子上。她本来还有一些话想说。关于那方素帕的主人是谁,她还没来得及问,但她看见二皇子王泓此时神情疲倦得厉害。便将这些话暂时都收下心底,只是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不是御医来过。造成一些心理暗示,她觉得皇子的体温这会儿仿佛平稳了些,她心头略松,缓言说道:“母妃本来只打算过来看看你,很快就走,却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你现在一定倦得很,就是为了陪母妃才撑着精神。好了,母妃这下真就回去了,你快躺下歇了吧。”
王泓点了点头,实在没什么精神再多说话,便准备窝身滑进被子里。
但德妃忽然又想起刚才御医的叮嘱,连忙开口道:“差点忘了,你贴身的衣物被汗湿过,得换下来,否则夜里得睡不好了。”
王泓只得又撑身坐起,叹了口气道:“母妃,您也说过,这些事情可以交给宫婢来做,且放心交给她们来服侍,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德妃闻言心起一念,笑着说道:“好,你也已长成一个男儿汉了,有些事必须交给你自己做了。”
德妃终于走了。
待德妃随行的宫婢全部退出了华阳宫,脚步声渐远,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已是连倚着背后团枕的力气也没了,肩膀一斜,趴在柔软丝滑的锦被间,立时昏昏睡了过去。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他的肩膀忽然一颤,人立时清醒过来,猛然从被子里坐起身来。
眼前一阵迷蒙,随后他就看见了太监阿贾的脸。
阿贾一直站在塌边望着王泓,想要叫醒他,又有些不忍打搅他的安眠。此时见他突然醒过来,仿佛刚刚受了什么惊吓,阿贾脸上现出忧虑,轻声询道:“殿下,是不是要将汗湿的衣服换了?”
王泓的视线在阿贾手里端着的那套素色中衣上顿了顿,并未给出指示,而是问了一句:“本宫刚才睡了多久?”
“不到盏茶工夫。”阿贾口头上如此回答,心里却禁不住想说:这哪算睡着,更像是昏过去了一会儿。
“还好……”王泓仿佛先是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又对太监阿贾说道:“你先出去,本宫叫你进来服侍的时候,你才能进来。”
阿贾领命,留了一盏灯,便拾步退了出去。
在他临出门之际,他又听榻上皇子喊了他一声,而待他回过头来时,就见坐在榻上的皇子虽然仍是满眼疲倦,眼神却清冷凝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道:“阿贾,刚才的事情,本宫先谢了。接下来的事要怎么做,还是托付给你,你会明白的吧?”
阿贾早就明白了。
就在刚才他听见寝殿内室传出皇子那“后退十步”的命令时,他就大约知道,寝殿内室里多了一个人。
面对皇子的再言叮嘱,阿贾的眼神也变得严肃凝重起来,他躬了躬身,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此时无声就是承诺。
待阿贾出去后关紧了门。二皇子王泓就从榻上跳了下来,趿拉着鞋朝那道长屏风后头跑去。
迫不及待的打开一人高的立衣柜木门,王泓就见已经搬离了几叠被子的衣柜里头有些空荡荡,这种空荡决计难藏得住人,但德妃带着的宫女一连去了衣柜三次,都没有发现他藏在里面的两个人……
那是因为,衣柜里根本就没有人!
那他之前藏在里面的人去哪儿了?
王泓刚才对此事还只是略有疑惑。此时亲眼见到衣柜里发生如此诡异的事情。他心中的疑惑顿时急剧膨胀起来。他先伸手在衣柜空间里挥了挥,确定了自己不是眼生错觉,他就又感到一丝恐惧在心中生长起来。
“小星?”
“黎婶?”
王泓轻轻唤了两声。又下意识地伸手朝衣柜的三面侧板上敲了敲。
随着他伸手敲到衣柜左边侧板时,他忽然听到了一种类似铁片弹开的声音,然后他就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什么事物从柜子里蹿了出来。拽得衣柜里几件袍服都甩出老远。
那“事物”蹿出的速度极快,王泓用力闭了闭眼皮。定神再睁开眼时,就见那“事物”是两个人。
正是自己刚才唤的那两个人。
布裙女子小星虽然因为去北地受了三年苦,身体消瘦得厉害,但她的武功还在。只一招就将最先藏在衣柜里的那个妇人制住。直至此时从衣柜里出来,她的一只右手还保持着铁爪一样的动作,将那妇人双臂反转扣于其背。令其轻易动弹不得。
双臂过于扭曲的押着许久,气血受阻。妇人的脸色已经苍白起来,她口里还堵着一团布,呼吸因此不得顺畅,这么折腾,额头都开始汗如雨下。
“你这是做什么?快松开!”虽然王泓对这一幕早有预料,但亲眼所见跟脑中设想还是有差别的,此时他已脸色微变,连忙上前一步,去拆塞着妇人口的布。
见到这一幕,布裙女子小星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连忙松开了反扣妇人双臂的手。
后背的扣押力一松,已经有些眼冒金星的妇人便双腿一软,萎顿在地。
正在帮她拆口中布团的二皇子王泓跟着也蹲了下去,拔出那团布,却见是一只棉布袜子。王泓一扬手将那还挂着妇人涎水的袜子扔出老远,然后侧目盯向布裙女子小星,有些恼火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小星被叱得微怔,旋即就跪了下来,请罪说道:“婢女只以为她是……她是歹人……就将她捉了。难道捉错了?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会事先藏在衣柜里呢?难道不是意图监视殿下的谍子么?”
“你见过一点武功也不会的谍子么?”王泓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就此细节解释太多。他在将那妇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小星没有对她造成大的伤害后,目光最后在她还向后拐着的手臂上停了停,立即吩咐道:“快,将她的手臂推拿一番,可别留下残疾了。”
大致确定了这个妇人是友非敌,小星连忙着手替她推揉扭伤了的手臂,同时又问向王泓:“殿下,此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要将她藏在衣柜里呢?”
“此事一句话解释不完,你只需看清她的样子,记住以后不要为难她就行了。”这话说罢,王泓揉了揉额角,想起刚才衣柜里那诡异的所见,当即问道:“你们刚才在衣柜里是怎么了?那些宫女去取被子时没发现你,我过来查看,也只是看见空荡荡的衣柜,你们刚才藏去哪里了?后来又是怎么突然跳出来的?”
“殿下不知道吗?”听了王泓的疑问,小星脸上也现出疑惑,“这柜子的后面是空的,有条密道。”
“密……”王泓诧异了。
这寝宫他住了十来年,那排衣柜摆在屏风之后那面实墙前头,也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他却从未察觉这面墙里头竟是空心的。再者,这排衣柜还是几年前,德妃见他从孩童长成少年,衣服大小换得不那么频繁了,才命人特地造了大的衣柜摆过来。似乎德妃也没看出来这道墙后头的玄机。
对于这一点,以前服侍了王泓数年之久的小星当然也知道。看见他脸上现出思考的神情,她也思索起来,显然她对德妃不善意的揣测更甚旁人,沉思片刻后她就说道:“会不会是德妃秘密派人凿的?她手底下养了那么多高手,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不,不太可能是她。”王泓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排衣柜是她八年前送给我的。那时候我才十岁左右的样子,她全然没有必要费此麻烦,只为监视一个十岁的孩子。何况我那时候能做的事情。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
小星思酌着道:“她也知道随着殿下的长大,就会越来越不好控制,所以她会在殿下还能信手控制的年纪,先在寝宫里把密道凿好。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再才启用。”
面对小星的第二次揣测。王泓明显沉默得久了些,然后他就再次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比起直接派人在我身边监视这一方法,提前在几年前凿穿华阳宫的墙壁。这一做法风险太大,把柄也留得太明显。倘若我宫里的婢女发现这个密道,她将难逃调查。因为这排衣柜就是她送的,她何必引火烧身?”
这次轮到小星沉默了。
沉吟了一会儿后。小星再次开口,质疑的对象仍然是德妃:“她还可以派专人打理这排衣柜,这样就难以有人发现柜子里的秘密了。”
“这一条就更难做到了,小星,你不是不知道,华阳宫里的侍婢最是规矩松散,日常里给这排衣柜清扫整理的婢女从来就未固定过名单。”说到这里,王泓叹了口气,语调微变地道:“小星,你这一番揣摩,句句都是直接针对德妃,话里明显有种仇视她的意味。你这是怎么了?她毕竟是将我从小照顾到大的恩母,即便她曾经做错过一些事情,但她对我定然是不存恶意的。”
听了王泓这番话,小星忽然意识到,通过往昔三年里去了北边做的诸多调查所得,如今无论德妃在她心目中已经成了一种怎样恶劣的形象,但在王泓那里,德妃毕竟对他有十多年的照料之恩,是他最难质疑责难的恩人。
这种从小培养到大的恩情,最是根深蒂固,最能影响受恩者对施恩者某些方面的判断。
在这一瞬间,小星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恍惚的情绪,觉得自己顺应皇子的指令,去调查德妃,这件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因为无论她调查出的结果是什么,由德妃一手照料呵护长大的皇子最后都只会选择她好的方面,而潜意识里扳正她做错的那些事。
如果你非常感激一个人,并打从心底里爱戴一个人,这个人有些做错了的事,仿佛也是有正确理由为之的事。
一时之间,小星不知道该以何种思考角度继续与皇子讨论那孔衣柜后的密道,她只得沉默下来。
二皇子王泓也沉默了,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不知是也开始有些质疑密道是否与照料他长大的德妃有关,还是在思考一些别的事情。
在松开那个从衣柜里揪出的妇人时,小星已经意识到,那个因为被自己以武力扣押了太久而晕厥过去的妇人,对皇子来说大约是个极重要的人物,所以她在给她推揉血气滞塞的双臂时,特意从掌心催了一些劲气过去。
妇人周身气血快速被激得活泛,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人也很快醒转,不自觉间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此时林杉在场,讶异的同时,一定会对这妇人颇多责怪。而如果是莫叶在这里,则一定会是惊喜与伤感反复交叠、激动失言无以复加。
但此时妇人最熟知的这两个人都不在眼前。虽然同样是一男一女蹲在她面前,但那女子分毫不似莫叶那般乖巧安静,一看见她就差点扭断了她的胳膊;那年轻男子虽然温和善意一些,但以他的真实身份,她绝难拿他与林杉同比。
在睁开眼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黎氏未及站起身,就直接以坐姿变为跪姿,叩首道:“贫妇叩见二皇子殿下。”
“秘见之中,不必多礼。”王泓见黎氏清醒了。面露微笑,目光一指小星,又道:“小星,扶黎婶起身。”
这话说罢,蹲在地上的王泓也自个儿站起身来。却在这时,他只觉天旋地转,脚底漂浮。身形一晃。几乎就要跌坐在地。
小星当即松开了扶着的黎氏,抢前一步,横臂架住了皇子瘦骨伶仃的肩膀。
“殿下。您怎么了?”小星焦虑地连声问道。
王泓伸手覆在额头上,拍了拍快搅成了一团的头脑,气息有些急促地道:“有些头晕,没事。”
缓慢站起身的黎氏目光在皇子缠着布带的手上掠过。她活了半辈子,服侍过几位主子。很快便清楚了皇子头晕的大致原因。走近来扶住了皇子的另一边肩膀,黎氏轻声说道:“快坐下,缓一缓。”
王泓就坐在了德妃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黎氏在扶着他的臂膀时。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正处于一个人成长最健壮的年龄,但实际上他的体格却是过分的单薄,她不禁有些心疼。
这就是莫叶那孩子同父异母的哥哥。虽然生长在皇宫里头,锦衣玉食、享尽荣华。但却还不如她一个人照料的莫叶成长得壮实。
在扶王泓坐下之后,黎氏环顾室内一圈,就去取了榻上那条丝毯,回来轻轻拢在了年轻人单薄的肩背上。
借此机会,黎氏得以仔细将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细细打量了一番。
人的脸孔特征会在成年之后随着生存需求的打磨而起一些变化,但在年轻时候,大部分面貌特征都还是靠继承父母的模子。从王泓的侧脸看过去,他嘴角、眼角的自然弧度,还有他鼻梁的高度,都有些微与莫叶相似,这大抵同是继承了父亲王炽的样子。
看到这点相似处,黎氏不禁就想起了莫叶,继而想起了林杉。她陡然觉得:十三年前,林杉带着还在襁褓中的莫叶离开京都,这个做法对于莫叶而言,无一丝不妥,甚至这个做法的正确性,可以使莫叶一生受用。
如果莫叶当时继续留在宫中,如今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黎氏不敢深想。
有时简单地活着,反而能多些快乐。如果为了一个皇子或公主的头衔,就要折磨得自己身心皆伤痛,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或许皇家的这重身份,本来就是莫叶应该得到的东西,但她不去争取,就一定是懦弱吗?
黎氏回想了一下莫叶的母亲、她服侍了几年的叶家小姐。叶子青似乎除了喜欢烹制各种奇奇怪怪的膳食,以及对记录银子入账的账本有着极大的热忱与耐心,仔细说来,她其实是一个惰于思考的人。
除了品尝各式食物和数银子,叶子青还喜欢到处游逛,当年叶家祖宅那么宽敞,都收不住她的脚步。那时外面的世道那么乱,她还喜欢到处跑,倒是吓坏了她身边的仆从。
——不过,离开自家小姐越久,黎氏也就越发觉得,当年跟着小姐游逛天下,那段日子虽然充满惊险,但一个人若有了那番经历,倒也不枉此生活一场。
如果叶子青能活到现在,肯定也会将她的那些喜好延续至今。并且今时今日她选择带在身边游逛天下的同伴,或许不再是有些上了年纪的仆人,而是她那已经长大的女儿。
事情若真的演变成这个样子,那么公主的身份无疑会成为自由行走的极大阻碍。而叶子青对抗这种阻碍的痕迹,似乎早在十三年前就有显露——她大着肚子,却还偏要住在侍婢清简的别苑,避着宫闱深深。
歇坐了片刻后,王泓渐渐恢复了些精神,目光一侧,他就看见黎氏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但她的眼瞳中神色有些漂浮,仿佛正神游它处。
略微迟疑,王泓提示了一声:“黎婶?”
对黎氏的这个称呼,是王泓跟着莫叶叫的。
从三年前开始正式着手调查叶氏贤妃的死因,王泓已经查到了贤妃之女、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莫叶住过的那个村庄,除了林杉之外,他当然也已经知道了黎氏与马安的存在,以及了解过这四个人在邢家村那处小院临时构成的那个小家庭。
莫叶打小就口口声声喊黎氏“婶娘”,事实上黎氏对莫叶地照料也是细致入微。幼年的莫叶。有多少个夜晚都是在黎氏轻唱的摇篮曲中入眠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黎氏的存在,弥补了一些莫叶在母爱上的缺失。
念及此处,王泓持平辈礼,于秘见之时也称她一声“婶娘”,倒是持了几分真情实感的。
听见唤声,黎氏回过神来。因为心绪在刚才深陷于遥远的回忆中。一时有些情难自已,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忽然又叹了口气。慢慢说道:“贫妇触及殿下贵体,如此单薄,贫妇不禁有些……”
对于自己的不足之症,王泓并不想多提。淡淡一笑略过。他随意择了个无足轻重的话头,以视线点了点侍立身畔的布裙女子。然后询道:“这是我的侍婢,她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会朝你动手,刚才没有伤到你吧?”
“婢女小星。方才有莽撞冒犯之处,还请黎前辈宽恕。”布裙女子小星连忙朝黎氏委身下拜。
黎氏连忙摆手说道:“没事、没事,有你这样身手矫捷的姑娘待在殿下身边。说什么都是功多过少。”
听了妇人这话,小星脸上却是浮现出一丝忧愁。刚才她在密道里。只隔了一道木板虚构的薄墙,已然将寝殿内室里德妃与皇子的谈话过程听得清楚。她隐隐有一种觉悟,自己恐怕再难回来,哪怕刚才皇子还承诺要想办法接她回来。
果然,黎氏的话音才落,她就见皇子微微摇头,轻声说道:“小星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侍婢了。”
黎氏神情微滞,但很快她也发现,身为皇子的侍婢,至少也应该是衣着精织彩带,可小星姑娘却是一身民女粗布衣裳。
除此之外,这姑娘的额头一角还有一道暗红痕迹。在不太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刚从晕厥中醒来的黎氏初看时还以为那是宫装的一种,花红描于脸颊。但若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那里实际上是一块破肤疤痕。
宫中侍婢的人选,虽然不要求各个貌美如花,但脸孔必须生得端正,身体发肤不可存在缺陷,这却是入选的基础标准。
刚才在衣柜的密道里,黎氏的双手被反转钳制,这令她气血受阻导致头晕眼花,不过,德妃与皇子的交谈她还是能够听清并记得一些。对于那些谈话内容,黎氏并不记得其中有涉及小星的句子,她不禁疑惑了一声:“这是为何?小星姑娘做错了什么吗?”
“如果说她做错了什么,这错误大约出在我头上。”王泓深深看了小星一眼,沉默片刻后才平静地说道:“你刚才应该也已经听到,你的那方手帕被德妃拿去了,如果她要查,你绝难避过。她若要查一个人,哪怕只是捡到一把那人用过的梳子,也能从梳子上的发油里嗅出蛛丝马迹。”
“小星知道,今后小星会找一个隐秘的地点,安静生活下去。”小星垂下了头。虽然她早已在心里做好了准备,这次秘密入宫,向皇子禀告完自己在北地查录了三年的资料,之后便再不会回来了,然而当此事由她尽心服侍了数年之久的皇子亲口宣布时,她的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一阵难过。
在之前得见贴身侍婢小星离宫三年后始归来的时候,王泓的本意是要为她洗刷三年前他故意布施在她身上的罪过,再将她接回自己身边。没想到因为德妃的突访,他被迫放弃这一计划。要他亲口对小星说这些话,他心里何尝不难过。
两人把话说到了这一步,一旁的黎氏大约也能听明白了,同时她还能听出,这两人话语间隐有不舍之意。
曾经,黎氏对自家小姐的逝去,也有过万般的不舍,那是死别。而生离死别常常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所以这两个词经常放到一块儿,有些人虽然活着,分道逆行之后,却是渐行渐远,活着也难再见了。
略微斟酌过后,黎氏就建议道:“殿下,其实贫妇这几天就在想,如果再在殿下宫中这么待下去,恐怕免不了还是会给殿下带去麻烦。不妨就此同小星姑娘一起出宫,在僻静处暂时住下来,殿下若有召唤,贫妇当然也能随时应召,这对彼此也是稳妥之计。”
“你的这个想法很好,但……对于此事,也许还有一个更好的出路。”王泓迟疑了一声,话头忽然调转方向,“你们可知那条密道的出处在什么地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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