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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那名跟着来,负责引路的驿卒连忙点头。
经过之前在“停云驿”里的一番交谈,这个驿卒已经知道,眼前这个留着寸许短发的僧人不仅来自京都,而且与威名远扬的大统领厉盖交情颇深,对于这僧人的问题,这个驿卒不敢有半点马虎。
再仔细一琢磨这僧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不难揣摩出,他是怀疑这村落被流寇洗劫了。“停云驿”虽然只是一个供因公务路过的官员住宿使用的驿站,但实际上还有朝廷耳目的责任,不可能对周围消息的流通不知晓。像附近一个村庄被清了这种大事,更不可能丝毫不察。
“裕县这一带,民风淳朴,又有不少人家的子弟,就读于两大书院,礼仪熏陶之下,一直很太平……”这驿卒本只是顺着萧旷的话往下说,然而话说到后头,他不知怎的,竟有些犹豫起来。
七岁小儿也能看出,眼前的村庄不太正常。
“空气里有血腥味。”萧旷没有再问那名驿卒,视线略偏了偏,“你们闻到了吗?”
他问的是那十几名轻骑兵,厉盖留下这十几人,委派特殊任务,他们的实力应该不弱。
萧旷的话音刚落,立即有两名轻骑兵应声。然后其中有一人补充说道:“气味很淡,如果真是屠村了,尸体应该藏得很严密。大师,恐防空村设伏。”
“多谢提醒。探路的事由我来,你们就留步此处。”萧旷点点头,略为思酌后,又吩咐道:“待会儿你们若看见有人从里头出来,反抗的直接射杀。不反抗的射伤手足。”
能有武力反抗的,很有可能是杀手换了村民的衣服装扮而成。而就算有不反抗的人出来,也不能排除这个嫌疑。萧旷要求杀伤后者,虽然有点残忍,但要做到滴水不漏,也只能如此了。他们已经追到这里的消息一旦走漏出去,打草惊蛇。再想抓住那些围捕莫叶的杀手。无疑增加难度。
吩咐完毕,萧旷就跃下马背,慢慢向村落房屋间的小路上走去。
巷道设伏。最是凶险且多变数。萧旷希望手底下能用的人,都用到合适的地方,譬如分散搜查之类人越多越好的事项,而不是投入到巷道中。若真有埋伏,这将造成无价值的牺牲。
至于他么。他相信以自己的武功,足够应对。
在走向村庄房屋的同时,他伸手入怀,摸出一对黑色的织状物。仔细套在了手上。
驻步于他背后不远处的那十二名骑兵看见这一幕,脸上有短暂工夫,流露出微讶神情。
他们认出。萧旷掏出的是一双统领府特制的“手套”,其作用是抵挡利器削割。因为这种手套的材料极为稀有。统领府里只有少数人拥有。这十二骑兵虽然还不确定萧旷具体在统领府什么职位,但这黑色手套一出,至少能够更一步证明,他的确是统领府中的人。
原本他们还有些怀疑,统领府什么时候有僧人成员?有着不蓄发这个外表特征,如果在统领府中行走,他们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会儿确是连这最后一点疑虑也取消了。
如此一来,他们对萧旷这个“自己人”倒是更多了一分担忧。
林杉在邢家村盖的宅所,早在三年前就空置了,所以萧旷寻找血腥气的来源,会自动排除掉那座空宅。
他来到村口一户宅子面前,目光在大门两旁墨色只略风化了一些的春联上停了片刻,然后就走上门阶,贴身于门侧,伸出一只手掌拍在门上。
以他这一掌所蕴含的劲气,足够拍断门后的横木闩。
随后令他觉得微讶的一幕出现了,这户人家的小院大门,根本就没有上闩。院子里没有人,主屋大门紧闭,看来门应该是从外面关上的,并非住户的本意。
屠村的可能又增加一分。
萧旷走进去环视了一圈,出来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血腥味漂在外,这个小院里倒是很干净,藏尸地点不在这里。
萧旷踱步出来,然后随手在地上捡了两片碎瓦,一扬手弹向邻旁一户人家的小院大门。果然如预料的那样,院子里的人走空了,里头干干净净,院门只是虚掩着。他略微迟疑了片刻,没有步入那空院子查看,而是绕了几步,又以掷石的方式隔着十数步之遥弹开了另一户人家的院门,结果依旧。
全都空了。
是所有尸体都被藏去一处,还是自己来迟了?
如果此时状况属于前者,那么设伏的可能极大,并且准备伏击的人很有可能就在藏尸的那处屋舍内。
倘若事态属于后者,那自己再怎么找,也无济于事,因为人已经被带走了。
萧旷眯了眯眼,就在他的思绪有些矛盾的时候,似乎如有神助般,骤起一阵风,刮开了村中水塘对面一户人家的大门。
那户人家没有修院墙,具体的说,只修了半边墙用来挡风,墙下堆了几捆劈柴,不足以遮挡视线。屋子大门一开,屋内情景一目了然。
虽说从室外看室内,会因为光线较暗,而看得有些模糊,但萧旷内家修为精深,十几年坚持不懈锻炼,目力耳力早已精锐于常人。他站在水塘这边,却能一眼看出,屋内横七竖八躺了几个人。
大白天的,一个几十户人聚居的村庄,却家家门户紧闭,空气中还飘着淡淡血腥气,这种场景显然不正常,绝非酗酒那么简单。
萧旷没有迟疑,立即行动,但具体不是他亲自前往,而是命令驿卒和四名轻骑兵待在原地,派其余八名轻骑兵前往那户大门被风扫开的宅户。任务派完,他自己则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了,去的正是空置已久的那处林杉三年前住过的宅子。
他先是绕着宅院外墙走了一圈,大约摸清楚。这宅子是仿造京都那间造的。按照林杉的行事风格,宅子内部跟京都那栋应该也是一样的。随后他又回到大门前,目光落在门上,那里挂了一把体型硕大的铁锁,锁身已经开始斑驳起锈。
以他的腕力,要直接将这锁连同嵌入门内的铁环一起拔出来,并不是办不成的难事。但他观摩片刻后却没有这么做。而是伸指在还算光洁的门板上摸索起来。摸了片刻,忽然又屈指为爪,忽然用力抠动。
“咔—”
一声轻响过后。本来平整的门板上,忽然掉下来一小块板面。大门之上,因此也多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缺口,面积比一个巴掌略大些。这个缺口的里侧。并无什么密册珠宝之类的东西,只有层层叠叠数个圆轮。边缘留有锯齿形状,相互咬合在一起,但固定未动。
与那生锈的铁锁不同,这大门缺口里明显也是金属质地的几个咬合在一起的齿轮。依然光洁如新,隐隐能照出站在它面前的人影。
“机械之心。”
萧旷眉梢动了动,禁不住念出四字。但声音轻微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尽管这是他熟悉的事物,时隔多年再见。他还是不免心生惊讶情绪。
片刻之后,他的心绪恢复平静,脸上却又露出犯难神色。
在北篱学派传承至二十二代时,收入派系的三个弟子里头,起初由于萧旷入派最早,武功、下棋、厨艺、运筹、算经,这五项在学派里皆能排上佼佼上乘位置,超过了他的两个师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师弟很快成长起来,三个弟子智谋上的差异和偏向也越来越明显。
排最末的岑迟虽然毫无练武天赋,厨艺等于废人,但他的天资全都发挥在了算经上,且凭此道来算棋子路数,常能与萧旷战个平手。若非岑迟不怎么喜欢玩棋子,他凭着天赋勤修苦练,要从棋艺上超越萧旷,恐怕也非难事。
入派资历排第二的林杉,天赋则有些古怪,主要体现在修筑工事和机关术之上。虽说他的厨艺水准只能评价为饿不死人,但在武功、棋艺、运筹、算经四项上,与北篱学派历届的门人比较后,能排在中等位置。能兼备四项学术到如此水准的,北篱学派五代内也只有他一人了,以至于北篱老人在十多年前就大致定了他为北篱学派二十二代继承人。
眼前这嵌入门中的巴掌大的匣子,便是林杉机关术得意作品之一。将形状不一的十几枚部件组合在一起,作为一套机关系统的启动核心,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机械的心脏。
只是,他怎么会将这么复杂且造价不菲的东西搁在这荒村废宅?
萧旷似乎想到了什么,眼色微微一亮,随后又是轻叹一声。
“师弟,看来你是什么都算好了,只是希望事情也能如你所料的那般顺利。”萧旷喃喃低语,然后躬身捡起地上那块掉落的方板,盖回到大门上。
他自认为解不了这机械之心的禁制,便不会擅动,而是很快想到了另一种探听宅内状况的办法。这个办法可能需要他冒些险,但比起解开机械之心的禁制,该法要显得简单直接许多。
……
海运大典的主要仪式结束后,在大典的当天,观景台是会全天开放的。游人不会在看完了大船出海的壮举之后,立即就散得一干二净,因而在平坦开阔的沙地上,方正排开的一众临时摊位,大多数也会逗留个半天左右的时间。
有这么多来自不同家庭与身位的人,为了同一件事,在这一天共聚海滩,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缘分,不必匆匆从内城挤出来,只为看两个时辰的海运大典,然后就又匆匆挤回去,弄得跟码头上挣取计点工时的苦劳工一样,把这一年才逢一天的特别节日过得那般枯燥辛苦。
虽然的确也存在一部分人,是于百忙之中抽出一些宝贵时间,才来得这儿一趟,但大部分人还是抱着轻松娱乐的心情、兜揣闲碎银子来的。饱了眼福,还需要在柔软的沙滩上踩一圈,再一边感受大海气魄、一边吃喝一顿。之后再回去,才算不虚此行了。
不过,愿意留下来游玩一会儿再返家的人,大多不会选择继续驻足于观景台上,因为那片地方在此时已毫无整洁可言,各种纸屑与废弃物丢了一地,实在影响人们游玩的轻松心情。
但那几个人却只留在了那里。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闷雷响。有一部分还未走远的游人不禁心生错觉。以为是祭天台上又在炸响那种春雷,不由得纷纷转头朝祭天台上看去。
那四个刚才还在远眺海平线的武馆弟子,这会儿也将视线投向了祭天台。但他们似乎并非只是像其他游客那般愕然投目,而似心里存着事,有意而为。
四人当中,有人伸手指了一下空荡荡的祭天台上某一处。同时还与其他三人快语说着什么。
“伏剑师叔,你瞧那几个人。刚才是不是在我们身上看出什么来了?”
见站在十数步之外的那有过片面之缘的四人走远了些,逗留在观景台上的四个武馆弟子里头,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一个少年。
那时他对排在对面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姑娘。是满眼觉着赏心悦目,可在此时,只不过是隔了一两个时辰。当他再提及那几个姑娘时,他的眼中却闪现出一丝寒意。仿佛看见了敌对宿仇。
——而在刚才观赏商舰的过程中,这两拨人彼此之间明明没有丝毫交集。
少年口中称呼的伏剑师叔,是排了辈分的敬称,自然是指四人当中,唯一的那位成年男子。
然而被敬呼为伏剑师叔的男子在闻声后,过了良久,也不见他开口回复那少年的问题。
这时,倒是另有一名少年开口接下话头,颇有戏谑意味地道:“哎唷,小孙,你对别人姑娘家变脸也太快了吧?刚才可是你第一个人还离得远远的就忍不住夸人家长得水灵呢!”
这少年说的话,显然是特意指向最初开口的那个少年,而这少年亦是刚才排队入场时就在与之搭腔,讨论漂亮水灵小姑娘的那位。他在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习惯性的带着丝笑意,但旁人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笑容很少能真正沁进他那双冰晶一样的眸子。
“咳……小乌,你能不能改口,别再喊我小孙了?”
“放心吧,我说话一向很有分寸,绝对不会在你面前,把小孙后头再拽出个‘子’字来。”
冰晶眸子的少年小乌,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还伸手轻轻拍了拍身侧那位名唤小孙的少年,显出大方自得的姿态。
然后他又转过脸看向另一边站得稍开几步,习惯保持沉默的另一个少年,笑着又道:“有小凌当场作证,我若食言,你尽管打我。”
被他唤作小凌的沉默少年闻言微微抬眉,忽然道:“门派中有规定,不许对同门动武。”
小孙与小乌闻言皆是微怔。
小乌脸上那种漂浮无根的笑容稍微沉下去一些,淡淡说道:“小凌,你不必时刻都这么严肃吧?”
小凌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站并得齐整的脚尖,待他再抬起头来看向小乌时,就听他以十分平静且认真的语态说道:“如果你想称他为‘小孙子’,他尽可称你为‘小乌龟’,你们两人都只需往彼此的名字里添一个字,而整个门派就都可以看你们的笑话了。”
小乌微微愣神,小孙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也没计较小凌这话一说出口,就算是把两位同门一起骂了。
隔了片刻,小乌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道:“看来我以后必须少跟你说话。”
这时,小孙忽然一巴掌按在小乌肩膀上,笑着说道:“你算了吧,咱们同行的时候,每次主动找他说话的人,可都是你。”
包括刚才在排队时讨论水灵姑娘,也的确是眸如冰晶的少年小乌先“招惹”的沉默少年小凌。
三个少年人笑闹到这一步,忽然听见“咚—”一声闷响。在这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他们同时还感觉到脚底下由下至上,传来一种使脚底有些发麻的震颤。
三人顿时一齐敛声肃容——其实那沉默少年本来也没怎么嬉闹,但在此时,之前他眼中那种对任何事都无甚兴趣的漠然感像是忽然再次被刷新了。眸子里提起一抹神采,却似是沁出了冰点的寒意。
那“咚—”的声响,是四人当中,那名被三个少年敬呼为“伏剑师叔”的年轻男子拄着手中的黑色布伞,往脚下铺了厚木板的观景台面刺了两下后发出的声音。但看三个少年对这声响的态度,可见伏剑师叔在他们心中实是有着很高的地位与威望。
这世上除了他们自己,便只有那些同门才能理解。伏剑不是这位师叔的真实名字。而是在门派里代表着一种职务与地位的称号。这男子能凭他如此年轻的资历,获得这个称号,足以让属于门派中最年轻一代的弟子、也就是这三个少年满心生出佩服与敬畏。
如果是个老头子获得此称号。这三个少年心中或许未必会有那么强烈的向往心。
伏剑师叔在立定黑伞之后,目光平平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少年,语态严肃地说道:“混乱测试的时间已经足够了,现在。你们开始回想刚才我告诉你们的、以及你们自己观察到的人。十个数以后向我重述,先从小孙开始。”
三个少年得到伏剑师叔的命令。立即开始凝神思考。片刻过后,他们又按照伏剑师叔排的次序,开始重述着一段话。
话中涉及了几个人的称谓,如果此时恰好有海港码头的守兵巡视路过。一定会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提起警惕心,因为他们正在讨论的人物,是上至皇帝。下至皇子。
但是很遗憾,待皇帝御驾离开海边。而所有商舰也已经远离海港,正常,这时海港上之前临时加增驻扎的守军,现在也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平时基础的一队人,要隔一阵子才会来巡视一趟。
伏剑师叔等待的时间,只有十个数,三个少年重述一段话的时间,总计不超过半刻钟时间,这么短暂而紧密的交流过程,极难有几率与海边巡视路过的兵士碰上。
听完三个少年地回复,伏剑师叔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似乎微微笑了笑。这种温和情态在他脸上极少出现,从排队入场直到现在,他似乎就只笑了这一次,却令三个少年都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出来这一趟要做的事,到了这个考验环节正常结束时,似乎也就宣告完全结束了。至少小孙和小乌一定是这么认为的,而那位伏剑师叔,也正准备带着他们返回。
然而就在这时,那一惯喜欢沉默不语的少年小凌忽然主动开口,问向那年轻男子,语气十分礼敬:“伏剑师叔,我有个困惑,但又怕说出来会惹你不高兴。”
他这话一说出口,还没等他正式提及他疑惑的是什么,另外两个少年已经是脸色微变。
这个小凌,虽然他很少说话,但他地判断,从某一个不妙的角度来说,经常很准。
例如他说自己将要提到惹伏剑师叔不高兴的事,便很有可能一语成谶。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倘若此刻伏剑师叔真的又因为小凌地言语触犯而发火,会不会像上两次那样,将他俩也一起拉进来罚?
果然,在未听小凌正式开口之前,伏剑师叔也是挑了挑眉,目色显得不太温和,语气也带着丝凉意,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你说。”
“我见当今天子,行事尚算规矩,至少比传言中的前朝昏君要强上不少。这样的君主,也会有人想花钱买他的命?”
听伏剑师叔准许他说,小凌便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似乎忘了数月前,他触怒眼前这位派中尊者,得了二十几下荆条,到如今,身上疤痕还隐现青痕,被打得不可谓不狠。
但是,他的不犹豫,是因为他对眼前这位派中尊者持有信赖,即便这位派中尊者又会因为他的这句多嘴而重重惩罚下来,他亦丝毫不改对其毫不隐瞒的态度。
一旁的两个少年在听了他说的话后,已经在向他挤眉弄眼了。
但伏剑师叔这一次却出奇古怪的沉默起来,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立即出言训斥小凌。
因伏剑师叔的这种态度转变,也感染到了另外两名少年。他们不再像刚听小凌开口那会儿一样,只知满心害怕,而是也跟着思考起小凌提的这个问题来。
四人一齐陷入沉默之中,片刻过后,伏剑师叔终于愿意开口。他给出了他自己认可的答案,但又不是直面解答,而是一种实质不太清晰的解义:“要做一个杀手。有时候你必须保持一颗童心。这样你才能专注,握剑的手才不会抖,无畏无忌。刺得也准。对方的命,只是你手中的玩物,但当你开始动手时,便要像一个迷恋玩具的孩子。决定,不受任何因素的影响偏移。必须得到它。”
“一个孩子的心境……”小凌的眼中渐现困惑,“如何做到?”
伏剑师叔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你想想你的童年。”
小凌思索了一下,又迟疑着问道:“童年……是哪些年?”
伏剑师叔眼中神色凝滞了一瞬。他没有再回答小凌的这个问题。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未敢出声打搅这俩人交流的两个少年之中,那拥有一双冰晶眸子的少年小乌忽然笑着说道:“伏剑师叔。小凌是你从狼窝里领出来的,他哪里有什么童年。所以师叔如果准备把他教成‘童心’杀手。怕是不成了,‘残狼’杀手倒是很适合他啊。”
“在狼窝里生存过的人,未必就擅长以残暴的方式做事,而‘童心’杀手的要点,可不是简单的只要童心。”伏剑师叔侧目看向小乌,声音里尽是肃清:“小凌拥有与狼群对峙时练出的稳定目光,这种外看童真,内里坚韧的眼瞳,是培养童心杀意的天赋基础。”
小乌迎着伏剑师叔扫过来的目光,再听他语调严肃的训导,顿时微微一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伏剑师叔转眼看向小凌,又说道:“待寻得空闲,我带你去一趟小山禅寺,找里面的老和尚点化一下你的心境,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小凌闻言不禁动容说道:“听闻小山禅寺里的和尚不太简单,在内蕴精深的他们面前,我们的身份可能会被看透。”
“不必顾虑,在你们手中的剑没有沾染杀戮气息之前,你们在那群和尚面前,便只是几个孩子。”伏剑师叔微微挑眉,“到时候,我只会送你们到山下,之后你们怎么去学习,是你们自己的自由。”
待伏剑师叔的话说完,小凌没再出声,只是在他的脸上,还留着些许疑惑不解的情绪。
但另外两个少年,一听伏剑师叔承诺要带他们去小山禅寺,心中生出的向往之情已然浮现出脸上。
他们虽然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也有希望可以自由活动的想法,可是门派里有着严格的制度章法,直到他们长到一定年纪,同时所学武艺突破一定的测试高度,他们才能拥有独立行动的片段自由。
那也是宣告他们杀手生涯正式拉开帷幕的时候。
但派中却又不是每个人都能迈过这道坎,有的派中弟子到了出道时机,却犯了关键忌讳,下不了手杀人。这样的派中弟子即便祈求回到派中,想继续过没有自由但不用去杀人的生活,哪怕杀手门派之前养育了他们数年之久,最后也都只会被门派绝然地淘汰。
总之,派中处在学习训练期的弟子,可能每处行动都要受到监视,但至少还能拥有一段心态较为平和的日子。然而若要等到学成入世那一天,身外自由或许可以拥有,但还存在一种可能,某些杀手内心的世界会在拥有自由的不久之后,完全崩裂,以至于带着自己身心全部永赴无回之境。
所以,能够在少年心还存在的时候,去一些自己想去的地方逛一逛,算是这几名少年后备杀手能获得的最珍贵的礼物了。
然而就在这时,似乎是一直在为什么事而垂眸思索的寡言少年,忽然抬目看向伏剑师叔,又问道:“去小山禅寺时,也需要记住那些和尚的脸孔么?”
他的这句话,瞬间打破了这几个少年杀手难得拥有的一种温良心情,让小孙与小乌只觉得一丝凉意从脚跟下爬上后背,并继续着往皮肤里层扎。
身为同门。他们自然知道,让他们记住某人的脸孔,为的目的是什么。
望着小凌在说出这句话时,那双平静如深潭、漆黑得纯粹的双眸,小乌那有如冰晶一样的眸子里,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仿佛看见了,如伏剑师叔常常提及。并十分赞赏的‘童心’杀手练成时的效果。
据说。这种杀手最强之处,便在于精神蛊惑。
这类杀手可以伪装成任何的良善者、或弱者,并且他们地伪装。拥有绝对地让目标放下戒心的精神感染力,非自身精神足够坚韧者,不可习练,否则容易迷失自我的本性。变成行尸走肉,连门派宗主都控制不了。
虽然派中每一代都没有放弃挑选年轻弟子培养成‘童心’杀手。但这种对各方面要求都很高的杀手类别,培养失败率亦是很高的。不过倘若培养成功,则是能近身刺杀高官贵族的人选,只凭一人之力。即可为门派赚取很大的利益。
要使那些久经宦海沉浮的人,无法提前感觉到身边武卫的杀机一现,这需要多么强悍的精神力。
此时反观小凌。如果他真的被伏剑师叔培养成‘童心’杀手,即便现在的小凌还只是心神易改术初入门。那也足够让自己和小孙脊背生寒的了。
因为这可能意味着,在近几年,当小凌与他俩同住在一间屋舍里时,小凌的存在,只不过是一具精神傀儡,他的朋友义气,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帮他们做过的一些事……全是假的,全部都是在练习表演。
倘若这种虚情假意已沁染了他的心性,那便也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又细密如渗透到旁的人每根毛孔里……
可杀手也是需要朋友的,而他们唯一的朋友小凌,倘若真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叫他们怎么不心寒?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伏剑师叔故意而为的结果。
小乌有一瞬间希望,伏剑师叔能够改变主意,就是把小凌培养成心性凶悍的“残狼”杀手,那么他至少在暂歇“捕杀”任务时,还能与同伴有几句共语。
但若成了“童心”杀手,便从来不会有什么真心了,这包括或许在某一天,宗主想借小凌之手灭掉他们的时候。
“残狼”杀手尚有心存半缕恩义的时候,“童心”杀手则是将纯真孩童的面具缝在了脸上,最擅长悄无声息地杀人。他们剑锋所指,要你死便死,你连丝毫回还的机会也不会有了。
小乌怔然看着小凌,分不清刚才他那只是无意说的一句话,还是真的特意连对和尚都留了丝杀心。而小孙则没有看小凌,只是注视着小乌,想要分辨他眼中的那丝一闪即过的复杂神情。
伏剑师叔在听到小凌的话后,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你想记,就记吧。我刚才也说了,你们上山进了寺里,想做什么,就都是你们自己的自由了。”
听到伏剑师叔再次提到“自由”这两个字,两名少年却不再像初次听见时那样觉得轻松与期待了。他们仍然不敢轻易接话,但他们此时对伏剑师叔的畏惧,已然又加深一层。
小凌的神情则没起什么变化,只是认真回复道:“小凌记住了。”
天空忽然滑过一道闪电,淡红色的电光自半空中起步,一直滑到海平线,在愈来愈昏暗的云层间,拉开一道长长的伤口。不过,这道伤口不会流血,并且只在出现一瞬间后便“愈合”了。
——只是不知道,这快得不留痕迹的划痕,会不会在云层的深处,已留下难以复合的沟壑?
红色的电光也在小凌极为年轻的脸庞上印下一瞬,但或许是因为他的眸色足够平静,所以大部分异红的华彩都体现在了他眼中,由瞳光反映出来,这让正端正注视着他的小乌忽然头一次有了一个切身感受:小凌的心性成长,已经远远快过了他身体的成长,也远远快过了自己和小孙。
他,已经隐隐有了伏剑师叔的影子。
而他,会在不久的将来,以更年轻的资历,取代伏剑师叔的位置么?
……
瓢泼大雨即刻倾下,这四个人虽然学习着杀手的法则,今后也只会以刺杀活动,做为谋生计的手段,但他们毕竟也只有一副血肉身躯,没有必要与自然力量硬抗。
就在沙滩上,找了个最破、所以客人也最少的布棚茶摊,四人坐了进去。
叫上桌四碗热茶,各自端起搪瓷碗,但没有立即饮用,而是微倾茶碗,耗去半碗茶汤,只洗了洗手。
。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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