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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怔片刻后,阿平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开口说道:“十三兄弟,莫忘了楼下还有我跟阿桐啊,我们师兄弟二人的功夫虽然有些弱于你们二位,但打打下手帮忙还是够的吧?”
十三闻言朝阿平侧目看过来,他仿佛也是忽然想起一事,又转过头去看着搭档十四说道:“差点疏忽了,这帮贼徒见房顶行不通了,在屋下动手也是没准的事情。”
对于十三地顾虑,十四只是轻笑一声,说道:“这帮贼人,只要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要毁了他们,对于我们而言就不是难事。”
听他这么一说,十三跟着就朝地上看了一眼。恒泰馆街区里有几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临水而建,那里大多是铺的木地板,倒是有这种地底藏人的可能。不过,这家雨桐茶馆的名字虽然隐约与水沾了点缘,但却是实打实的焊地建造,这重隐患自然不可能存在。
思酌片刻后,十三又说道:“待会儿如果又是房顶上来贼,我们最好留一个人在下面,如何?”
十四未及思索便说道:“你留在下面,我上去。”
十三立即摇了摇头,只道:“我带着阿平上去,你留下。”
其实在他刚才说出那个提议时,他心里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
十四没有反驳,只是侧目朝阿平看去,就见阿平眼中正流露着跃跃欲试的神色。凝着目光似乎斟酌着什么,十四在沉默了片刻后就问道:“你随身带有武器吗?”
阿平隐约能感觉到,如果自己说没带,或许就会失去参战的资格,即便如此,他还是如实回答道:“没有。在京都限铁令下,我们白门武馆连日常练功都是用的木器。”他略微顿声,又补充说了句:“但白门练习用的木器都是按照铁器的重量制作的。所以并不影响拳脚力道的收放。”
十四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视线略移,看向阿平身边的阿桐,将自己手里两把匕首抛了一把过去。
阿桐扬手接过匕首。但他脸上却显出一丝疑惑。他见十四与阿平在商量的样子,本来以为他看中的会是阿平,万没想到事态会来了这么一个急转。
几乎就在十四将自己贴身携带的双匕分了一把给阿桐的同时,十三也将他的匕首分派出一把给阿平,两组人似乎就这么搭配好了。对于十三的建议,在环境允许的情况下,十四很少会做出辩驳或反对,他们两人各自会在两类事情上迁就配合对方,做到默契如一,这也是王炽每逢简从出宫之时。多数情况下会选择带他俩同行的原因所在。
然而当屋外这四人已经做好任务分配,就等着那第三拨贼人的到来时,却迟迟不见房顶或者檐下有什么异响。四周安静极了,室内双方的主人家似乎继续聊了起来。
阮洛终于又坐回了椅上,没有再语调急切地朝王炽说出“请伯父回宫”之类的话。不是因为房顶那后来的四人又被两个禁宫内卫擒了下来——阮洛并不相信六个人就是某个幕后凶人今天准备摆出来刺杀皇帝的全部筹码——他稍微安下心来,是因为王炽接下来说的话在证实一件事,似乎也在说明他的顾虑是多余的。
“还记得刚才去过的那家地处居户密集区内的馄饨馆么?也许从你刚才在那里冲着一个歌女掏出金叶子时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今天之行不会太寂寞。”顿声片刻后,王炽接着又道:“你的心神太过绷紧了,这样不好,放松些。你也许都没发现。为何房顶打斗得那么激烈,瓦都踏碎了一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茶舍内却依然清静如常?”
听到王炽话里含着“早有预料”的意思,阮洛本以为他当然也“早做准备”,所以心绪也稍有放松。然而当他听着王炽的话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又不禁心神一窒,失声道:“难道茶馆里也……”
阮洛的忧虑与质疑当然是存在可能的,但此时的王炽却并不这么想。他二人思考问题的方向出现了分歧,这仿佛也是他们今天本该很闲逸的聊天过程常常被忽然折断的原因。
“洛儿,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说法?在京都。最安全的地方,首个是皇宫,次位就是恒泰馆街区。”王炽悠然开口说道,“这个说法可不是用来骗那些访京贵族入住的借口,而是事实。只不过严格来说,应该是在京都防守最严密的地方,恒泰馆街区处在仅次于皇宫的第二位置,而不能用安全一词来衡量,因为对存心钻研的职业杀手而言,没有什么地方是他们去不到的。这也就等于在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用绝对安全来形容。”
这番话说到后头,王炽就又想起了前几天在皇宫里发生的事。守卫细节本就那般森严的禁宫,又因为他在那天启动了狼牙城里的事情,而对禁宫增派了卫兵,没想到还是被几个杀手刺探进去,伤了他那个身体本来就薄弱的儿子。
这件事令他很恼火,也使他在那一夜头一次对自己的近卫们心生质疑,但这质疑也就纠缠了他一个晚上罢了。天亮之后,他再拾信心,在最近这几天里,他一直没有松懈城内的搜查行动。五组的人虽然从那座黑色围城里活动到了外头,但所有动作都保持着绝对的隐秘,故而即便是在京都本地居民看来,这座皇城依然如往常那样平静而安宁。
阮洛当然也不知道几天前狼牙围城里发生了什么,皇宫里又发生了什么。
皇子遇刺受伤虽然不等同于这种恶性事件发生在皇帝身上造成的影响严重,但这种事还是容易引人揣度猜忌,并间接给皇城一贯稳定的生活氛围营造出一些不安定因素,所以这件事当然在事发当晚就被皇帝命令封存。
而没有这些本该早就知道的事情作底,现在突然见到几个杀手陆续跳出来要行刺,之后也还不知道会再蹦出多少刺客来,这些刺客的目标人物却还能泰然安坐,坐在他对面的阮洛怎能不着急?
虽然阮洛此刻已经理解了王炽不走的理由和凭倚,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第三次向他重申了自己的意愿。他揖手躬身,一字一顿地道:“陛下!请您回宫吧!”
注意到阮洛对自己的称谓忽然变了,王炽挑了挑眉,嗓音有些发硬地道:“你觉得我今天选择走到了这一步。就有好退避的余地了么?”
在王炽的话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阮洛将微微低着的头抬高了些,他眼里充满了不解的神情,表面上未再说一个字,心里则默问了两个字:选择?
“也许我应该早在半路时就把你放下。”王炽轻轻叹了口气,“这是我的失误吧。”
阮洛依然没有开口说什么,他虽然感觉到了王炽对他的一丝失望,但他不认为自己可以为了让王炽不失望就去劝进。他很想对这位君王说,作为一个君主,爱惜自己的生命并非只是因为怕死。而是君主的安全牵系着整个朝野的安稳,这种事从本质上就该谨慎严肃对待。
现在退走,或还来得及,若是等到那群刺客陆续聚拢过来,形成一股围禁之势。那时再走可就遍布险象了。
皇帝为什么不走?因为他备在这附近的反击力量足够充沛么?阮洛没有这种等待与旁观的心情,他此时的心情或许与那些刺客有着某种类似之处,那就是皇帝只有一个,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准备在这附近的皇廷内卫最后将所有的刺客击毙,但只要一个闪神失了陛下,那么今天的事对己方而言,仍是一个不可挽救的大失败。
就在阮洛微微出神。为自己的想法能否向眼前这位已有恼意的君王直言说出而纠结踌躇时,他就听王炽缓缓问道:“你可知道,如果今天与我在这里对坐的人是阮承纲,他会如何?”
突然听王炽提到自己已经逝去多年的父亲,阮洛不禁双肩一搐,但却愈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对他而言本就是一个无从答起的问题。阮承纲因感染瘟疫病逝的时候,阮洛才勉强过了五岁的样子,父亲是什么模样,在他记忆里都渐渐模糊了,更别提他对父亲的脾气个性有什么印象了。
王炽会忽然有此一问。其实也不指望他真的能答上来什么,只不过是为了凝聚一下他的注意力,却没料到他在沉默了片刻后,竟回答了一句:“晚辈不知道先父会怎么做,但晚辈知道,如果先父身处今天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也会在第一时间担心到您的安危。”
阮洛虽然说着规规矩矩的中庸之辞,但他的语气十分恳切,然而王炽此时仿佛浸神到某种追忆之中,并未理会阮洛的话,只是兀自又道:“如果是承纲兄在此,他可能会惊讶一会儿,然后就问我,你带了多少人啊?你的影卫在你多远距离之内啊?卫队知会了没有?总之就是这些问题了吧,问完了,他大约就会选择与我一起观赏这种风景,一个又一个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刺客像跳蚤一样蹦出来,然后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跃出的侍卫揍倒踹翻在地。”
王炽的脸上忽然有一丝笑意飘过,仿佛想起一件令他感觉到非常有趣的事,他将茶舍一楼内的环境扫视了一圈,话语只一顿就又接着说道:“承纲兄大约还会觉得这儿太闭塞,要找个位置高些的地段,才好看清这场好戏的全貌。”
不知怎的,阮洛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滞。
王炽心神飘远,说着那些话时的样子,仿佛他真的看见阮承纲就坐在他的对面,问了他那些问题,然后要邀他换个地方“看戏”。
而在这一瞬间,阮洛心底里对父亲的思念忽然如潮水袭来。
人只有在遇到重大挫折和身处困境中时,才会想到本该是自己最亲近、但却远离了的亲人。但这么多年的独自生活,阮洛已经学会了承担面对身周的一切事务,这样脆弱的一面早已被他掩藏得极深。
那口装载了他年幼时的无助与悲伤的箱子,他埋在心底已经许久未曾打开过了。他身边没有人对他提起逝去多年的父亲,再加上他平时的事务繁忙,自然也渐渐不容易记起。然而一旦重新记起,这种孤独、这份悲伤,便仿佛一股受到太久压抑的气流终于找到一个决口。便再难受控制的激溅开来。
如果是父亲在这里,他真的会如王炽说的那样做么?
如果父亲会这么选择,自己大抵也应该会是选择遵从的吧?
就在阮洛怔神之际,他听到王炽说:“你坐下吧。”他居然再未顾虑迟疑什么。依言就坐下了。
“你很可能还不知道,十多年前,阮承纲本来可以不用死的。”王炽继续开口,他深深叹了口气,“当年王家军自北边向南进击京都时,军队分成了三组。林杉那一组先行,人数也是最少的,主要是为将前路消息打探得通透。我这一组带的人最多,不用细说你也能明白这是为什么。第三组就是阮承纲了,几乎与我同时起步。但他却慢了一些,因为他负责运载重型攻城车械。
林杉的那一组虽然是摸索着前进,但全程走得还算顺利,最多不过是有惊无险。我这一组就跟在他后头不远,倒也没遇到什么大的困阻。唯有承纲兄那一组。走在最后头,没有人接应,因为承载物沉重,与前面我这一队离得渐渐远了,也就最怕出问题,却不幸就出了意外。
他要走的路,本来是林杉那一组打探过的。对于重型攻城车械的通行。要求速度快,就一定要保证路面情况的平稳,倒不怎么怕小股兵力的阻扰。林杉那一组人给承纲兄那一组人准备的路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要行过的是川州军管辖的范围,但那个时候川州军已经自然解散了。
试想,在这样的路径上经过。应该是最顺利的,但有些事情的发生,凭人的脑力真的无法控制,譬如天灾。川州地域一惯穷苦,匪祸肆掠。那年月又逢战乱,民生更是雪上加霜。那里的百姓们没有粮食吃,除了草根树皮,就连山上幽洞里的蝙蝠、地里的老鼠都抓来吃了。许多人衣不蔽体,饿死在路边,更妄谈有物什可以包裹掩埋,几场大雨一浇,瘟疫便爆发了。”
王炽说的这些事情距今实在是有些年月久远了,而且那年的阮洛也就四、五岁的样子,除了提及那害死了他的父亲,也差点要了他小命的“瘟疫”二字时,至今还让他禁不住有些背生寒意,可关于那年之事,他已经淡忘了许多,也就是那几堆等待焚烧的尸体他记得最为清楚。
已经感染瘟疫的尸体不可进行土葬,否则疫病邪毒还能从土壤里蔓延出来,害死更多的人,只能焚烧消却瘟毒。阮洛就记得那堆叠在柴堆里的小山似的病死尸体在燃烧时,升上天空的灰烟形状始终扭曲着、无法顺畅伸展开来。焚烧时发出的响声也不如柴禾那样清脆,烧到最后也分不出谁是谁了,都扭成了一堆混合了的白灰。
那时候他父亲已经有咳嗽发热的迹象了,也没管得到他跑出营帐外去看那些画面。
如今想起,他也只能是如王炽那样深深叹息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那些过往不论是对于自己最好的朋友、还是对于南昭的子民来说,造成的挫伤都过于沉重,这番经过述说到中途,王炽禁不住再次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才克制着自己微生起伏的心绪,尽量以平缓地语调继续说道:“其实他本可以绕开那片地域,换一个城郡通行,那样做只会让他多耗去五天时间,但他却仍然选择按我们最初定下的时间计划前行……
其实即便延迟那五天时间也不要紧的,林杉这边迟了一天知道他那边碰上瘟疫阻路,以为他会绕路,到达的时间必然也会延后,所以林杉这边已经做好的另一个补救措施,他也冒了险,乔装简从进了京都,策动了几个官员作为内应……
再后来我们知道,前周朝廷的最后一个君主并没有那么坚强;前朝军队除了中州军还有些力气坚守,其它两支早已内成败絮;前朝的朝野更是因为仓促迁都,大部分的人心早已移了位,也许从内部策动,比那些为攻城打造的重械还有攻破效用。
但……承纲兄为了守住承诺,却陷在了里头。他明明知道路的前方飘起一团毒雾,他还是要向前走。会不会在事后有人觉得他这么做很蠢?但这就是他的性格,如果困阻无法避开,那便直行应对。他常说,两地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走笔直的路线。
谁也没有神通料定事情后来的发展。倘若前朝的京都也像北雁的城楼那么坚固,那么承纲兄当时的抉择便起到了决胜性的作用。虽然那些重器到最后并未用上多少,但也不可否认承纲兄抉择的正确与否。他不愧是我的谋师,我的知交,他不仅有智,还有胆魄!”
阮洛终于相信了,他以一种有些压抑的心情相信了王炽所说的、他那亡故多年的父亲地选择。
他相信如果父亲此时就坐在桌旁,一定会问王炽刚才提到的那几个问题,然后选择王炽地选择。
但在他也做出选择之前,他还是要借父亲的意思。向王炽问清楚几个问题。
“伯父…”随着心绪回归到冷静,阮洛对王炽的称谓也还原了,“可否告诉晚辈,您这次出来,实际上带了多少人呢?”
“就门外那两个。但算上你带着的那两位。得算成四人。”王炽在说着话的同时,原本随意覆在桌沿的手扬起,凌空伸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很快就又将手放回桌沿,脸上重现一丝微笑,“临时借你的人用一用,你不会介意吧?”
意识到阮洛的心态终于被自己扭向了一个自己乐见的方向。王炽的心情明显也好了不少。此时阮洛说的话以及语调有模仿他那亡父的势头,这也正是王炽乐见的。
但阮洛此刻是完全轻松不起来,但他心知自己需要镇定,因为就在刚才,他决定向早已逝世的父亲的背影靠近一些。
面露一阵无言以对的表情,隔了片刻后。阮洛才说道:“您现在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忘了刚才在大门口发生的事情了?”王炽的说话语调依旧一派悠然,“我显然是没有开玩笑的天赋了。”
“你开玩笑太吓人。”阮洛侧目看了看门外,脸色有些发愁。但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对王炽说劝离的话,思酌片刻后,他又问了一句:“那您的影卫……”
不等他这话问完。王炽便失笑说道:“我的影卫现在成了京都守备军都统兼领皇宫禁卫军大统领了。”
阮洛的脑海里很快冒出一个人的名字和模样,此人武功虽高,却已经被太多人记得,当然是做不成遁行匿迹的影卫了。
王炽的回答果然叫人止不住心惊肉跳,如果不是阮洛此时受父亲背影的影响,心态坚定了许多,他恐怕在得了王炽这个让人心神沉陷地回答后,会立即从椅子上“噌—”一下站起身,第四次向王炽劝走。
咬咬牙,阮洛又问道:“那您今天来这里的事情,您的侍卫队知道吗?”
王炽望着强作镇定的阮洛,真想对他说:他来这里只是突然起意,所以卫队当然不会知道。但这句话只到了嘴边,终于还是被他按了下去。他没有再继续逗阮洛了,真怕再逗一句,这孩子好不容易沉下的心又被搅翻,一句接一句的“请您回宫”令人很是烦扰啊!
在轻轻舒了一口气后,王炽就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何须带什么随从,入了恒泰馆街区,这里的守卫力量就全可任我所用。至于我的影卫,你的随从去云峡钱庄取银子的时候,我的行踪大约就传出去了吧,只是不知道等会儿来到这里的是京都府的人、还是禁卫军的人。”
“取银子的时候……”阮洛惊诧了一声,“这怎么可能?”
“这并不奇怪,但也不能怪你的那个随从,他应该什么也没说。”王炽含笑示意阮洛不必这么紧张,更不必怪罪是随从大意了,他接着说道:“你相不相信,仅凭你所开具的那一张纸,莫说三万两黄金、就连三千两黄金要从云峡钱庄拿出来,也是够呛。而云峡钱庄虽然折回了你那两万两黄金的大票,但总算借出一万两,他们会这么做,不止是因为他们给你面子,大约也是给我面子。”
一国之君的面子就值一万两黄金?这也太廉价了吧?阮洛不怎么相信。但又很疑惑:云峡钱庄凭什么能根据自己签字盖章划出去的一张大票确定陛下就在自己身边?
王炽看出了阮洛的疑惑所在,不等他问便替他解答:“刚才十三也跟着你那随从去了,云峡钱庄是晋北侯卫云淮的产业,他放在那里管事的人也会有些眼力。认出我常带在身边的近卫并非难事。何况,为了让你签的大票能多兑些金子,我特意叮嘱过,叫十三故意走露了一些消息。”
阮洛脸上现出恍然神情,但很快又被新的疑云堆满,他不解地问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只是为了多兑些金子?这些金子您并不打算真的耗损掉,如此来回折腾又是为了什么?”
王炽故作神秘地反问:“你觉得呢?”
阮洛认真思索了片刻,一个有些冰冷的念头忽然窜入他的脑海,令他的双眼微微睁大,开口时声音却抑低了许多:“您便衣简从离开皇宫。也只是非常隐晦地借别人之口在云峡钱庄留了些痕迹,但第一时间赶来恒泰馆街区的却是一帮子杀手,所以……”
“不、不,”王炽连说了两个不字,缓缓摇着头道:“你把卫云淮想得大胆了些。卫侯只是比较的贪得无厌,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但他在大局上把握得还是很明白的。如果我有什么闪失,因此江山易主,他也就做不成晋都那个一身轻松的侯爷了。继而,他想再多吞个一成的农产税收,不需要我的干预。那也更成了说梦话。”
“那……”阮洛心中繁杂的诸个念头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就在这时,王炽挑了一个新的话头问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刚才在那馄饨馆里遇到的两个卖唱艺人?”
阮洛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来,便徐徐说道:“您方才还说,从晚辈向那艺人赏出一枚金叶子时开始,我们此行就不会太平。这是为何呢?如果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晚辈那一会儿的放肆,晚辈真不知道该如何赎罪!可是,既然伯父您从那时候开始就有所察觉了,为什么还要绕到这里来,又故意泄露行踪呢?”
“你未涉武道。所以恐怕还不知道,刚才入店那几个人,都是有武功的,这也包括中途走掉的那个樵夫。恐怕他们在未进店之时,就已经牢记了我的脸孔。”王炽说到这里晒然一笑,才接着又道:“至于那唱歌的姑娘,她唱的调子虽然熟悉,令我确实有一会儿的走神,不禁就想起了子青生前唱歌的样子……但那卖唱的姑娘的确唱得不太好,不如子青那般肆意潇洒。我留下那卖唱的,本意是试探,因为她虽然看起来可怜,但不如他身边带着的那个老者可怕。”
阮洛仔细将王炽话里的曲折路子理清了一遍,随后有些失神地说道:“晚辈的确看不出来那几个人有什么问题,当时晚辈只以为您真的想听曲。但您说那卖唱姑娘身边带着的老者可怕,晚辈看他却似乎是个瞎子。”
“他们有心准备而来,当然什么都可以是装扮而成的。”王炽牵强说了一句,并不打算对阮洛细谈此事。稍许沉吟过后,他仿佛收获了什么似地又笑了笑,左手食指摩挲着大拇指上戴着的宽玉扳指,缓缓说道:“卫侯过不了几天就要来京都了,今天这事不管是不是他动过的念头,怎么说也能叫他将吞了的公产吐出一大部分来,我正好有用,权且当他只是替我守了几年晋都的银库罢了。只希望他办的云峡钱庄亏得别那么厉害,到时候要是还不出来,就得让他吃牢饭来还了。”
阮洛闻言不禁眉梢轻颤,话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云峡钱庄上面,涉及到的是皇帝的大舅子。又是这个敏感的话题,他并不想对此多嘴什么。
但慢慢的,王炽就将这个话题牵扯到了他头上,望着他慢声说道:“你把放在云峡钱庄户头上的实产拔一部分出来,再填上虚产作为掩盖,免得事后可能叫你为难。”
阮洛终于忍不住了,用类同提示的语调问道:“您刚才不是说过,清查晋北侯的事情,在您心里还只是一个念头么?难道真的要查?”
“我还想给他一个弥补悔过的机会,就看他这次来京的表现了。如果他顺从。此事于我这边便是轻松处置。”王炽没有接着说如果晋北侯不顺从,他还会怎样处置,这个话题说到了这里,大约就算结束了。末了。他又补充说了句:“事情做成这个样子,当然不算严肃的彻查了。”
“伯父的叮嘱,晚辈记下了,今天回去之后就会妥善安排。”阮洛微微垂下眼眸,这种涉及皇帝家务事的敏感话题,当然是越快结束越好。
王炽忽然叹了口气,慢悠悠说道:“如果不是青川战事将起,军需消耗极大,却又在这段关键的日子里让我察觉到晋都税收的异常,我或许会迟了许久才去看晋都的账目吧。或者即便我要小查晋北侯。也会多做一些筹划,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仓促。或许我还真会查一查,今天这事情会不会也真的不止是晋北侯动过的一个念头那么浅薄呢。”
在王炽的几句话点拨过后,这件妹夫要算大舅子老账的事情,立即翻转成了大舅子要对妹夫行歹毒之事。一旁听着的阮洛只觉得心尖儿上盘旋起一层湿冷的黑云。这事儿后头的此种猜测,还是刚才自己提出来的。
念头一转,阮洛连忙将这个话题引入一个新的陌生途径,轻声问道:“据晚辈所了解,青川那片地方的确很乱,但受地域大小限制,再怎么乱也只是那一小片地方。但为何听伯父的话意所指。似乎要征服那片地方,却要消耗数以倍计军需物资?”
“你问的这个问题,在此之前也有几个人向我提起过。战青川的物资供应说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我便大致讲解给你听听,也许这对你今后可能要去那里走一趟有所帮助。”王炽在心里快速理了理战青川诸事头绪,然后他才缓慢地接着说道:“首先是地势问题。青川的乱军虽然不多。但趁着地势险恶,西征的军队随时会面临一小组人全部陨落在险山恶水中的危机。所以我方军人必须拥有更精密的战防器械,这就不止是盔甲、马匹、军械该如何造的问题了。
再者就是兵员自身的素质。川州的乱军准确来说,不能形容他们为军人,这却不是从称谓上贬低谁。那群流寇出身的贼人。个个武艺精湛,利用地形将我方兵卒分散之后再个个击破,也是一大难题。为此,我早于几年前就在那边深山大林里秘密修筑工事,除了如今备战,也用于今后的防患。但此事为求保密,不能公然大动土木,材料的运进以及废料的消埋都多耗费了人力和时间,这类事情连续做了几年下来,简直相当于再修两座皇宫,亦是伤财的。
最后就是粮饷问题。派去川州的兵员全都是精锐,饷银当然要给足。除此之外,他们在那边的吃饭问题,因为物资运输通道可能会在战事起来时随时被打断,所以前头一边打,后头一边补粮草的状况要修改一下。粮草必须一次满仓,这其中还包括被服以及烹食的柴禾也不能差了,只可以多而不能少。征战结束后,想必会浪费掉不少粮食,但这是风险消耗,避免不了的。”
虽然阮洛不擅长筹划战事,但王炽的这番话说得句句剔皮见骨,战事要点全都讲得非常突出明确,阮洛不可能还听不明白。
阮洛的思绪建立在这些知晓上头的又问道:“那么,晚辈也许要去那边一趟,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呢?”
“这个之前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么,让你留神着燕家的行动。”王炽说了许久的话,有些口渴了,便端起白瓷茶盏掀开了盏盖儿。但在他微微一低头准备啜饮的时候,他又将茶盏放回桌上,因为他端着茶盏的那只手感觉到茶已经凉透了。
阮洛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当即嗓音抬高了些的唤了一声:“小二,添茶!”
话音刚落,他才忽然发现,这茶舍里的环境也太清静了些。
方才王炽为了谈话方便,避免聊天内容走漏,便在第二道茶水添好时,就将茶舍内的一应侍者全部唤了出去,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反正这茶舍都被他无比手阔地包了场子,茶侍们该怎么做,当然都是他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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