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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岑迟只是外出游玩几个月,这样细致的安排的确能让他在生活上省心不少,以便他能全身心投入到对路途风景的欣赏领悟中去。但实际情况显然不是如此。因而对于相府的细腻安排,渐渐就成了岑迟最为反感的地方。
时至今日,因为在路上偶遇了陈酒,这令岑迟心里早就搁着的一个设想再次被翻出来,并且已然有了无法阻止的实施势头。
住店落宿,岑迟早早就进客房歇了,方无则在客栈大厅叫了壶新茶,慢慢品味了一番,再才回自己的那间客房。行至门口时,他刚要推门,忽然听隔壁屋子里传来一声唤:
“老道。”
方无迟疑了一瞬,然后就步履偏转,进了隔壁客房。
房间里,岑迟衣着齐整,端端正正坐在桌边,正脸朝向门口,与刚刚走进来的方无视线相抵。
方无面露一丝讶然,说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歇下了。”
岑迟没有接他这个话题,只是平平摊手:“坐。”
方无在岑迟对面坐下,又盯着岑迟看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你有事?”
“有。”岑迟点头。
方无视线微垂,思索片刻后抬眼又道:“还是想喝酒?”
“不止啊。”岑迟终于结束了一开口只蹦一个字的说话节奏,顿声片刻后,他才接着道:“跟你说个事儿,不知道你会不会恼火。”
听得他这话,方无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觉悟,挑眉说道:“我总觉得,今天你的脾性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岑迟忽然笑了笑,然后说道:“你的感觉没有错。”
方无微微愣神。他完全没料到岑迟会以这种方式回应他的话。
紧接着他就又听岑迟说道:“今天的我,的确与往昔的我有些不一样。”
“我决定做一件事情。”岑迟将一只手掌覆在桌面上,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方才。我还在顾虑你会不会因此动怒,但现在,我想我是顾不了你的感受了。”
“难道……”方无忽然自桌边站起身,“茶棚里的事,还不算完?”
“那只算一个玩笑。”岑迟脸上的微笑渐敛,“玩笑已经结束了。”
方无慢慢坐回椅上,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其实这一路上,你就已经开始筹划下一步了,对么?”
“对。”
“刚才在入县城时。你说要喝酒,其实就已经定计了,对么?”
“对。”
“这次你不会再只是撒面粉了,对么?”
“对。”
“也没人劝得了你了?”
“是。”
“你真是有些疯了。”中年道人方无说罢就叹息一声。
“老道,你用词不当。疯不疯。只有是与不是,这不能用量词划分。”岑迟挑了挑唇角,“并且,我还没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方无此时没有半点心情与岑迟咬文嚼字,对此只是略显凉薄地哼了一声,语气不太友好地道:“那在茶棚里时。你还故弄什么玄虚,凭什么天问?耍人很好玩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事到临头,其实我也会有些犹豫。”岑迟的视线从方无脸上挪开,落到自己覆在桌面的手上。缓言接着说道:“不过,关于此事,你其实也早就有预料了,所以这样曲折一道,也不能全算我耍了你。”
“看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方无再次站起身来。看样子是准备走人。
而直到他快要走到门边,正准备把门打开,他忽然听见岑迟的声音飘来,话语内容令他闪避不得。
“老道,别忘了你许给萧旷的事。”
方无霍然转身,眼中精芒凝聚,牢牢盯着端坐在桌旁椅子上的人,却又一言不发。
岑迟依然稳坐椅上,表情一片平静,连覆在桌上的手也没有丝毫颤移,他只是随后又补充说了一句:“你可以不帮忙,我只希望你不要阻拦。如果你不想看见某个场景,可以先我一步喝醉了事。”
他的这番话刚说完,屋外恰好就响起一阵脚步声,来的人不止一个。而听那有些沉重的步履声,来者应该是身负重物,故而迈步有些吃力。
“客官,您要的二十斤竹叶青酒,小的给您送来了。”
怕送错了客房,搬酒过来的客栈伙计在门外就直接把话亮名了,也算是最后一次凭货验主。
“有劳小哥,送进来吧。”岑迟招呼了一声。
十个陶坛,每坛装两斤的量,一共二十斤酒。竹叶青,入口清洌,微有刺喉感,如果不饮醉,实属闲暇之余手边常备酒水中的佳品。但如果嗜饮这种酒至烂醉,后劲上头,人则会感觉颇为难受。
这种酒不太容易在宴席上推饮,但却卖得还不便宜,所以在那些一心求醉的酒鬼群体里也不易推广,却成了文人墨客的最爱。浅酌一杯,即叫人心旷神怡。
这酒本来与岑迟的气质颇为融洽,但看他这召酒的总量,却又有些与寻常酒鬼无异了。
在送酒伙计递来的账册上签了字,等那伙计出去了,岑迟看向要走又没真走的方无,慢慢又道:“要醉吗?”
“醉了好。”方无返回到桌边,刚刚拍开一坛酒的封泥,他忽然又道:“说到喝酒,高潜一定比我更反对你这样不加节制,你觉得他会接受你敬给他的酒么?”
“不选择敬酒这一途,难道选择敬他几个女人?”岑迟这话说罢,也已经拍开了一坛封泥,也不用杯盏,手掌抓在坛底就开始往喉咙里灌。
岑迟自从西行以来,几个月里近乎滴酒不沾,除了因为他自己并非是嗜酒如命之徒,也因为高潜在一旁的劝止。
不过,一路同行这三年来。岑迟不是没与另两位同伴对饮过……但,像今天这样牛饮的方式,方无还是第一次得见,如果是高潜在场。没准已经挥臂夺酒了。
方无怔怔看着岑迟一口气吞饮了半坛酒水,再才垂手搁下酒坛,长出一口气说道:“可惜了好酒。”
就在方无对岑迟酒后说的这句话颇为不解的时候,他就见岑迟拎着那半坛酒,去了房间里侧一面屏风后头。
一声脆瓷响动过后,就是“哗啦”流水声音。
很快岑迟就拎着空酒坛回来了,随手丢在桌角,然后他又拍开了一坛酒的封泥,但不再是拎着坛子去屏风后往夜壶里倾倒,而是弹指在房间里泼洒。又用了半坛子酒浇了地。剩下的半坛子酒,他开始向自己身上洒。
很快,这间原本收拾得整齐干净的客房,就变成了两个酒鬼昏天黑地沉醉酒乡的烂窝,酒气熏鼻。过于浓郁。
岑迟放下第二个空酒坛,又拖了第三个酒坛到手边,在拍开封泥的前一刻,他看向愣神看着他的方无说道:“你可以喝醉,我却只能玩酒。”
方无双眼微睁说道:“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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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潜在客栈一楼办理好入住手续,再去客栈后面的马棚检查了一下槽中豆料,然后回到客栈一楼大厅用了些饭菜。这才回到二楼客房。
高潜的房间就在岑迟房间的隔壁,他还未走近自己的房间,在走道里就闻到了强烈的酒气,浓郁到已经不能称之为醇香了。
高潜也已经快三个月滴酒未沾,其实也已忍得辛苦,但为了丞相的嘱托任命。毫无疑问他会选择继续隐忍下去,但这却使他对于酒的气味十分敏感。
意识到某种情况,高潜没有探问什么,直接推开了岑迟房间的门,然后他就看见了趴在桌上已然烂醉如泥的两个人。地上滚倒几只酒坛子,酒水残洒得到处都是。
看中年道人方无从椅子上滑到了桌子下面,抱着桌脚鼾声渐起的样子,显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还能倚在桌面上坐稳的岑迟似乎醉得轻些,脸朝里侧趴在桌上,喉咙里似乎正低声错乱的哼唱着什么曲调,一只手长伸向前,指端还勾着一只酒坛子的系绳。
“先生这是怎么了?如此暴饮,有损身体。”高潜步入屋内,下一步就准备挪开岑迟手边的酒坛子。
不料他的手才刚碰到酒坛边沿,趴在桌上脸朝里侧的岑迟忽然转过头来,与此同时,他原本只是摸着酒坛系绳的手屈起五指,将坛子更牢固的抓在手里。他凝视着高潜,一字一顿,似醉非醉地道:“老道已经不行了,你来陪我喝!”
“这不行,在下的责任是保护先生,而非陪先生酗酒伤身。”高潜言辞拒绝,并试图再次夺走岑迟手中的酒坛子。
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就得手了。
因为岑迟忽然主动松开了手。
高潜抱着半坛子酒微微愣神,紧接着他就看见岑迟又拍开了一坛新酒的封泥。
“如果没有人陪,其实自斟自饮或可更畅快些。”话音刚落,岑迟就掀起酒坛,“咕咚”一通猛灌,很快一坛子酒就空了一半。
旁观这一幕,高潜只觉得有些心惊,同时他也隐隐意识到,此时他若想从岑迟这儿问出点什么,比如问岑迟为什么忽然这么猛地酗酒,岑迟极有可能不愿多说。
——其实他本该还能意识到一个问题,但因为他眼见岑迟的灌酒速度过于激烈,催得他必须先想办法劝酒,所以才会忽略了此间藏于浓郁酒气中的些许异样氛围。
视线稍移,高潜重新投目向桌底,挪开一把椅子,蹲在桌边掰开方无抱着桌腿的手指,将他从桌子下面拉起来,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略作迟疑,高潜就拎起刚刚从岑迟手里夺过来的半坛酒,但不是要往自己喉咙里灌,而是手腕一转,翻着酒坛子将酒水尽数泼在了方无脸上。
酒水依然醇香,但如果不是饮入肚肠,而是泼在脸上,那冰凉的亲肤感受就跟清水差不多了。
方无果然清醒过来一些,半睁着眼。还没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谁,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方先生,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为何忽然酗酒?”
方无摇晃着脑袋说道:“好酒不可浪费。”话刚说罢,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挂着的几滴酒水。那是刚刚高潜朝他泼酒醒脑时沾上的。
高潜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就听背后传来酒坛摔碎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岑迟的咳嗽声传来。
“咳……咳咳……”
岑迟手里的酒坛子已经摔成碎渣,他原本抓着酒坛的手此时紧紧按在肋下,一声咳咳一口血,唇边一片殷红,被酒水打湿的前襟很快又糊了一片刺眼赤色。
饶是高潜手底有过数条人命,此时看见眼前这一幕,仍是顿觉莫名惊恐。
只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让你陪我喝一场。你……咳……你不肯……”岑迟的脸庞因为身体里爆发的痛苦而渐渐扭曲,略显狰狞,他咳了一阵,极为艰难地敛下一些咳意,便望着愣神站在对面的高潜。喘息着说道:“没机会了……你现在就是想……也没机会了……”
“没有机会”这四个字,在高潜的印象中,具有两重意思。
一种普通的意思,只是一个事机的错失;另有一种特别的意思,渲染着危机感。
但此时高潜看眼前的事况,从岑迟喉中嘶哑出的“没有机会”这四个字,既像是在指喝酒这件事。又仿佛隐约透露着另一重意味。然而,仅凭屋中这两个沉醉在酒梦中的两个人,能如何动得了他高潜?
即便酒劲能壮怂人胆,能增莽夫力,但他高潜可是相府十家将之首,御敌防身凭的是武技。莫说两个酒后疯汉,就是再来二十个醉酒疯汉,都不是他的对手。
何况此时本就不会武功的岑迟又有了毒发的状态,已然是个废人。
所以高潜在短暂的怔神之后,就转身又看向了醉瘫在椅子上的方无。根据高潜的了解。方无是有武艺藏身的,只是近乎从不显露,故而在此时客栈房间里这个有些古怪的环境中,高潜对方无的警惕会更高一些。
还有一点就是,倘若岑迟真的毒发了,那么要让他保命,唯有想办法使方无出手行针。
然而当他回首看向方无,就见道人丝毫没有清醒的样子。
道人此时似乎也看见了正在不停咳血的岑迟,然而在他醉酒迷蒙的双眼看来,岑迟那不是在咳血,而是在吐酒,所以他只是胡乱拍打着椅子扶手,断断续续叫道:“刚喝就吐,糟蹋!糟蹋……”
“岑先生是毒发了,方先生,你快醒醒,有没有什么办法将毒先压下去?”高潜没有理会方无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只是一边唤他,一边用手拍他的脸。
此时此刻,高潜的情绪还是比较冷静的。
然而坐在高潜身后两步距离外,正不停咳血的岑迟看着眼前一幕,却是皱了皱眉。他的精神还很清醒,情绪却有些浮动,不是因为身体里的痛苦难熬,而是有些焦虑于一件事。
犹豫只在瞬息间,岑迟身形向左偏了偏,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听见背后传来“咚”一声闷响,高潜目光回转,就看见岑迟摔到了桌下,情况不明。
高潜只得又暂时放开方无这边,朝桌下跑去。
“先生!”高潜在桌旁蹲下,像刚才拽方无时那样,抓住了岑迟的一边手臂,要将他从桌子底下拽起来。
而就在高潜抓住岑迟的小臂往上一拎的同时,他忽然感觉到,手下这个本该因为毒发昏迷使不上劲而变得非常沉重的身体忽然轻如飞羽……向他飞来!
摔下椅子,本来就是岑迟控制自己的身体而行动,并非因为昏厥脱力。
所以他在身体撞地后,压在一侧身下的那只手其实已经聚力撑住了地面。只待高潜在桌边蹲下,再拉他一把,他就将一跃而起。
如果高潜没有蹲下来,岑迟或许还会有些犹豫。
但高潜果然如预料中那样蹲下来,岑迟便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嘭!”
岑迟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像一只八爪鱼一样,挂在了高潜身上,将他往地上摁去。
习武之人最初练下盘。通常都是站着练,至于在蹲着的时候,下盘还稳不稳,这个是与否之间的比率就有些悬了。岑迟只有赌一把。根据他所知晓,面对外力攻击,大部分习武之人蹲着时都不如站着时那么稳,只是不知道这条惯例在高潜身上能准确几分。
可除了这点机会,他再也没法在高潜身上找到别的袭击机会了。
所以他只能赌!
“老道!”
在如恶狼一般扑向高潜的同时,岑迟嘶吼了一声。
在岑迟猛然反扑的时候,高潜心里有一瞬间的吃惊,但他身为相府十家将之首,受过诸多训练,曾经也在随丞相出行的时候见过多种突发状况。所以面对今天客栈房间里的突发状况,他能很快恢复冷静头脑,并清晰的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一个不会武功的废人,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如果不是因为丞相的命令在那里,要杀这个突然发难的书生。只用一掌还嫌多余。
至于那个中年道人,也许他会些阴招,但只凭一双肉掌,绝难避过自己十招。
高潜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从蹲身到站起,他的身形的确趔趄不稳,但还不至于被毫无武功底子的岑迟一扑即倒。他不仅没倒。也没有松开抓着岑迟的手,而是五指如一把生铁钳,骤然收紧三分,箍得岑迟右臂手骨“格格”轻响,不断也得裂。
而就在岑迟的右手小臂快要被高潜折断的时候,天空忽然膨开一片白色粉末!
高潜下意识闭上眼睛。紧箍岑迟手臂的五指力道略微一缓,然后他就嗅到了淡淡的面粉香气……
居然是面粉!
高潜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在睁开眼之前,抓着岑迟小臂的五指已提前发力。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在他眼里类同废物的书生实则极为阴险狡诈,他有些后悔。刚才他下手应该更狠一些,直接一掌先废了此人,而非只是较劲于一只手臂。
但他的这点察觉终究是满了半拍。
就在身边传来岑迟吃痛闷哼的同时,高潜也感觉到了脖子上的那点凉意。
这丝凉意比刀锋更薄,所以也令高潜更为不安。
他恍惚记得这是什么器物才能给人的感受,但又记得不太清楚……
——这是因为,他以前只是旁观这种器物缠死别人,而今天他是第一次亲自感受,这种器物缠到自己脖子上的滋味。
“死吧!”
身旁一声暴吼!
声音仍是来自那个平时看着谦和、斯文、单薄、病弱的书生……岑迟!
“你!”高潜在面粉白雾中睁开眼的那一刻,他亦怒吼出声,如掉进捕兽器中的猛兽。
但他只来得及吼出这一声。
缠在高潜脖子上的,是一根如丝般细、但却比铁丝还坚韧的丝弦,若非弦上已经染血,肉眼或许还不亦看清。
但不论如何,这样看似细弱的线一旦缠上了高潜的脖子,勒在具有一定弹性的肌肤里,纵使高潜袖子里藏有一把利可断金的匕首,他也不可能挥匕割颈断弦。
何况,岑迟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右臂骨折的剧痛、肋下毒发的绞痛一齐轰击着精神,几欲令岑迟昏厥,但他知道事情此时才到了胜败瞬息翻转的最关键处,他不能松懈分毫,所以他毫不犹豫启齿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尖,满口腥咸只为以这第三种最接近大脑神经的剧痛来提神!
在以痛抵痛的同时,他还算完好的左手衣袖狂舞,点点如闪过缝隙的白光飞掠,只凭一次机会,就成功缠上了高潜的脖子。
他就如一个从未套过马的生手,却只以一次出手,就将一匹正愤怒癫狂的烈马套了个正着。
这一次,他亦在赌!
如果没有投准,紧接着他将面对的会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悬崖,他再无机会出手。
也许是距离太近,也许这可算另一种天意所驱,助他那平时只会执笔舞墨书写的手,忽然有了神击之能!
“喀…”
岑迟左手大拇指屈起,狠狠按在手中那只小盒子边沿一处突起点,直接将其摁陷下去。然后他就松开了手。
小盒子脱离了岑迟手掌的控制,却并未变成死物,在一声轻微的异响过后,它开始自动收紧从盒体里“吐”出的那道细丝。但由于细丝的另一端缠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盒体的重量显然拽不动一个青壮男子,所以它只能倒飞出去,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尽管如此,盒体内的丝线仍没有停止继续收紧,丝弦张扯到极限,盒子里便又发出了一种机簧互相打磨的金属声音。
丝弦的另一端已经在高潜肌肤柔软的脖子上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喉结被锁,无法说话,脖子上最大的血管和呼吸气管被勒紧,高潜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寂灭空白。
然而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岑迟就要真正得手的前一刻,小盒子内部机簧金属片摩擦发出的声音近在耳畔。给了高潜一种提示……
这应该算是岑迟在“绞杀高潜”全程计划中最大的疏漏了。
但这一处失策也不能尽算作是岑迟的疏漏。
因为即便是主持制作这个盒子的工部官员,恐怕都无法料到,只是丞相府里的一名家将,居然能知晓掌握破坏这器物的窍门!
高潜终于记起来,缠在自己脖子上的是什么东西。以及它的弱点在哪里。
他不再迟疑,飞起一脚将身侧的岑迟踹出老远,与此同时,他的一只手已经探入袖中,抽出了那把贴肤绑在小臂上的锋利匕首。
他的另一只手胡乱抓向自己的脖颈,握住了那只吐出丝弦的盒子本体,一旦确定所握无误。另一只手抓着的短匕当即横向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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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等得太久,端着一只碗的前任御医吴择就回来了。
“我问了江潮,那流寇的箭锈污太重,便想着煮了这碗药,防着伤口恶变。”吴择一边走近,一边解释了一句。
林杉含笑说道:“有劳医师费心了。”
“费心也就这一两天。”吴择淡然一笑。“进屋坐下再喝。”
两人进了屋,在桌边坐下,林杉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然后就一口饮干见底。
吴择摸了摸下颚胡须,斟酌片刻后说道:“你觉得饮下这碗药。像是在饮什么?”
林杉略作思酌后便道:“像饮茶,略为苦涩,但于口舌间并不为难。”
吴择又道:“那你饮茶是什么感受?”
“茶还是茶。”林杉平静说道,“我想它是茶。”
吴择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唯有清水无色无味,不会改变本质。”
林杉想了想后说道:“用失去味觉的代价,换取听觉和嗅觉的敏锐增强,其实我应该还算是赚了。”
吴择微微摇头道:“这是病态的,不等于交换,你还是当心点儿好。”
林杉面露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吴择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但他又只是欲言又止了片刻,并没有真的说什么。
“我能做的事也就这么多了。”吴择不再逗留,收了药碗起身便出去了,只丢了句不具什么意义的话,“你安生点,别再跑去外面折腾,不打扰你休息,我先走了。”
他本来是想提那血鸩的事,但最后作罢,因为他恍惚觉得,这件事如果连廖世都没有向林杉提过,那么自己也该守口如瓶,才最和宜。
但是,为了什么理由向林杉隐瞒血鸩的事?吴择其实也还不确定,自己这么决定的凭据是什么,
林杉起身送吴择出屋,站在屋檐下看着吴择走远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亏欠了这个人许多。
如果没有三年前的事情,吴择应该还舒舒服服待在京都,不至于被逐出太医局,名声还被败落得如此破落。
这种情绪没有在林杉心里盘踞多久,因为很快又有两个人进了这处院落,将他的精神引向另一件事。
江潮与山良一起走进来,看着江潮手里拿着的一叠纸,字迹较为潦草,可见书写速度之仓促,应该是对那两个流寇的审问结果出来了。
“流寇的寨所已经审出来了,请大人过目。”江潮在回禀的同时。将手中的审讯供状递给林杉,然后候立一旁。
等待了一会儿,见他差不多看完了,一旁的山良忍不住说道:“大人或许太高看那些流寇了。只是一碗油辣椒灌下去,刑具还没轮上,他们就都招了。”
林杉比了比两份手印签押明显不同的口供笔录,就见上面的内容却大致一样,他语气里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事情似乎确如你所说,这两份供状上没有耍一点花招。”
略微顿声后,他就又道:“不过,留个心眼也不多余,也许那流寇也知道我们会对口供才放弃反抗。如果刚才我们只留一个活口,没准便会宁死不说。”
山良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够的地方,连忙点头,脸上一片诚服表情。
江潮没有参与这番对话,他只等林杉看完两份供状,然后就询问了一声:“那两个招供了的流寇。大人决定如何处理?”
“刚才见他们的出手,凶残且毫无商量余地,想必各个都是罪案累累,满手鲜血。”林杉微垂着眸,视线在两份供状中几行数据上重复扫视两遍,然后接着说道:“这等流寇,欺压良善。劫掠乡里,恶习已成惯例,便留不得了。”
江潮拱手道:“领命。”
林杉徐徐说道:“寨子那边也交给你们了,流寇要尽数剿尽,但妇孺不杀,做得干净些。”
一旁的山良闻言思索了片刻。忍不住道:“剿灭匪寨,若有妇孺恐怕也活不得了,她们的夫家作恶,一旦少了寨子庇佑,即便不饿死也得被寻仇的人折磨。不如一并杀了。免得她们生来痛苦。”
林杉微微摇头说道:“这些妇孺,吃用皆为劫掠所得,用生来受苦作为偿还算得了什么。让她们看清自己的过错,也让受过山寨侵害的普通百姓看一看,作恶的结局,这比直接杀了这些妇孺要有价值得多。世人心中皆有恶念,如果善劝无效,那就要改用强行震慑。”
山良微微愣神,一时之间,他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刚才建议的杀尽是不是错,此时林杉主张的留活是不是对。
林杉掏出随身携带的印鉴,分别在两张供状上落印,然后交还到江潮手中,接着又吩咐道:“处理完匪寨里的事,就将这两份口供递去关北府,物资收缴的事会由关北郡府兵处理。”
江潮接下供状,质疑了一句:“此事不应该是通知沙口县县衙担管么?”
“五十三人的匪寨,恐怕沙口县衙早已被反震慑了,有些心忧他们扛不住。”林杉将刚才用过的印鉴收起,徐徐又道:“郡守府兵我还是使得动的,再者也是防着一县衙司口风不严。如果不是明天就要离开了,这事也许还有另一种办法……也罢。”
江潮再没有异议,但也没有立即领命告辞,而是将盖了林杉印鉴的供状转手交给了身旁的山良,事情也转交下去。
看着山良走远了,江潮折回目光,看着林杉说到:“大人,我们进屋详谈。”
两人步入室内,看着林杉先在躺椅上坐下,江潮随后才落座一旁的凳子上,梳理了一下脑中思路,接着缓缓开口道:“大哥,你之前吩咐的事情,我也着空审出来了。那几个流寇虽然秉性凶悍,不过他们会猛然袭击你,除了本身的劣性,如你所料,的确还存在一条别的理由。”
稍微顿声之后,江潮便将他对那两个流寇的第二重讯问结果一字不漏的转述给林杉。
之所以江潮会对那两个已经招供的流寇重复审问,这其实是依从了林杉的吩咐。然而关于这件事,参与第一次审讯的两个侍卫却丝毫未知。
这是因为,重复审讯关系到林杉寻找师弟的事,对于此事,目前居所里除了陈酒以外,就只有江潮知悉了。
听完江潮的回复,林杉陷入了沉默。
江潮等待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或许……岑先生是去了沙口县,估摸着时辰,现在赶去探个究竟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林杉叹了口气,放缓双肩,整个人有些萎顿地倚在躺椅上,慢慢说道:“我会吩咐你去审,其实也只是想确认此事,但除此以外不会再有别的动作。如果要追,早在离开客栈那会儿,我就会让你们追去。实在是时间太赶了,即便追上了他,我也没有时间带他回师门学派,就让他在外头多逗留一年吧!决然不能因此耽误了我们这边的大事。”
对于林杉寻找师弟的事,江潮虽然是后来得知,这却不妨碍他体会林杉的艰难用心。
找了十多年,一朝有了比较确切的行踪结果,却又要生生放过……江潮看着躺椅上似在走神的林杉,内心有些不忍。
斟酌了一会儿,江潮又道:“大哥,你可以写一封信,与岑先生做好约定。我带着这封信去一趟沙口县,不论有没有结果,一个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不必了。”林杉摇摇头,“除了直接带他回去,我不想与他约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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