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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旺了起来,炉上架着的沙罐里,热水开始嘶嘶作响。
屋子一角的桌案旁,黎氏正认真揉着手中面团,准备擀面半边桌案上,摆着一只朴素的瓷碟,盛着已经调好的馅料。泡软的干虾仁冬菇,剁得细碎,和了蛋清,鲜美而不会令人感觉油腻。
桌案对面,便是围炉坐着的王泓与洛星儿,年轻的一对男女声音清浅聊着闲话。黎氏有一句没一句旁听着,但并不插话,主要的注意力,还在手中不断变化着形体、但始终团团圆圆渐生劲道的面团上。
王泓那受了剑伤刚刚恢复的手仍拢在衣袖里,只伸出另一只手在小炭炉旁烘了烘,同时就看着对坐的女子还带着睡意的脸庞,温言说道:“最近这些天,你过得如何?”
洛星儿揉了揉脸,又端起身旁小几上的一杯凉开水吞下,脑子清醒了些,才弯了弯眉眼又道:“这半月来,我过得很踏实,都快被黎婶宠坏了。”
“看得出来。”王泓微微颔首,微笑着又道,“见你过得好,我也放心些。”
听见“过得好”这三个字,洛星儿的眼神不自觉间凝聚起来,视线在王泓被炭火映得微红的脸颊上仔细碾过,然后她微微摇头说道:“但是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可是又在为什么事情烦神?”
坐在这布置寻常,但就是能令人心情平和的民宅里,王泓并不想提那漆黑婴颅的事,便随口敷衍一句:“偶然见到了脏东西,难受了一会儿,现在已经好过了。”
“脏东西?”洛星儿疑惑出声,心里则在暗暗思酌:民间所谓“脏东西”,便是鬼魂灵怪一类。然而她在北国边军营地的牢房里待了大半年,见过那么多屈死的人。若按照民间的说法,在那种怨气极重的地方,便容易出恶灵作乱,可她在那儿却从未见过什么“脏东西”。由此经历。她越发不相信什么鬼神怪谈了。
思及于此,洛星儿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轻轻问了句:“我觉得,这世上不会存在什么鬼神怪力。且不说我父亲在天牢被屈打致死的事情,就说一年前,我在北疆那每天都在死人的奴隶牢房里的见闻,也从未见过什么怨魂。”
“不相信是好的。”王泓点了点头。
洛星儿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你相不相信呢?”
王泓微微一怔,旋即摇头:“不信。”
洛星儿紧跟着就又问:“那你见到了什么?”
王泓沉默了。
洛星儿稍微顿声,接着徐徐说道:“夜半出宫,你大约是去了那间屋子了吧?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若这世上真的有鬼。那我之前所见的,则是比鬼更脏恶的东西,这个你倒不必知晓了。”王泓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举起一只手,攥着衣袖按在嘴唇上。并未咳嗽,而更像是忍下了什么直欲脱喉而出的东西。他很快又放下手,嗓音比刚才变得嘶哑了些,沉着声说道:“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洛星儿见他这个样子,很容易便能看出,他这是在忍耐。以前她在华阳宫做他身边的奴婢时,只要见他这个样子。便意味着他已经忍耐到有些辛苦的程度了。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洛星儿说罢就站起身来。
“不碍事了。”王泓抬了一下衣袖,然后端起手边的茶盅浅啜一口。待温热甘洌的茶汤压下喉头那不安分的苦意,他才开口,已是换了一个话题:“我出宫一趟并不容易,顺道来看看你。我希望能照顾到你的生活,所以不希望你离开京都。既然现在你也觉得,过得踏实安稳,便留下来可好?”
洛星儿慢慢坐回椅子上,微微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可我现在已经不能帮你做事了。我没用了。”
“你为何会这么想?”王泓的目光凝了起来,“这是自弃,你在北疆时遭逢诸多磨难,那时尚未有如此心态。现在回到京都,你也觉得生活得很踏实,却为何反而有这种想法?”
洛星儿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插话进来,只是在认真揉面、擀面皮儿的黎氏忽然开口道:“这丫头,不是自弃,而是怕你弃她。”
洛星儿快速的看了黎氏一眼,但很快就收回目光,将头压得更低了。
王泓偏头看向黎氏,则是目现一丝疑惑,缓言道:“还请黎婶指教。”
“你真的不懂吗?”黎氏端着篾盘走了过来,篾盘中铺了油纸,上面搁着二十来个白圆的馄饨。将篾盘搁在炭炉旁的茶几上,等着水开,黎氏便也挨着洛星儿坐下,伸手揽着她的肩,然后看着王泓继续说道:“别怪阿婶说话直,此事只能以直说明。”
王泓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一个“请”字。
“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邂逅的,情深至何处,但你们都还年轻,一生还会遇到非常多的变数,也包括积极之变,星儿丫头也不该这么快就心觉气馁。”黎氏伸手至洛星儿脑后,揉了揉她的头发,才看向王泓又道:“莫说你们今后有没有结果,只是她额头上的痕迹,若不能想想办法,恐怕一生仅是做人都难抬头。”
黎氏的话说到后面,眼神里稍显忧色。她与洛星儿相处不足半月,本也来不及积攒多厚的感情,但是眼见着花样年华的女子,面貌以及人生都被烙下一块缺憾,她禁不住怜悯。她希望知晓此事、似也挂念此事的皇子,真能拿出什么解决办法,哪怕是一记缓招,能淡化那块奴疤也好。
这其实也正是王泓心里焦虑的事,只是这些天他以理性意志力暂且搁置,此时又将这事提到明面上来,他眼里顿时也现出焦虑神情。
……
时间从来不会停止、或者丝毫放慢它前移的步履,它只会一直按照一种均衡的速度向前行走,从未有过倒退。
时间无法被人所捉摸,但它又似被海水经年累月冲刮过后的礁石那样冷硬;时间可以体现在日升日落、春秋自然两色的交替间,它让多少韶华苍老、少年白头……但时间又似是一种奇特的药。专治人间一种寻不到草药医治的心病。
莫叶心里头患的“病”,到了第三个年头,似乎也已在时间的治疗下,好了个七八成。或许如今再去触碰那道伤口。她还是能感受到疼痛,但不至于像三年前那样,一触即溃。
略显阴沉的天幕下,在一片没有什么树木,只有坟头凌乱矗立的荒地,莫叶跪在一处没有墓碑的坟丘前,一张一张燃着黄纸。
今天是民间扫墓祭祖的日子,这片平时罕有人迹的荒地因此陡然也变得“热闹”起来。每年的这一天,这片地方上色彩鲜明的变化,已经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景。
这种风景。不是季节交替自然形成的春暖花开、草木返青现象,而是由人为带来的纸花、香烛、冥钱点缀成就。
也是等到了今天,以往有路过这儿的人才可能发现,平时看上去或许只是一个小土包的地方,其实那方寸突出地的下面竟可能埋着一位亡者的骸骨。
逝者的精神最先消弭。躯体随后也必将成灰化土,这作为他们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很快也都会深眠入大地,消失无痕。但记着他们的活人们,会随着生命地延续,将这份对先行者地思念,一代一代传递下去。
在每年的今天。这片荒坟地里,从清早开始,就会陆续出现许多拎着香烛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或者千里迢迢从远方赶赴,只为在这一天到这里祭拜他们的先祖。
这个日子,由许多亡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寄托编织出肃穆尊严,令活着的人必须严肃重视。
无论是寄托思念也好。祈求护佑也罢,至少许多都快要被人分不清楚是不是坟丘的地面突出处,得到了一种特别身份地证明。
顶上压了纸钱的土丘,至少在今天,不会被路过的行人忽视践踏。以及在今天过后的一小段日子里,得以让他人记得,它不是一堆闲土,而是一个逝者的安息地。
由此也可见,身份这东西,无论是对活人、还是对死人,都是很有用处的。
今天没有得到祭拜修整的坟垛,或许在明年的今天,就已塌矮朽毁,平于地面。原来是亡者遗体安息地,因为土垛外面的样子平矮得与一条寻常路径接近,被来往的人脚踢足踩,逝者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尊严,也便被踩灭了。
然而无论是尊或不尊,这一切的主动操作权,还是被掌握在活着的人身上。
死者要不要自己死后的那份尊严,无人知道,但如果是连活着的人都不在乎那些了,那么,有没有尊严、有没有被辱,便都已消失了意义。
不过不管怎样,在这片坟垛连成群,未必全都立了墓碑,甚至还有异家合坟大误会等等状况出现的荒地里,无论在何时,都不敢有人在这块地面上耕地或者植树。
这是一个用死者群体尊严维系起来的地域规则,地域表面宛若形成有一种天然屏障。在这里,除了祭拜事宜,再也容不了闲人做任何事。
虽然这里没有官方派兵镇守、主持秩序,但埋葬在这里的人,即便最后被其后人遗忘,再也得不到祭拜,但仍能得到安息。
——如果逝者真的也有形体意识,它们会不会在今天交头接耳一番?
假使真有这种如果,荒野坟地里被遗忘了的那些逝者魂灵,最近这三年可算过得异常滋润了。
在三年前临近这个日子的一天深夜,这片荒野地里忽然来了个扛着铁铲的少女,她在地上掘了一个大坑,却往里面填了一堆石头,最后才放入了一只掌托大小的盒子。这盒子里外有几层,封得很严实,但包裹在最里头的那只行子里,盛的确实不是骨灰,而只是搁了一个更小的瓷瓶。
此后每当到了民间惯例祭拜的日子,那少女便会拎着厚厚一篮子纸钱,到这处只埋葬了一个小瓷瓶子的坟垛前,慢慢焚烧。
也不知道她拿纸钱是要“捎送”给哪位先人。总之土垛下面的确无“人”,那么她“捎送”的纸钱,就算是均分给这片地域里的“大家”了。
……
在三年前“葬下”那只小瓶子之后,每年逢到这一天。莫叶都会来到这座没有葬人的坟垛前,寄情于物、祭拜师父。
她本来可以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复杂,但她考虑到,自己既不方便进到皇陵地界,去拜祭真正埋葬在忠烈陵里的师父,又不方便把她唯一可以存点精神寄托的小瓶子总带在身上——起初她也想过,将它缝在香袋里,但这种做法仍防止不了它可能会被自己遗落——于是她最后想了这么个合并取中的办法。
这样一来,她每年也可以如祭拜先人一样,较为正式的、直接的祭拜师父的亡灵。而不是只有在深夜或者无人的角落,才能拿出那瓶子暗自垂泪。
并且随着时间地推移,她的身心逐年在成长,渐渐也能明白一个道理,自己不能总沉溺在那种低郁的情绪里。
人要成长。便需要忘记一些事情,才能完全接纳一些新的东西。莫叶自认自己不可能忘了师父的事,但她要想坚强成长起来,便至少得能做到将这段过往先封存在一个范围里,不至于使自己的心神时时受其困扰、锢足难以进取。
第一年在这座空坟前祭拜时,莫叶哭了很久,悲伤情绪难以抑制地随眼泪不住淌下脸颊。任她不停抬袖,似乎总也擦不干。
那天许多路过的扫墓人看着她哭得凄厉的模样,又见无碑的坟垛外表全是新土,都猜她是不是刚刚痛失挚亲。还有陌生的扫墓人忍不住动了怜悯心,凑近身劝慰了她一番。
第二年来的时候,莫叶只低头垂泪片刻。但没有哭出声。她慢慢烧完一篮子冥钱,低郁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在坟前逗留多久就回去了。
今年的今天,是她来到这儿祭拜的第三年。眼看着一篮子冥纸钱已经被她认真地在坟前烧掉了一大半,这时的她也只是湿了眼眶。再无更多的情绪表露。
也许是因为今天市面上出售的冥纸钱,质量比去年纸坊压制出来的产品,工艺上更精细了,烧起来过火速度快,还不起什么烟,没有熏到莫叶的眼。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烧纸钱时的莫叶面现思索状,但她思索的事,其实于坟垛中寄托的那缕哀思无关,她已走神至别的事上……
当挎篮里盛的黄纸钱只剩最后一摞时,莫叶感觉有一个人在向她走近,那是一种蕴含目的的脚步声,与在此之前匆匆路过她身边的那些漠然过客不同。
莫叶手指间捏着黄纸正要往火堆里投的动作一顿,她抬头朝脚步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才还深陷在沉思中,因而神情略显麻木的脸孔上,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这笑容里没有勉强的意味,很是生动,因为她看见了熟悉的老朋友,并且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事。
“你怎么来了?”莫叶轻声开口。
“我应该来的。”回答她的,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声音,音色没有女子那般柔软,但听来让人感觉温暖妥心。
在外郡学庐求学将近三年,石乙终于完成学业,并还赶在去年年底之期前夕回到东风楼,与楼里一群虽然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亲如姑姨的明媚女子们一起同堂过了一个春节。
可在随后几个月的时间里,石乙则天天被他的众位姨母们围着打转,问诸多问题,或者故意拿熏香丝帕撩拨他,也不知道那些姑姨是怎么想的,对这位还算能与楼里的姑娘们连上亲戚关系的阳光少年,竟使出了各种缠迷手段,初时弄得石乙很是尴尬。
但石乙不知道是本心够坚定,还是他以前就在众人不知道的地方玩熟了这游戏,他不仅很快便适应下来,并还看出了她们这么做的恶趣味动机,暗自计划出了一套陪玩策略。
既然求饶投降的礼貌办法,只会招她们越玩越欢乐,他便只能从正面发动“反击”。
自此,衣衫斜挎、故意袒胸露腹的阳光少年在东风楼里大唱春曲,逢人便拼酒,左搂右抱,满嘴尽吟些香艳词赋,挠人心尖、酥碎人骨的融言耳语合着口齿间的酒香喷薄,大有随时忤辈逆推的势头,戏弄得楼里“十一钗”个个面红耳赤,暗道不妙。
在这种旖旎游戏快要崩体,眼见即将酿成不谐时,幸好与石乙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姨母紫苏出面,才算调停了这场闹剧。
众位姨母们自此又不再故意来挑逗俊美长成的干外甥,石乙很快也恢复了他刚学成归来时的样子,着正衣衫,举止大方得体,待人谦逊温和,对楼里一众姨母十分礼敬,每天早起以后,都要轮个问好。
而石乙对于母亲的亲妹妹、他的亲姨母紫苏,他的态度更为温柔亲近,很多事情都会抢着帮忙去做,近乎恨不得将她当母亲诡起来,只要她坐着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三年前,担负管理东风楼全部事务之责的九娘忽然将这份责任与权力全部交托给了紫苏,自此失去踪迹。从那天开始,楼里的姑娘们就都在猜测,或许是因为九娘承受不了林杉遇刺身亡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心灵创伤,无心再做任何事的她只能选择暂时避世寡居一段日子。
只是时至如今,漫长的三年时间过去,离开以后的九娘居然从来没有递过一封信回东风楼,也不知这几年里她隐居的境况如何。楼里曾与她姐妹相称、共事十余年的一群女子对她愈发挂念,甚至有人悲观的推测,她是不是早已经无声逝去了。
也是因为这种太惹人牵挂担心的议论,才让一新年旧事从东风楼里流走出去,让莫叶知晓,原来那个在黑夜以单斌背护着她,握着匕首独挡危险的女子,在十多年前,以韶华年纪,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全心全意且极为热烈的追逐过林杉的爱。
但这两个人,后来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划清彼此之间永不迈过的一道距离,只是做了普通朋友。
尽管如此,当林杉有来东风楼清理账簿的时候,楼里所有的女子都很自觉的让出时间和空间,让九娘得以与林杉单独相处——哪怕只是为了公事。
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默契,让楼里所有的女子都似成了九娘内心的一份子,没有完全死心,总还希望能抓住一丝机会,撮合这两人终成眷属。
然而三年前的生死别离一旦注定,那便是无论做什么也挽救不了了。
九娘就这样把楼里所有的事都交给了紫苏打理,这三年来可把她累得够呛,石乙回来后,就把理账的活儿都接了过去,在他暂时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便当得了东风楼管账一把手。
别看这理账的活儿不用出什么蛮力,实际上是非常消耗心力、还有定力的,有时候一整天都只能坐在桌前弄那休燥的数字,对于性格多韧性不强的女子而言,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学庐机构,不同于官学书院。书院的教学体系十分全备,但学习周期也长,主旨在于培养栋梁之才。学庐则是面向寻常百姓开设的教学机构,教授一轩础的学问,主要偏向于教导人获得一技之长。
石乙自外郡学庐学成的学问里,一半在于生计之学,其中便有珠算一门。因为官学承袭的施教环境存在太长久,南昭想要引进小梁国的算珠学问,只能先在学庐这个教学领域施展试验,看看本国民众对这项学识的接受力如何。
而对于在几年前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商贾的石乙而言,这则是他最重视的一项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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