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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五章我等你

    平昭二十二年年的那个冬天,注定多事。

    南方多暴雪,几十年也没遇到过的恶劣天气,田里的庄稼死了一大片,街上衣不蔽体的乞儿也死了一大片。

    朝廷拨发赈灾款,可是等赈灾银子送到各州府手里去,灾情已经蔓延了将近一个月时间。

    入了腊月后,好不容易稳定了人心,赈了南方的雪灾,川陕一代大小九个县又闹起了疫情。

    后来民间就有了流言纷纷,说是上天警示,天子失德。

    这种话传开来,当然会入了赵盈的耳。

    她失德?

    这多可笑。

    “那些人知道什么,不过升斗小民,无知浑说罢了。”

    “是浑说,天灾人祸,哪朝哪代没有。”赵盈面无表情的接过姚玉明的话来,“不过等这次疫情过去,我也的确打算传位给淳哥儿了。”

    姚玉明秀眉拢起:“因为那些无知之人的几句糊涂话?”

    赵盈却摇头说不是:“孩子渐次大了,淳哥儿如今也快二十,成婚都有两年多了。

    头两年他老是心疼蕙如年纪还小,一直不肯要孩子,要不然我现在连孙子都抱上了。

    仔细想想,在位二十二年,我不是也该歇一歇?”

    那要是她自己想休息,想把朝堂交给虞令贞,倒也没什么。

    姚玉明松了口气:“这事儿都跟谁商量过了?”

    “昨儿叫舅舅来了一趟,跟舅舅说过,舅舅也没多劝我,横竖如今四海升平,有唐苏合思在京,尔绵颇黎继可汗位后这十几年时间跟咱们也和睦,边境没有战火,百姓安居乐业,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

    姚玉明这时才细想起来。

    赵盈登基二十二年,平定叛乱,肃清朝堂,灭北国,又开放南境阙场,往来互市。

    如今的朝堂,君明臣直,十一月里南方赈灾,到现在户部细查所用账目,虽然不至于说没有一文钱是被克扣下来的,至少比昭宁帝在位时强上千百倍。

    选贤举能,识人善用。

    姚玉明深吸了口气:“这几年你身子总不太好,等这回疫情过去后,打算搬到京郊的行宫去颐养吗?”

    赵盈笑着摇头:“那行宫我当年是修建起来打算留给冯太后的,我自己可不用。”

    入夜时候徐冽又来了。

    赵盈好像一直在等他。

    上阳宫殿前积了一下午的雪,赵盈的美人靠就放在最靠近殿门口的位置上。

    屋外檐下还悬着几挂冰凌。

    殿中地龙烧的旺,她身上还裹着貂绒毯子,一张脸叫热气打的发红。

    如今快四十的人,保养虽然得宜,但姚玉明说得对。

    这几年赵盈的身体总是不好。

    平昭十七年和二十一年时候,她先后在太极殿上昏过去两回,把朝臣吓得不轻。

    胡泰说是当年生产之后落下的病根儿,本来是不要紧的,但是操劳了十几年,也算是积劳成疾,又把当初月子里的那点儿原本微不足道的病根儿给诱着发作起来,只能调理,没法子从根本上给她补回来。

    云氏听说这样的话,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赵盈生产之后,她跟崔晚照那样尽心尽力的伺候赵盈出了月子,怎么还会留下病根,导致现在积劳成疾,格外严重。

    女人月子里留下病根儿,确实是补不回来。

    是以现如今赵盈精致的妆容下,也难掩她眼角的倦意。

    地龙烧的那样旺,她脸上叫热气都熏红了,偏偏手还是冰凉的。

    挥春见天色有些晚,又换了个手炉过来:“皇上,要不先歇了吧,徐统领许是有什么事儿绊住了脚,今儿……”

    她话才说了一半,赵盈也才要抬手打断她说无妨,新加了银丝碳的手炉拿在手里,指尖的温度才回来一些。

    就听见小宫娥在外头请徐冽安的声音。

    毡帘被打开,赵盈的视线才从琉璃窗户上收回来,而后往门口方向望去,见徐冽大氅上还落有皑皑白雪,叫了挥春一声。

    挥春忙上前去替他脱下来,书夏已经端了热茶过来。

    徐冽顺势接下喝了两口,其实他倒没有多冷。

    他身强体壮,不像她。

    如今这样畏寒,可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她。

    徐冽没有上前,先在屋里暖了半晌,把身上的寒气化去之后,才上前几步,一弯腰,摸着赵盈指尖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剑眉蹙拢:“坐在这里干什么?出来进去打了毡帘,寒气扑面就进来,你这殿内地龙烧的这样旺,手指尖儿都还凉凉的,这还抱着手炉呢,进去吧。”

    赵盈笑着摇头说没事:“习惯了,胡泰说这两年多给我开副药,吃上两年这个毛病能调理过来。”

    她缓缓地把手给抽了回来:“怎么来的这样晚?”

    “徐熙病了,有些严重,兄嫂给我送了信儿,想让胡泰去看看,我刚才去忙了一趟,才又进宫的。”

    具体怎么严重赵盈就没有再多问。

    徐熙那个丫头,小的时候也是身体特别好,尤其是她本身就特别爱缠着徐冽。

    当年徐照撑过那个难关,不过他是得养上多好年,后来赵盈跟徐霖他们商量过后,把徐照送到了昔年给赵姝修的寺庙里去静养。

    那本就是景色宜人的好地方,依山傍水,特别养人。

    自从徐照搬出徐府,徐冽往来徐家的次数就变得多起来,徐熙小的时候还跟着徐冽往练武场好多回,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都能在徐冽手上走个十来招了。

    只是这丫头也是命途多舛吧。

    小时候被拐过一回,她十六岁临出嫁之前的的两个月,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在自家花园子里闲逛,也能失足跌进荷花池里去。

    徐熙很能干,几乎什么都会,唯独不会凫水。

    跟着伺候的人扑腾下去捞她,但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谁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直接就把人给救上来。

    折腾了大半天把人捞上来之后,徐熙已经呛了水,昏迷了一天多,胡泰给她救回来后,她也是打从这儿开始,落下的病根儿。

    后来这些年,隔三差五就会病一场,不过十分严重的情况比较少,所以她夫家和徐霖夫妇平日里也不会随随便便拿帖子去请御医。

    这回请了胡泰去看,可见是特别麻烦了。

    “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叫人进宫说一声就是了,明儿再来也成,她病的严重,你做阿叔的,也该去看一看。”

    “倒也不必,兄嫂过去了,也不好这么多人都跑到郭家去守着她,她若是有什么不好,大哥还会叫人告诉我,若没事了,明儿也就知道了。”

    徐冽又摸了摸她指尖,想了想,站起身来,再一弯腰,提着她起身来,硬是半抱半拥着把人带入了内室去:“我跟大哥说过,郭家要是有什么事儿让人递话到宣华门,我今儿在宫里当值,会嘱咐宣华门上当差的人,要是接了徐府的信儿自然来告诉我。”

    赵盈古怪瞥他一眼:“你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你今天宿在上阳宫呢。”

    徐冽扶着她坐到了罗汉床上去,忙前忙后的去给她拧帕子,端热水,忙活了好半天:“你叫人跟我说有事儿,就是天塌下来我不是也得进宫来见你吗?这不得十分要紧的事情才会这样跟我说吗?”

    这二十来年,赵盈和他一直都不远不近的。

    哪怕他跟赵盈有了一个孩子,赵盈对他的态度其实也并没有特别亲近。

    偶尔他会到上阳宫来留宿,隔天她一定会喝下一碗避子汤,他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却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毕竟是她的选择。

    而且之前的这二十年,也都是他自个儿进宫到上阳宫来的。

    赵盈说有急事儿,传他到上阳宫来相见,这样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哄着她又喝了两杯热水,徐冽才往她身边坐下去:“什么事儿啊?”

    “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半个月前我就跟舅舅商量过,等到川陕的疫情过去之后,我想让位给淳哥儿了。”

    徐冽正要去拉她的手,帮她暖手的,动作一顿,蹙拢的眉心却又在一瞬间舒展开,然后抬眼看过去:“因为宫外的那些传言吗?”

    “我以前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样的道理,不用谁来跟我讲。刚登基的时候,其实民心所向我不太在意。”

    赵盈把自己的手递到了徐冽的手里去,头一歪,靠在了徐冽的肩膀上:“那时候他们又说我牝鸡司晨,我做再多,百姓也不会向着我,我只能先稳定了朝堂,再为百姓,为天下,多做些事情,他们总会知道我是个好皇帝。

    现在不行啦。

    我都登基二十二年了,今年这一整年下来,天灾确实是太多了些。

    你说老百姓都觉得天子失德,我能做些什么挽回民心呢?”

    她在他肩头上摇了摇头:“不行的,他们可能时隔多年还会想起来,平昭二十二年,天子失德,上天警示。

    我也累了,徐冽,我确实有点累了。

    我在位二十二年时间里,总是为天下想得多些。

    薛闲亭好些年前回来跟咱们小聚的时候,还说呢,我小的时候多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并不多顾虑旁人的。

    后来谋划着要上位那个时候,顾虑的稍微多一些,毕竟前路凶险,总得要考虑自己的前景和将来。

    你看,我都操劳了这么多年,成全了别人这么多年,都不说我上位之前的那两三年时间了,单说登基之后这二十二年,我现在休息休息,总可以的吧?”

    徐冽倏尔就笑了:“你觉得累了,想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的。”

    他反手摸了摸赵盈的头顶:“淳哥儿大了,也该替你分忧,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他监国,你还可以清闲点儿,我若得空的时候,还能跟你一起去游山玩水的逛一逛。

    你那会儿又说不成,怕淳哥儿年轻,担当不起重任,唯恐他出了纰漏,还要阁老帮他收拾烂摊子。

    阁老也这么大年纪了,他比咱们都该歇一歇,不应该再这样操劳,但还要他来给孩子们收拾烂摊子,这多不合适啊。

    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这两年就没再劝过你。

    你现在自己想通了也很好。”

    他又要去端水,赵盈余光瞥见了,拉了他的手没叫他动:“我不喝了,你别给我端,都这么晚了还要喝那么多水,一会儿肚子胀得慌,睡也睡不好。”

    徐冽说好,然后就把手收了回来:“那让位之后呢?想去那儿?晋州吗?还是云游四海,到处去走一走?”

    她到这个年纪,离开京城的次数都很少。

    当年离开的几次,也是为了朝廷里的事情,也不是自己游山玩水去的。

    “那个先不急。”赵盈按在徐冽的手背上,拿指尖在他手背上打了两个圈儿,慢条斯理的,“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想跟我一块儿离开京城,云游四海?”

    徐冽喉咙一紧,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动:“你自己一个人也不安全,总要有个人陪着,护你周全是不是?”

    赵盈就已经笑着从他肩膀上挪开了:“留在京城吧徐冽。”

    她目光灼灼望去,眼中澄明一片,这二十年来的浑浊都不见了踪影:“陪着淳哥儿,留在京城,帮他好好护卫着这宫城,护着这上京繁华。”

    徐冽猜到了。

    她也不会因为要把他带着一起走,而特意把他叫到上阳宫来。

    “你是单纯因为不想让我陪着,还是怕我一走,禁军无人节制统领?”

    没有人可以信任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宋行之他们几个都是从文的路子,而且也确实太年轻了点。

    但是徐冽要知道的,是赵盈的态度。

    赵盈已经缓缓地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我在晋州等你吧。”

    她背着手,站定之后转过身去看徐冽:“禁军可以交给徐珞,只是他年轻怕经不住事儿,你带他几年,我在晋州等你来找我,怎么样?”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徐冽眸中霎时间黯淡无光。

    他知道赵盈根本就不想等他,这番话,都是敷衍他的而已。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再松开,如此反复五六回,才闷着应了她:“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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