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二十四年前的真相
赵盈把章乐清准备给她的钦差行辕利用的相当充分。
许荣鑫所告发有关于许宗的一切,在她看来,只怕都不是诬告。
可是许宗态度强硬,从头到尾,除了在那一个瞬间,让所有人都真切感受到他的崩溃之外,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于是赵盈便索性将他扣留在钦差行辕之中,吩咐徐冽专门安排一队人昼夜不离的看着他。
宋子安这才算是彻底的服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
徐冽带走了许宗,赵盈长舒了口气,面色却还是阴沉的。
宋子安看看她的神情,又打量过宋怀雍和薛闲亭一番,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你当初在京城审陈士德,那样的雷霆手腕,不惜动用私刑,今天……”
赵盈欸的一声打断他:“我是公事公办,那怎么能算是动用私刑?司隶院复设诏狱,从前诏狱留下的那些手段,我用在陈士德身上,这算哪门子的私刑?”
宋子安让她倒噎一回,无奈低叹:“行,不算是私刑。许宗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什么都不会说,你却就这么放过他了?”
她唇角上扬,眼神却落在了宋怀雍和薛闲亭身上。
宋子安越发看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宋怀雍叫阿叔:“许宗不说,自然有人会说的。”
“关……氏?”
关氏可未必知道多少内情。
内宅的女眷,被藏匿二十四年,她又能知道多少?
赵盈伸了个懒腰,从官帽椅上起了身:“我打算去一趟妙清山,小舅舅要跟我们一起吗?”
自钦差行辕出来,是宋怀雍替他们驾的车。
赵盈把徐冽留在了府里,防的是章乐清上门。
其实他们动静闹的有些大了,沈明仁未必不知道,但沈明仁很聪明,赵盈没找他,遇上事也没叫他,他就从头到尾不露面,把自己关在屋里睡他的觉,看他的书,一概不理这些。
宋子安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看,没头没脑的问了句:“沈明仁什么都不管的吗?”
赵盈还是笑了笑没说话。
要么是离京之前沈殿臣交代过他,到了扬州府,多听多看少说话,她不叫他插手的就不要上赶着往前凑。
要么就是沈明仁自己心里有成算,想着如此行事能讨她的好。
毕竟路上魏娇娘的那个意外,她所表现出的不满,沈明仁心里是有数的。
赵盈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不过他嘛,二十岁的沈明仁是修炼还未得法的小狐狸,可毕竟也是只狐狸。
他此刻沉得住气,但也沉不了多长时间。
要不了多久,他就该跑到自己面前表一番忠心,好换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了。
车内回应宋子安的只有沉默,他放下车帘,回头看赵盈:“还是来的路上你们就已经把他给稳住了?”
赵盈这才挑眉反问:“什么叫稳住?”
他啧声:“沈殿臣的儿子,难道真跟你一个鼻孔出气?”
她微感诧异,可又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
薛闲亭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你对沈阁老好像很了解,也好像很不满。”
宋子安嗤鼻,再没说什么。
看来他说对了。
赵盈捏着自己的指尖揉搓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的时候,是薛闲亭先下的车。
宋子安本以为她是打算进山去接关氏,可等下了车才发现此处并不是那日他带她去的那里。
他四下扫量,眉头蹙拢:“不是去妙清山?”
赵盈拿下巴尖儿示意他看那蜿蜒绵延,一眼看不到头的台阶:“这不就是妙清山脚下吗?”
她提了裙摆往台阶方向去,薛闲亭和宋怀雍两个一左一右的跟上去。
宋子安迟疑片刻而已,便提步追了上去:“你不是要去接关氏,这是要去见谁?我在扬州府六年,怎么从来不知道此处还修建了山路阶梯,这又是通向何处的。”
说话的工夫宋怀雍就已经走到了赵盈头里去,薛闲亭跟在她身后,两个人把她围在正中间的位置上,保护的意思不言而喻。
“小舅舅猜猜看?”
这没头没脑的,凭空让他猜测吗?
宋子安跟着她往上爬,反复的看着,她又不像是第一次来的样子。
山上有什么,值得她再三的上山?
应该和许宗有关。
但是在这扬州府里……
——“许宗这些年遇上什么棘手难办的事,都是玉堂琴为他出谋划策。”
——“他便是以救下关姑娘的恩情挟着玉堂琴为他谋划的。”
许荣鑫那些磕磕巴巴的话,片段式的在他脑海中反复闪过。
头顶上传来宋怀雍关切问赵盈累不累的声音,赵盈的浅笑声也飘荡在这山谷里。
宋子安灵光乍现,惊呼道:“玉堂琴住在这妙清山里!”
他脚下快起来,三两步窜上去,从薛闲亭身边挤过,晃个神的工夫人就到了赵盈身边。
赵盈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小舅舅真聪明。”
·
几日不见,玉堂琴带在身边的小胖子还是那样的不客气。
尽管赵盈和薛闲亭上回被玉堂琴请进过茅草屋,今日再见,那圆滚滚的小胖子仍旧一脸警惕与防备,手里抄着一把甚至比他还要高的扫帚。
宋怀雍也没来过,见状也愣住:“这是什么人?”
赵盈摇头。
她也没问,也懒得问,玉堂琴带在身边的小孩子,从这个年纪看来,总不能是关氏给他生下的老来子吧?
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人。
那小胖子见还有两张生面孔,越发把着门口不叫进:“你怎么又来了!先生上一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不会跟你下山的!你们赵氏子孙请不动先生出山,快走吧你!”
态度还挺嚣张的。
宋子安站在一旁直皱眉,压低了声:“这小胖墩知道你身份还这么嚣张?”
毕竟是跟在玉堂琴身边的人嘛。
不过他虽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小胖子还是能听见:“你骂谁小胖墩!”
“我不跟你打嘴仗,我也知道堂琴先生在屋里,我说话他也听得见。”
赵盈背着手,连半步也没退:“上回你也拿着扫帚也赶我们走,后来我们还不是进了门吗?我劝你省省力气,好好让屋里的人听听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在这儿扯着嗓子喊,整个山谷回荡的都是你的声音,说不得过会儿连山脚下都听见了。”
他人小但不傻,冷哼道:“这里的距离我就是喊破了天也传不到山下去!”
赵盈索性不再理他,冷眼瞥向那三间茅草屋:“许宗其人,先生认得吗?”
没反应。
“许宗现下被我扣押在钦差行辕中,先生不想见我一面,说点什么吗?”
还是没反应。
“我很好奇,关氏没死这样的消息若传回京城,在二十四年之后的今天,还会不会掀起轩然大波,先生好奇否?”
“吱呀——”
草屋的门被推开,玉堂琴一身白衣,面色更是清冷。
他就站在草屋门口,远远地:“赵盈,你上次说必不会以关家为要挟,看来我所说不错,你们赵氏子孙,个个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一把好手。”
“先生这话错了,我只说不会要挟,何曾答应先生绝不要挟?既不曾答应,又怎是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赵盈往前踱了一步:“何况先生口口声声说赵氏,难道先帝不是赵氏吗?”
她的伶牙俐齿,玉堂琴是领教过的。
他冷着脸,显然也没打算斥退堵在门口的小胖子:“你抓了许宗?”
“他身犯律法,我抓了他不应该?”
“他犯了哪条律法?”
赵盈倏尔笑起来。
她沉默,薛闲亭会了意:“先生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也曾入朝,是要出将入相之人,《大齐律》先生不熟吗?”
他熟,他太熟了。
先帝朝他于翰林院数月,再研《大齐律》时,曾觉几处不妥,及至于先帝钦点他入部,他平步青云,在太极殿上上折直谏,先帝信重他,将那几条律法依他后来所说,一一修改。
他怎么会不熟《大齐律》。
“关氏本是无辜之人,赵荣禄更是矫诏,许宗救下她,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来触犯《大齐律》?”
他一心所系,果然都是关氏。
赵盈心里越发有了底气。
人是不能有软肋的。
再一身傲骨的人,有了软肋,被人拿住,就什么也不是了。
“据我所知道的,许宗救人的时候,并不知荣禄姑母是矫诏要毒杀关姑娘,所以他就是在抗旨,是欺君!”赵盈脸上笑意尽数褪去,“余下数罪,先生帮扶许宗二十三年,应该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先生今日是打算这样和我探讨,许宗究竟有没有触犯《大齐律》吗?”
宋子安是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这可是玉堂琴啊!
他年幼时听闻玉堂琴此人,在整个青葱年少的岁月里,将玉堂琴奉为人生目标。
先帝朝时天下便有过传言,生子当如白堂琴。
那是何等意气风发之人。
即便他后来枉顾律法,手刃当朝公主,宋子安都觉得,一怒冲冠为红颜的玉堂琴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他曾惋惜,自己出生太晚,没机会一睹玉堂琴风采。
但今天,玉堂琴就站在他的面前,一番巧言诡辩,却打破了他心中所有的幻想。
·
再此踏进玉堂琴的茅草屋,赵盈的心境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小胖子对她的敌意很大,玉堂琴也没叫他在这儿待着,进了门,就打发他出去了。
众人甫落座,玉堂琴尚未开口,赵盈冷冰冰问道:“当年先生手刃荣禄姑母,是因为知道她矫诏下旨,还是单纯因你觉得关姑娘之死最根源处是她?”
玉堂琴微惊。
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即便是先帝,都没有问过。
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昔年种种,犹在眼前。
那时他被打了个半死,五花大绑捆着,跪不直,几乎是整个人趴伏在太极殿的地砖上。
先帝的叹息声传入他耳中,他声音轻飘飘的说着臣有罪。
身边是群臣此起彼伏的声音,要先帝重责他,要先帝杀了他,自然也有为他求情的,求先帝看在他一片深情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也求先帝看在荣禄公主矫诏一事的恶劣上,对他,对白家,从轻发落。
从小到大,他顺风顺水,我行我素,那时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后来先帝说,赵荣禄矫诏在先,本就是罪无可赦的杀头之罪。
他明白了先帝的维护,亦不愿叫先帝为难,彼时以为关氏身死,便一心求死。
再后来,他去朝,改白为玉,跪在太极殿上,同云南白氏一族,断绝关系。
整个案子,从事发到结束,因先帝的左右为难,拖延了足足有一个月,连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才终于有了结论。
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知不知道赵荣禄是矫诏下旨!
他侧目,十四岁的少女用最真挚的眼神,以及最冷漠的语气,问出了一个令他都感到匪夷所思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在赵盈的又一次催问下,玉堂琴沉声开口:“我知道她是矫诏下旨,怒急之下,才会持剑闯入公主府。”
赵盈掩在袖口下的一直攥紧的拳头,在得到答案的那一刻,蓦然松开了。
她眼角渐次染上笑意,玉堂琴却眯起眼来:“你笑什么?”
“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当年的事情,只怕是有人一手策划,目的就是要你离开朝堂,甚至是要你死。
但是于朝堂之上,先帝左右为难,毕竟你杀了荣禄姑母是事实。
彼时就算你说了,先帝为你动用一切力量,查证你所言不虚,是有人将荣禄姑母矫诏之事告知你,也仍然不能改变你诛杀当朝公主的事实!
所以你选择三缄其口,自请去朝!”
玉堂琴面色越发阴寒:“赵盈,事情过去了二十四年,你现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所谓真相?”
他话音落下时又哂笑,自嘲的意味更浓郁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换做旁人或许不知,可他是玉堂琴,就算当年暂时被蒙蔽了双眼,糊里糊涂落入他人彀中,二十四年过去,他也一定早就想明白了真相!
赵盈刚聚拢的一丝笑意破裂开:“你知道,但你不愿说,或者是不愿同赵家子孙说。
如果我没抓到许宗,不知关氏尚在人世,这个秘密,先生或许能保守一辈子,但现在,先生觉得这个秘密还能藏在阴暗的深渊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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