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歌一直在监视她。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炸开,她方才心怀的焦虑惶恐,担忧恐惧,顿时消散。
原先是一场愁云淡雨,将她浇得湿透,如今她对许长歌的牵挂,却成了冷硬的冰雹一下一下地向她砸来。
那些她先前觉得情深义重,实则苍白无力,仍由文人狡辩玩弄的情词顿时显出原形。
即便这是他一时出此下策,是出于对她的过分在意,她也感觉无法接受。
仿佛是明珠上挥之不去的尘垢,白璧微瑕,所视之人口耳相传皆是瑕不掩瑜,但人人都会知道,那一点瑕疵永远都会存在,并且永远会时不时地就提醒她,许长歌的算计与筹谋,深埋在她踏入西京的第一天。
而她先前自以为是的情深义重,可能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纯粹。
苏苏瞪了一眼半夏:“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说罢,却心中又忧虑,可若许长歌真的是在蒙骗她家公主,那半夏真不该说出来么?
她一时不知道,让永清晓得真相,失魂落魄更好,还是让她蒙在鼓中,仍对远在边疆的心上人充满憧憬得好。
半夏略有愧色,歉然道:“苏苏姐姐教训的是……以后奴婢说话,必然更加婉转。”
“你怪她做什么?”永清的声音带着一点恍惚的叹息从窗边传来。仿佛是从远山烟岚中传来,来自于一个山中千年的迷雾梦境中走出的旅人。
如梦似幻的情节,如露如电的相遇,皆被真相的阳光照入,随着迷雾消散而逝去。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永清合上眼睛,“纵使是只被他稍稍骗了一刻,醒来也发现,一切竟然早在最开始就有所踪迹。”
“公主,其实先前周常侍是安排奴婢交给许侍中,但许侍中到底有没有看过,奴婢并拿不准——”半夏谨慎开口。
她心中竟然有一瞬间的雀跃,仿佛是天光破云而下,在满不见天日的阴暗愁云中,给了她一丝光亮。
……罢了。
她已经不想去求证什么了。
本来她和许长歌就没有可能,几乎是对立的双方,偏偏牵引着一脉悸动,非要朝着逆旅的方向,让她相信他的鬼话。
但天命,偏要,偏要推搡着她,去验证最抗拒的猜想。
她浑身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的感受,瘫坐在桌案前,扭过头去,不让眼泪落在人前,拂袖遮掩间,却不巧碰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得“嗒”一声响,一个暗格突然从书箧里弹出。
永清伸手去取那卷文册,隐有勾画的痕迹,那笔锋运势,她熟悉得很。
平静地看罢,再无动于衷地放了回去。
想来数月前,许长歌便是这样把监视她记录的这卷文册,封存入此处的吧。
一出书阁,阴天的阳光也显得有些刺目,她正想朝公主府回去,不想又得了传召。
皇帝诏她入宣室殿。
一进殿,她行过礼,缓缓起身:“女儿永清,见过父皇。”
皇帝却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她微微一怔,抚上脸颊,是一片柔软的冰凉湿润。
她为什么会流泪?
她已经不对面前的男人怨恨入骨了,虽然他是前十五年空白的不闻不问,也是噩梦漆黑的底色。许长歌和她如今令人窒息的情状,多少也有他的手笔。
“女儿……”她深深屏息,顺势利用这来之不易的眼泪,“女儿自那日刘骑变乱以后,许久不见父皇,却心中十分挂念,近亲情怯,一时感怀……”
她静静流泪,一幅梨花带雨,倒刚好戳中了皇帝的软肋。
皇帝一想到十几年来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可她当时如此危机情状,还奋不顾身来护卫他,也敛去了不悦,招手让她坐下:“过来吧。”
语气缓和了许多。
永清坐了过去,努力轻言细语,维持这幅模样:“女儿在来的路上忐忑不安,就怕一时失态,让父皇厌弃我,谁料想女儿真这般不争气,一见父皇就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她掂起罗帕轻拭眼角泪痕,怯怯地望着皇帝道:“父皇一定觉得女儿幼稚可笑吧。”
皇帝一生在治国理政上无所建树,在挥金如土上天赋异禀,唯一可以称道的,便是非常怜香惜玉,因而相较儿子,更偏宠几个娇滴滴的女儿。
当然,在此之前,她永清是不在此列的。
“儿女想父亲是自然的,你这样倒叫朕后悔没早点派人接你来。那日你也受惊了,回去可有不舒服?”皇帝柔声道。
他原本一直觉得这个女儿会和蘧皇后一样固执蛮横,不近人情,如今他倒有些赏识其这个女儿来。
平日以为的蛮横高傲也变成了皇家气度,一肚子坏水也显得有勇有谋。
赵昭仪必不会容忍这样父慈女孝的气氛。
她笑道:“就算陛下想,蘧姐姐也不让呀,我若是有个长得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我也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永清这才发现,赵昭仪也在殿中,只是她如今离皇帝的席位是原来越远了。以至于她先前失魂落魄地进来,一时没看见。
果然一提到蘧皇后,皇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母后她……”永清刚想开口为蘧皇后辩护几句,就瞥见赵昭仪唇畔笑意加深,骤然清醒,转了口风:“她常说父亲文治皆于历代帝王之上,文质风格皆旷古罕有,女儿不曾在膝下承训,才养成了这般不经事的软性子。”
皇帝将信将疑之余,还是有些飘然:“皇后还这般说过?”
当然没有。
永清见状,又把罗帕按在眼角:“女儿又失言了,陛下是君是父,怎能让女儿评议呢?只是听着太学里清议当朝俊杰人物,女儿不免想起了父皇,只憾父皇格标千古,天下竟无人可以评议。”
皇帝酷爱风流,对太学清流更是心向往之,有意拉拢,听到这句话心中只剩下舒坦。
不得不说赵昭仪母女确实腹中少才,又不关心政事,哄着皇帝则多是撒娇弄嗔,车轱辘般的好话来回。
永清这般的奉承赞叹,简直是清风拂面,别样清流。
“你没有失言,都是有感而发,一家人面前不用拘束什么君君臣臣,朕,只是你的父。”皇帝飘飘欲仙,又见到永清将垂泪,安慰道。
永清又款款诉来皇帝的“丰功伟绩”,将蘧皇后治下的成绩如数家珍地夸到他身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如今不能再和皇帝剑拔弩张了,她也要学着皇帝的布局,给他来一招“怀柔”。
赵昭仪强撑着笑,恨得牙痒。
小丫头还有两幅面孔。
更茶换水之际,永清起身更衣告退,赵昭仪见机插话:“陛下,妾身有一事容禀。”
“嗯?何事?你说便是。”皇帝问。
赵昭仪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压下双眉,低声道:“之前陛下让妾身安排服侍永清公主的宫人都被公主打发得远远的,只有一个半夏机敏谨慎,终于混入了公主闺阁之中,稍得信任。妾身觉得,公主一直对陛下十分忌惮的样子。”
皇帝皱眉:“还有这事。她还是多少被她娘教坏了。”
永清回来以后,觑见皇帝脸色不似之前,敛了些笑意。
皇帝问道:“你把赵昭仪派给你的奴婢都打发教训了?”
“父皇,这是从何说起?”永清睁大眼睛,有些惊讶般,“女儿思来想去,那也不叫打发。”
“哦?”
永清如数家珍:“女儿刚进燕阙城予我的六个女婢,六个宦侍,俱侍候门外,女儿还要他们日常服侍,哪有打发之说呢?”
“那上回公主入宫,本宫的淳于——”赵昭仪按捺不住。
“淳于大娘不是只来引女儿的么?又不是派给女儿的人。”永清回道。
赵昭仪一面盯着皇帝的神色,一面加重语气:“她可是少了一只耳呀!”
皇帝拧了眉:“可有这事!”
“我知道昭仪心肠慈软,容易被左右拿捏。”永清从容道,“奴婢遭了一分罪,也要夸成十分到昭仪耳边,为什么?不就是想让昭仪见怜么?还不提自己的错处。只不过是她举止轻佻,自己撞到兵刃上,被削了半个耳朵罢了,难不成是她故意袭击车驾,才被砍的?”
善良天真,这确实是赵昭仪立在皇帝心里的形象。
举止轻佻,总比袭击公主的罪名好听。
赵昭仪一震,她不能再多言了,这样她的敌意会显山露水,她只能在虚浮的笑里冷冷地盯着永清,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且让她一步。
“既是如此,让她好好治着就行了。”皇帝并不是真的在意奴婢性命,既又台阶下,他便顺势结了此事,又训了几句永清,“你做事还是毛躁,多少被你娘带坏,日后慢慢改吧。”
一句话,他身边二人皆无名火起。
“是,女儿领会了。”永清好似虚心受教,若有所思道,“只是,女儿还有一个请求。”
皇帝喝了一口茶:“你且说。”
永清说罢自己的提议,皇帝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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