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里,皇帝有些烦躁地拂了拂袖子:“拿开。朕每回来你这里,一日到头,便是这些怪味的东西。”
他衣袖带得赵昭仪略略后退,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她故意将这个动作放缓得有些夸张,甚至皱眉的时间也故意延长,但皇帝仍是一脸心烦地望着香几上一缕飘摇不定的烟,浑然不曾看她一眼。
赵昭仪暗自咬紧了后槽牙,将药膳小点放回了桌案上。
生育对女子而言,本便是一件危机四伏的事,更何况她已经年逾三十。太医更说由于她先前常服丹药,腹中胎儿身带火毒,不甚安稳,要细细用滋阴的药调理着。如此一来,她即便心思细腻,也难以如以前那般全身心地扑在皇帝身上讨好他。披香殿中的膳食也尽是紧着腹中孩儿,不曾如往常一般逢迎皇帝。
更让赵昭仪难受的是,皇帝十几年来一直期望能和她再有个孩子。
可如今她真的有孕在身,皇帝并没有她以为得那般欣喜若狂,事事以她为先。
仿佛他已经接受了,百年之后,只能由姜章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太子继承江山的结局。
甚至开始把蜀中剿匪这种大事都交给了太子!
而且——
“陛下,妾身今日亲手做了玉栗糕,第一次入厨房,本想送给赵姐姐尝尝,陛下若不嫌弃,也试试妾身的手艺。”那厢王美人一双水葱般的手捧上一盘蒸汽腾腾的小点,秋日风味皆被捏作芙蓉花形状,精致非常,哪里是第一次做的人的手艺。
……更何况,说了半天话了,她才把食盒拿出来,底下还用沸石保温,分明是打听了她披香殿里这几日的情形,有备而来。
赵昭仪恨得牙疼。
偏偏皇帝受用无比,他脸色稍微柔和了一些,甚至含笑看向青春正茂的王美人:“做了也不先想着朕,怎么这么慢才拿出来?”
“妾身手艺粗陋,本是想让赵姐姐指点指点的,没想到陛下今日也在披香殿,倒教妾身不敢拿出来,一来怕陛下笑话,二来……”她眼波盈盈,“妾身也有私心,陛下向来喜欢来赵姐姐这里,想来事事都称心如意,有赵姐姐的糕点珠玉在前,妾身怕被比下去,露怯。”
她低眉一笑,温柔之间有一丝少女含情的娇弱,一把俘获了爱情流逝的皇帝的心。
他揽过王美人坐下:“下回不许了。”他假意威胁,“要先想着朕。”
王美人又是一副娇羞腼腆的模样。
赵昭仪看得心头鬼火直升。
罢了罢了,腹中胎儿要紧,等她有皇子傍身,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王美人?
王美人又问:“今日赵姐姐这里异常隆重,不知陛下可又得了什么喜事?”
“罢了,没什么喜事,”皇帝脸色微沉。
赵昭仪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地方,她笑道:“也算是喜事罢,陛下这几日都为永清公主的终身大事发愁,公主眼高于顶,看不上我们都儿,许是嫌赵家门第低了,不似妹妹那般,家世显赫。”
“妾身记得,王美人似是有个胞弟?美人生得这般好,想来令弟也是龙章凤姿,不如哪日入宫谒见,也叫公主相看相看。”她唇角娇艳的笑容愈现冰冷,仿佛是淬满剧毒的刀刃,一字一句皆划破王美人最软弱的心防。
对面那张向来恬淡不惊的脸果然霎时素白:“赵昭仪!”
“妾身忘记了,”赵昭仪故作惊慌,愧疚道,“哎呀,王美人的弟弟在太学贼子的动乱中不幸殒命了。”她拍着胸口,惋惜无比,“不知美人的弟弟是死于贼人刀下呢,还是——”
“别说了!”
一声暴喝,让赵昭仪心跳都停了一拍。
她的脸色也变得和王美人一般苍白。
皇帝嫌恶道:“还嫌赵都惹的事不够大吗!”
赵昭仪目瞪口呆。
向皇帝告密的是黄门寺的宦官,提议趁机敲打士族的人是梁符,真正提刀去捕杀太学生的是刘骑和许长歌,关她家赵都什么事?
她不知,她和皇帝撺掇赵都算计永清,却是点燃朝京怒火的一根引线。
皇帝自然不可能觉得自己有错,只得将一切推到赵都身上。
他这几日皆是眉头紧锁,仰以为息的蜀陇物资为贼匪所切断,而许长歌等人已挥师北上,如今可供遣调的物资,最多能撑到明年一月,若是贼匪未尽,皇后那边又不肯松口,那他岂不是要重演一遍当年先帝在哀牢酿成的惨祸?
他已是十分迟疑,到底是继续以永清威逼皇后,还是稍稍软化态度,忍辱向朝京低头。
梁符刘骑等人皆以前者为然,但皇帝有些动摇了。
毕竟刘骑在西京做的事,已有风言风语传入他耳中,他逐渐开始怀疑这曾经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贴身内侍,最初莫名其妙来到他身边的忠诚,到底有什么企图。
还得是梁符,给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将永清公主嫁给西京的勋贵,一来,西京的豪族皆是高祖开国时的功臣,只是随着迁都,政治地位逐渐下降,不似关东世家垄断公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都是和高皇帝有白马之盟,藏着丹书铁券的人家,至少祖上曾经阔过,皇后很难以门第不符的理由拒绝。二来,这些人家皆挂武职,如今皇帝要发动战争,自然需要拉拢一下,以显重尊武德。
再把永清的夫婿送上战场,木已成舟,皇后也得被迫为女儿,替他的战争付账。
“陛下,永清公主到了。”
皇帝回过神,抬头望去,只见庭院之中,那驾招摇无比的金根凤舆缓缓停下,永清身边那时常陪伴的贴身侍女先行跳了下来。
然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形略有些单薄瘦削的青衣男子,束冠白玉,迎风潇然。
他先下车,然后再扶着最后走出来的永清。
这委实不像是皇宫禁中能出现的场景,连王美人一刹那都感到迷惑了起来。
皇帝愣了以后,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此时,他腹稿中已无数遍以憎恶的言辞口诛笔伐的女儿,已和那容貌姣好的男子携手而来,翩然一礼:“女儿伏请父皇,千秋未央。”
萧雾月从容镇静地在皇帝生吞活剥的目光下朝他行了一个挑不错一点错处的礼:“兰陵萧雩,惟愿陛下万寿无极。”
皇帝的眼神逐渐冰冷,带着天威的杀意恨不得凌迟掉他。
萧雩此人,竟真的存在。
难道皇后真的已将永清许给了萧氏?蘧皇后与萧司徒的夫人情同姊妹,这倒也合情合理。
皇帝淡淡看了萧雾月一眼:“萧家世代簪缨,萧钦最知礼义,你可知无诏入宫,该当何罪?”
永清刚想开口为萧雾月辩解几句,那双纤长的手便在袖中捏了捏她的掌心。
“陛下容禀,”萧雾月不疾不徐道,“臣有奉诏。”
“你有奉诏?”皇帝听得笑了一声,怒道,“朕何时给你一介朝外之人下过敕诏了!刘骑,来人!把这擅闯宫禁的贼人拉下去,依法处置!”
“陛下,臣真的有诏。”萧雾月丝毫不怯,颇有光泽的唇甚至唇角微微上扬,她仍是恪守着朝觐的礼制,避开皇帝逼视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个丹朱色满地彩凤的卷轴。
“臣萧雩,奉皇后殿下诏,前往西京,迎娶永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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