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永清公主,永清公主又紧紧地搂住他,一路上来往宾客仆从皆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身后又紧紧跟着的宫人也焦头烂额,却是一路无人敢拦。
一走到正厅门前,两幢垂莲柱间铺悬一张厚厚的暖毡,将霜天雪气尽数阻隔。
守门的婢子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忙不迭地埋下头给永清公主行礼,打起帘子,毕恭毕敬地让他们进内。
窗牖门户皆被封堵保暖,厅中各处皆点着松鹤衔明的九枝铜灯,两处大柱之间更置着一丈宽的青松盆景,繁茂松枝直顶梁橼,松土之上覆压的青绿圆石,一旦细看,便会发现那是蓝田玉种。这棵青松,他记得是新都侯次子和频阳公主夏日时遣人从终南山移栽来,培在园圃之中精心照料,只为今日。
满堂宾客峨冠博带,动则环佩玎珰,静则珠光熠转。
新都侯是先帝敕封的,建邸不过二三十来年,正是家宅荣盛,春风得意,鲜花着锦之时。
他身后,湿透的鞋履带着雪水洇透了铺在地面的绒毯,留下一列突兀的脚印。
随后朱姑姑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忙不迭地凑上来,向他怀中人好声好气劝道:“公主……这已入厅堂了……您还是赶紧下来吧……”
“我为什么要下来?”怀中的小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被少年纤长睫毛下遗落的卑怯击中,她愈发搂住他不放。
朱姑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董夫人,她远远地看了一眼,轻轻一笑,便转过头去,倒让朱姑姑一头冷汗。
她擦了擦额角:“公主,您是上宾,得去接见新都侯呀,再怎么说也得和他寒暄两句——”
他突然感觉怀中人往上一蹭,有些凉意的钗环抵在他的脖颈间,金镊颤花,递来满不在乎的娇音:“是阿娘要我来的,只说让我露个脸,好叫新都侯府的人不要看轻了频阳去,我又不是特特来给那老头子祝寿的。”
“是是是。”朱姑姑顺着她的毛捋着,“不如您去寻频阳公主,让她带您和新都侯那几位郎君娘子玩?”
“不要。”她果断道,“新都侯府那几个儿女看着就不似好人,一进宫就贼眉鼠眼的,只会冲我笑。”
他终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忍不住地微动了一下。
那抹纤细的笑意只能被最近的人捕捉到,毛茸茸的脑袋又在他怀中动了动,他低头,猝不及防地望进她一泓秋水之中,满是如波光般浮动的天真。
“这样子。”她妙计颇多,微微眯起的秋水里满是慧黠,“姑姑替我去送寿礼,反正您是长秋宫的人,如皇后亲临,岂不比我牌面更大?”
朱姑姑哭笑不得,知道她向来不爱敷衍这些勋贵人情,尤其是新都侯这样的暴发户。她道:“可公主您呢?”
“我要——”她随手一指,却不小心戳到他的唇,她轻轻“啊”了一声,忙不迭地收回,似是被他被寒风吹得发皱发硬的嘴唇扎到了。她又被无辜怯惧的眼神望见。他那双如此艳丽的眉眼,眉梢眼角却都是哀绝,仅有的一丝祈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待宰的绵羊了。
“我要他陪我玩。”永清不再含糊,坚定道。
朱姑姑刚要说话,便有一锦衣妇人行色匆匆地赶来,她梳着大首髻,头戴雀华冠,金羽花枝熠熠生光,是新淬过的,唯独那雀喙上衔的合浦明珠不及抵在他脖颈间的光华宛转。
是频阳公主。
听闻前头出了这种动静,她神色有些窘迫,几乎是哀求地对永清公主道:“五妹妹,你下来,姐姐知道你不喜欢凑热闹,不如姐姐带你去后苑看梅花罢?”
永清公主看了一言不发的他一眼,淡定道:“不要。”
频阳咬着唇,为难不已,只得硬着头皮向这满室锦绣之中,唯一格格不入之人发作。
她敛了神色,浑不似方才那柔弱无助的模样,斥责道:“风寻,你怎么回事?三郎不是让你帮忙在前头迎客么,新都侯府养了你十年,也不图你回报养育之恩。可你老侯爷生辰大日,也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我都怕叫老侯爷知道了寒心。”
他抿起的唇骤然又变成一条沉默的线。
永清公主却立刻抬起头问他:“你叫风寻?”
不,不是的。
他突然涌现出一种让他胸腔中弥漫窒息的渴望,想告诉她,他真名是许巽,巽卦为风的巽。
但他只能轻轻点头,接受这奴籍上的称呼。
“频阳,把他送给我。”她的声音柔软如初,却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威压。
二人俱是一震。
许巽此时突然发现,永清公主从未喊过比她年长至少八岁的频阳姐姐。
频阳颇为难堪,她纠结道:“五妹妹……他不是寻常奴隶,他是老侯爷的义子呀。”
“那让他给我当伴读。”永清公主眨了眨眼。
频阳求救地望着朱姑姑,朱姑姑咳了一声,向她解释:“公主呀,向来您的伴读都是从世家女儿中挑——他——更何况,您已经有了萧小娘子了,不是么?”
永清公主一声笑落在他耳侧,振振有词,震得他耳朵隆隆:“你们又在这里诓我了,谁规定的只能有一个伴读呀?前几日卫尉还跑来长秋宫说要把女儿送来当伴读呢。”
“男孩就是不行!”朱姑姑图穷见匕,直截了当道,“他又不是侍中和给事中。怎能出入禁省呢?公主别任性了,到时候又要被殿下斥责。难不成,您要把他变成阉人带进宫?”
她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夸大事实,以打击永清的想法。
但他却听见怀中人反驳道:“我不管,那就让他进宫当小黄门好了!”
许巽顿时感觉全身一凉。
“不行。”频阳难得鼓起勇气驳了一次永清,“风寻是侯爷的义子!”
虽说这义子未必有多父子情深,但老侯爷颇为欣赏他的才干,常说他文韬武略都比亲子高上不少,新都侯府要扎根京城,必要在各处遍插门生故旧,这风寻便是棵送去官场的好苗子。
他怀中的小公主干脆利落:“那我要他陪我去看梅花。”
“好。”频阳无可奈何,向身后侍从吩咐道,“你们带风寻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准备好暖炉和大氅,莫要让公主冻着了。”
永清公主还是紧紧地揽住他的脖颈,没有丝毫要下来的意思。
频阳真的要哭了:“五妹妹——”
永清公主气定神闲:“我和他一起去。”
这句话似比一旁白石暖炉中蒸腾逸出的热气更让他双颊发烫。
“请……请公主稍等片刻,风寻去去就回。”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低得逐渐微茫,仿佛稍稍增大一点,就会暴露他跃在喉间的心跳。
“真的吗?”永清公主紧紧盯住频阳,“那我一会儿要看到他哦?频阳,你可不许把他藏起来,也不许再把他弄到门口去。”
“五妹妹放心便是。”频阳耷拉的眉头强弯起来,陪笑道。
“那你放我下来。”他耳畔轻轻落下一个显得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的声音,“穿好看一点,我等你哦。”
他哪有什么好看的衣服。
但有了永清公主这一句无心的叮嘱,他的房间里立刻出现了一套崭新的锦裘衣袍。
府中的管事特地过来告诉他,新都侯已经晓得了前头的变故,说已在痛骂那两个不争气的逆子了,要他好好奉承公主,不必再忧虑府中的事。
是了,永清公主对他的一时青睐,在他看来是救命脱身的稻草,在新都侯府的眼中,也是和蘧皇后示好献媚的机会。
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悸动,却引来吸血蚊蝇蜂拥而至。
一瞬入梦,偏偏又变得恶心了。
但他哪里有可以挑剔的能力?这样的妄想和不值一文的清高,都来源于所谓至高无上的圣贤之书。
满腹经纶,学的是以直报怨,却偏偏要唾面自干。
满口仁义,奉的是君子固穷,却偏生在炎凉世态。
他是新都侯府中将经义吃得最透的人了,却也是这新都侯府中最不屑一顾圣王之道的人。
他穿上新衣,跟着管事走到后苑梅园中。
成为新都侯义子以后,再也不用干寻常苦力之事,新都侯也让他在府中来去自如,但他从未到过后苑。
因为他一直不大喜欢花草。
无论是欹斜病瘦而被赞为傲骨的梅,还是春日里雍容绝艳堪称国色的牡丹,他都曾看过它们在火焰中,和锦绣膏粱,吉金乐石一同燃烧焦黑的模样。
美丽,无用,偏被玩弄它们的人附会上期许的品格,也与他一同消亡。
绕过蕉叶枯黄的石丛,抬腿迈入洞门,他有些郁然地抬眼,准备迎接映入眼帘的一片死气花木。
“你怎么才来!”
却先听见一声娇喝,带着十分之十的暴躁。
按理,他此时应当唯唯诺诺地道歉,再好好地哄好这位小公主。
但他面前,身量未成的小姑娘拥着与枝头梅花同色的檀红大氅,银狐团绒簇着的领口上头是一张气鼓鼓的小脸,满是娇纵,任性。一双茶色琉璃般的眸子里只映着他一个人,而那怨念也不带着高高在上的威逼,而是真心诚意地,对姗姗来迟的嗔怒。
她也没有对他突如其来的木讷感到恼火,反而走上前来,戳了戳他的手:“帮我摘梅花吧。”
“是。”
满园草木,在他眼中突然有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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