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顶盖夹层里翻到的帛书,湘纨新裁,墨迹隐泛着浅褐,笔画如花鸟鱼虫一般,花纹弯曲。
永清不擅书,已经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了。不过根据上次长沙王造的那部伪经来看,湘阴那边似乎非常喜爱楚越旧体字,这封书恐怕八九不离十,也是来自欧阳野的老家。
“家书罢了。”欧阳野已经认出永清,讥讽道,“永清公主上次在飞廉观偷窥男人,这次连别人书信也要偷看?”
太子听了也受不了,拍案而起:“你嘴里能不能放干净一点?”
永清突然可以体会一点许长歌和太子的心情。
欧阳野的嘴过于毒了。
她懒得和他争那些口舌胜负,只将那帛书抖展开来:“世子是不是觉得我和太子都不认得,就可以被你打发过去?我们不认识,太学里有的是擅长金文古字的人。”永清已打定主意,若他不松口,便回去拿给顾预解读。
又要用特殊文字加密,又要藏在一个费劲的地方,这封信的内容,肯定不是一封简单家书可以概括了。
但也没有十分的保卫护送,欧阳野也并非火燎眉毛,他自己也觉得这封信大抵不是什么其心可诛的谋逆之言。
他哼了一声:“人呢?”
太子和永清对视一眼。
欧阳野发现他们没明白他的意思,颇有些好气:“送信的人呢?”
太子道:“还活着。”
永清看见欧阳野握紧的拳松开了。
欧阳野盘膝坐在榻上,盯着屏风后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他很快明白永清他们是想和他做交易,如果不是图他点儿什么,这封信早就被呈送御案之上。
“太子和我都很能体会世子思乡的心情。”永清笑吟吟道,“我们也确有一事,需要世子协助。”
永清把要他做的事情一说,欧阳野瞬间找到了反客为主的感觉,他笑了:“这可不是一桩易事。结交近侍的罪名,可是可以板上钉钉地算成谋逆。你们不会觉得这封信对我重要到这个地步,可以驱策我铤而走险,火中取栗吧?”
太子凝眉:“你想要什么?”
他这句话一出口,永清就觉得不妙。
明明是可以拿把柄威胁,太子一有稍稍妥协的态度,便显得他们求人心切,立刻会陷入被动的局面。
果不其然,欧阳野得寸进尺:“你们阴谋不轨,若我直接告诉皇帝——”他左手一伸,“书信还我,人也给我放了,此事我就烂在心里,绝不告诉他人。”
“你——”太子暗骇。
这一招深深打在了太子死穴上。永清能凭借蘧皇后自保,太子的处境却极为艰难。
一开始在帝后失和的时候,他选择了皇帝,毕竟后娘不及亲爹,然而他后来又娶了蘧皇后的外甥女荀氏为妻,依然和皇帝住在西京。这样旁人看来多少有点墙头草的意思,但也可以理解,都不得罪,都不亲近,明哲保身。但在宫廷之中哪有绝对的明哲保身?不支持,在帝后看来就是反对。
虽然他现在选了蘧皇后,但蘧皇后尚未对他表示认可。
太子显然打了退堂鼓。
“世子,西京没有廷尉。”在太子又说出恶化情势的话之前,永清迅速道。
“这还用你说,三公九卿皆在朝京。”欧阳野不屑道。
“西京没有廷尉,难道西京就没有刑狱之案了吗?”永清仿佛在真的为他贴心考量一般,“世子知道如今的刑狱大案都移送哪里了么?是移送宫禁黄门署的北寺狱。你可知如今北寺是谁管么?正是可能会被你拉下水的刘骑。”
欧阳野的脸色稍有变化,她接着道:“太子与我有所图谋,陛下自然震怒,但世子暗地在西京为长沙王发展眼线,把手都伸到了陛下脚边——你以为刘骑敢不细查世子么?以前陛下不想与长沙王兄弟阋墙,因而格外厚遇世子,如今这一封帛书递上去,这份兄弟之情,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永清他们并没有把湘阴侯在西京连根拔起的意思。
但刘骑和皇帝自然希望斩草除根。
永清只差没问欧阳野,你不会想换个更厉害的来对付你吧?
欧阳野不傻,永清和太子兄妹自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以后更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的行动。或许他们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或许,是要借用他的眼睛。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也是他暴露以后最好的选择。
欧阳野心中已做决定,他瞥了一眼太子:“但这件事实在太险了。”
意思是要太子加码。
太子直接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
他不懂,太子是一个怎样厌恶和各方势力沾上关系的人。如果这里头出现了一点儿互利的意思,太子的危机感就会陡然降临。
永清揉着那缯帛,只恨太子不争气,道:“若说险,恐怕没有比世子如今做的事更险的了。”
欧阳野也看出来,此事主导在于永清。
他还是坚持先过嘴瘾,他骑虎难下,永清公主也是骑虎难下。他笑道:“我也别无所求。只是来了西京快两月,想家中姬妾得紧,身旁又无一个贴心的服侍,如今又受许巽冷箭,更需要一个细心可人的女儿抚慰,公主若是——”
太子勃然大怒:“欧阳野,你摆清自己的位置!这种浑话,是你能对公主说的?再让本宫听见你嘴里不干不净,你就别想回长沙了!”
永清突然感触。
虽然天家荣辱俱是一体,羞辱永清,在场的太子面上也难堪。但太子还是有几分真心,把她当成妹妹护着的。
仿佛冒犯尊者就是欧阳野的天生乐趣。
他丝毫不惧,却也不恼,接着道:“我又没对公主不敬。我只是想向公主讨一个人罢了。”
“谁?”永清问出的一瞬,她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欧阳野道:“那日公主在飞廉观中的侍女。”
太子以为这事就算一锤定音了。
但不料,永清坚决道:“不行!”
“五妹——”太子有些烦了,不就一个侍女,即便不是为了换取欧阳野的助益,白送他做个人情也未为不可。
欧阳野也不料她反应这么大,一时愣住。
屏风后的人影倏然站起:“钱帛可以,珍玩可以,你想在朝京谋个千石以上的官秩,也可以。但是人不行。”
“哦?公主以为湘阴侯府中是缺钱帛珍玩,还是长沙王不舍得给我千石之禄?”永清公主何曾有过这样激烈武断的反应,他愈发咬死了这个条件,“我只不过向公主讨要一个奴婢,公主却这样扫我颜面。如果不行,那我也不留太子和公主饮茶,你们请便吧。”
室中一寂。
永清只恨许长歌早上那一箭,否则哪有如今这桩万般棘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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