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春雨濛濛,本是惬意轻快,偏落在黄昏时分,便成暮霭沉沉,缃云堆天。
李功接到永清公主被扣在宫中的消息,坐立难安。虽然他也知道皇帝并非丧心病狂之人,但幕僚,总是善于做最坏的打算。
“不如给朝京递去信?”跟着他一起来的将军府曹掾提议。
“不可,”李功直接否决,他站在门廊下,遥遥可见宫门前的高阙,没入黄烟般的细雨之中,“公主尚且无恙,陛下留自己女儿在宫中,合情合理。即便有什么,亦是远水难救近火。贸然递信,恐怕使得皇后和大将军忧心。”
曹掾也是焦上眉头:“唉。若蘧家几位将军还在,陛下多少顾忌些。”
“若是几位将军还在,蘧氏又怎会被选立为长秋宫。”他望向东天,亦是一片混沌,隐有天光淡淡。
“若说近水,蘧氏倒是还有能用的人。”曹掾忽而道。
“你是说,桐关校尉,蘧平?”李功一豫,“但他到底不是蘧家正支。驻关将领,私入京城,总是大忌。虽说这里不是朝京,只是皇帝行在,他恐怕也得掂量,未必使得动。”
从朝京到燕阙,沿途官路五百里,设有十三关驿,最后一驿,即在桐关。桐关自古险要之地,扼守西京咽喉,从古至今镇守的皆是精兵良将,若是轻骑疾行,只须两日夜,即可奔达燕阙。
“长史忘了,大将军对他有恩,若不是大将军,他还在晋阳老家种地呢。”曹掾笑道,“再者,大将军看人的眼光总不会差的。”
也没有更好的预备之法了,李功拍了一下廊柱,转身回屋:“如此,那我便修书一封,鸿固原的事,你还是盯紧些,莫懈怠。”
曹掾称是。
雨落到兰林殿里,却氤氲着庭院里春兰的娇媚香气。
奉养在深宫的花朵,连盛开的姿态都是被精心培植过的,这等软媚清甜的香气,自然也逢迎着人主的喜好。
“这花也太香了。”阿离甚至打了几个喷嚏。
苏苏敲了敲案上尺牍:“花不香,难道还是臭的,快来接着读,别老往庭中瞟。”
“我是为了保护公主嘛,李长史特地嘱咐了。”阿离学书极快,却偏偏不大能定下神来,她笑吟吟道。
“别打岔,公主一个人好好地在庭里——”苏苏才觉得不对,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庭中夕雾漫漫,唯有一个孑然而立的绛色身影,“公主,外面下着雨!你在……”
庭中的永清回头,细雨落在她眼睫上,使之轻颤:“我在看花。”
苏苏立刻冲了出去把她拉回来:“没听过什么在雨里才能看的花,这要是伤寒了怎么办,又不在朝京,皇后殿下多心疼啊。”
“一点毛毛雨罢了。”她鬓发的与衣裙俱是微微地润湿,花气融入雨中,她的衣衫上也沾上春兰气息。她有些出神般道,“宫中的兰花,不似野外滨洲的猗兰……”她的话音渐渐息止,在苏苏与阿离探询而不解的目光里。
永清想说,不似他递来的一捧兰草,清芬之余,亦带苦韵。
“没什么。”她摇头。她在想什么荒唐的事。
苏苏还想追问,却听见殿前来了人。是中常侍周羽,特地将公主府中的婢子带来服侍永清公主。
“常侍倒是有心了。”永清目光掠过,几名熟悉的婢子皆低眉顺眼,她问,“我见这丹若宫中,宫人如云,随意差遣几个派与兰林殿便是,怎么还特地将她们接进来?仿佛,我是出不去了一般?”
周羽笑起来极为和蔼:“公主说笑啦,不过是想着这几人服侍公主十来日了,也算得力,也怕公主用宫里新人不惯。”
永清了然:“哦,如此说来,是她们身怀异能了。”
“普通宫人罢了,若公主觉得她们不好,再添十个也使得。”周羽恍若听不懂她词中之意。
周羽走后,永清对苏苏道:“盯着些她们。”
苏苏亦警觉了起来:“那便别让她们近身伺候了,不若,也别让她们进公主寝中。”
“不。让她们如常便可。不给她们机会,怎能露出马脚?”永清倚在窗边,望向庭中雾花烟树,“特别是……那个半夏,寻常宫人竟会读书写字,倒是难得。”
半夏的马脚尚未被她们抓住,此后两日倒是一个常乐常来兰林殿晃荡,她假口说赵昭仪生病,自己心情滞郁,非要永清陪她散心。
她每回来,必不会安安分分坐半晌,必然是四处游逛,似看不足,翻乱永清的箱箧,顺走一两支华胜金钗。若是被永清捉住制止,她便娇娇柔柔地说几句许长歌的往事,仿佛这是她唯一可以刺痛永清的武器。一开始永清尚有波澜,常乐说久了,她便对这两人都无限厌烦。
“长歌哥哥——”她又来了,却因永清眼中的一抹凌厉而戛然而止。
“常乐。大燕女子十三即可婚嫁,”她本便不是善于隐忍的人,听常乐嗡嗡数日,终于冷语相向,“你既与许侍中如此青梅竹马,父皇怎没有玉成之意?不会是因为你没上玉牒,还要看长秋宫的脸色吧?你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哥哥,我真是困惑许久。许侍中算你哪门子兄长?我在玉牒上也没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吧。”
“你……”那方才破为自得的一双凤目,瞬间蓄泪,常乐摔门而去。
气走了常乐,她并未舒心,只觉索然无味。到头来还是要摆出嫡室的威仪,破了姊妹的脸面才能换得一丝清净。
“公主,一击诛心。”苏苏收起差点被常乐顺走的一支嵌红蓝宝的金簪,啧啧称叹,“这样好的东西,差点就落常乐公主手里了。”
阿离无法理解:“她都是公主了,怎么还老惦记别人的东西?我看这支簪子也旧,也不比她自个儿头上的好看呀。”
苏苏手里的簪,样式颇古旧,簪身宽平,簪头铸的金花嵌槽亦是民间也不用了的样式,缀在其中的红蓝宝石亦有时光沉淀的痕迹,深色沉沉,不大闪亮。
“确实旧,两百年了吧。”苏苏晃了晃手中的簪子,递给阿离看,“皇后殿下节俭,虽对公主宽泛些,首饰衣服也不允随便制造,公主有一大半首饰都是前几代宫里的东西,这支,记得是文帝的许皇后留下来的。”
这个姓氏蓦然让永清心里一动。她细细算了一下,许皇后身出槐里许氏,好像还真和许长歌沾点关系。
阿离顿时对手中的金簪流露敬畏:“好吧,这院子里的人年岁加一块儿也没它大。”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给你。”永清出声,见阿离发愣,她忙道,“我没有随手赏赐的意思,只是——”
只是那日听李长史说起租田之赋,十而税五,又想起阿离家被宦寺诈骗,诈得的钱也尽入了皇家私帑,总觉亏欠。
“谢谢公主。”阿离一双眸子毫不带卑怯之色,腼腆一笑,“我知道,是公主送给阿离的,阿离很喜欢。”
她眼角眉梢溢出的笑意温柔,冲淡了张扬艳色,永清登时又听见心脏怦然而动的声音。
她的美丽,永清竟恍惚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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