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枕文吏出身,巧舌如簧:“臣来时遥观此处五色云气,便知必是燕室子孙,如今西京燕室最贵者,非公主莫属了。”
这话说得荒谬,却教人不可为难,永清哼了一声:“邝仆射竟通天文。”
永清懒得给邝枕假以颜色。他横来的一句“许侍中”,又将她和许长歌拉回了君臣本位。也教她确凿地知道,许长歌不过是皇帝派给她的一块蜜饵罢了。
他接近她,就像她接近他一样。
初初萌动的春情,也似被拔离土壤的香草,渐渐无了生趣。
邝枕又邀他们燕饮,河堤平坦高处,偎桃傍柳之地,邝家以素色步障围了一席之地,陈上簟席饮盏,香草花果,便成最简单的士宦人家游春宴席。
说来这位邝仆射,她早在朝京就有所耳闻。他并非是皇帝的亲信宠臣,乃是三年前才从朝京赴燕阙就任的。邝枕初为广汉郡太守的掾吏,以廉见举,入了三公府,但因着出身不好,颇被士族排挤,自请到西京侍驾,把颇为赏识他的窦司空气得没脸。
但另一种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是,他与妻子卞氏恩爱过笃,但卞氏出身蜀中商贾,为人所讥,处处为难,他四处谋求,才搭上了梁符的路,迁调西京尚书台。只因西京商贸繁昌,风俗宽容。
当见到邝枕欢喜地将雁奉给卞氏时,永清认可了这种本显得荒谬的说法。
卞氏生得娇小玲珑,为人却爽利大方,一见永清,不等邝枕说话,便看着她湿透的鞋袜笑道:“妾在闺阁的时候也常在上巳游水,打小就知道,是决计不能穿这样好的锦鞋出来的。妹子不嫌弃的话,妾那里还备了一双木屐,可以换上。”
“卞娘啊,这是……”她一口一个妹子,饶是宠妻的邝枕也心惊肉跳。
“好,多谢。”永清并不在意。但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卞氏在朝京仕宦妇人之中不受欢迎。
她和永清一样无忌。但永清的无忌是公卿士族必须忍受的,卞氏则不然。
眼见永清跟着卞氏绕过屏风,邝枕低声对许长歌道:“侍中勤于……皇命,鸳鸯戏水,倒叫我一箭搅和了,不若这般,稍许我与拙荆出游,此处便留给你与公主燕饮赏景。”
许长歌面色不善,但并未反对。
邝枕又道:“此外,侍中最好莫往上游去了,尚书台同僚在那处结宴流觞,他们未必有此眼力识得公主,若侍中和公主被看见了,必被调笑,公主女儿家脸皮薄,若恼了侍中就不好了。”
“邝仆射。”许长歌沉声道,“你倒真替巽着想。”
邝枕知许长歌恼了,虽是同奉尚书事,但他秩六百石,许长歌秩比二千石,也不敢再打趣,待爱妻从屏风后出来,携手而去。
屐齿踩在卵石上哒哒地响。他侧过头,眼角余光里,浅碧裙袂下,她白皙的脚趾若隐若现,长久地在水中浸泡,起了浅浅的粉褶,愈显得柔软。
“侍中。”她落座在许长歌身侧。
明眸里含羞带怯的憧憬已荡然无存,她如往常一般有神的警觉,清明,踌躇满志。
他心知,不可奢求的时光已然结束了。
“邝仆射似与侍中私交不错。”她甚至已经开始套话,“我记得,刚到燕阙的时候,是刘常侍和侍中一起迎接我,许侍中也与刘常侍熟络么?”
许长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公主是想问昨夜朱雀门之事。若臣说,臣晓得比公主还迟,公主可信?”
永清将信将疑。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西京的中朝,已有渐渐分化的意思了。
刘骑为首的四常侍参政,并非大燕历史头一回。在此以前,已有两次宦官风波了。第一回是武帝晚年,授权柄于中书令,但很快武帝驾崩,中书令之权被大将军霍胤革除。第二回便是先帝温熹年间,任用宦官诛杀霍胤,从此宦寺权势滔天,位至乡侯,直到温熹末年才被扑灭。
但凡宦官参入中朝,由于他们离皇帝更近,便不可以避免地另与皇帝私下议政,有意无意地排开外臣。
可许长歌不一样,皇帝对挚交遗孤的信任与偏爱,绝对重于刘骑。怎会连他也不知晓刘骑的动作?
“侍中认识何忠。”她想起昨夜,他遇见何忠时说的话,她盯着他的眼睛,“你也知道何忠在燕郊办事。”
他目中澄澈,毫无波澜:“看来公主是一定要臣自证清白了。”
许长歌自证清白的方式,就是带她亲往鸿固原上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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