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在抵达之前,一直对“最好的宅邸”的说法嗤之以鼻。
车门一开,便见这处大宅朱漆门户,廊柱石础皆是莲花须弥,层层浮雕,牌匾已被摘下,轮廓隐有漆金的痕迹。
“这是……”她皱起眉。
天子用朱门,因而就连三公官署也只敢漆黄。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武帝时赐予大将军霍胤的宅邸。”依然是许长歌那隐有笑意的声音。
霍胤,三朝权臣,废立两帝,女儿还当了两次太后,曾被武帝赐予九锡。
确实是可以称之为西京甲第中最好的宅邸,但多年来空置,想必也是无人敢住进去,唯恐步霍胤九族尽诛的后尘。
永清忍住性子,微笑问道:“这样吉利的宅子,不会是侍中为我挑选的吧。”
许长歌没有回答,但她隐隐约约又听到一声轻笑。
她真的有点恼了。
三公九卿也不敢这么和她这般说话。
永清只想冲回朝京,质问董夫人,这就是她说的一点温柔就可以言听计从的人吗?
她还在努力动心忍性的时候,许长歌走到车前,伸出手:“臣扶公主下车。”
“你……”永清的眸子倏然睁大,她已经说不出这种古怪的感觉了,只觉匪夷所思。向来下车要么是搬来一张脚踏,要么就近唤来仆从伏在地上以背作踏——永清嫌前者麻烦,后者作践人,都是直接跳下车——哪有要一个外臣牵下车的道理!
更何况,许长歌好歹一个秩比二千石的光禄大夫加侍中,他不嫌有失身份么?
她愠怒地望去,却对上一双按捺期待的眼睛。仿佛敢在朱雀门前拦她,用近乎轻佻的亲昵语气和她说话的那个人已经退场了,现在他的眼神竟然带着一点卑微祈盼的意思。
为什么?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她脑子瞬间一乱,连生气也忘记。
“不要你扶。”她垂下头,独自跳下车,跟来的西京宫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只有苏苏司空见惯。
她身后,许长歌的手慢慢收回拢起,脸上笑意也渐渐退去。
“公主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跳下车?从未有过例外?”他也没有似旁人般震惊,只是一味地问,仿佛质疑。
永清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宅邸门槛,闻声回头,暮色之中,许长歌似有淡淡失望。
他好怪。
永清回道:“是的,向来如此。侍中今日辛苦了,请回吧。”
许长歌颔首,在她的注视下,转身牵马走进了隔壁紧挨着的宅府里。
“隔壁是?”她问门吏。
那门吏恭敬道:“禀公主,咱们隔壁是冯翊公府。许侍中就住那里。”
到底是谁安排的?匪夷所思。董夫人要她利用许长歌,就恰好能让她住许长歌隔壁,难道是朝京那边的?
不对,如果蘧皇后的人已经渗透到可以左右皇帝的想法,那她也不用来了。
霍胤煊赫三朝,权势滔天,他的府宅确实比之皇宫也不遑多让。
是夜,她住的撷珠阁里依次渐起了灯烛,室内俱披上一层暖金色泽,此时那些错金饰彩,镶珠嵌羽的陈设,愈显得流光溢彩。
连苏苏都啧啧称叹:“公主,这霍府也太奢侈了,连屋里挂的幄帐都用的蜀锦,也难为那些西京宫人,这么大的宅子一个时辰就收拾出来了。”
“什么霍府,等少府新制了匾额,挂上了就是永清公主府。”永清道,“仔细你手上的功夫,弄疼我的头发,可要打你。”
她难得摆一次公主架子,但永远哄不住苏苏,毕竟苏苏的母亲是她的乳母。
“公主今日尽唬人,现在还要唬我不成。”苏苏依然笑吟吟,麻利地拆卸永清头上的簪饰,“什么叫和朝京时的规制一样?您明明在朝京也是老老实实和皇后娘娘住长秋宫,哪来的什么开府仪同诸侯王,说来也怪哉,陛下竟然真的同意了。”
“我哪里唬人——临行和阿娘说好了,若我办事漂亮,等回了朝京,开府也未为不可。”永清伸了懒腰。
苏苏突然问:“说起来,董夫人和您说什么了?连我也不许听。”
“她说……”脑海里无端想起许长歌注视她的目光,她突然无法将董夫人的建议说出口,悄然扭转了话题,“……你有没有觉得,那位许侍中,很奇怪。”
“许侍中,他长得很好看。这算奇怪吗?”苏苏持着玉梳,敲了敲自己下巴,被永清瞪了一眼,她笑道,“我知道公主的意思。他没有对公主的敬畏,反而——有些僭越地亲近了,仿佛,仿佛你们以前就认识一般?”
永清也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但她摇头:“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她对于许长歌的一切了解都来自朝京的传闻。
苏苏也是这样想,她一边为永清篦发,一边道:“万一呢?这位许侍中也是传奇。温熹四十三年巫蛊案,他父亲太子太傅许鸿五刑俱受,三族夷灭,大家都以为许家没人了,哪晓得还有忠仆演了一出《赵氏孤儿》,用自己儿子把他偷换下来,陶景十年才被陛下寻到,才知道他一直流落朝京。”
说来也叫人唏嘘,大燕两百年来,从未有过文儒之士受过这全套的极刑。许鸿以《公羊春秋》而拜为东宫少傅,最终却因一场荒谬的巫蛊,招致比霍胤还惨烈的杀身之祸。当然,他为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顶下了这罪名,也在死后极尽哀荣,祔于太庙。
带给许长歌的,就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皇帝的愧疚。
苏苏见她异常乖顺,镜中人素颜如兰似雪,一双眸子无焦地神游。
“您还想许侍中呢?”苏苏不由笑。
她迅速撇清:“我没有!”永清叹了口气,“我是在想阿娘交代的事情,一是自从去岁开始,西京内宫的线几乎都断了,只剩一位王美人尚未暴露,却也未再递消息回来。二是,西京这两年的帐,实在难看,父皇要钱如流水,阿娘觉得不对劲。”
“还有太学的事情。”苏苏提醒。
“太学,”她回想蘧皇后之前说的话,“太学并不打紧,阿娘说盯到七月就可以了。”
苏苏问:“为什么是七月?”
这是个好问题,她当时也这么问。蘧皇后却轻描淡写而过,她怕再追问显得无知,让蘧皇后怀疑她尚且不能独当一面,因而不了了之。
她受封为永清公主时,蘧皇后将一把机杼,一副刀笔放在她面前,二选其一。
她问,选机杼如何?
蘧皇后说,你选机杼,则垂范天下女子。名章妇顺,侍巾栉,执箕帚,以纺绩织紝为要,不使天下一士有寒。
她又问,选刀笔如何?
蘧皇后说,你选刀笔,亦垂范天下女子。优事理乱,文无害,通大义,杂用霸王道之法,不使天下倾颓其道。
永清还是拿起了刀笔。然后被蘧皇后关在长秋宫里读了五年的章句和律令。
好不容易,她对西京问题的看法得到了蘧皇后勉强的点头,终于同意让她小试牛刀,把她放了出来。
她虽然有些举棋不定,但仍满是重见天日的雀跃:“我们明日进宫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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