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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事后一支烟

酒后之后的第二天,方馥浓没去公司,他本就散漫惯了,何况起床之时已是正午,头疼欲裂,胃也不舒服。第三天方馥浓准时准点露了面,反正是周五,大多数人这一天的工作状态都很懈怠,何况之后还有三天的清明假期。

还没将自己办公室的皮椅坐热,Amy就来了通知,老板要见他。

没有令行禁止,公关先生刻意拖沓了几分钟,才走进总裁办公室。对于自己的年轻老板,如果还有别人在场,他就恭恭敬敬克己复礼,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他便剑履上殿,像个揽权的将军。

“酒醒了?”

“还好,胃还有点疼。”半拖着音调,完全缓过来的方馥浓坐在了战逸非身前,一脸博取同情的不精神。

“你还记得你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吗?”战逸非除了对唐厄可以掏肝沥血,对待别人,一概说翻脸就翻脸。唯独对方馥浓还算客气,大约是吃不着的永远存在念想。

大约也是想了起来,那天这人摸自己的脸,亲自己的眼睛,还说,我更喜欢你。

倒是这边方馥浓吓了一跳,微眯眼睛,仰抬下巴想了一下,他那时候喝得云里雾里,极可能思维不清,对战逸非说出自己负债累累的现状以及来觅雅坑蒙拐骗的终极目的,便故作无所谓地解释:“说‘酒后吐真言’的那都是没醉过,那种头疼脑热的情形下,只能吐出戏言、瞎话,所以不管我说了什么,你千万别放心里。”

“哦,是吗?”战逸非睫毛一低,脸色一沉,失望与不甘心的神情一闪而逝,马上又恢复了一张冰雕玉琢般冷酷的脸。他说,“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计较那天的事,产品上线前公司事务太多,我可能这次去不了荷兰。夏伟铭的团队会先我们一步出发,觅雅也不能不派人跟进,所以我打算让你去。”

迅速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方馥浓微微皱眉:“这是唐厄的意思?”

“为了替觅雅拍摄广告大片,唐厄不等伤愈就要出国,还跟剧组多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国内各方面需要托尼打点,所以他提议让你担任他的临时经纪人……”

“等等……打住。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想让我端茶送水鞍前马后,你想让我去伺候老板娘。”

“没错,直截了当点说,就是这个意思。”对方问得不客气,战逸非倒大方承认。扔了一粒薄荷糖进嘴里,一双狭长凤眼冷冷指了过去,“怎么?有问题?”

“没有问题,哪儿敢啊。”掩去心头不爽,方馥浓伸出舌头轻轻舔过嘴角,别有深意地望着对方,“那粒小糖片卡了我一晚上,第二天撒尿的时候还隐隐作疼。”

战逸非此刻仍感悔,方馥浓酒醉不假,自己明明清醒,完全就该趁人之危,如今这样不但不尽兴,根本连气势都输了一截。这样想着,嘴里的甜味越发可疑,战逸非不自然地避开方馥浓直视自己的眼睛,嘴里轻声念着:“你活该。”

这一点点心思没藏住,脸就微微红了,白皙颊上浮起的那片淡红,仿似临近傍晚的云霞,还真是好看。

藏不住的心思自然也瞒不住方馥浓的眼睛。这小子皮肤白且薄,如果不装腔作势地板住脸孔,他的所思所想便与一丝不挂没差,让人一览无余。

“咳咳……”清了清嗓子,战逸非又沉下脸,冷着声音叮嘱说,“唐厄喜欢吃巧克力甜品,但讨厌果仁,如果里头混着果仁,你得替他先挑出来。他底子弱,容易生病,因为这次拍的是夏季广告,所以拍摄完成记得给他加件外套……还有,他喜欢收集世界各地的工艺品,以前我不管去哪个城市都会给他带礼物,你记得抽空带他去有当地特色的艺术品店逛一逛……最重要的一点,别让他贪玩。首支广告片里夏伟铭会找一群白人男模衬他,你别让他们和他玩得太近,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如果他非要爬别人的床,我也拦不了。”方馥浓脸上带笑,话里带酸,笑得风流花哨,酸得岂止打翻了醋瓶,连着盆碗瓢钵一并碎了。

“你——”

“战总。”敲门声响了几下,一个男人推门进来,打断了他们,“我有事找你。”

赵洪磊杵在办公室门口,想进门又犹豫,很显然:有些事他不愿让方馥浓参与。

“没事,进来吧。”战逸非背向后靠,躺回自己的老板椅,以个相当信任且轻松的姿态向对方示意:公关先生在场也没关系。

“按照合同,第二阶段的原料采购费上个星期就该给打款了,几家供应商这几天都跑来我这儿催款,您看是不是……”销售部的助理迟迟没有拿到老板的签字,不得已,销售总监只得亲自出马。赵洪磊把一张费用申请单递在年轻总裁面前,岂料对方没伸手接,反倒给了方馥浓一个眼色。

方馥浓心领神会地接过单子,一看,近六百万。

就那些不知从哪地小作坊采购的破原料竟敢报价六百万,而且已经是第二阶段的费用,可见光是原料的采购费就已支出了千万。方馥浓不由佩服这姓赵的,到底是老江湖,捞起钱来比自己还心狠手辣。

战逸非也不是傻子,滕云送来的质检报告明确显示觅雅的产品原料是劣等品,这笔六百万的原料费显然高得离谱。

“黄经理离职以后,公司新聘的采购经理在苏州,上海这边的事情你慢慢准备移交出来吧。”

“移交给谁?”

战逸非本来想让他把这权力移交给方馥浓,可突然又觉得不太放心,于是说:“先移交给我。”

赵洪磊不甘愿,面子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笑着说:“那这笔旧款是不是先结了?”

“你每次进我的办公室都是伸手要钱,现在换我来问你,前前后后给了你多少公关费用,为什么到现在一家KA渠道的客户都没有落实?公司产品原定于春节后上线,就因为你的问题进度已经迟了,广告大片也要赶在七月前投放,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你打算让消费者看到觅雅的广告却没地方购买觅雅的产品吗?”

“一方面是几款产品的包装还没定下,另一方面……”面对老板的指责,赵洪磊故技重施,一面把错误推在了已经去世的战逸文身上,一面又找尽借口扯皮搪塞,“你哥哥还没有完成对觅雅品牌的最终定位就去世了,不同的品牌定位指向不同的客户群体,既决定了品牌日后的发展方向,也决定了产品该主推向KA(重点客户)、CS(客户服务)、EC(电子商务)三大渠道中的哪一类,哪些是砸钱也赚不到吆喝,哪些是一本万利回报率最高,总之,这个问题牵涉到方方面面,不能草率决定……”

“你说的我明白……可是……”这是一个非常现实同样也迫在眉睫的问题,走销量,还是树品牌,主推大众更易认可的低端产品快速收回成本回笼资金,还是一年年砸钱投入,打造高端、高价、高品质的产品,几乎是所有快消型企业难以兼顾的难题。

赵洪磊当然看出了年轻总裁的困境,心道果然资历太浅,一遇上问题就会犹豫不决,顾此失彼。他知道对方此刻已经无暇深究自己的失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追问下去:“战总,时间确实太紧了,还得请你快点做个决定……”

留学澳洲那两年,旁人看来是富二代出国镀金,陶冶情操,可战逸非确实还算刻苦。红木老板桌上摆着王石的《大道当然》,这两天他正在研读这本书,还剩个尾巴没看完。书柜里放着他下一本要读的书——严钦的老子严中裕写的《商者无疆》。严中裕虽然教子无方,但纵横商场那么些年始终游刃有余,富可敌国自是有他的道理。

然而真的在关系公司发展的大方向前,他就显出了那么点邯郸学步似的底气不足:“最好是两者兼得,用低端产品留住顾客,用高端产品树立品牌……如果将已有的产品定位为中低端,可不可以再开一条生产线,除‘觅雅’之外再创立一个全新的高端品牌?”

“可以是可以……”询问的口气显得这毛头小子极不自信,赵洪磊更是心里发笑,“但是一个全新的品牌,从最初包材、原料的采购到后期的营销推广,又是从头开始,产品上线的日程又得往后延了。目前觅雅都还没有上市,公司暂时没有可能再去打造一个新品牌。”

一直旁听着的方馥浓勾了勾嘴角,这人颠缁倒素的能力倒也不差,把更紧迫的难题抛给老板,自己那点手脚不干净的小污点就顺便抹掉了。

两难之际,战逸非把目光投向了方馥浓,他知道这家伙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可对方偏偏端着一脸事不关己的微笑,只是说:“销售部的决策,公关部不便参与。”

多开一条生产线就等同于多一条财路,方馥浓当然想要采购大权,可战逸非似乎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刚才听他一个劲地提唐厄本就不爽,这么一来,他更不肯放过这个反攻倒算的好机会。

话收得干脆,却带袅袅余音。战逸非完全读懂了这双深长眼睛里的要挟意味,于是更加恼火地瞪了过去,眼神凌厉似剐,简直恨不能刀刀致命。

求人相助还这么凶神恶煞,方馥浓自觉更有理由闭口不言,只用软绵绵的笑容将对方的怒意全顶了回去。

本来十拿九稳的赵洪磊瞧见这俩人这么“眉目传情”,不知他们怀的什么心思,自己心里倒开始没了底。

“自从Chris离职市场部,现在公司里以‘总监’这个职位任职的人员只剩下你们两位了。所以我希望以后觅雅发展推进的每一步,都由你们共同决策完成。”一句话就算认了错,也授了权。战逸非转脸看向方馥浓,从冷冰冰的脸孔上硬挤出一丝做作的笑容,和颜悦色地问:“方总监,对于觅雅的品牌定位,你有什么高见?”

方馥浓弓腰摁下Amy的分机号,对她说:“发邮件召集各部门的主管及经理,告诉他们二十分钟后主会议室开会,准备好会议的投影设备。”转眼看向赵洪磊,笑了笑,“赵总监不如先去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我们会议室见。”

待赵洪磊悻悻退出总裁办公室,战逸非有些不解,“二十分钟?连制作PPT都不够。”出于好意提醒对方,“我劝你还是准备得充分一点更好,销售部那几个老油子不会轻易让你过关的。”

“PPT是圆圆照我的意思做的,小丫头领悟力不错,不需要大改。这二十分钟,我是给赵洪磊准备。”方馥浓一屁股坐上红木老板桌,俯身向战逸非靠近,“佛曰:圆满佛果由利他心所生。销售部一群笨蛋,给他们时间就当我济贫了。”

“你早准备好了?”战逸非眯起眼睛,一脸狐疑,“为什么今天才向我汇报?”

“做属下的切忌越权,只有等领导需要,我才能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话虽这么说,其实是怕对方多心,看出自己想要采购大权。方馥浓自觉已经摸透了老板的脾气,战逸非多疑,他得欲擒故纵,表现得越无所谓,越能不经意间把这机会攫过来。

战逸非冷哼一声,不接这个玩笑,只说:“你也别太自负,销售部那几个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会上他们让你难堪,你别指望我会为你解围。”

“不用你替我解围。你就高坐无忧,看我如何为你拼杀疆场保河山……”方馥浓将战逸非的脸扳向自己,嘴角微翘着凑向对方的唇前,以京剧唱腔轻唱道,“旌旗指处贼丧胆,管叫那捷报一日三传……”

戏里的穆桂英本是铿锵明丽的唱腔,此时此刻被方馥浓这般半真半假地唱来,便与调情无异了。战逸非还没来得及推挡,一双嘴唇就被对方堵了上。

方馥浓坐在老板桌上,战逸非坐在老板椅上,本就处于劣势,这一被对方压下身子捧着脸亲,招架的余地一点没有。既然招架不了,索性就不躲不避地迎上去。战逸非一只手勾住方馥浓的脖子,将他的脸搂向自己,另一只手往下拽拉他的领带,还在腕上缠上一周。两个动作都是不让走的意思,好像生怕这个男人反悔,不肯再亲自己。

得了这么热情的回应,方馥浓也来了情绪,两个人又交颈厮磨了一会儿。战逸非突然开口,说是司机清明请假去外地扫墓了,明天让方馥浓开他那辆奔驰接送自己。目的地也是墓园。

“记得买一束花,别买菊花,买百合或者白玫瑰。女人应该更喜欢那样的花……”

方馥浓想起来,这个男人的母亲是个三儿,迟迟没有扶正,后来就死了。

二十分钟后,偌大的主会议室已被坐满。为了遮掩脖子上的吻痕,战逸非将外套领子竖了起来,坐在正对着电子白板的位置上。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赵洪磊坐在自己左手边,而他身旁依次坐着三个部门经理:大客户经理、化妆品店负责人以及电子商务部经理。

PPT做得简洁又美观,坐在哥哥身旁的战圆圆向战逸非投去邀功的眼神,却发现他眉头微蹙,正襟危坐,显得紧张又庄重。

也不知是担心觅雅的品牌就此定位不清,还是担心方馥浓会在众人攻讦下下不来台。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男人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脸上的神情更是从未有过的专注,侃侃而谈的样子充满魅力。

战逸非看得目不转睛,听得也十分仔细,战圆圆开小差地将脑袋歪向自己的哥哥,悄悄说:“馥浓哥好帅啊,哥,你说是不是……”

“开会的时候别说废话!”凤眼一瞥,战逸非用压低的声音斥了妹妹一声。

战圆圆瞥了瞥嘴,又坐正回去,继续听方馥浓讲下去——

“……时尚行业与别的快消行业存在着本质不同,化妆品与时装、手表、珠宝一样,比起品牌给消费者提供的物质层面的功能性利益,更注重以情感性利益和自我表现性利益为品牌的核心诉求,品牌被赋予了超出产品本身功能性价值的象征意义,它象征了不同的自我个性、社会地位、审美品位以及生活方式等等……”

“听方总监的意思,是要走高端高价的产品路线了?”大客户经理率先发难,他们有备而来,本就不打算客气,“这个社会消费者的认知很肤浅,要树品牌就要广宣,就要砸钱。光是你联系的那个上戏的活动,花了多少?500万。但很有可能这笔钱砸进水里,到最后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你很难预计消费者看到一支广告后是否真的会购买产品,这样的盲目投入要不得。”

“是啊,还不如把这笔钱给市场部多做点线下活动,或者给我们部门,多送客户一点礼品。”

“如果按照战总的意思多设立一个目标客户截然不同的品牌,连同VI设计都得重新开始,已经在各大媒体上为‘觅雅’产品上市做的预热,效果将大打折扣,消费者没办法短时间内一下子接受几个同一公司的不同品牌。”

“……”

三个部门的经理一人一句,连连抛出问题,而方馥浓兵来将挡,一一作答。

“稍稍有点智商的人都知道,多一个品牌不止是多一条生产线,更要多一套产品配方,公司的运营成本整个都会跟着上去,这等同于是靠钱解决问题,还不知道有没有回报。”

“这是你今天最有见地的一句话,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而且你只做到了后面两个字。”方馥浓侧头轻轻一笑,重又目视台下,放开声音,“即使财大气粗如欧莱雅,也不可能三十几个品牌就开三十几条生产线。据我所知,羽西和赫莲娜就共用同一条生产线,它们的核心配方几乎完全一致,只在最后几味作料似的原料上稍有不同。”

大客户经理惊讶且不信任地问:“你根本没有化妆品行业的经验,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方馥浓转过头,冷冷注视对方:“你有二十年化妆品行业的从业经验,为什么会不知道?”待对方吃瘪闭嘴,方馥浓拿着PPT遥控笔,在电子白板上切换出几幅与觅雅产品相关的精美设计图稿,补充道:“虽然打造一个全新品牌,未必需要多开辟一条生产线,但推广投入一定必不可少。我很赞同关于‘低端产品拉拢顾客、高端产品打造品牌’的想法,在座各位的思路还是太窄了。正如刚才三位经理所说,对于一家新成立的公司,无论是靠价格还是靠广告,都不太可能快速占据市场,所以,我的建议是……为了加深消费者的品牌概念,已在各大媒体宣传的‘觅雅’品牌不作更改,只在产品名称上划分品类;为了尽可能节省变更成本,生产线不变,已有产品的原料、瓶身不变,只在包装花盒上另作文章。我建议优化组合公司现有的产品并适当补充研发新品,将彩妆ColorMiya定为公司品牌的塔基部分,以优质低价来拉拢顾客;将目标消费者18至35岁的在校学生或青年白领的MissMiya定为塔中部分,以全新概念来‘教育市场’;将目标消费者25至40岁以上成熟女性的LadyMiya定为塔尖部分,打造以品质和价位至上的高端化妆品。”

“‘教育市场’是什么意思?”战圆圆转头去问战逸非,会议室里在座的很多人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好问题。”方馥浓朝战圆圆投去鼓励的眼神,接着问,“谁能替我解释一下?”

不懂的人居多,懂的人也出于一种可耻的办公室政治,选择闭嘴不说。

方馥浓笑了笑,踱出两步,自己说下去:“无纺布面膜起源于中国,并迅速被欧洲大牌认可,占据了市场。从芦荟胶、BB霜、蜗牛原液到瘦脸精华,价位从几十至数百不等,这些年热销的品类无疑是成功推广了一个新的概念,一时间跟风者众多,待市场被各种良莠不齐的品牌占据,又会诞生一个独具智慧的新的品类,依次循环。而MissMiya的当务之急,就是重金投入教育消费者接受某一新鲜概念,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从而成为新品类的开创者与领导者。”

“可是这很难……”赵洪磊忍不住插嘴,将死去的战逸文搬出来,简直百试不爽,“已有的产品系列都是原来的战总在的时候定下的,配方均来自国外顶尖实验室……”

“这并不难。”方馥浓挺客气地打断对方,嘴角轻勾,“只要做好你销售部的本职工作,别的供走都交给我。”

赵洪磊不可置信,只是一句话,方馥浓竟不着痕迹地夺去了采购、生产的大权。他立即将一种征询似的目光投向战逸非,却发现对方拧着眉头,抿着嘴唇,反应蹊跷得很。

“好了,现在你的问题都解决,品牌定位也都清晰了。赵总监,你能不能告诉我,在KA、CS、EC这三个渠道,销售部的投放规划分别是什么?”

从市场部到采购部,战逸非显然早有释权的想法,却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迟迟未拿赵洪磊开刀。

一直沉默着的觅雅总裁终于站起身,轻轻鼓起掌来,在他的带动下,会议室里一片掌声。

“那张费用申请单我暂时不会签。”不算赖账,话也说得占得情理,他对赵洪磊说,“品牌诞生初期,一切以销售为重,你先把渠道建设好了,别的工作就交给方总监吧。”停顿一下,补充说,“还有我刚才跟你说的采购部的事情,你也移交给方总监吧。”

会议结束,战逸非本想让方馥浓和自己一起回办公室,没想到对方一出门就借口抽烟,没了人影。

其实是接了个电话。

又是来要债的。好像刚刚才打过去200万,一个月的时间倏忽就没了。方馥浓原不想接电话,由着它响了七八声后才接起来。那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孙子”的话,而且还放了狠话,如果不按时还钱,就要拿他的亲人开刀。

方馥浓嘴上应得殷勤,却在心里骂:老子是你爷爷!

刚挂断电话点着烟,赵洪磊就走过来,看见方馥浓在抽烟,朝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老板果然没签。”顿了顿,自己说下去,“以前这些单子老板看也不看都会签的,没想到方总监这么大能耐。”

方馥浓咬着烟,笑:“还是赵总监能耐大,拓展渠道对你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明人不说暗话,想方总监来公司没多久,第一场活动就办了500万。大家目的既然是一样的,本就应该互相照应一下,以后有钱自然也一起赚。”刚才那个电话赵洪磊多少听见了一些,精明的他马上猜出了当中的门道,于是话也说得格外直接,“肖总监和黄经理已经离职了,做人不要那么赶尽杀绝嘛。不知道战总知不知道方总你还欠着高利贷?”

这话散发着硫磺般危险的气味,方馥浓微眯眼睛看着对方,只是看着,一小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突然露出白牙,大笑起来。

笑容十分放肆,赵洪磊便也跟着大笑,仿似俩人已经心照不宣,默契十足。

没地方掸烟灰,烟头部分已积了老长一段。他又咬着烟吸了一口,然后食指拇指夹着它,来到了对方身前。

方馥浓比赵洪磊高出不少,低下眼睛看人的模样显得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接着,他就面带微笑地做了个让对方始料未及的动作,他将赵洪磊这身西服的胸前口袋拉开一些,将另一只手上夹着的烟伸进去点了点,掸掉了上头积着的烟灰。

不等赵洪磊幡然大怒,方馥浓把烟叼进嘴里,转身走了。

手机又响了。

清明将至,踏春祭扫必不可少,叶浣君也打电话给了方馥浓,问他有没有空去墓园祭扫他妈。方馥浓满口胡话,推说自己事儿多去不了,其实事不多他也不会去。他的逻辑是,死人已经死了,再怎么聊表哀思也不会复生,把活人的日子过精彩了,那才不负良辰。方馥浓对自己的姨妈一点不恭敬,不是叫她“甜心”就是叫她“美女”,叶浣君骂过他不少次,心里倒挺喜欢这些称谓。

好像误打误撞,又青春了一回。

就祭扫一事叶浣君撞过了几次南墙,这会儿还是不死心,忿忿地骂这小子冷血。

方馥浓态度良好,照单全收,突然插嘴问:“美女,你还记得以前住我们对门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吗?”

“对门?哪个?”

“就是那个独自带着一个儿子,被传给有钱人家当小三,最后又被你逼跳楼的女人。”

“什么叫被我逼跳楼?!她自己处事不干净才没脸活着,赖我什么事?!”

“不赖你,不赖你……”听见叶浣君拔高了音量,方馥浓赶忙抚慰她,“这事儿赖克林顿也赖不上你,话说回来,那女的到底叫什么?”

“二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名字。我就记得她姓齐……”

方馥浓等在楼下,斜身靠着战逸非送自己的奔驰车。车后座躺着一大丛精美扎束着的百合与白玫瑰,白花、黄蕊、绿叶衬托,加上与绿叶浑然不分的绿色包装纸,分外朴素清淡。

时间还早,等人的时候,催债的又打来了电话,叽叽呱呱一通废话,说什么你现在不是在一家有钱人家的集团企业吗?那家人家不是还有个女儿,你想办法把她骗上床,这点小钱哪里还是问题。那人一边说一边还啧啧叹息,感慨自己若能有方馥浓这样的好皮囊,怎么也该是某个亿万富翁的乘龙快婿了。

上戏的那个活动还得全国巡回宣传,一时半会完不了,这个月的200万他本来看好从夏伟铭这儿捞,但好容易摆平了那个刺头儿,再捞钱恐怕就不可能了。

电话那头仍在聒噪,方馥浓不免思想放空,他最近有些着急想离开上海,这念头随着与战逸非越混越熟反倒日益强烈,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方馥浓正在心头掂量着把战圆圆骗上床的可能性,脑海中女主角的哥哥就现了身——远远看着,战逸非人高腿长,面庞清俊,不长不短的黑发打理得挺精神。

他像一笔浅绛的山水,像一段悱恻的羁绊,像一个带应许的诫命,走了过来。

比起妹妹,确实是哥哥更有意思。

驱车去郊区的墓园,尽管出发得挺早,高架上还是有些堵。方馥浓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身旁的男人,说:“路上时间可能会比较长,里头有一份我对公司发展的建议,有待完善,你可以先看着打发时间。”

所谓的“有待完善”简直就是完美无缺,这份文档里清楚写着觅雅产品问世之前的产品规划、品牌建设、广告投放,以及产品问世之后的渠道建设、业绩目标乃至……公司的上市规划。

“你连公司上市都想到了?”战逸非很吃惊,他确实有让觅雅上市的计划,而且野心不小,他打算脱离榕星集团独自上市。

方馥浓微微一笑:“你难道没想过吗?”

战逸非想了想,以个自认挺中肯的语气劝告对方:“你知道么,老板都喜欢能干的员工,但不喜欢太能干又太自以为是的员工。”

“因为那些老板都是笨蛋,你和他们不一样。”这男人开车十分专注,只是微微侧眸瞟了对方一眼,又转回头去正视前方,语气轻浮地补上一句,“你是知人善用的聪明人。”

战逸非轻哼一声,不能自认是个笨蛋,只能选择沉默了。关掉了那份文档,又打开对方的联系人列表。结果居然发现,里头空空如也,没存下一个联系人的信息。他忍不住问:“你不存别人的手机号?”

方馥浓点了点太阳穴:“都在这里。”

“真的?”战逸非露出一脸不信任的表情,随即就问,“我的手机号?”

方馥浓报出一串数字,挺流利,一个不错。

“圆圆的?”

又是一串,依然正确。

战逸非埋下脸,心想这些还太简单,寻思一会儿,问:“赵洪磊的?”

方馥浓转脸看他一眼,慢慢报出一串数字,前十位数不打一个磕巴,到最后一位的时候停下来想了想,然后挺坦诚地说:“最后一位数字是5还是7,忘了。”

战逸非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前十位没错,最后一位是7。

他轻轻笑一声:“你还真是个奇人。”

“也有忘记的时候,不过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就会想起来。”

战逸非再次打开那份品牌规划文档,自己归纳念出了其中一段文字:“ColorMiya与MissMiya两个品牌百分之百覆盖屈臣氏,LadyMiya则以精品百货为进驻目标,比如,正业广场……”他沉下脸来望着对方,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觅雅不走这个渠道。”

知道对方缘何那么反感,方馥浓也不看向身旁,反倒继续替他说下去:“正业广场是国内百货行业的No.1,时尚品专柜的覆盖率同样是国内第一,尤以珠宝、化妆品等高端消费品盈利不菲,其营业利润比重仍在递增。”顿了顿,“你知道严钦最近在干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他前两天在河南,代表正业集团与漯河市人民政府签订了旧城改造的协议。‘十个河南九个骗,还有一个是教练’,打着要改变这个现状的旗号,政府出面直接将居民宅基地收为了国有,又以低价供给了正业集团进行商业改建。漯河的人口密度仅次于省会郑州,这两年经济发展飞速,一旦旧城改造成功,结果当然是贫益贫,富益富。”方馥浓转眼看着战逸非,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老大,你好歹是一个总裁,消息不能这么不灵通啊。”

公关先生没呛自己老板的意思,可对方却自己撇开了眼睛。方馥浓忍不住侧脸望了战逸非一眼,看他故意避着自己的目光看向窗外,却抿紧着嘴唇,一言不发。

该是生闷气的样子,不过气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好比一只猫,如果把爪子收起来露出粉嫩嫩的肉垫,就讨人喜欢到死。方馥浓笑了笑,突然放开方向盘,扳过这小子的下巴,凑脸过去吻他的嘴唇——动作幅度太大,身子带到方向盘,奔驰扭晃一下,跟在后头的车辆马上鸣响喇叭示警。

“喂——”

四唇相贴,连舌头也伸了进去。不顾差点闯祸,方馥浓重新坐回驾驶座,大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也疯颠颠地摁响了几下车喇叭。

“知耻才能后勇,至少你目前做到了前一半。”停了停,补充说,“当然,觅雅产品上市,归根结底还是综合销量的提升。正业广场并不是国内唯一的零售业巨头,何况在电商冲击下,总体零售业销售额也在萎缩。我建议先公关入驻屈臣氏,只不过屈臣氏扶植自有品牌,入驻本就不容易,入驻后促销展台能不能拿到,拿到以后位置好不好,这都关系着品牌能否一炮而红,短时间内扎根市场。”

堵了一阵子,而后就一路顺风顺水,停车在墓园的停车场。两个男人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停在了一块墓碑面前。

云浮得高,风还带着点凉,墓园里种植着一排排柏树,整齐错落,苍劲挺拔。有些人在烧纸,有些人在哀哭,清明时节的墓园不会寂静无声,但总一种莫名的冷清之感徘徊四周,砭人肌骨。墓碑上嵌着一张不太年轻的女人的黑白照片,圆脸,圆鼻,还有一双圆溜溜的豆眼,和战逸非半点不像。方馥浓不及细看,只说:“我还以为来祭扫你妈。”

“我从没说过是来祭扫我妈。”将手中的那束素雅的花放在照片下,战逸非挺平静地补充说,“我妈死的时候,我舅舅没给她立碑,说是那时候他挺困难,所以海葬了……”

“那这人是……”

男人注视着墓碑上的女人,手指轻轻捻动着腕上的佛珠。

无需对方回答,碑面上红字刻着一个名字:赵洪磊。

“战总?你也来了……”

这个曹操来得比说得还快。远远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方馥浓转过脸,看见赵洪磊正带着一个小女孩朝自己走来。

赵洪磊结婚晚,自己人近中年,女儿才六七岁。圆脸圆眼,长得与照片上的女人颇为相像。女孩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手上拿着一支明黄色的菊花甩着玩儿,她这个年纪实在很难把祭扫母亲当作一件多么庄重的事儿。

虽然早就有所怀疑,方馥浓还是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为什么战逸非对赵洪磊一直无条件地纵容。想一想,确实也没什么比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失去母亲更罪业深重的了。

战逸非来到这对父女身前,抬眼看了看父亲,然后又屈下身体,单膝跪在了女孩身前。他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尽可能地温柔说了声,嗨。

赵洪磊以几乎不以为人察觉的动作推了女儿一把,那女孩便突然咧开缺了牙的嘴,一边大叫,一边把手上那支折断的菊花砸向战逸非的脸:“坏人!你是坏人!”

“不许这么说话!”赵洪磊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力道不轻,旋即又俯下脸来向自己老板道歉,“战总,对不起……小孩子不会说话……”

“我要妈妈……”被父亲打了一下小脑袋的女孩当即大哭,哭得小鼻子一抽一抽,“还我妈妈……”

花朵砸在眼睛上,战逸非视线向下,垂下了睫毛。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来,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关先生没急着追上自己的老板,反倒折了一枝品相完美的百合,屈膝跪在了小女孩身前:“这朵花是不是比你手上的漂亮?”

女孩眨了眨眼睛对比起眼前的两朵花,觉得确实这大哥哥手上的更好看些,便伸手去要。方馥浓温柔笑着递给了她,又问:“昨天晚上,你爸爸明明让你多打那个哥哥几下,你怎么不听话,不打了?”

“爸爸没说,爸爸说的我都做到了……”女儿邀功似的朝父亲仰起脸,然后她身前的男人也站了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又指向不远的地方,那里有更好玩的。

一户也来祭扫的人家带来了一栋纸糊的别墅,花花绿绿,半人多高,小丫头马上就跟闻见花香的蝴蝶一般飞走了。

小丫头还未跑远,方馥浓就一把揪过赵洪磊的领子。

“这么大点的孩子记性没那么好,你这出苦肉计演得没意思。”喉管被勒得嚓嚓生响,一双冰冷深长的眼睛逼在眼前,赵洪磊吓得当即血压蹿升,方馥浓反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

“我问个问题。”方馥浓觉得自己得说句话,因为再不说话,他会以为身旁坐着的是块石头。  

眼睛望着前方,战逸非干脆回答:“是的。” 

方馥浓笑了:“我还没问呢。”

“你一定是要问,对赵洪磊做的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是因为我撞死了他的老婆。”停了停,战逸非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回答,“是啊,撞死了,脑浆溅了一地,半截身体被碾成了泥。”又停了停,补上一句,“他要捞钱就捞呗,老子有的是钱,撞死一个两个的,还赔得起。”

“我不是问这个,这么点事有什么值得问的?《大乘义章》里写着‘灭诸烦恼故,灭生死故,名之为灭。’就是说,人死了就一了百了,就能从一切烦恼系缚中得到解脱。”握着方向盘,方馥浓朝战逸非瞥去一眼,摇头,微笑,“这世上每天都有几千人死于车祸,撞死一个,超度一个,简直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你这是草菅人命,强词夺理。” 

刚才谁在那里摆谱充愣,这会儿倒义正言辞了?方馥浓暗自好笑,脸上却依然一本正经:“就算不从佛教角度理解这事,赵洪磊也该谢你。” 

战逸非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方馥浓不回答,反倒问:“我刚才是想问你,想不想去听戏?”

车头一百八十度调转,两个男人去了一家民间的、以京剧表演为主的茶座式剧场。战逸非喜欢京戏,却没进过戏院,这一踏进剧场大门,从赵洪磊那里得来的不痛快就全跑没了,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通透敞亮。

剧场占地面积不小,演出厅设在一栋颇带古韵的楼阁里,屋顶覆着黄中透紫的釉面瓦件,脊饰用的也是一色儿的琉璃,殿脊上还置着模样凶悍的吻兽,乍一看让人以为自己身处古色古香的北京,而非摩登时尚的上海。匾额饰着凤穿牡丹的花样,红底镏金四个大字:祥云剧场。 

战逸非觉得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往里头走进些,发现这个地方春来得早,花开得闹了,只有一条掩映在花丛中的石子路,曲曲折折通向正厅。石子路旁竖立着一块块装饰古朴的牌子,上头介绍着中国京剧简史与一些京剧名家的生平。战逸非拧着眉头,一字不落地仔细看过,一条蜿蜒长路走到了头,竟还毫无知觉。耸着大红门柱的门厅就在眼前,他梦怔似地抬头望着,忽而摇了摇头,转身又将那条石子路再走一遍。

战逸非正看得兴起,一个白衣长裤的年轻人陪同朋友走出了正厅,抬眼看见方馥浓,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方总。”  

来到战逸非身前,他递出名片,打算自我介绍。  

也不伸手去接,战逸非凤眼一睨,轻哼一声,一副目中无人的欠扁样子。似乎是嫌对方扰了自己的雅兴。 

年轻人悻悻把手缩了回来,方馥浓笑着打圆场,当起了他俩的介绍人:“这是小宋,算是这个祥云剧场的负责人。”

这个年轻人模样温润秀气,与方馥浓看似交情不错,战逸非面无表情,语气竟莫名捻着酸:“广结四方朋友,方老板认识的人还真不少。”

“阴差阳错。”方馥浓笑看着对方,“这小子来向我拉赞助,被我泼了一身茶水轰了出去。”

“当时方总问我,我凭什么来向他要赞助,我刚回答是为了弘扬国粹艺术,他一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水泼了过来——”小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动了动自己的手腕,“那茶水很烫的,我手上都起泡了。”

“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不赞助,我只投资。”不认为自己的粗鲁举止有何不妥,方馥浓神态从容,注视着年轻人的眼睛,“我要回报,多少没关系,但一定得有,如果没有,就别他妈跑来浪费我的时间。” 

“你这人简直嗜钱如命。”战逸非依然寡着一张脸,不客气地看着自己的公关先生,“动不动就谈钱谈回报,太俗气了。” 

小宋走在斜前方,将两个男人往演出厅里带,听见方馥浓不以为然的笑声:“战老板财大气粗,当然不俗气,可我们只是小老百姓,总得奋力活下去。” 

这地方小宋从自己的爷爷那里继承下来,初衷是让那些上了年纪的票友有地方听戏,可卖戏票的微薄收益不足以支撑这么大个剧场,渐渐就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不想祖辈的梦想断在自己手里,这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苦思冥想良久,终于想了个法子——没有演出的时候就把祥云剧场租给附近的公司开年会或者搞活动,顺便在剧场门口给那些公司喷绘广告或者张贴海报来做宣传,以此来拉赞助。 

方馥浓的公司就在附近。可他认为在一群老头眼前做广告根本没意思。 

想了想,战逸非又问:“所以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了?” 

“不夸张地说,我当时给了方总至少十个投资回报的方案,方总只给了我一个——”小宋突然红了脸,不说下去了。

“‘你肯跟我,我就给钱。’”方馥浓替对方说了下去,其实他倒不是真对这小子感兴趣,他嫌他烦,嫌他那些创意一钱不值,想让他知难而退,“但别高兴得太早,你值不了那么多。” 

“后来我给了方总第十一个方案,他给了我六十万和一个方向。”小宋领着他们走进了观众厅,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脸谱,对着大门的展示柜里还有一只水晶奖杯。 

战逸非这才想起来,难怪“祥云剧场”这名字那么熟悉,几个月前他去看过上海艺术设计展,一组以京剧脸谱为创意的家电设计最为引人注目,还拿了个大奖。参展方就是与设计公司八竿子打不着的“祥云剧场”。 

一口一个“方总”喊得客气,小宋继续说下去:“在方总的提示下,祥云剧场每半个月都会搞一个与文人雅士相衬的主题活动,比如古玩鉴赏、名茶博览、戏装摄影等等,既展示也出售。除此之外,方总还让我以国粹艺术为主题开展设计,参加展会卖创意,总能遇上慧眼识珠的企业。” 

方馥浓微笑着说:“正业集团前阵子出了财务报表,说卖电影票都是微利,卖爆米花倒能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戏曲不比娱乐业,搞三产也挣不了太多,也就你那京剧脸谱的创意卖给了一家韩国家电巨头,大概赚了一些?”  

说来也奇怪,中国人不在乎的国粹艺术,韩国人倒是趋之若鹜。这一系列的家电设计卖出了七位数的天价,整个剧场都又惊又喜,小宋当即抽出一部分,算是给方馥浓的红利。这点钱方老板哪里看得上眼,当场大方地表示,就算我追加投资,你留着自己花吧。

这一潭死水到底是活了。墙内开花墙外香,待祥云剧场名声大噪,来听戏的票友也多了,不仅仅局限于老年人。更有几次与国内顶尖的京剧团合作,还上了央视。

  

边走边聊,穿过前场,小宋又将两个男人带去了后台的化妆室。化妆室有些乱,因为过一会儿就有演出,演员们正忙着扮装。道具、戏服到处乱丢,也没人在意,道具桌子上罩着大红绸缎,上头散着一些青衣旦角的“头面”,扔着两件绣花女披,一件月牙红绣着金丝牡丹,一件素色带着褶子花边。  

方馥浓自己揭了外套,将那件月牙红的女披罩在了身上,动作利索地系上了绣带。他朝战逸非回过眼眸,分明是个身高腿长的英俊男人,可这般眼波流转、婉然一笑的样子,不只一点不怪异,还往死里招人。 

眉目、脸庞有几分像荀小楼,但又不太一样。 

战逸非不由一怔,小宋只当他是吓着了,便笑着说:“方总闲的时候也会登台,战总真该来看看,那模样身段艳而不俗,无一不美,丝毫不输当今的梨园巨擘。” 

一个看来至少六旬的老人正在往脸上扮装,油彩嵌进额头、眼角的褶子里,一时间竟比妙龄少年更容光焕发。战逸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人一晌,突然说:“我也要画。”

方馥浓也看他,问:“你要怎么个画法?”

“不要‘俊扮’,画个大花脸,武丑的碎脸或者那种暗眼窝、尖眉子的太监脸,都行。”战逸非显得兴致勃勃,二话不说就坐在镜子前头,手指点着化妆台,催促着对方快来捯饬自己的脸。 

方馥浓属于那种无论干什么,即使玩票也能唬住内行的人,拗不过这小子的疯劲儿,便将他的身体扳得背对镜子,真的替他拍起了底色,抹起了胭脂。

化妆室里的演员渐渐走了,方馥浓挥手撵走了小宋,这地方就只剩下了他们俩。

方馥浓托着战逸非的下巴,将那鲜艳极了的荷花色的胭脂抹在眼窝与鼻梁两侧,又轻轻推开,过渡至两颊。他神情专注,动作温柔,手指反复摸着他的脸颊。

一双亮得星子似的眼睛盯着他,直勾勾的。似曾相识之感再次拢了过来。  

“闭上。” 

战逸非听话地闭上眼睛。

方馥浓停下动作,把脸低下去,嘴唇贴向对方的耳边。

他说,我想干你。

战逸非听见这话顿时火了,一把将身前的男人推开,转头去看镜子。

然后他就更火了。他期许中的“大花脸”没出现,方馥浓给他画了个“旦”行角色的粉妆。  

“妈的!”战逸非抬起袖子就抹脸。  

“别抹了,再抹成花猫了。”方馥浓看他这样更觉好笑,便故意把话往下流里说,“我穿着花旦的戏服,你扮着花旦的妆,你让我杵进去,与我‘合’起来,咱们才算完整。” 

战逸非愣了愣,突然从椅子上拔起身体,一拳朝对方挥了过去。  

方馥浓反应敏捷,避开了。 

火还没熄,战逸非又扑上去,如果手边摸得着啤酒瓶,他会直接砸开方馥浓的脑袋——他尤其听不得这样直接无赖的话,以前严钦半真半假地说过几次,每一次最后都演变成了流血事件。  

但拳头刚刚挥在对方脸前,他就想起来,这家伙是练过的。当初在酒吧里遇见严钦派来的混混挑衅,自己亲眼见过他那专业的“身手”,还为此感到挺惊艳。  

比起专门受过训练的方馥浓,战逸非活脱脱就是个“野路子”,所幸他下手极黑,真惹火了能和你搏命,到底没在拳脚上吃亏。  

结结实实扛了几下后,方馥浓也恼了,提醒自己不能再吊儿郎当,便也动了真格。假意侧身避让,趁着战逸非挥拳的空当,捉住了他的手腕,迅速反剪到他的身后。连着身体一并往下倾轧用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服了这个小子,他将他脸朝下,反身压在了桌子上。 

“你打架怎么那么菜。”他嘴上开着玩笑,手也不安分。

战逸非意识到自己落了下风,还来不及把气喘匀便恶狠狠地嚷起来:“方馥浓,你这王八蛋!你他妈敢——” 

“开除我吗?”方馥浓伸出舌头,舔了舔被对方打破了的嘴角,笑出一声,“牡丹花下死,值了。”    

“你干什么?!”对方停下动作反倒让他更紧张,战逸非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臀峰间的圆心也不由自主地翕动起来。 

“你别动……我就看看……” 

“你是变态吗?!”战逸非死命挣扎,低吼出声,“放开我!放开!”  

一个要起身,一个非不让,两个男人一步不肯退让,累得气喘吁吁。光压着这小子就不容易了,更别提挺进去干他,方馥浓正打算放弃的时候,小宋突然推门进来,还带着一个男人。  

他们俩在地方正好是门口人的视线死角,齐胸高的镜子挡着,小宋看不见被压在化妆台上的战逸非,只能看见穿着戏服的方馥浓,一边吃力地喘着气,一边摆出惯常的迷人微笑。  

“方总,这是我特意请来的王老师,下一场我们的《凤还巢》就由他来伴奏。”小宋停了一下,问,“你的脸怎么了?欸?战总呢?” 

“他对我给他扮的花脸不满意,揍我一拳就去了厕所。哦,这是王瑞庆老师吗?”方馥浓平静地注视着小宋带来的这位京胡名家,露出微笑,“久仰您的大名。”

这样一来战逸非更不敢发出声响,只得在心里大骂:你个王八蛋,我一定宰了你! 

小宋不过是带人过来与方馥浓认识一下,碰面后就打算走了,没想到对方却开口挽留道: 

“王老师,介意咱们现在就彩排一下吗?”方馥浓额头滑下汗珠,脸上却笑意不减:“小宋,咱们就来一段《凤还巢》,你先代个程母吧。”

……

京胡声起,方馥浓开口唱来:“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 

这段戏荀小楼也唱过,虽说方馥浓比不了那位配音的京剧演员,可他的音色脆亮,唱腔甘醇,乍听来竟也可乱真于名家。  

“女儿家胡乱走甚是羞惭……” 

这段戏也就几分钟,待唱毕,方馥浓轻喘着笑了笑:“王老师果然名不虚传,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他瞥眼看向小宋,一句话就将对方打发了走,“你再带王老师去剧场参观一下吧……还有,带上门。” 

等化妆室里又只剩下两个人,方馥浓才低头去看战逸非——对方伏身不动,一声不吭。如果不是他的两手紧紧攒成拳头,整个人都在颤抖,方馥浓一准要以为,这小子气急攻心已经死了。 

“怎么了?” 

半晌,战逸非才闷闷地发出一声:“……没什么。” 

他稍稍抬起身体,也抬起脸。镜子里映出一双流着泪的眼睛,眼妆已经花了。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镜子里撞了下,方馥浓贴上前去抱住战逸非,手指在他眼睛上轻拭两下,笑了:“小花猫,既然到这个份上了,不如做完……”他把这个男人抱进怀里,柔声细语地哄他,“今晚上去我家,怎么样?”

  

战逸非真的跟着方馥浓回了家,却一刻不忘工作:“我为觅雅想到一个广告创意,画着大花脸的京剧演员用觅雅的卸妆油轻轻擦拭就卸了妆……露出一张无比干净的脸,是不是很有创意?”  

“Boring.”

……  

才睡了三个多小时,战逸非就醒了过来,被子柔软,身子很空。方馥浓居然在这个时候起来了,他正坐在笔记本前,完善那份早上给自己老板看的计划书。

白衬衣敞开着,扣子一粒不扣,下头只穿着一条内裤,还真是骚包至极的粉红色。

他望着他,望着他在台灯下格外棱角清晰的眉眼,这个男人的侧脸和唐厄很像,正脸更像,但他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方馥浓掉头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我修改完早上那份计划,再和夏伟铭确认一下阿姆斯特丹之行。他这两天在美国。”

战逸非下了床,走向方馥浓,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就亲。 

两个男人缠缠绵绵地亲了良久,被放开的那个忽然笑了:“还想要?” 

“不是,只是谢谢你。”战逸非重新回到床上,像个婴儿裹入襁褓一样钻进被子。他说,“可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咱们就算,相见恨晚吧……” 

方馥浓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成年人互相慰藉,不值得大惊小怪。 

“哦,对了,出于感谢你的认真工作,我打算告诉你件事情……”战逸非阖起眼睛,露出一个特别满足的笑容,“我本名不叫战逸非,我姓齐,整齐的齐,我叫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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