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我们不一样
许见欧与蒲少彬再次相逢也是巧合,那头许见欧去医院检查,恰巧遇见了蒲少彬带着自己的奶奶也去医院,蒲老太太长得气派又精神,下巴颏儿十分秀挺,银发盘得工整,红唇抹得精致,架着一副遮去半张脸的墨镜,一看就非寒门孤寡。
蒲少彬一见许见欧竟还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在严钦的指示下也没少对他挥拳动脚,可对方偏偏看着不计前仇,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才一张口说话,蒲老太太竟然伸出干瘦的一只手抓了过去,紧捏不放,问:“你……你是不是那个讲《纪实风云》的见欧?”
老太太说话带着一点温州口音,抓住许见欧的手竟还微微颤抖。蒲老太太年逾八旬,严重的白内障让她几乎失明,看不见电视机里的红男绿女,唯一的爱好就是听一档名为《纪实风云》的电台节目。这档节目专门讲述中国近代史并结合了一部分中国当代史,从“戊戌变法”到文革时期的“批林批孔”运动,观点犀利,编排新颖,那些还原史实的故事起承转合得十分完美,每一期都由声音润丽动听的许主播文不加点,娓娓道来。可惜播出以后一直收听率不佳,台里几次想把这节目给撤了。
许见欧当时手上已经有两档节目,再多一档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但他轴得吓人,坚持降薪也要做下去。结果他从节目策划、编导一直做到了主持播音,方方面面一力承担。台里省了不少事儿,想想暂时也没更好的节目能打发这段“非黄金时段”,最后终于还是保留了这档不怎么讨喜的《纪实风云》。
没想到遭遇了自己的老龄粉丝,许见欧反过来握住了老人的手,一个年轻男人细滑的掌心皮肤擦过老人粗糙的手背,他笑着回答:是的,我是《纪实风云》的那个见欧。”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庞眉皓发的老人,竟还有一颗与时光无忤的少女心。蒲老太太立即表示,无论如何都要请见欧去家里坐一坐。
许见欧没有拒绝,甚至在蒲老太太提出要摸一摸他的脸时,也欣然应允。
一连几天,许见欧都被蒲少彬接去蒲家的三层别墅给老太太讲故事,那些烽火硝烟剑气如虹,那些儿女情长笑靥如花,常常听得老太太直抹眼泪,感慨万千。
后来老太太问对方:“为什么最近都听不到他的节目了?”
许见欧朝蒲少彬投去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笑笑说:“生了场大病,位子都被新人们顶了。”
蒲老太太当场发了火,以拐杖连连击地,浑身都颤。她生气地说:“怪不得有底蕴,有内涵的节目一个都没了!每个台都是俗不可耐的娱乐八卦,偏偏还要搭配一些捏着鼻子讲话、奶声奶气的声音!”
蒲少彬是个贤孙,见奶奶气得急了,赶忙宽慰她。老太太一听孙子发声,忽然又不气了,她用拐杖点了点他在的那个方向:“你去!想个法子!别让这么好的许主播再也播不了这么好的节目!”
这事儿简直太容易了。蒲少彬想也不想就接话说:“奶奶你别急,咱们君悦赞助一个节目不就得了?我保管你一个月之内,哦不,两个礼拜内,就能再听见许主播的声音。”
许见欧第一次好好看了看这个男人,谈不上玉树临风,也谈不上面目可憎,如果不考虑他的名车别墅、亿万身家,其实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间的一个普通人。
老太太服了药后得眯一觉,许见欧被蒲少彬送出了门,搭了他的车。
车还没开出几米,就接到了严钦的电话。
蒲家做的是酒店生意,近几年除了林立全国的“君悦世纪酒店”也开拓了不少别的金融项目,但多多少少都与正业集团有合作往来,蒲少彬不想开罪严钦,何况他本人也觉得跟着正业集团的少主出去混,确实挺有意思。
蒲少彬客客气气回了话,挂了电话才敢抱怨一声:“妈的,烦死了!”
许见欧问:“严钦吗?”
“上次那事儿……唉,怎么说……”一听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提及这个名字,蒲少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虽说他老蒲还没到自省自诘的境界,但这一来二去的,到底与对方算得熟了,“姓严的简直是个畜生!天不爱地不爱,就连爹娘也不爱,唯独大概还算喜欢的,就是战逸非了。”
“那天我就听出来了。”许见欧微微勾了勾嘴角,那天,就是那天,他挨了打,摘了脾脏,丢了工作。
“不过那家伙确实病得不轻,神经病!他把战逸非打晕了,绑在了青浦一家还没造完的正业广场里。那姓战的小子这会儿估计正遭虐呢!”蒲少彬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讪笑着打岔,“这话你听听就得了,他们这是陈年旧怨,你可别再自讨没趣儿插手去管。”
许见欧将视线投往窗外,望着飞速倒退的高架上的围栏,说:“陌生人而已,战逸非的死活与我无干。”
美博会结束那天,只有薛彤兴致高昂吵嚷着要去庆功,别的人一概累得只想趴在地上。最后大家取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集体回家歇一天,第二天再闹不迟。
为展会出过力的都一起吃了饭,接下来,相熟的一些又一起去唱了歌。
小宋来了,滕云带着家属也来了,觅雅的公关先生直到大伙儿闹了大半了才露了面——战逸非三天不见人影了,总得有人替老板埋单。
薛彤自诩唱歌水平是专业歌手级别,煞有介事地握住了麦克风,一开口大伙儿才恍然发现受了骗,其实还不如战圆圆。而小姑娘唱歌也算不上多好听,流传街头的口水歌还算拿捏得驾轻就熟,可歌曲难度一上去就破了功。
还是小宋,推唐不得只得献唱,一曲唱罢,惊艳得全场沉默。到底天生一把好嗓子,戏曲唱得好,流行歌曲更是不在话下。
许见欧认识不少歌手,私底下也出去唱过K,可没一个能和这个清秀年轻人一较唱功。他有些惊讶地问:“你这嗓子,不当歌手简直可惜了。”
方馥浓接口说:“不少选秀节目联系过小宋,觉得他有嗓子,更有经历,上了节目没准会红,可他偏就不愿意。”顿了顿,将快吸尽了烟掐灭在烟缸里,“真是笨蛋。”
小宋被方馥浓骂了一句反倒笑了,挺羞涩地挠了挠头:“当时节目组人员对我说,我的定位是‘想做自己’的‘梨园接班人’,因为背负着老一辈振兴国粹的愿望只得埋没自己真心,屡遭挫折而又锲而不舍,在剧社扬名之后,我也终于决心‘面对自己’,选择走向好声音的舞台。”停下来,小宋望着并没看着自己的方馥浓,又笑,“我从小就爱唱戏,怎么能说不是自己的兴趣呢?这不是骗人呢么?我如果真这么对全国观众说了,不止对不起祥云剧场里的一众票友,也对不起我自己。”
一旁的薛彤把一张醉得迷瞪瞪的脸凑过来,比方馥浓还不客气地骂:“你个傻逼!”
然后她就哭了。
哭得疯疯癫癫,嘶声力竭。边哭边讲自己二十岁时的奋斗故事,讲得夸大其词,漏洞百出,十句话里九句是吹,只有一句真真切切:遇见战逸文之前,我每一天都拿命在拼。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偶尔有个傻的,倒也挺好。”许见欧看着小宋,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自己渐行渐远,越发显得这个一根筋的年轻人弥足珍贵。
战圆圆重又霸着麦克风不放,方馥浓跟觅雅的两个小伙儿玩了几把骰子,每把都赢,一会儿也没了兴致。他坐进角落里吞云吐雾。一样摘了烟嘴,一根接着一根。
一转眼就发现烟盒空了,方馥浓烟瘾正浓,忍不住骂了声:“妈的。”
滕云看着他,摇摇头说:“你最近烟瘾是越来越大了。”
觅雅的一个小伙儿递了烟给他,方馥浓说了声“谢谢”,就叼进嘴里,点了燃。
滕云又问:“你是不是在担心战总?”
许见欧不动声色地看着方馥浓脸上的表情变化,忽然笑了笑,“你这是瞎担心,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他喝了一口滕云的啤酒,补充一句,“你要不去问问唐厄,我昨天好像听朋友说起过,看见战逸非跟他在一起。大概觅雅现在有了起色,他也有心情放松一下。”
他的词儿用得巧妙又模糊,好像,大概。反正不是我看见的,也与我无关。
唐厄的名字扎了他一下,方馥浓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说:“人家属都不急,我急什么。”
战家人确实都不急,战逸非做事情从来不喜欢先知会他人一声,何况他劣迹斑斑,战博早看准了他迟早有一天会死在哪个三流小明星的床上。
许见欧还要喝酒,被滕云挡了下来:“当心身体,你不是还在准备东方卫视的那档节目。”
方馥浓有些惊讶:“东方卫视?”
“我一直想让我那档《纪实风云》做成电视节目,也是一个机会。”许见欧笑笑说,“前阵子养伤,正巧遇见了一个久未碰面的前辈,跟他讲了我的这个想法,没想到他也觉得这个想法不错,马上就和台里说了。”
迷迷糊糊中,战逸非感到有人在拿小石子儿砸自己。那感觉有点像小时候,被弄堂里的妇人们用言语劈头盖脸地围攻,他那个时候特别渴望英雄出现,英雄是那个会用胡子扎得他满脸生疼的父亲。
没有英雄,没有父亲,他妈从高楼坠下,他成了孤儿。
战逸非使劲睁了睁眼睛,脸上的微微痛感原来不是通感于一段可怕的过往——严钦正抓着一把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一颗一颗往他脸上砸。
“来,张嘴。”到底没舍得让这小子在这儿自生自灭,严钦笑得离奇温存,“饿不饿?我专门给你买的。”
那些小玩意儿砸在脸上,带来一股奇异的肉香味儿。战逸非朝对方在的方向抬了抬脸,才发现,严钦手上捧着一大包狗粮,正像逗弄宠物一般投喂自己狗的食物。
又饥又渴,已经再没力气与对方废话。战逸非重新闭上眼睛,破损的脸面疼得厉害,腕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可见这三天,他一刻也没放弃过挣脱这副手铐。
“真的不吃吗?挺好吃的,可香。”看见对方佯作睡觉不搭理自己,严钦抓了一把狗粮放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嘎嘣脆响。
“我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可以在你身上都试一遍,你知道我喜欢玩刀,我可以在你那又白又滑的后背上剜一幅画,但是,我舍不得。”严钦舔舔嘴角,十分严肃地表态,“我舍不得你死在这儿。光是看你睡觉的样子,我都能看一晚上。”
战逸非试图骂出一句脏话,可刚刚一动嘴唇就感到天旋地转。被关的这三天他大声求救过,可这地方真的空无一人,连声大喊似火灼般烧坏了他的嗓子。他的脑袋忽然极不精神地一耷拉,像是再次晕了过去。
“非非?非非?”没得到回应,严钦有些急了,“战逸非?”
还是没有回应。床上的男人脸孔红得古怪,嘴唇干裂发白,汗水混着血水不断滑下脸颊,看上去真的不妙。
抓着矿泉水瓶走上前,严钦拧开瓶盖,把水直接浇在战逸非脸上。
干涩的嘴唇溅上了冰凉的水珠,战逸非本能地仰起了脖子,张嘴去喝水。
可严钦故意将水瓶移开了些,他伸出舌头,也喝不着。
“给我……给我水……”严重脱水的身体即将彻底干涸,他可以对狗粮的诱惑无动于衷,去没办法控制自己对水源的渴望。
“哈哈哈!”果然,那些养不熟、哄不乖的宠物就只能关起来狠狠教育一顿。正业集团的少主满意地大笑起来,仰面灌下一大口矿泉水,然后就托起这小子的后脑,将水嘴对嘴地送进对方的嘴里。
甘甜的矿泉水滑下喉咙,如同渴煞了的旱苗遭逢一场及时雨。可是仍然不够。双手被铐住的战逸非拼命支起身体,咬住严钦的嘴唇,发了疯似的吮吸起对方的舌头,像要汲干所有他能接触到的水分。
严钦有些来劲了。又如法炮制,将剩下小半瓶的水全用嘴喂给了战逸非。
“还……还要……”薄薄的嘴唇张开小半,探出一点点嫩红的舌尖。这双细长的凤眼凄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似睁非睁,眼神迷离空洞。
他不像是在求水,简直像是求欢。
这下严钦精虫上脑,完全发了狂,连滚带爬地要去摸裤子口袋里的钥匙。
总算摸到了钥匙。钥匙插入锁孔,那嘀嗒开锁的声音刚刚响起,一直似梦非醒的凤眼突然一下睁了开,仿佛迸出一道凌厉剑光。
战逸非用最快的速度挣开手铐,朝还压在身上的男人猛地用脑门撞过去。
正中对方的鼻梁,鼻血马上洒了出来,喷了他一脸。
这一头顶将他的一腔欲望全部打散了,严钦含混骂了一声,便也朝着战逸非肘击拳打。
肘子撞在胸口几乎痛得他吐出血来,用手臂护着自己,故意先让对方攻击自己。趁着严钦攻击得露出大片空挡,战逸非忽然一下返身,用手摁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命撞上床沿。手臂使尽全力,一连猛撞了几下,床沿上也留下了大片血迹。
严钦痛嚎着还想起身反击,已经被对方用肘弯勒住了脖子。
“你去死吧!”战逸非一再收紧肘弯,被紧勒的男人拼命挣扎,这三天的屈辱让他满眼杀气,理智全无,一心只想要对方去死。
“非非,小心肝儿……你勒得我……好舒服啊……好舒服……”一张脸已经涨成了可怖的血红色,严钦两手并用,想推开战逸非让自己喘上气,可嘴里却一刻不停地吐出激怒对方的话,“我就喜欢你这样……谁惹我我都会……弄死他……我们是一……一样的……”
就在严钦翻着白眼几乎断气的时候,战逸非突然松开了手。
严重的供氧不足让严钦栽向了地面。他满脸是血,还狂笑着说:“我早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们……不一样。”捡起衣裤迅速穿好,战逸非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男人,以一种不知怜悯还是厌恶的态度留下一声,“神经病。”
走了。
一排排紫叶李被齐整划一地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将是更雄伟挺拔的欧洲七叶树。这里算是上海为数不多的瘠薄之地,但一路望过去,沿街的民房与商铺都在拆迁,或是正在建地铁,或是正在建商圈。
战逸非知道严中裕一定没花多少钱就吞下了这里的地皮,一线城市的黄金地段已被资源占尽,正业集团却一刻也不会停止扩张的步伐。它能比任何人都提前“预知”国家的“禁墅”政策,一举占领越来越稀缺的高端别墅市场;它也有能力联姻中超联赛,以“足球”为幌子堵住悠悠众口,名正言顺地向政府“圈地”。
急于转型的榕星举步维艰,八方打点依然拿不到像样的地皮,原本的六十亿资产缩水大半,而正业集团总资产突破四千亿指日可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业集团的体系化运作已经非常娴熟,每个城市几乎都有它的成功样板。可以预见的是,待地铁线路全线开通,待以正业广场为主的周边设施全部兴建完工,这儿的房价翻三番都不止。
富人益富,不费吹灰之力。战逸非不由冷笑,真是笑话。
上午的日头晒得人昏昏欲睡,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在体力不支倒地之前,总算在稀稀拉拉树荫下看见了一家小卖部。
小卖部的女人瞧见一个带伤又带血的高大男人向自己走来,吓得几乎要即刻关门。
在她关上门前,战逸非用手扶了一把小卖部的玻璃柜,请求地说:“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
女人觉得这年轻人态度诚恳,眼神看着莫名令人心疼,到底没把他赶出门去。
战逸非马上拨出了一串早已烂熟一心的号码,他现在只想给方馥浓报一声平安,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他想把对严钦说过的话对那个男人说一遍。
就在最后一个号码即将摁下的时候,他忽然从玻璃柜上看见了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觅雅总裁被这个糟糕透顶的家伙吓了一跳,他看上去像经历了一场战争。一侧颧骨留下大片伤口,那侧眼睛似也肿得睁不开,脸孔很脏,衣服更脏,还皱巴巴的。战逸非莫名感到手足无措,嗅了嗅身上的汗馊味儿,又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可那些脏污好像已经循着伤口纹进了皮肤,几乎扯下自己一块皮来,也仍不见脸变得干净。
战逸非马上提醒自己,不能以这个样子出现在方馥浓眼前。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这些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总是那么不够好。
男人的自尊心让他决定将这几天的经历彻底抹掉,当作一个噩梦醒了就好。
重新拨出了妹妹的号码,可那小丫头迟迟没接电话。战逸非能背出的号码没几个,思来想去,只得给另一个人打了电话。
——小唐,是我。你还在上海吗?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以后,战逸非放心了,将自己的方位报给了对方。
挂了电话,战逸非空咽了口唾沫,又对着小卖部的女人作出请求:“能不能……能不能……”一句简单的话说得结结巴巴,他从未干过乞讨的事儿,“能不能……给我一瓶水……”
卸尽最后一点力气,这个男人坐在地上,小口喝着得来不易的水。
不断淌进眼里的血让视线前方一片模糊血色,擦也擦不掉。战逸非索性闭起眼睛,等待唐厄到来。
宋东坡在美博会期间接了两笔订单,另有一个有意向合作的客户尚在努力争取中。觅雅的公关先生即使展会结束也一刻未落得休闲,趁着对方还未离开上海,方馥浓让宋东坡叫上对方一起吃了个饭,自己则代表公司高层表达了对这次合作的重视。
宋东坡的谈话重点始终围绕着觅雅工厂的硬件设施,接近三万平方米的现代化厂房、万级无尘净化车间与百级理化实验室……可方馥浓深谙饭桌上的生意之道,一眼便觇见了对方所好,他眉目招人,看似谈笑风生却又字字句句单刀直入,他允诺对方不仅可以共享觅雅的原料包材与工艺流程,还能在接受品牌输出的同时获得觅雅的媒介资源。
明星、红毯、镁光灯下的时尚盛宴,对于任何一家中小企业而言,听上去都足够诱人。
方馥浓清楚知道,觅雅目前最需要的就是钱,他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品牌与觅雅分享诸如“微电影节”这样的活动。目前面临的资金问题让觅雅没办法靠“多品牌战略”来狙击对手,但事实上打从鼓励宋东坡以OEM的形式自负盈亏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日后战略并购那些品牌的计划。
酒杯起落几巡,转眼间将桌上的白酒、红酒一并饮干。方馥浓借口抽烟离开了众人视线,倚墙靠在包间外,被朦胧幽暗的灯光包围着吞吐烟雾,看着一脸疲倦。
就连宋东坡也看出了他的疲倦,他以为是展会刚过这劲儿还没缓过来,便问他:“方总,你看着挺累的,要不要回去休息?”
看出合作基本谈成了,方馥浓便借着醉意主动告辞,宋东坡这汉子粗中有细,找了代驾替方馥浓开那辆奔驰。
报出一个地址,已近半醉的公关先生便坐向了车后座,闭起眼睛休息。
这个季节的夜晚八九点钟最是暧昧。月色自天边缓缓踱近,霓虹则如激吻的口涎般汩汩流淌,谄媚地延伸于楼厦之间。在高架上堵了二十来分钟,到了目的地,司机喊了他一声。
放下车窗,方馥浓仰脸望着那栋十来万一平的高楼,他这会儿人在战逸非的家门外,却不知道主人何时回来。
见车后座上的男人一直没下车,司机提醒说:“老总,不下车吗?”
“这里……这里不是我住的地方,你去……”方馥浓还没报出自家地址,忽然看见,那一层的灯居然亮了。
“等一等。”叫停了司机,方馥浓推开车门,下了车。
昨天战圆圆还说她哥不在。方馥浓三步并作两步,走得急,叩开了战逸非的家门。
他没想到,出现眼前的人竟是唐厄。
方馥浓微微一怔,唐厄上身赤裸,下体裹着浴巾,像是刚刚洗完澡。他眉睫湿漉,红颜白肤,微微上翘的唇线更是春情无限。
方馥浓想往门里走,对方却偏堵着不让。
“哥,这是我的家。”唐厄笑笑说,“战逸非已经把房子送给我了。你凭什么擅自闯入我的家?”
开放式的浴室里传来洗澡的水声,方馥浓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唐厄,在门口停留了数分钟,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战逸非从浴室里出来:“有人?”
“不是,走错楼层的邻居。”
战逸非“哦”了一声,便仰脸躺向了他的皮沙发。浴袍半掩半开,露出一具肌肉匀美的身体,坚密光润,瓷白细腻。可他的脸上、身上仍然有伤,也像烧铸过头的定窑一样裂出伤痕。
唐厄走过来,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说,“还好,没发烧。”然后他就把自己也挤上了沙发,钻进战逸非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吓死我了,你坐在那里,满身带血,一动不动,简直死了一样。”
“哪儿那么容易死呢。”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刺得他有些不舒服,战逸非想把唐厄推开,他喊了他一声,“小唐。”
“阿非,我好喜欢你。”唐厄似乎感到了对方要推自己,主动支起身来,他笑得出奇地媚,在那双狭长眼睛里便倒映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浙江卫视邀我上一个节目,我本来想推了,可转念一想,没准儿能借节目的影响力帮觅雅宣传。所以我又答应了。”
战逸非本也可以很媚,否则也不会他那双狐眼一瞥,正业集团的少主就要发情。但他总是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仿佛生怕别人因此看轻了自己。
唐厄俯下身去吻情人的漂亮眼睛,说:“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战逸非本来想跟唐厄谈分手的事情,但他此刻有些感动,更有点私心,觅雅这会儿没闲钱另请代言人,唐厄的配合程度或多或少关系着觅雅的品牌推广。
战逸非精疲力竭地合起眼睛,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正温言相劝,今天实在累得狠了,改明儿再说吧。
唐厄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上海,在一部群星云集的大片儿里客串了一个角色,而战逸非又在家里休养了两天才回去公司,其间给妹妹报了个平安,知道她一定会嚷给方馥浓听。
觅雅总裁一进公司便让秘书Amy通知下去,十点开会。
他自己一早坐进了主会议室,让Amy打印了一份文件,低头仔细看着。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一抬脸又马上不太自然地避了开。
“来得挺早。坐。”
方馥浓简明扼要地汇报起美博会的情况,战逸非边听边点头,没想到对方却突然岔开话题,生硬地问出一句:“你去哪里了?”
“我让圆圆跟你说了,这两天我去处理了一些事情,重新制定了一份公司下阶段的发展规划,温妤那边的资金刚刚汇了过来,觅雅在广告投放上的预算可能就宽裕了。”战逸非将手中的其中一份文件递给方馥浓,说,“你看一下。”
伸手接过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份期权合约。
待觅雅上市之后,方馥浓将按照合约得到觅雅百分之十的股份,而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他必须在觅雅工作满五年。
公关先生垂着眼睑,细细浏览完合约的全部内容,突然笑出一声,“期权?”他将文件扔还给自己老板,态度极不恭敬,“这么一堆烂摊子,什么时候能上市?!你以为这样一张几乎毫无兑现可能的破纸就能让我在觅雅留五年?”
“方馥浓!”没有一个老板喜欢被自己的下属如此不客气地直接顶撞,战逸非瞬间也火了,“这里是公司,注意和你老板说话的语气!你的态度太狂妄——”
“重新制定公司下阶段的发展规划?这么低劣的谎话你想唬弄谁!”方馥浓站起来,俯身凑近战逸非,“我只想知道,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
“不关你的事。”打落牙齿和血吞才是男人作风,这几天的不痛快他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方馥浓。所以战逸非依然摆着张毫无表情的脸,冷冰冰地回答,“老板去哪里没必要向他的员工汇报,你的责任是做好你的本职工——”
“我来猜一下,”公关先生今天的态度与过往大不一样,他居然再次不客气地打断了老板的话,“你是小有成绩之后就得意忘形、故态复萌了,还是一遇见困难就担惊受怕、缩首缩尾地躲了起来?”
“不是,都不是。”这话剜得人哪儿都疼,身上那些伤口也随着一起隐隐疼了起来,战逸非不肯示弱,仍然咬着牙回答,“一样的话我不想重复太多遍,永远别忘记谁才是老板!”
“那你告诉我,你这样一声不吭地消失几天到底是为了什么?”方馥浓伸手捏住战逸非的下巴,在咫尺相近的距离望着他,深长的眼睛显得莫名忧伤,“我只想要一点点坦诚。如果这点都没有,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
“坦诚?你凭什么指责我?你什么时候又对我坦诚了?你留在觅雅是为了什么我们心知肚明,你他妈还不是一直把我当凯子耍!”
方馥浓想接话,却戛然而止。因为滕云、薛彤等人已经站在了会议室的门口。
他们俩态度很坏,语速很快,外头的人没听清楚吵得什么,但能看出这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刺刀见红,谁也不肯让着谁。
意识到公司的高层主管都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年轻总裁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冷着脸提醒自己的公关先生:“你坐下,准备开会。”
眼见方馥浓依然站着不动,战逸非似乎还想以老板之威迫他就范,当即冷声冷调地下了令:“坐回你的位子,不坐就滚出去!”
但偏偏这一刻威势不足恃,方馥浓当真掉头就走,还一脚将会议室门口的一盆发财树踹倒。
陶盆“咣当”一声碎在地上,泥土飞溅,赘与不赘的叶子都散了一地。
“方馥浓!”看见这个男人转身就走,战逸非立即就为自己的强硬态度慌了,也悔了。可他马上想起自己绝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失态。
语言冰冷,脸上罩着怒气,额头上被严钦撞伤的淤青以额发盖着——什么都藏得好,唯独眼神泄露了天机。
方馥浓,留下来……
“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离开之前,方馥浓没有回头,只是向着身后的战逸非微侧过脸,“可我现在发现我错了。我们不一样。”
觅雅的公关先生自说自话给自己放了长假,他仍然很生气,为免与老板再起冲突,一声不吭地就回了祥云剧场。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席,方馥浓轻唱附和着听完了小宋挑梁的那折《穆桂英挂帅》,滕云也在一旁。
两个男人近来各忙各的,悠闲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去了路边摊。
方馥浓不怎么吃东西,烟酒倒是均沾。嘴里叼着烟,他一抬手就开了那种坛装的黄酒,修长手指攥着酒坛口,特豪迈地给滕云倒酒。长得帅穿得也帅的男人这样子不像优雅的公子哥儿,倒显得匪气十足。
方馥浓取出一根新烟,咬进嘴里,接着自己另一手上还燃着的烟蒂吸了一口,他那两片棱角分明的嘴唇里就漏出一缕白烟。点着了。
不等滕云再次发话,方馥浓自己开口说:“最近烟瘾是大了点,我知道。”
滕云关心地问:“什么事让你那么烦心?”
“还能什么事。”方馥浓捻捻手指,笑了笑,“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借了一笔高利贷还不上了,催债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我最近都不敢出门。”
滕云知道方馥浓欠着钱,却觉得这话是夸大其词,他说:“战总似乎筹到了一笔钱,加上美博会的销售非常不错,觅雅的市场部正在做广告投放的规划,你这时候回去,保不齐还能骗他个几百万。”
“任何不以市场调研为基础的广告投放都是耍流氓。”方馥浓似乎不看好市场部的规划,摇了摇头,“怎么说,骗人是不难,要骗一个与你有感情的人就不容易,要骗一个与你有感情又无条件信任你的人,简直太难了。”
滕云明知故问,开玩笑地说:“我不关心你们的感情怎么来的,我只想问你们操没操过,战逸非叫起床来给不给力?”
“给力,特别给力。”这话是早时候他问滕云与许见欧的,方馥浓当然记得。他一点不害臊,大大方方地注视滕云的眼睛,“你的表情不太自然,是不是很长时间没碰见欧了?”
这个男人挑眉的神情里带着谑意,滕云却没法还口否认,许见欧忙着新节目,他们确实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方馥浓正经起来:“见欧身体好了,新工作也即将开始,你们的生活总算上了正轨。”
滕云饮尽自己杯中的黄酒,放下酒杯说:“何止上了正轨,突然觉得什么都好了。”
方馥浓问:“什么都好了?”
滕云说的不是反话。现在的他工资很高,相当于金领的水平,不是寒酸的住院医生,许见欧受伤以后又丢了工作,他的母亲第一次在富裕的亲家母面前抬起了头,而许妈也收敛起那副能扎死人的傲慢态度,表现得从未有过的客气。这当中的原委滕云没细琢磨,但银行卡上的数字还是令人如释重负。
他终于相信钱是好东西。
“说正经的,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环境?既然你不想再骗战逸非,那就去别的地方赚钱。你这人去哪儿都会活得很好。”
“可是我答应了一个人,我离开上海之前,觅雅不能是这样的境况。”
滕云诧异:“谁?”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一个跳楼的女人吗?”
“记得,住你对门。”滕云回忆一下,便问,“难道和战总有关系?”
方馥浓点头:“那个女人是他妈妈。”
滕云不由一愣:“这世界……太小了。”
“可不是。”方馥浓将一段烟灰点进烟缸,思索一会儿才说下去,“他和他妈长得很像,在B&B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很眼熟。那个女人被逼跳楼多少与我有关……”停了停,这家伙忽然笑了,露出一口令人惊艳的白牙,“作为一个道德标准很高的男人,欠了母亲的就还在儿子身上,总是要还的。”
滕云摇摇头:“可你现在更急切要还的,是你借的那笔钱。”
“实在还不上就只能跑路了。可借我钱的人是亡命徒,我走容易,我阿姨恐怕会遭殃。我没法跟她开口,一开口她就得唠叨我结婚生子。”
“如果李卉当年没走,这会儿你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一个美丽女孩的脸像气球一般浮向天际,朦胧梦幻,看不真切。方馥浓不明白滕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李卉,他努力回想了一番,才完全想起那个女孩、那张脸对自己的意义。
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一直认为李卉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她可以卸下一切随自己浪迹天涯,也可以听从自己一言就回归家庭,照顾日渐年迈的叶浣君。总之,撇开李卉的削肩窄腰、袅袅婷婷,正是她的这种气质让当初的方馥浓非常着迷,他不是喜欢这样的女人,而是需要这样的女人。
见对方沉默着不回话,滕云问:“你现在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天无亡我之路。”方馥浓吐出一口白色烟雾,笑得对自己的未来毫不上心,“反正离开觅雅是迟早的,等他的状况再好一些,我就走。”
“可你刚才还说,你与战逸非之间有了感情,你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他?”滕云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逻辑,自己说下去,“你一定是嫌觅雅太小了,如果在正业集团里给你同样的位置,你一定就不想走了。”
“在哪儿都一样,我不能在一个地方留太久。”方馥浓将烟蒂揿灭,不以为然地说,“在一个地方留久了,我就会像收起了腮的鱼再回不到海里。可能等我老得满头白发的时候,会想过几天男耕女织的安稳日子,可现在不行,我还没玩够呢。”
对于战逸非的喜欢是不是一晌贪欢,方馥浓自己也不知道。但对于一颗离膛的子弹来说,它能看到的最美的风景,永远都是在路上。
滕云还要说话,方馥浓的手机响了。
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觅雅的公关先生放心地轻吁一口气,不是来催债的,是老板的妹妹战圆圆。
他冲老友留下一句:“佳人有约,这顿饭你埋单。”
战逸非送的那辆奔驰压根没开上街,打车走的。
那天战圆圆目睹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冲突,她担心方馥浓会一气之下离开觅雅,担心了好几天,见哥哥始终埋头于工作不闻不问,便决定自己出面解决。
战圆圆说没带钱包要方馥浓来救场是假的,嚷着谢师请客更假,她对这个男人说:“我哥那人吧,嘴硬心软,他脾气不好是一贯的,在家里对我爸都是臭脸一张,你就当他青春期呗。”
方馥浓笑了:“更年期。”
“你说是更年期就更年期呗。总之,我代我哥向你赔罪。你别离开觅雅啊,馥浓哥,我跟着你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呢。我哥也是……”
战圆圆差了方馥浓二十来公分,将播放音乐的耳机一只塞自己耳里,一只塞对方耳里,她挽着他的胳膊,听着歌漫步于夜色浸染的街道,不时嘁嘁喳喳地说话。
两个人走的地方挺偏,行人不多。方馥浓酒量不好,从滕云那儿走的时候就带了点醉意,这会儿与战圆圆两个人并肩而行,耳边飘荡着人人都喜欢的流行乐,也没仔细感受一个小女孩的欢欣雀跃。
拐进一个石子路弄堂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方馥浓!还钱!”
方馥浓循声回头,出现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手拿家伙、凶神恶煞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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