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碎了,怪物才能进来。按照镜子对应的位置,门、窗……”裴景从房檐上一跃而下,视线落到了地面上:“所以怪物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裴景眼眸一沉,出剑,刺在了地面上。木板发出吱呀声响,再拔剑时,剑尖沾到的泥土都是红色的。
他低声道:“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他用凌云剑在木板上划出一个正方形的口子。
下面是一片猩红腐烂的土壤,缠绕着不少黑色的头发。而将这层土刨开后,却什么都没有。
裴景闭眼,用神识探查了一下周围,只有一些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邪灵。
线索中断,那妖怪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了。
他重新睁开眼,坐到桌子边,对于云岚山脉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思绪重重。
“血灵芝,鬼婴,消失的新娘,还有老人死去的孩子。”
他从芥子里重新拿出那个篮子,取出血肉模糊的头,把它放桌子上。
蛤蟆精没说谎,这婴儿头应该真的是下雨天从土里冒出来的,头颅和牙齿上都沾满了泥土。
裴景想起那天夜晚见到的那群手拉手鬼婴。
它们张大嘴哭嚎时。没有舌头。
想到这里,裴景用木棍敲开婴孩头的牙齿。里面很多泥土,浊黄恶臭,寄居不少蚂蚁。但细看,果然,舌头被人捡去了一截。
他神色凝重。
“看来,有必要先把云岚山脉的事搞清楚了。”
第二天清早,老头过来看他,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有些忐忑地试探问:“有什么发现吗?”
裴景摇摇头,道:“没有,害死你孙子的那个鬼怪,应该已经不再这里了。”
老人听了,神色有些悲恸,说:“那么多年,肯定早走了。”
裴景四顾了一圈,问说:“一直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怎么不见你二儿子。”
老人垂头丧气:“老二的两门亲事黄了后,云岚城没人愿意嫁到这边来,村里讨不到媳妇的人都赖他,背后嚼舌根对他指指点点。他呆不下去,就去外面做生意了。几个月回来一次,算着日子,过几天也快要回来了吧。”
裴景心想:怪不得,老人家虽然表面简朴,但有一些茶具摆设,根本就不是寻常村民买得起的。
看来老二在外面做生意做的还挺风光。
老人用牛车栽木柴进城,想顺带捎上他们俩。
裴景把许镜推上去,自己留了下来:“你把他送回去就成,他在这里尽拖后腿,我要去山脉里走一走。”
许镜挣扎着:“别啊!我也要采灵芝做任务的,让我跟着你!”
裴景道:“跟着我干什么,你太菜了,我保护不了你。你回去跟着师兄,和大家一起才安全。”
许镜还想说什么,已经被裴景塞了一嘴巴糖,堵住了嘴。
“别耽误事!”
裴景说完就转身。
“喂——!”
许镜咽下糖,伸出手,看着裴景的背影,神情一愣,又把话收了回去。
少年一身浅褐色衣衫,抱剑低头,山村陌道,朝阳初升,瘦小的背影却仿佛承载天地,自有一股旷达清逸之态。
裴景往山林深处走,雾还是很大,不过不影响他的视线。
他照着记忆,回到了那片沼泽地里。
蛤蟆精正蹲在一片荷叶上用璞洗灵芝,边洗边哭,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倒霉了,难得一次鼓起勇气去吃人,结果招惹到一个瘟神,它那么小就被威胁四处奔波做事。
简直毫无人道。
洗到了一半哭饿了,就顺手把灵芝塞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于是它洗了一个下午,灵芝越洗越少。
裴景走过去,见他洗一个吃一个的,挑眉,直接问:“照你这洗法,十天后你打算给我什么?”
蛤蟆精吃到一半,愣住了,呆呆地抬起头来。看到裴景,下意识拔腿就要跳进沼泽地里。不过被理智还是在的,它强忍住害怕,把半截灵芝吞入肚里,道:“不、不是十五天后吗,神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裴景朝他微笑,明朗清透:“我回去认真想了想,自己的事得自己做,采灵芝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吧,就不麻烦你了。”
蛤蟆精呆愣着,蛙眼差点就湿润了,学着人类的样子,双爪合十想要谢天谢地。
却被裴景拦住,他心想这蛤蟆精也算是丑萌丑萌的了,道:“可我对这云岚山脉不了解,找半天也没找到地方,你带我去你平常觅食的地方找找吧。”
蛤蟆精只想快点送走这尊瘟神,连连点头:“好好好。”
高一米、宽一米的青黑色蛤蟆,一蹦一跳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个腰佩剑的俊秀少年。少年边走边四望,漆黑的眼眸里若有所思。
跟着蛤蟆精走,裴景问道:“就上次那个篮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些人头的。”
蛤蟆精回忆了一下,说:“十年前吧,那个时候我灵智还未开,有一天下雨,跟往常一样找东西吃,被一个东西绊倒,挖出来就是它了,看着虽然恶心,但吃起来还不错。”
十年前。
裴景心中算着时间,又问:“你从小住在这山脉里,有没有见到过新娘子。”
蛤蟆精:“啥子叫新娘子啊。”
裴景解释:“就是一个女人,穿着红衣服,坐在红轿子里。”
蛤蟆精恍然大悟,然后补充:“是不是旁边还会跟着很多人,乱吹乱叫的?”
裴景:“是,你见过?”
蛤蟆精说:“见了可多次呢,过林子的时候吵得要命,每次都把我吵醒。我小时候最烦她们了。不过这几年好像没了,我也睡踏实了。”
裴景问它:“她们过这林子闹出那么大动静,你被吵醒了,都不去看一看的吗?”
蛤蟆精道:“看啊,怎么不看,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回回都那样。坐在轿子里的就是新娘子?红衣服?不是吧,我好几次看到的轿子里都不是红衣服,还不是人。”
裴景眼眸一冷,道:“不是人?”
蛤蟆精一蹦一跳,在山脉里活了那么久,也寂寞了,跟人聊天,心情还不错。“是啊,不是人,轿子坐着的,有时候就是具尸体、有时候是个鬼,你说的穿红衣服的新娘子早被人接走了。”
“被人接走了?”
“对,被一个男人,估计是山下村子里的人。我看他好几次,拿个袋子,拿个斧头。趁雾大的时候。当着一群人的面把新娘带走,剩那群傻子还在乱吹乱敲。”
裴景沉默了。
蛤蟆精兴致勃勃:“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夜晚。
裴景抬头望了眼月色,快到十五,月亮很圆、明黄色,周围有一圈淡淡红光,显得有几分不祥。他隐隐约约有了线索,甚至这件事的脉络也慢慢清晰起来。新娘子失踪的事,竟然是人为。那么现在……他只需要求证一样东西了。
蛤蟆精把他带到了它经常找东西吃的地方。
也算是在深处,一个很偏的地方。
如果不是他引路,裴景也不一定能找到。雾气变成瘴气,一片沼泽地在前方,蛤蟆精到这里跟回家一样。
沼泽是血红色的,不断冒着泡泡,里面毒蛇、蚂蝗密密麻麻,白骨皑皑堆在一边。
裴景给自己捏了一个净身诀,形成一道莹白色的平屏障,隔绝了外界的脏东西。他选择闭眼不去看沼泽里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毒蛇。
蛤蟆精左蹦右跳,被打开了话匣子后,它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洋洋得意说:“这地方好吧,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如果不是我舍不得出生的地方,我真会搬到这里来。”
毒蛇几乎把沼泽填满,一条一条,花色斑斓。
蛤蟆精说:“真的很好,我到这里跟回家一样。”
裴景压抑住肠胃里那股翻涌的感觉,道:“……挺好的。”
终于出了沼泽地。
瘴气散去,云雾散去,一片明显不同于外面的林子出现在裴景面前。
整片林子都血气沉沉,泥土都是红色的,树也歪歪扭扭,奇形怪状,长满青黑色苔藓,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脚踩在泥地上,往下陷,会渗出红色的像血一样的水。
蛤蟆精说:“前两天没下雨,你要找那些人头,应该挺难找的。我那天也是花了好久时间才找到一个,可稀罕了。”谁知道被人打劫了。它不由又失落起来。
裴景扯了扯嘴角:“我是来采灵芝的。”
”哦哦。“蛤蟆精呆呆地反应过来,侧着身,用爪指了指:“那我带你来错地方了——这里灵芝也多,不过摘不动,而且你最好别摘。”
裴景笑:“再换个地方也没多少时间了。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蛤蟆精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扁平的头上两只蛙眼愣愣的,扭头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它都来这边觅食,就今天带个瘟神来后,这里给它一个很不好的感觉。很危险,得逃。
蛤蟆精心下发凉,说:“随便你,我得走了。我把你带到地方你自己摘,这是你自己说的啊,以后别来找我。”
裴景只笑笑:“嗯。”
这蛤蟆精被他这么一吓后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动歪心思了。
等蛤蟆精离开后。整片林子的气氛都变了,道路幽深隐到深处,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他走近。裴景持剑入林中,认真留意着脚下。
蛤蟆精说灵芝很多,果然是很多。他走了两步,就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只灵芝,隐于草丛里。
只是这灵芝与众不同——和那天许镜拿出的一模一样。
紫红色,布满黑色的纹路,远看去,就像从土地里凭空长出的一团肉。
裴景拿剑从灵芝底部砍,却发现,剑刃砍不动。
他蹲在地上,陷入沉思,凌云剑削铁如泥,这东西果然古怪。
竟然不能从地步削,那就干脆把它根也挖出来吧。
把剑插到土壤里,滋一声地表渗出了鲜血,裴景察觉剑尖碰到什么硬东西,他运用灵力,暗中用劲,撬动了这片土。土下的东西蠢蠢欲出,旁边土都松动了。裴景绕着灵芝挖了挖,然后挖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挑开土屑,发现是牙齿。
裴景心下一凉。
等灵芝旁边被挖出一个坑,露出的东西更是叫裴景头皮发麻——是一个被活埋在土里的婴儿!
还未完全腐烂,皮肤褶皱血红,眼睛是全白,被迫张着嘴,伸出青色的舌头。
这灵芝就长在婴孩的舌尖上。要取这灵芝,只能从婴儿柔软的舌苔处割断。
“拿婴孩养灵芝,这等邪术不可能是个凡人想出来的。”
裴景低声说:“别让我找到你。”
他正准备站起身来,突然感觉头顶多出一只手,用力把他往土里按,背后传来女人狰狞的磨牙声。裴景眼眸一冷,横剑回砍,鬼怪发出一声尖叫。
裴景缓慢地转过身去,果然是个女鬼,穿着白色的寿衣,脸色灰青。刚刚被裴景砍断了一只手,现在正抽搐在地上嘶叫。
“刚说别让我找到你,现在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裴景现在也不想掩藏修为了。
强大的威压笼罩,地上的鬼怪嘶声尖叫。
一剑荡清光。
释放修为后,他身形一点一点拔高。
少年那种有几分稚气的潇洒,变成青年俊眉修目的凌厉。
褐衣变成雪白长袍,草绳化玉冠。青丝垂落,漆黑的眼眸若沉浮光万顷。
血雾瘴气笼罩的林子。他一人流风回雪,气质清华。如山巅月,驱散阴霾。
女鬼浑身都在受煎熬,整张脸都扭曲着,挣扎着,仿佛要挣脱什么。
裴景勾唇,笑了一下:“你供出你背后的人,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女鬼终于受不了了,发出一声震碎耳膜的叫声,整张青白的脸就从头上挣脱出来,剩下一团没有五官的血肉。
一张脸浮在空中,狰狞着、怨毒地看了裴景一眼,往山林间溜去。
“还想跑?”
裴景提剑,逗她玩似的跟在后面。
只是很快,他的步伐就停下了。
因为,四面八方,都有东西再靠近。
土地在动,一只只长满尸斑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草木招摇,在沼泽里沉睡的群蛇吐着蛇信子走过来。
甚至就连那些奇形怪状的树,上面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尸体,吊死了,被树枝穿腹而死的,荡着身体,眼珠子幽幽看向他。
“你以为叫人来了我就会怕?”
裴景玩味一笑。他自幼成名,剑动八方,眉眼间有天才的轻狂和傲慢,此时一笑,尽是少年的意气和自信。
雪衣扶光,如星辉月色。
一剑横扫,清唳如凤啸。
所有试图从土里爬出来的尸体瞬间僵硬,被一道无形的压力,逼着不敢出土。挂在树上的尸体哗啦啦也落到了地上,眼珠子掉了出来。
唯一没有受影响的就是一大拨涌来的毒蛇了。
裴景此生最恨蛇。
一想到要亲手杀掉它们就头皮发麻。
不过他还没压抑住恶心,重新挥剑。
沿着草地前行的毒蛇忽然发了疯一样,调转了方向,齐齐往另一个地方去了。
裴景一愣。
顺着毒蛇攀爬的方向,往前看,从沼泽的瘴气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月光森森,落到他身上,成了一层冰冷的白光。来人身材颀长,穿着黑色锦袍,外罩黑色斗篷,沉郁如夜色。低着头,只能看到下巴,和浅色的唇。沿着帽檐垂落几根发,在森林隐隐的血光里,银白如霜雪。
他的手修长苍白,毫无血色,拿着一根棍子。
棍子一折、再折。
毒蛇赤红着眼,甚至还没靠近他,半路就抽搐着死了,形状扭曲。
裴景心中警惕起来,他摸不清眼前这个黑衣人的修为。
毒蛇死光了。黑衣人也进入了林子里。
他将棍子丢掉,脱下斗篷,一头银发垂落,若染三千风雪。隔着诡异的月光和林间的雾,黑衣人眼眸极冷极疏离望了过来。血红色,唯有瞳仁一点黑。
他没说话,那种孤僻、沉郁的血腥气息,已经叫裴景心惊。
在他记忆里,修真界可没这号危险的人。
裴景下意识地握紧了凌云剑,愣了很久后,问他:“你是谁?”
黑衣人视线很淡,落在他眉眼,却似乎隔着很多东西,
裴景皱起眉,道:“既然道友不欲先说,那么我先说。”
他举剑,白衣皎皎,气若芝兰。
“在下云霄,裴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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