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在沧华大陆的北端,与云霄毗邻,御剑一去千万里,来回一趟,控制在一天之内还是可行的。
往北走,穿过死气沉沉的轮回山,一条大河横流截道。
河名忘川,水是碧绿色的。
鬼域的忘川水没有书中所言洗去人前尘记忆的功能,就是普通的水,沾了点尸气,青碧色,散发一股似香非香的怪味道。
裴景以前来过鬼域一趟。
和寂无端、虞青莲他们一起。
那时他们刚从经天院出来,结束五年惨无人道的修行。逃离老祖宗的魔爪后,就差放鞭炮庆贺解放。
压抑了那么久本性,重出江湖,难免手痒痒,十几人便做了个半年约——携同一路斩妖除魔。其实说白了就是找点小妖怪打一打,放松放松。
那段时间落到他们手上的鬼怪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半年,对修士而言,足够踏遍山河万里。
其中有一回就路过鬼域。
初见奇峰怪石的轮回山和青碧浑浊的忘川水。
裴景颇感兴趣,询问过山的名字、河的名字后,笑个不停,指指点点:“你们怎么不架座桥呢,再在河边种点花,名字都不用想了,桥叫奈何,花叫彼岸。明明是个人间的城,却样样模仿着阴间。你们是不是和死人呆久了,所以把自己也当死人?”
寂无端身为鬼域少主,也没被气到,经天院短短几年他对裴景已经摸透了。甚至表情都没变,冷冷反讽:“你每天上上下下一身白,也不见有谁死啊。”
裴景只笑笑,说:“这不是料到了五十年后问天试你肯定会输给我吗,先为你的失败披麻戴孝一番。”
寂无端磨牙:“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
正在对着忘川水面顾影自怜的虞青莲闻言,只翻个白眼:“披麻戴孝不是这么用的,真没见识。”
裴景少时真的是杠精本杠了,笑吟吟:“能把沉鱼落雁用到自己身上,你好意思教我成语?”
在他旁边的陈虚冲上去就要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别说了。”
虞青莲姣好美艳的容颜瞬间扭曲,她豁然起身,艳艳石榴裙拂过青碧忘川水,抽出鞭子。
怒吼:“裴御之!你给我再说一遍!”
赤鞭落地的瞬间,忘川水惊起骇浪。
裴景打开陈虚的手,想叫她认清现实,还是被人抢了先。
老好人悟生惯例出来当和事佬。“别闹了,先过了这忘川河再说吧,都还没进鬼城呢。”
裴景笑看了悟生一眼,懒洋洋道:“行,你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毕竟悟生可不像另三人那么手欠,天天明里暗里招惹他。
凌空过忘川。
行在空中,一直不说话的凤矜突然道:“问天试你就那么有把握?”
裴景偏头。年轻的凤帝正挑眉望着他,暗金色的眼中警惕打量。
凤矜其人,争强好胜不是一朝一夕了,从一开始就喜欢和他争高下。裴景眨了下眼,微微笑:“一般般吧,拿个第一还是不成问题的。”
凤矜轻蔑一笑:“口气倒不小。”
裴景:“毕竟我对你的实力还是有自信的。”
凤矜磨牙:“……你什么意思。”
裴景在鬼城前回头,黑发飞扬,白衣清逸,少年笑起来,尽是自信意气。
他嘴很欠的:“我说你一天到晚跟我比有意思吗,能不能认清差距了弟弟——好好修行,先争取个天下第二吧。”
说完赶紧跑,就怕凤矜这小肚鸡肠和虞青莲一样,突然发飙跟他打起来。单挑裴景是不怕他的,关键是这里看他不爽的人太多了,就怕到时变成群殴,他找谁说理去。
跑到前面和陈虚并肩,裴景暗暗回头。
凤矜果然气得脸发白,肩膀上那只小红鸟都炸毛了,还好他跑得快。
陈虚真是服了他,在旁边说风凉话:“你那么放肆,就不怕他们三人联合起来揍你一顿。”
裴景很自信:“不怕,我一打三没问题。”
陈虚叹息说:“凤矜遇见你真是倒了大霉。”
裴景扯嘴:“说的好像是我先招惹他一样。”
陈虚:“人家是妖族新帝,自幼养尊处优,性子傲慢一点也正常。”
裴景:“这就是他天天找我茬的理由吗?”
陈虚操碎了心:“你不都报复回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裴景懒洋洋笑:“你怎么尽帮他说话,我看凤矜这小子就是缺少磨难,一路顺风顺水的。我帮妖族锻炼锻炼他们的新帝,也是在做好事。再有,他这傲慢又自负的脾气,真不像个帝王。”
陈虚:“那像什么。”
裴景:“像个弟弟。”
陈虚:“……”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重游故地,风物犹存,当初几人一起过此河的场景历历在目。
金色僧袍、白绫覆眼,悟生大部分时间嘴噙笑意,一手持杖,听着他们闹;
虞青莲把鞭子缠在光洁白皙的手臂上,脚系金铃铛,走起路来是一道叮铃作响红色的风;
寂无端裹在青色衣袍里,浑身散发阴沉之气,像个郁郁不得志的人间书生;
凤矜如个富贵闲人,一身懒骨,打扮得花枝招展,肩膀上的那只鸟永远昏昏欲睡。
而陈虚在他身边,满脸忧心忡忡,不知操心个啥。
自忘川河上御剑而来,裴景若有所思地往下看一眼。
碧水汤汤,如岁月奔流。
他不由笑道:“也不知道天阁里面那群人说的是真是假。这几人都在我闭关的日子里都偷偷修炼,进步如飞?”
他突然就又想起了《诛剑》原书中的设定。
这本书还没完结,很多暗线都没出来。因为是以主角季无忧的视角,所以对裴御之的描述不多,但书里面,裴御之和天下无杰中的另四人好像没什么联系,甚至经天院都没被提到——最后裴御之落到那样狼狈卑微的地步,也没见有谁出手相助。
裴景道:“要是我拯救主角失败,季无忧还是黑化了,真被杀上门来,估计也就只有悟生会来救我了。”想了想,又说:“不对,虞青莲欠我一个人情,这女人恩怨分明得很,也会来。寂无端这小子有把柄在我手里,威胁一下,也能叫到。至于凤矜,虽然他是个弟弟但我觉得他舍不得我死,毕竟我是他的人生导师。”
裴景很不要脸地分析一下后,数着指头:“可以啊,那么多人都在,说不定我就不用死的那么惨了。”
不对。
细回想一下原书的内容,裴景摇摇头,哭笑不得:“真按剧情发展,季无忧也有化神的修为了,喊他们过来那是货真价实地送五杀,还是别了吧。”
裴景敛了笑意:“看来还是感化主角合理一点。”
就等一个主角出现吧。
过忘川河,他往鬼城走去。
鬼城前立着两座浮雕,牛头马面相,浮雕下守在城门口的是两个凡人。通身一黑,百无聊赖。毕竟守在这里,几个月不见一个生面孔,再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了。
两小儿兴致怏怏,瞎交谈着。
右边的人道:“我最近听闻一个消息,城主好像卯足了劲在给少主张罗婚事呢。”
左边的人瞪眼:“啥子?婚事?”
右边的人唏嘘:“对啊,真是奇了怪了,元婴期的大佬们想法都那么诡异的吗。少主刚破金丹大圆满,差一线元婴,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以修行为重吗,怎么城主就瞎操心起少主的婚事来了呢。”
左边的人迟疑了一会儿,默默道:“你,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偏门的修行方法。”
右边的人一愣,和他对眼,两人都从对方视线里看出一丝古怪。
齐齐惊道:”双修?!“
左边的人摸摸下巴,慢慢道:“我觉得很有可能,金丹到元婴是一道分水岭,不知道天下多少修士夭折于此,少主应该是遇到了瓶颈,唯有双修能解。”
越想越有道理,两人一扫原先的疲倦,已经开始皇帝不急太监急。细数着天下女修,看谁能那么幸运当上鬼蜮的少主夫人了。
“我觉得我们鬼域阴长老的大女儿就不错。”
“你能不能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论女修,瀛洲好看的多得是,扶桑仙子知道不?和我们少主简直是天造地设,天榜第五天榜第四,实力相当,郎才女貌!”
这位修士很明显是虞青莲的爱慕者,说到扶桑仙子,瞬间口若悬河:“我曾有幸见过扶桑仙子一眼,她从忘川河那边走过来,红衣轻纱,金铃铛,朱唇贝齿,眉眼含情,天底下再无这般绝色的人了。”
“要是她能当上鬼域少夫人,我死都愿意了。”
这时,一道青年含笑的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话说给你们少主听,说不定他真会让你先死一遭。”寂无端和虞青莲在一起,那瀛洲和鬼域两边怕是都不得安生了。
“谁?”两名弟子吓了一跳,转过头望去。
却见一人,从鬼域常年不见天日的青灰色暗影里走。
雪衣无尘,风姿冷峻。玉冠黑发,瞳仁若点漆。此时唇角带着一点冷淡笑意,身形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剑,立于天地间,明亮而夺目。
左边的修士刚说天底下再无这般绝色的人,现在就有一点脸疼了。
他愣愣看着眼前的雪衣剑修很久,被旁边的人掐了一把才回神,尽职尽责道:“仙人,入鬼城是需要通行证的。”
裴景一笑:“我知道。”
把从寂无端身上坑来的玉佩,举起来给两个人看,“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两人只觉得这玉佩有几分奇怪,不像普通的通信证。但那上面的字和气息又确确实实是鬼域的。挠挠头,还是把裴景放进去,目送裴景背影消失后。两人还在困惑。
“你怎么感觉他那玉佩有几分熟悉啊。”
“我也觉得。”
突然灵光一现,两人同时转头,眼睛里全是震惊,喊出声来:“少主?!”
那玉佩和少主常年带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能和少主扯上关系,白衣,持剑,风光霁月。
两人说不出话来,心里却都掠过一个名字。
一个传说里的人。
云霄。
裴御之。
一路畅行无阻入了鬼城的主殿。
寂无端的喜好非常古怪,喜好骷髅,喜好黑暗。主殿四壁挂满青色鬼火,映出站在正殿中央的青年眉眼更加阴郁。
灰色锦袍,书生扮相,他瘦的有些异于常人,视线冷幽幽的。
外人对他的描述,多半敬畏掺着恐惧。毕竟一指令枯骨化灰,此般情景想想都叫人心寒。
裴景一进殿,四顾望了望,不由感叹:“你这诡异品味还真是百年不变。”
寂无端唇色苍白,看起来病怏怏的,闻言嘲弄道:“你这招人嫌的性子也没见得改。”
裴景道:“这话就过分了,我是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寂无端信他才有鬼,苍白消瘦的手拿着一盏青灯,衣袍曳在地上,往宫殿里走。
裴景想起城门口那两个小弟子的对话,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听说你爹现在正在四处为你张罗婚事?”
寂无端脚步一顿、神色一僵,说:“关你什么事。”
裴景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大典的那天,说不定还要邀请我呢。”
寂无端冷笑:“呵。”
裴景知道他应该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寂无端这小子外表看起来阴沉病态,但是骨子里却跟个愣头青似的,特别纯情。
入了一间宫室,在一方案桌前对立而坐。白骨头颅做成笔筒,里面摆放着各种珍贵毛笔。寂无端长得像是个人间书生,兴趣爱好也差不多,琴棋书画诗酒花,一股儒生气。
裴景顺着道侣的话题,打趣道:“你可有心仪的女修?”
寂无端脸上有几分不自在:“没有。”
裴景忽然心生玩意,道:“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我前几天才遇到的。”
寂无端说:“你会那么好心?”
裴景笑:“那可不,咱两好歹同窗过五年呢,是我在云岚山脉发现的一个女妖,真可谓是身材曼妙,千变万化。”
寂无端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妖?”
“对。”身上有一千张脸的妖,裴景换了个表达方式,意味深长:“千百面,你喜欢的样子她都有。”
“……”
寂无端猜都能猜出来裴景不是认真的了。
一手拂袖,从骷髅笔筒里抽出一根笔,直接朝裴景扔过去。这笔在鬼域放着,久而久之,也沾上邪灵。笔端毫毛散开,咿咿呀呀叫唤,声音颇小也颇为可爱,扑到裴景的脸上。
裴景伸手把笔拿住,放置到桌上,也不开玩笑了:“不逗你了,我在云岚山脉发现了一些古怪之处。今天把它们带了过来,就是想问问你。”
打开芥子,取过血灵芝,婴儿头和面具。三样东西放在桌子上,不用细看,血腥诡异的气息已经十分明显。寂无端身为鬼域少主,却是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奇,轻轻咦了声。他手指拨弄了一下那块面具,闭眸的美人尖脸长睫,气韵端庄。
触手一阵冰凉。
寂无端举起它对视很久,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裴景道:“你知道它?”
寂无端放下面具,说出三个字:“千面女。”
裴景道:“还真是个形象的名字。”
寂无端道:“不过这也只是千面女的一部分罢了。二十年前它突然出现在天郾城,生吃活人、无恶不作,搅得周围的宗门人人自危。当世几位元婴大能连手,才将她击败。千面女死后,身体分裂,脸尖叫逃窜,虽然大部分被销毁,还是有几张漏网之鱼,不知道逃到哪个地方祸害人间去了,这应该就是当初逃离出来的一张脸吧。”
裴景一愣:“天郾城?”
天郾城是座恶人集聚的城市。修真界不少亡命之徒在那里游荡,甚至包括元婴期的强者,以前还没那么恐怖,近百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神秘和危险。连师尊都告诫他,不要轻易招惹。
这千面女居然是来自天郾城?
寂无端病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我也是听我父亲说起才知道的。但也不算来自天郾城,她不知出自何处,凭空出现的……很强。”
是了,要几位元婴期连手才能制服,最起码也得有半化神的实力。当世到达化神期的人物,屈指可数,经天院内,至今都只有一位。
寂无端的手又直接扶上了腐烂模糊的头,神情厌恶:“千面女的每一张脸都可以靠吞噬活人,重新长出身体。吃入腹中的人脸会浮出来,长在她身上。这活婴养出的血灵芝,大概就是为了稳固肉身。”
“用活婴养灵芝是一门邪术,手法非常残忍。古书上有记载,成功率非常低,一般这类活婴都不是正常的婴儿,与之对应的,会有母蛊。把蛊虫灌入一个女人的肚中,蛊虫会在她肚内不断产卵,只是从肚子里爬出来的,却是人类婴儿的模样。”
裴景眼眸一冷,长长舒口气道:“我知道了,”
寂无端道:“千面女的实力深不可测,幸而是你去调查此事,不然……”
裴景明白他的意思,换任意一个金丹修士,怕都是有去无回。
一张脸大概只有原主千分之一的能力。可单单是千分之一,就已经能避开他的神识,掩藏起来,可以想象本体该有多恐怖。
裴景又问:“当初诛灭千面女的那几位元婴修士,可有它其他张脸的下落。”
“应该差不多都消除了。”
寂无端的手指点在桌案上,皱了皱眉,灰褐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深沉的情绪:“其实我刚刚说的也不全对,那五名元婴修士挣扎到最后,也不是千面女的对手……最后还是天郾城城主出手,才将她降服。”
裴景:“天郾城城主?”
“对。千面女越战越强,眼见几位修士就要落于下风,突然天郾城街道上卷过一道风,风冰冷寒冽,如卷风雪。紧接着千面女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像是被人死死捏住脖子,整个人匍匐到地上扭曲着,每张脸都流出血来,痛不欲生,自爆而逃。那风来自天郾城最深处的方向,众说纷纭,大部分觉得应该就是无郾城的城主。”
裴景说道:“天郾城什么时候有的城主?”
寂无端刚刚说了很多话,气色更加虚弱了,往后靠了靠:“一直都有,只是太过神秘,不被众人所知罢了,近百年才传出风声,天郾城估计也只有极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裴景心道:怪不得师尊叮嘱他不要靠近无郾城。那位城主最起码也是化神期的修士,天下能与他为敌的,大概只有经天院内已经避世不出的师祖了。
但是他有些困惑,“天郾城既然是恶徒集结之地,那么它的城主也不该是良善之人,怎么会出手相助呢。”
寂无端摇头道:“没有,风差点把一名元婴修士的神识给碾碎,那位城主出手应该只是想对付千面女,并无帮助的意思。”
裴景点头。
不见面目,不露身形,不闻其声。从城深处直接卷过一阵风,便将妖魔镇压,魂飞魄散。这位城主……当真神秘。
临行前,寂无端忽然视线落到他身上,道:“你也没破元婴?”
裴景看他一眼:“你不也是吗?”
天阁那群人果然都是瞎扯的,
寂无端道:“我以为你会破的。”
“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每次突破结障时,从他丹田处都会慢慢涌出的冰凉气息。裴景回忆起来,就有些烦躁。但师尊对他说不可操之过急,他也不敢过于执着。
寂无端苍白的唇角扯出一抹笑意,道:“那下一次问天试,你可能要被凤矜超越了。”
裴景只笑,俊美的脸上尽是云淡风轻:“他?算了吧。”
寂无端嗤道:“莫名其妙的自信。”
裴景笑:“可有它就完事了。”
从鬼域回来,也不过一夜的事。
他都来不及回天堑峰,到了云霄山门口便缩小身形,变成张一鸣的模样,上迎晖峰,直奔修雅院。
天将明未明,拂晓时分雾色很轻很白,渗入衣襟透着凉意。
裴景推开门扉,觉得楚君誉可能还在睡。
一入门,却与楚君誉的视线撞上。
少年在山岚轻雾里,衣袍扶风掠雪般风雅。
裴景一愣,挠挠头笑起来:“你起得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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