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悟生出村子,一路奔波,最后在一条河前停下。
虞青莲皱眉,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悟生的脸色很苍白,没有回答她的话,河边有一片林子,他扶着一棵树慢慢坐下,闭眸盘腿,将体内气息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他生命的气息很弱,在这样的关头虞青莲也走不开,安静站在他身后,为他提防这地防不胜防的鬼怪。
没多久,天空忽然下起雨来,纯黑色,如泼墨,邪气与怨恨四溢。
整片天地都是蒙蒙黑色。
虞青莲眉头皱得更紧,指尖变幻出一柄红伞来,举起手,为悟生遮开一片宁静的世界。铃铛轻微摇晃了一下,合着风,僧人的睫毛随之轻颤。
很快,悟生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血。
“如何?”虞青莲半蹲下身子。
悟生缓慢睁开眼,对上虞青莲焦急的神情,摇摇头:“书阎不在附近,影响微弱。我舍利为心,能驱散一部分阴毒之气,应该已无大碍。”
虞青莲心中松了一口气,说:“好。”
悟生凝视她,淡金色的眼眸是担忧和怜惜,说:“快回去吧,他等你应该很久了。”
虞青莲勉强地笑了一下:“你摘下眼纱,还真就成了火眼金睛?”
悟生笑了一下,眼眸却还是悲悯的,道:“铃铛声,我记起来了,你带我走的时候,院子传来了铃铛声——你那时就不该管我的,应该先救他。”
虞青莲顿了顿,举手把伞架在树的枝桠里,撑开在悟生头顶,光落在少女脸上,复杂而又冰冷。“哪那么容易做选择呢。我只庆幸,当时不是裴御之和你让我选。”
悟生不说话。
虞青莲道:“你先在这呆着,等我。”
少女匆忙离去,洁白的脚踝踏过泥泞的黑土,暗色的雨,青色的河,所有的色彩沉郁冰冷唯她红裙如火,金铃明亮。
哪那么容易做选择呢?只是抛弃就是抛弃,没有借口。
小胖子啊……
虞青莲冒雨前行。雨落在发上衣上,冰冷彻骨。
她在雨中低声说:“真是对不起了。”
她逆着雨,沿着奔流的河,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原来的地方,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响起。一群鬼怪如潮水涌过来,奇形怪状,爬着、蹦着、跳着,但无一不是赤红着眼,神识疯癫地往一个方向赶,视她如无物,往她来的方向跑。
虞青莲微愣,手指握着鞭子,屏住呼吸,也不敢做多余动作。
逆着尸海鬼潮,她的心慢慢提了起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
又不知多久。
她终于回到了那间房子,这里的鬼怪都跑空了,一路畅行无阻到那个院子。
三口缸都被打翻,浊黄的带着一丝血的液体留在地上,缸里的场景,她也看清楚了,是人的皮肤,头发,凝结在一起,中间还有灰白的眼珠子,泡的太久邪祟的身体腐烂如泥、
现在缸里怪物估计已经跑出了,可残留下来的阴冷和血腥还是让她久久地怔在原地。
——所以季无忧当时就和一个鬼在同一个缸里吗?
再往前走几步,虞青莲的足尖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她低头,在雨水泥地里,浅埋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铃铛。
她的身体这一刻僵硬无比,表情凝固。
那个小胖子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摇铃铛。
而又是以怎样的心情丢了它呢。
肯定哭了吧。
虞青莲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拾起,金铃落在掌心,冰冷磨着血肉。
她一点一点握紧,吻上了拳心,闭上眼,落下眼泪。
紧接着天地突然翻覆,一道刺眼剧烈的白光,由遥远的方向渗透过来,光影里这个世界万物都僵硬,化成尘埃、微粒。时间静止里,只有微尘浮动。
虞青莲豁然睁开眼,站起身来。
她只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把她拉扯出这个空间。
……这是什么?
一夜之间,状元庙化为废墟。一夜之间,离国好几位官员,暴毙家中。
村民们清早起来,看的就是自己信奉一百年的神庙,只剩下一堆碎瓦。顿时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抄起袖子,拿着扁担,拿着木棍,就堵在村长的门口,沸反盈天,叫嚷着要给个交代,村妇门破口大骂,乡音能传遍这个山头。
村长家住在林深处,也是第一次那么热闹了。
人们总喜欢自己吓自己。
“都说了不能叫外人进来!现在好了吧!”
“状元庙都没了,文曲星生气了,天要亡我们啊!”
“这日子也没法过了,能活几天都说不准,我听说,我那出去当官的侄子就是昨晚死的!天要亡我啊!”
裴景不是很想听他们吵,而村长显然也没有一点放人意思,把门关的死死的,闭门不见,就在屋里,一张一张烧着纸钱,也不知是在祭拜谁。
“爷爷,爷爷。”
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少女,如穿着单衣,如梦初醒。
此时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惶恐,手紧紧拽着村长的袖子,扁嘴委屈说:“爷爷,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村长低头,瞥她一眼,沉着气说:“做梦而已,怕什么。别在这里碍着我,出去,我和别人有话要说。”
阿茹挠挠头,那个梦乱七八糟,但阴森恐怖的氛围她现在回忆起,还是浑身颤抖。不过睁开眼看到至亲之人,心中也多了分踏实。她很乖地离开了。
裴景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道:“她没有了记忆,倒也好。”
村长良久,才道:“这一回,多谢你了。治好我孙女的病,也救了这整整一个村子。”
裴景站在这里都能听到外面的骂声,一下子觉得有点好笑,他侧过头,道:“还行吧,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职责。”
少年的打扮很朴素,褐色粗葛,草绳束发。
但是这么云淡风轻的一笑,窗边的光影都落在他的眼角和嘴角,恍若一柄立天地间的剑,刃却温柔。
村长久久地看了他一眼,说:“你那几位朋友如何?”
裴景听他问起这个,唇角的笑意就僵住了。季无忧昏迷也就算了,楚君誉从那里面出来后,居然也身体不对劲,踏出状元庙就脸色苍白,倒在了他身上。好在楚君誉那时是少年模样,裴景也能扶着他出来。
“受了点伤,应该没事。”
村长点头:“这一回辛苦你们了。”
裴景问:“之后你打算如何?”
村长沉声说:“他们选我为村长,我就该给他们引出条路来,文曲星有没有又有什么必要呢。这地方邪气太重了,换个地方继续开始吧。”
裴景歪头笑:“也挺好。”
他出门找了一趟阿茹。
阿茹清醒过后,却还是对他有莫名的好感。
裴景半蹲下身:“做了一个梦,你还记得梦的最开始发生了什么吗?”
阿茹看着这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哥哥,手里提着水,试探着去回忆,幼儿般纯澈的眼眸里是恍惚,还有一丝迷茫。
“我半夜和难受,去找哥哥,然后看到了……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他们把哥哥抬进了棺、棺材里,地上好像还有手,从下面伸出来的。我很怕,往后移了下,发出了声音,庙里的人都看了过来。”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服,“他们的脸被掏空了,朝我走过来。”
“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是文曲星显灵,救了我。”
文曲星显灵,救了我。
他那哪是救你呀,是为了利用你。
虞青莲出来后,居然亲自照看季无忧,这倒是让裴景怪惊讶的,关上门,从房间里退出来,虞青莲的表情有几分复杂和不是滋味——她直接和裴景坦白在忠廉村发生的事,末了,稍愣说:“我觉得,我给小胖子应该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你对他那么特别,大概是起了收他为徒的心思,回云霄后,可能得疏导一下。”
裴景扯了扯嘴角:“你自己闯下的祸,责任就这么推给我?太不是人了吧。”
他也算是明白为什么在缸前见到季无忧,主角会是那么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估计是被吓傻了,或者,是被抛弃后怀疑人生了。
从地下世界出来看到季无忧安然无恙后,虞青莲的心也落下来。听了裴景的话,翻个白眼,“说的好像你是人一样。以前在外干了什么坏事,你不就直接报我们的名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裴景道:“……你要我怎么跟他说?”
虞青莲的脸色郑重起来:“季无忧这一行性格变化了很多,我先提醒你一句。”
她怕裴景太粗心,看不出,认真道:“可能你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他而言,并不一样——季无忧的性格敏感又自卑,从小估计都是被欺凌的,我救他一回,他能感动得直接哭出来,那么这样彻头彻尾的抛弃,就能让他陷入另一个魔怔。”
说到此处,虞青莲皱了下眉:“这个小胖子为什么入了你的眼,我现在还不明白。你欣赏他的心思纯澈?”
裴景在好友面前也懒得遮掩,说:“我看中他骨骼清奇,他以后会是个厉害的人,你信我。”
虞青莲:“骨骼清不清奇我不知道。但我并不相信,你当人师傅的能力。”
裴景:“为什么?”
虞青莲:“裴御之,我现在是认真的。你和季无忧完完全全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性格天壤之别。很多微小的事情,你不曾在意,但可能影响他的一生。我怕你自己给自己挖坑。”
裴景沉默了会儿:“你这说的跟我要养孩子似的。”
虞青莲:“季无忧现在什么观念都没形成,你跟养孩子有什么区别——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裴景:“……嗯。”
虞青莲:“觉得麻烦,那行,换一个徒弟吧,或者别收了。”
裴景:“……”
五人之中,属虞青莲的心思最为细腻。将季无忧的事说清楚后,回归到书阎的正题。虞青莲身为瀛洲未来岛主,这次亲自出动,本就说明了书阎在瀛洲所做之事的严重性。
“你还记得瀛洲那一次动乱吗,我母亲闭关,几位长老只手遮天囚禁我的那一次。”
裴景:“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些魔修是怎么混进瀛洲,甚至混入长老之中的,我这些年一直在调查。前几月才出了一点线索,就是被书阎杀死的那个长老。我的女官从她的行踪里打探出一丝蛛丝马迹。”
虞青莲道:“那个长老……”她的眼眸有几分冰冷:“一直都和天郾城的人有来往。”
裴景一愣。
天郾城。
虞青莲道:“只是我刚打算对付她,去找她时,推开门,看到的就是她的尸体,然后旁边是书阎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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