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庙外传来一阵男人惊奇的声音:“咦,这里有个小姑娘。”
落尘低头看看自己肥大的破衣,摸摸脸上刚涂过的香灰,她已经打扮成这样了,他们居然还能看出自己是姑娘,这要什么样的眼力啊!
转眼,六个男人冲进了破庙,衣衫破烂得像块破布围在身上,头发散乱,手中端着破碗,应是乞讨用的。看出他们眼神中的垂涎,她从包袱里翻出两个仅剩的馒头,走到门前递给他们。
“我只有这两个馒头了,都给你们吧。”
乞丐们没接馒头,有两个人盯着她的包袱,另外四人则盯着她的脸,一步步靠近她。
她急忙后退,爬到草铺上抱紧包袱:“我的包袱不能给你们。”
包袱里有给哥哥做的新衣服,她绝不能给任何人。
“好,不给包袱也行。你过来给叔叔们抱抱。”六个人缓步靠近她,就像饿狼缓慢靠近已无路可逃的小绵羊。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眼前这看似娇小鲜嫩的小绵羊并非看上去那么柔弱。
落尘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想伤害人,可为什么总有人逼她?叹了气,她双腿盘坐于草铺之上,深深吸气,凝聚体内的灵力护住心脉……
破庙外,一驾金碧辉煌的马车路过,正听见庙宇内的淫笑声:“你过来给叔叔抱抱。”
一身劲装的驾车男人勒住了缰绳,向庙内看去,坐在车内的人也撩开了车帘,想一看究竟。当他看见六个男人围向一个娇小的孩子,一张温润如玉的俊美脸庞露出厌恶之色。
“文律,去看看。”
“是,少主!”
文律刚欲跳下马车,只见那看似柔弱的孩子端坐在金黄色的草铺之上,柔顺的长发如黑雾扬起,双臂展开,指尖幻化出一缕淡黄色的轻烟,缈缈环绕,似桃花缤纷,绮丽非常。
车上的少主又伸手阻止道:“文律,等一下。”
文律止住动作。
他凝神看向庙中的女孩儿。淡色的烟雾弥漫而散,正欲靠近的六个男人突然捂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其中一个倒地吐血,另外五个马上逃散而去,倒地的男子也惊恐地爬着出了庙宇。然而,他们刚跑出了几十米,便因剧烈运动而导致毒性侵蚀心脉,他们在荒草之中挣扎一番后,便气绝身亡了。
庙宇内,女孩如幕的长发落下,垂落于地,手中的烟雾徐徐散开,她轻轻睁开眼睛,眼中的血红之色慢慢退去,黑白分明的双眸盈盈如水,洁净如溪,丝毫不见杀气。
他见过许多人用毒,其中不乏美丽女子,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衣衫褴褛、满脸污秽的女子,用毒时竟有如此灵异之美,慑人心魂。
文律惊异道:“九黎巫术!糯骨香!少主,快护住心脉,别让毒气入心肺。”
他立刻以内力护住心脉,问道:“这是苗疆的巫蛊之术吗?”
“不错,过去我在苗疆时见过这种巫术。巫女以灵力护体,将毒雾催散在空气中,隔空便可夺人性命。这女孩儿用的是糯骨香,毒性极烈。看她才不过十几岁,竟有这么强大的灵力抵御糯骨香之毒,绝非寻常巫女。”
“哦?你想办法摸摸她的底细,查查她为何要来中原。”
“是!”
“我们走吧,再迟就赶不到点苍山了。”
马车就此驶去。庙中的落尘远远瞄了一眼,低头捡起地上的馒头,包好后收回包袱里。她又翻出地图来看,上面画满了圈圈点点,都是她去过或准备去的地方。她在碧城的位置画了个点点,这是她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收起地图,她又在幻想见到哥哥该说什么,对了,她一定要告诉他,她现在不仅可以掌控身上的灵气,还可以把握好用毒的分量,被她施毒的人只是有一点小疼痛而已,还能飞速奔跑呢!
想着想着,她唇边露出灿烂的笑。
半月后,落尘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碧城,如果她打听得没错,天下第一庄无然山庄就在这碧城东方的一处山清水秀之处。因无然山庄的威望,这碧城中多是江湖中人,江湖信息传播最快。
她想,说不定哥哥会来这里,也说不定这里有人见过哥哥。
碧城比她走过的所有城镇都要热闹,已是入夜时分,街上仍是车马穿行,路边张灯结彩,行人络绎不绝。酒馆中也是热闹非常,满座的客人都在围着一个说书的,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响起叫好声。
落尘找了一家最富丽堂皇的,猜想这里必定人多,必定消息多。进去一看,三层的酒楼竟然特别清静,伺候的店小二比客人还多,由此可见,这地方很是宰客。
她正准备离开,掌柜的已经不耐烦地拿着二两银子唤她:“给你,拿着银子快走,别扰了客人的雅兴。”
“谢谢掌柜的,祝您生意兴隆。”她赶紧接过银子,紧接着拿出她自己画的画像,问道,“掌柜的,您见过这个人吗?哦,我画得不像,他本人比画像好看很多……他叫宇文楚天,今年十七岁,他会武功……”
咦,酒楼里为什么突然安静了?
忽然,她身后响起舒缓清冷的声音:“宇文楚天是你什么人?”
她转过身,只见坐在里间的一个男人正在看着她,他的衣服上有金丝刺绣,他端着酒杯的姿势很优雅,而且手上的皮肤细嫩光滑,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
他的样子长得也很好看,清秀的五官虽不及哥哥,也绝对称得上英俊。尤其那双细长的眼睛,不笑也含着笑意,似乎很好相处。
听见说话声,酒楼里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雅间。刚刚雅间放下了帘子,没人留意,现在帘子撩起来,坐在里面的翩翩公子形象一览无遗,大家不禁都倒吸了口气,悄悄议论起来。
落尘依稀听见他们说什么“少庄主”,她不感兴趣,无意细听,侧头朝雅间细看,琢磨着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要这么问她。
“小丫头,我们少主问你话呢!”年轻公子身边的随从道。他看上去三四十岁了,皮肤黝黑,体格硬朗,气势迫人,若不是由始至终站在那公子身边伺候着,还真看不出是个随从。
“我……”她正要开口,忽然被人用力拨到一边。
她退了几步勉强站稳,揉着被撞痛的手臂打量刚才撞她的两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脸阔耳方,硕大的身躯看起来特别强壮有力。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手里谨慎地捧着一个锦盒。
她偷偷瞄了一眼红木的锦盒,单那锦盒就肯定很值钱,不知里面的礼物有多贵重。再看那小童都穿得那么体面,不是她得罪得起的人,她便急忙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少庄主。”那髙壮男人走到年轻公子身前作揖,推她时的盛气凌人荡然无存,“在下陈闵,今日刚去过无然山庄拜会您,没见到您,刚才正在犯愁,不想在这里偶遇少庄主,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那位被称为少庄主的人抬抬手,脸上不见一点喜色:“陈大侠,您太客气了!”
那人立刻一脸受宠若惊,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在下去无然山庄多次,均无缘得见少主,今日特备此厚礼,请您务必收下。”
“穹衣多谢陈大侠美意,礼物就罢了……”
穹衣,他就是陆穹衣?那他身边的就是他的贴身护卫文律了。
落尘惊讶万分地看着他。行走江湖两个月,她虽然没找到哥哥,倒也算见多识广,什么四大门派、四大世家,她都有了深入的了解,至于无然山庄的陆穹衣她自然也是如雷贯耳。
其实,她在路上也听说过娘亲陆琳苒是陆家庄的人,老庄主陆无然的女儿,她原本不敢确定是真是假,现在细看陆穹衣的眉眼,发现他还真和哥哥有几分相似,鼻梁和唇都很像,尤其微笑的时候,和哥哥一样暖。
找不到哥哥,多看他几眼也能望梅止渴了。
她原以为江湖人见面总要互相寒暄好一会儿,没想到陆穹衣拒绝了礼物便直接转过脸来问她:“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你找楚天做什么?”
她谨慎地答道:“他是我哥哥。”
闻言,不仅陆穹衣吃惊不已,整个酒楼里的人也都看向她,就连站在他们身边的陈大侠也重新打量她。
片刻沉寂后,落尘听见有人低语道:“宇文楚天的妹妹就是她?不会是真的吧?”
有人问:“宇文楚天?可是十日前连败点苍七剑的那个少年?”
“对,是他。”
“据说他是陆琳苒和宇文孤羽的儿子,陆老爷子的外孙。”
还有人说:“我还听说魏苍然破例收他为徒了!”
马上有人反驳:“这不可能!魏苍然从不收徒的,你肯定是听错了!”
“就是就是,更何况这宇文楚天可是陆琳苒和宇文孤羽的儿子,别胡扯了!”
甚至有人站起来,朝他们这边张望:“我好像听说他妹妹确实丢了,他正在到处找,不会真是这小丫头吧?”
她仔细听着,发觉这些人说的真是她的哥哥宇文楚天,她正惊喜不已,只听陆穹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宇文落尘。”
“噢?”他又打量她一遍,似乎还在评估她的话有多少真,多少假。
文律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少主,江湖险恶,不可不防。如今表少爷丢了妹妹的事人尽皆知,难保有人借此做文章,对无然山庄不利。”
落尘立刻解释道:“我没骗人!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只要告诉我,我哥哥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去找就好!”
“他是我的表弟,几日前来了无然山庄……”
她大喜过望,马上冲到他跟前:“真的?”
“可他昨日刚离开,去了苍梧渊。”
她一颗雀跃无比的心顿时重重跌落,摔成了渣。
看出她眼中满满的失望不是假装的,陆穹衣柔声道:“你不用心急,先坐下吃点东西,吃过东西,我带你回无然山庄等他,相信他办完了事就会回来的。”
落尘认真思考他的提议,虽说眼前这个人自称是陆穹衣,别人也叫他少庄主,可谁知道他是不是骗子,说不定他们是合起伙来骗她的。于是,她侧目又看看他,他修身玉立,一袭纯白锦袍质地极好,图腾的绣工更是精细到了极致。他用的是纯银雕花的筷子,腰间的翡翠更是她从未见过的细腻润泽,估计能买下十个她都不止。
陆穹衣被她狐疑的目光看得忍俊不禁:“你不会怀疑我在骗你吧?”
她眨眨眼,一脸无辜地笑笑。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坐在桌前,道:“你不用怀疑,我确是楚天的表哥,也是你的表哥。你先跟我回陆家庄,我马上让人传消息给他,让他回来找你。”
落尘乌黑的眼珠转了转,今日这么多江湖中人都在,即使他骗她,日后也有迹可循,况且凭借她对毒药的了解,眼前这桌饭菜绝对毫无问题,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想到此,她直接拿起筷子,弥补她被苛待了多日的肚子。
陆穹衣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转头对文律交代:“再多加几盘好菜,还有,派人回庄里准备一下,告诉老庄主,我要带落尘回去。”
“是!”
文律出去安排,陆穹衣细心地招呼她吃东西。满桌的酒菜随便吃不限量,找到亲人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她感动地看着陆穹衣。无意中她还发现陆穹衣有个习惯,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总不自觉地躲避,用的筷子也与别人的不同,好像是自己带的。
其实哥哥也有这个怪癖,他一见到不干净的东西秀气的眉便会拧在一起,小心地避开。不过他从来不会嫌她脏,常常会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衣袖为她擦去脸上的脏东西。他也和陆穹衣一样,在外面吃东西必须带着自己的碗筷,可他从不会介意她的口水流到他碗里。
吃过饭,陆穹衣带她回了陆家庄。马车一路疾行,夜色已深时,马车停了下来,落尘撩起帘子,高耸大门闯入视线。
铁门上挂着黑色匾额,烫金的四个字“无然山庄”大得很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匾额旁边的暗纹繁复交错,无比庄严。
陆穹衣扶着她下车,带她踏着大理石的甬道,走进庄严肃穆的庄园。
不知是否因为是深夜,陆家就如同一个黑白的水墨世界,一栋栋望不到边际的阁楼层层环绕,压得人透不过气。一处处嶙峋怪石,似巨兽在张牙舞爪,就连一池的莲花,也都是毫无生机的白色,美得让人绝望。
凉风袭来,带着柔柔的清莲香气,都能唤起人的哀愁。
再次回首,宏伟的铁门在她身后轰隆隆关闭。
一位玄衣老者被人搀扶着走到他们面前。
“穹衣见过祖父。”陆穹衣在一个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对她低声道,“小尘,快点叫外公。”
“外公!”她急忙准备屈膝跪下,谁知她刚要俯身,一双干枯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捏住了她的双手,“你就是小尘?”
“嗯嗯,外公,我是小尘。”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外公。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正气凛然的风姿,也没有呼风唤雨的霸气,就仅仅是一个老人,深灰色的眼瞳里满是失落,微黄的脸上皱纹并不是很多,但却很深,尤其是双眉之间,两条深深的沟壑,融着一生道不尽的沧桑。
“好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伸手摸摸落尘的脸,又看向陆穹衣,问道,“楚天呢,还没回来吗?”
“楚天说他有要事要办,等办妥之后一定回来。”
“哦!”他咳了一声,旁边几个下人立刻快步上前,有的扶住他,有的帮他捶背,手忙脚乱忙作一团。
陆穹衣见此情景,低声吩咐文律些话。因为声音压得低,她没有听清,只听见外公喘着气道:“穹衣,你先安顿好小尘,然后来我房里,我有话问你。”
那晚,落尘被陆穹衣安排在西厢的别院,因天色已晚,几个下人草草帮她洗漱整理一番,便将她留在了空旷的房间里。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她无法适应,枯坐至天明时分才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见院子里的下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她探头向窗外看看,只见几个下人早已排好了队等在门口,见她醒了,下人鱼贯而入,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为首一个穿黄衫的侍女说道:“表小姐,少爷为您准备了几件衣服,让表小姐自己挑选,如果还缺什么,就告诉他。”
青绿色的案子上,几件衣服整齐排列,落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一件件薄纱轻绢,绣着繁复的花样,像是天上仙子穿的衣服。
“表小姐喜欢吗?”
落尘的手不自觉地悄悄碰触一下绿色的一件。
机灵的侍女将那件湖绿色的裙子捧到了她的面前:“小姐穿这件吧,您生得这么白,这湖绿色更衬你!”
落尘点点头,任由几个侍女为自己穿衣,上妆,梳头,原来在外面散漫惯了,如今要过大宅子里的生活,她还不知道,一件衣服竟然可以精致到这种地步,一个发式居然也可以烦琐到令人惊叹。
“好了,小姐看看如何?”黄衣侍女将一柄玉钗插入她的发髻,然后将铜镜转过来给她看。
落尘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湖绿色果然很适合她,映得她肤色如羊脂白玉,精美的发髻上缀着流苏镀金双飞步摇,洁白的耳垂坠着两颗南浦明珠,随着她的摆头轻轻颤浮,衬得她脸型纤巧,美目巧盼生波,如花唇瓣,似水若露。
这样的她,如幻似梦,就连她自己都感觉不真实。
“很好,你们真会打扮人。”她由衷叹道。
“是小姐您天生丽质,倾城倾国。”
第一次听人这么夸她,她有些不习惯,羞红脸不好意思答话。
在一众侍女的忙碌下,她被折腾得有点头晕,吃过早饭便遣退了她们,一个人在院子里转转。
天微微阴沉,有细碎的小雨落下,落尘撑着一柄浅绿色的油纸伞,走在山庄的游廊中。游廊下是一汪碧水,几条金色的锦鲤穿梭在盛开的朵朵荷花之中,高墙长立,青砖黛砙,稀疏的垂柳拂过水面,十分映意。
落尘以前抓鱼都是来吃的,如今看见几条好看的锦鲤游在碧水里,想起宇文楚天帮她抓鱼吃的情景,不觉眉目含情,脉脉动人。
此刻,陆穹衣正好处理完要事,本想去别院见落尘,刚转过柳林便被眼前的美景惊住。淡色的天空下,一抹浅绿色玲珑的身段在雨中隐现,清新的油纸伞下,美目流转,盼睐倾城,如坠落凡尘的仙子一般让人神往,又不敢唐突靠近。
陆穹衣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风雨过,浅绿色广袖轻纱随风舞动,不只是迷人。
“表哥?”落尘抬头看见他,唤了一声,便撑着伞走近他,“你怎么没打伞呢?”
见他被雨淋着,她将伞执到他的身前。陆穹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她的呼吸弱,散发着兰花的幽香,一双美目温润若水,唇色嫣然。
他清清一时干涩的嗓子,道:“这雨水清凉,景色清雅,我一时忘情,忘了打伞。”
她微微一笑道:“我哥哥说,雨水虽清凉,淋在身上却容易生寒,以后还是别忘了撑伞。”
“嗯,不会忘了。”
她与他相视一笑,或许是血浓于水的天性,即使初识,却倍感亲近。
从那之后,落尘住在了陆家,每天她都会去看外公,大多时候外公都是睡着的,呼吸散乱而沉重。偶尔醒着,他会拉着她的手和她说几句话,都是些家常话,翻来覆去问问罢了。
每次从外公房里出来,落尘都会感觉自己的呼吸困难,总觉得她曾听闻过的陆无然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即使病入膏肓,也不该是如此颓然的样子。
陆穹衣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无论什么东西,她只要多看两眼,第二天一定出现在她房间。不论他有多忙,每天傍晚都会陪着她聊天,给她讲他一天都做了什么事情。
得知她晚上经常做噩梦睡不好,他便安排了他的贴身侍女来陪伴她。她叫沋沋,十六岁,一张白净的脸,清秀的五官,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细细柔柔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让人舒心。
沋沋每晚都会睡在落尘的房间里,在她的榻下铺上床褥休息,她从不会沉睡,每次落尘只要微微挪动一下,她会立刻起来照看她。
有一夜,落尘又在一次梦中惊醒,发出呓语声。
沋沋拿着手帕帮她擦额头的冷汗,并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
“表小姐,你梦见什么了?真的很可怕吗?”
“不可怕!如果有一天我在梦里都不见他,那才是真的可怕。”
“是你的心上人吗?”
“心上人?”落尘第一次听说这样特别的词汇。
落尘把手放在心口,她很喜欢这个词:心上人——铭刻在心上的人!
闭上眼睛,心里沉甸甸的,因为每一下跳动都载着对他的思念。
只是,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她真的很想他,很想……
在陆家住了三天,陆穹衣终于有了宇文楚天的消息——他在北华山和元阳掌门比武。
“真的?”她开心得跳了起来,“表哥,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她期待的神情,触及他心中最柔软的一角,让他无法抗拒:“好,我马上去安排。”
文律很快便打点好一切,带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护送他们去北华山。北华山距碧城很近,不足半日,他们便赶到北华山的峰顶。山峰直挺入缥缈的白云中,站在峰顶,脚下是飘忽不定的云雾。
原本清净的山峰上此刻挤满了看热闹的江湖人,他们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元阳掌门输了,一位足以与无然山庄陆无然并驾齐驱的江湖高手竟然惨败在宇文楚天的剑下,这很难不让人震惊!
落尘完全没有心思听他们神化这场比斗,她用尽全力挤过人群,来到比斗之处。而她想找的人已不在,断崖边只有几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头发全都盘在头顶,露出有点灰暗的脸庞。
“小尘?”陆穹衣的呼唤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陆少侠!”一位白胡子的老人看见他们,迎过来热络地打招呼。
眼见人家输了比武,他也不好说自己是来找宇文楚天的,只得客套道:“我原本是来拜访元阳掌门,正巧赶上他比武,不知他……”
“唉,这宇文楚天武功果然了得,掌门受了伤,在后堂休养。”
“元阳掌门的伤势严重吗?”
“皮外伤,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不等陆穹衣再开口,落尘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宇文楚天呢,他在哪儿?”
“他已经下山了。”
她又来迟了一步,又一次和他擦肩而过。站在峰顶,望着远方孤烟袅袅,她真的不知道这茫茫世界究竟有多大,她要走多远才可以追随上他的脚步。
陆穹衣伸手揽住她的双肩:“小尘,你别急,我马上让人去找他……”
她黯然点头。突然间,一阵疾风掠过,她的双肩被另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紧,顿时天旋地转,一阵眩晕。
“小尘!”急促的呼唤让她恍若从噩梦中惊醒,茫然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孔,好久才回过神。
是他,真的是他!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他相逢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会一遍遍倾诉她的思念和委屈,然而期待已久的一刻真的到来,她竟什么也说不出。
而宇文楚天,也什么都没说。他捧起她的脸,修长的指尖轻轻顺着她额前的发,她的眉眼、鼻梁、嘴唇,移到下颚。他的每一下触摸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像是触碰着美好又随时可能破碎的梦境……最后,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肩上,重重地将她搂在怀中。
周遭的嘈杂都变得微不可闻,她能听见的只有他的心跳,紊乱而急迫,还有他的呼吸忽轻忽重地落在她的耳边。
“小尘,你去了哪儿?我到处找你。”他的语调因惊喜而紧绷。
“哥……”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出了口,她压抑的悲伤情绪仿佛突然冲破束缚,喷薄而出。
这一路的委屈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重现。她想起她被血染红的鞋子,想起一路上所有欺负过她和想要欺负她的人,她也想起那月光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她跌倒了不知多少次,摔得全身都是伤……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今天这样的重逢。
她一路上再痛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现在见到他,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他慌乱地帮她擦掉眼泪,泪水瞬间湿了他的衣袖。
“我当然是找你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后来遇到了表哥,他接我去了无然山庄。”
“陆家?”
宇文楚天抬头看向陆穹衣,陆穹衣点头道:“前几日我在碧城找到了小尘,真想不到她这么柔弱的女孩儿,能长途跋涉千里从浮山来到碧城。”
“从浮山到碧城?”楚天的眉峰又紧蹙在一起,“你、你真是太傻了!”
“谁说我傻,我很聪明的,你看我这不是找到你了。”
“……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她用力摇头,伸手抚平他的眉峰:“一点都不苦,你知道吗,我现在会控制灵力了,我还会把握毒药的分量,一路上都没人敢欺负我了。哦,我特别幸运,在路上遇上了表哥,他带我回了无然山庄,我天天锦衣玉食,别提过得多好了。”说着,她又抓着他的手捏了捏自己的腰,“你看,我的腰又粗了一圈,再不减肥,你就背不动我了。”
宇文楚天不禁被她可爱的表情逗得笑了出来:“傻瓜,你就是胖成猪,我也背得动。”
“真的吗?那你背我下山吧。”说着,她旁若无人地攀上他的后肩,努力往他身上蹦。
他含笑俯下身,在众多江湖豪杰诧异的眼光下背起她,与陆穹衣并肩一路下山。
一路上,宇文楚天走得很慢,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尽量选平坦的路走,也尽量避开路边茂盛的杂草,偶尔有树枝被压得很低,他会伸手挡去枝丫,免得树枝碰触到赖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的落尘。
陆穹衣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兄妹俩和谐又温馨的画面,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情绪,这份温暖,这份宠爱,这份相依相偎的依恋是他孤独的年幼时光中无限向往过,却始终未体验过的希冀。亲人,这个最温暖的词汇,他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其中的真谛,也愈加神往。
到了停在半山的马车前,落尘才从恋恋不舍地从宇文楚天的背上爬下来,正准备扯一扯身上皱了的衣裙,陆穹衣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帮她拉好衣裙,顺便摘下她裙后挂了一路的一个枯枝。
“多谢表哥!”
“小尘,你中午还没吃饭,一定饿了。前面就是我们陆家的酒楼,酱鸭舌特别香,我带你和楚天去用午饭吧。”
“好啊!”
她感激地对他粲然一笑,扭头却发现宇文楚天正凝神看着他们,目光有些发怔,但也只是一瞬,他便点头道:“也好!”
笑雅阁,随处可见的沉香描金招牌,随时爆满的高间雅座,它的闻名并非金碧辉煌的奢华,更不是令人望而却步的高昂价格,而是因为它是无然山庄的产业。
落尘并不知道无然山庄在江湖地位如何,但她在找宇文楚天时听说许多武林人士为有机会在笑雅阁吃一顿便饭而深感荣幸,许多富甲一方的豪侠争得你死我活仅为在金字间宴请一次宾客。
而此刻他们坐在金字间,与江湖最负盛名的无然山庄少庄主同桌而坐,她不知道别人面对这种殊荣如何表达,而宇文楚天对着陆穹衣双手奉上的茶杯静默半晌。
那银杯虽然很干净,但杯壁有些摩擦的痕迹,杯口已经泛灰,一看就是以前有人用过的。
陆穹衣端起茶杯,徐徐道:“这是姑姑在这里饮茶专用的杯子,尽管她离家十八年,祖父还是命人留着。”
宇文楚天轻轻点了下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陆穹衣淡笑了一下,他用银筷夹了一片玉笋放进落尘面前的碟子里,柔声道:“这里的玉笋味道也不错,你尝尝看。”
落尘轻点了一下头,夹起放入口中,随后赞道:“好吃,有机会我一定要学学怎么做的。”
陆穹衣的目光闪烁着期待,又夹了些其他的菜到她碗里。落尘本就饿了,再加上笑雅阁的饭菜确实好吃得不得了,她自然吃得不亦乐乎。薏仁甜米汤端了上来,冒着丝丝甜香的热气,落尘接过陆穹衣端来的甜汤,忽然留意到宇文楚天索然无味地用银勺搅动着米粥,一副毫无胃口的样子。
“哥,这饭菜不合你口味吗?”
“还好。”他淡淡地道。
“哦!”她猛然想起一件事,“你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落尘出去后,文律也跟着出去,宇文楚天还是不放心,也跟出去看。他毫无意外地在厨房门前看到她忙碌的背影。
一年不见,她长高了,也瘦了,背影越发纤瘦,让人忍不住想揽她入怀好好呵护,一辈子都不要放开。
“想不到小尘还会做饭。”陆穹衣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他的视线还落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上,点头道:“是的,她煮的白粥特别香,入口即融,有股与众不同的清甜。”
“噢?被你一说,我真有些想尝尝了。”陆穹衣笑道,“如果你不介意,一会儿分我一半,可好?”
宇文楚天道:“就怕表哥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这清粥。”
“山珍海味吃得多了难免会腻,清粥小菜才别有一番滋味,更何况这是小尘煮的,味道必定与众不同。”
宇文楚天淡淡地笑了笑,看着落尘在厨房里盛了两碗白粥,端出来,他忽然觉得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哥,表哥,你们怎么在这儿?”她讶然问道。
“来看看你在做什么。”陆穹衣道。
“我在给你们煮白粥……”
不等她说完,宇文楚天打断她:“我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我要去办点重要的事情,你和表哥在这里等我吧。记得多吃点东西,你最近瘦了好多。”
“你要去哪儿?”她急忙把粥塞给陆穹衣,一把扯住宇文楚天的衣袖,“哥,我跟你一起去……”
“那个地方,你不方便去。”
“那我也要去!”她看出他确实有重要的事,而且一定是带着她不太方便,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他,不管他到哪儿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否则她不安心。
“小尘,听话。你和表哥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
“我不!”她坚决摇头,扯着他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终于,宇文楚天拗不过她,叹了口气,转头对陆穹衣微笑道:“既然你喜欢喝这粥,那就都给你喝吧,希望合你的口味。”
说完,他便牵着落尘的手离开,留下陆穹衣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两碗白粥。
离开了笑雅阁,宇文楚天带着落尘去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梦仪楼。楼阁清雅,风铃声悠扬,看上去是个雅致的所在。里面的人却全然称不上雅致,女人都穿着不能完全遮盖住身体的衣服,挂着暧昧的笑容。男人个个衣装光鲜,相貌却是龌龊不堪,尤其是笑容,令人不堪直视。
他们刚一进门,便有个穿着打扮与年纪完全不符的大娘飞扑般冲过来:“这不是宇文大侠嘛,真是贵客啊!”
“梦姑娘可有空?”哥哥问道。
“有,当然有!”
旁边立刻有个男人抱怨:“月姨,你不是说梦姑娘没空吗?”
那位大娘撇撇嘴,冷冷地道:“有没有空要看梦姑娘,你当我月娘说了算呐?”
随即她又换了张笑脸对宇文楚天道:“宇文公子楼上请,梦姑娘等候多时了,刚才还差人来问呢。”
“多谢!”
宇文楚天拉着落尘的手与月娘一同上楼,经过每一间屋子时,里面都传来暧昧的呼唤,有时还有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经历过几个月的流浪,她已不是天真无知的女孩儿,虽是第一次进来,她也猜得出这是传说中的青楼。
见有个男人从其中一间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整理着衣衫,她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居然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头发散乱不堪,白皙的皮肤上留着许多淤青。
她还想细看时,宇文楚天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她的脸不禁一红:“我才没看!”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哟,难怪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姑娘,原来宇文公子有个这么漂亮的心上人!”
落尘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美貌的女子虚倚着门,一身艳丽的玫粉色长裙半挂在身上,露出一抹雪白的香肩。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那女子妖娆的眼睛停留在落尘的脸上,见她瑟缩地躲在宇文楚天背后,笑道:“美是美,就是有点不解风情,要不要我帮你调教一下,教教她如何讨你欢心……”
“不必!”
要不是他一口回绝,其实落尘还真想跟这位好心的姑娘讨教一下,就算现在用不上,也总有用上的一天嘛。
跟着月娘绕过了长廊,他们停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月娘对里面道:“梦姑娘,你日盼夜盼的人来了。”
门立刻打开,落尘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梦姑娘竟是孟漫。
孟漫期待的脸色在看见落尘时僵了僵,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月娘,给宇文公子和落尘姑娘沏两杯上好的龙井。”
她似乎想起什么,摆手道:“看我这记性,宇文公子素来嫌弃我这里的东西。月娘,准备一杯好了。”
“是。”
月娘端上一杯清茶递给落尘,她伸手去接,不想楚天抢先接过,低头浅尝一口,才交给她。
她正大惑不解,听孟漫娇哼了一声,道:“放心吧,我不要命了,才会在你宝贝妹妹的茶里下毒。”
说着,她起身从身后的红木衣柜里拿出一叠银票:“这是你应得的七成。”
他收了银票,未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走出那栋充满欢笑声的梦仪楼,落尘伸手拉住楚天的手臂:“哥,那个梦姑娘是孟漫吧?她为什么要给你银票?”
“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不,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要知道。”
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宇文楚天拉她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道:“我要查出杀害我们父母的幕后真凶,查出他们所谓的主人,我必须要接近他们。”
“所以,你加入了夜枭,帮他们谋财害命?”
“我没有别的选择。”
“哥,那你有没有想过,因果善恶,终有循环,凡事有因,必有果……”
宇文楚天点点头:“我想过,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是必须做的,总有些因果是必须承担的。”
“你做这些,就为了替父母报仇吗?就算你报了仇,他们也没办法死而复生,这值得吗?”
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声音沉冷道:“只是为父母报仇,当然不值得,可如果能铲除夜枭,推翻泱国暴政,还给中原一份平静,还给人世一片乐土,我做的就是值得的。”
她仰头看着他闪耀的黑眸,她不懂什么江湖恩怨,也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她只看到他眼中闪动着灼灼的光,让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相信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夜枭绝迹江湖,武林各大门派不再明争暗斗,腐朽的泱国也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中原的青山绿水间再无白骨,朱墙碧瓦前再无流民游走,落尘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满世繁华,望着孩子们脸上童真的笑颜,她才明白——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便,这世间没有人知道,他为此承受过什么,付出过什么,又得到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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