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人,总归还是来了。落尘等了整整七日,才等到这个子夜。
晚秋的凉风拂起幔帐,点点星辰在碧纱窗外闪烁。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多日未眠的她刚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额头忽然被一阵特殊的冰冷覆盖。
她猛然抓住额头上的手,拼命地握紧,就怕一松手一切都会消失。
没有烛火,月光也刚巧被遮住,所以尽管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还是只能依稀看见有个人坐在她的床边,黑色的衣服与黑暗融为一体。
但,这就已经足够。
他在她身边,什么都不必说,她就已经感觉到幸福。他用冰冷的掌心握着她的手,她却有种被烫到的感觉。自恢复了记忆,她心中是有怨,有恨,有苦,有痛,可是看见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她面前,记忆中那张线条柔和的脸孔也变得棱角分明,像是被一种叫伤心的刀刻出来的一样。
面对这样的他,她心中所有的怨恨苦痛都化作了心疼。他其实也没做错过什么,错的是命运,让他们只能做兄妹。
“你的身体并无大碍。”梦里无数次与他见面,都是遥遥相望,相顾无言。这一次,他总算开口说话了,语气平和,不起波澜。
“我什么病都没有,是萧朗故意借此引你来的。”
他了然地笑笑:“我猜到了,只是不亲自确认一下,我不放心。”
“你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在他的笑意中,她看见了勉强,可见他的伤还是很重,可他硬是装作若无其事,所以她也装作什么都看不出。她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在唇边,用她的呼吸给他点温暖。
“你平安就好。我也一切都好。此地不宜久留,你快点离开吧,免得被萧朗发现了,你就走不了了。”
“我带你一起走。”
她微笑着提醒他:“哥,我已经是萧潜的妻子了,我能去哪儿呢?”
“萧潜已经死了。以后就让我照顾你吧。”
她仍笑着摇头:“我有人照顾,我有娘,有妹妹,还有萧家人,他们待我很好。你还是好好照顾孟漫吧,你别看她平日骄横,其实她比我更需要照顾。”
提起孟漫,他转过脸,避开她的视线,可她还是清楚看见他眼底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慨,还有一些安然。
她忙追问:“怎么了?是不是孟漫她……”
“她死了,为了帮我杀了夜枭的门主,她中毒而死。”
“……”
她震惊地看着他,孟漫死了,她深觉心口沉重,而他的语气沉缓,略有愧疚,却不见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说他的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那女人竟不是孟漫,也不是雪洛,那究竟是谁?
蓦然间,她想起了好多事。
想起浮山之巅金风玉露的一夜,想起宣国王府里,他醉酒后的失态,也想起他为她画嫁衣时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有,在落霞山上,他情意款款的笛声,他说过:我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但她已然忘了我……
眼泪顺着眼角滴滴坠落。她真傻,他宠了她十几年,爱了她十几年,他明明早知道他们是亲兄妹,还是要娶她为妻,要与她共度此生,他把一颗真心完完整整地付给了她,而她却感觉不到,想用自尽去割断和他一切的牵绊……
“小尘,跟我走吧……”他抱紧她,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为她拢好散落的发,就像以前一样温柔,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什么坚强都塌陷了,她失声哭泣,为他流了那么多泪,原来还没尽!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恨再深,都磨不去心里的那份爱,那份依恋……
宇文楚天这四个字,到什么时候都占据着她的全部,爱也占据,恨也占据!
他轻声叹息,对她说:“萧潜已经死了,就算你留在萧家也无法改变什么,跟我走吧,以后的日子,让我来照顾你。”
眼泪肆意横流,她已经无法开口,只能点头,怕他感受不到,她又更加用力地点头。
她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就算眼前的人是她的亲哥哥,她也只想就这么紧紧抱着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黑夜里,突然火光冲天。
宇文楚天霍然起身,看向外面层层包围的侍卫,还有他们手中的火把。很明显,他若是再不出去,他们就会放火烧了这里。
“哥,你走吧,不用管我。我是萧潜的妻子,他们不会伤害我。”
他犹豫了一下:“你等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他推门走出。
“不要!”落尘忙追了出去,急得连外衣都没披,只穿了中衣便跑到院子里。院中站满了侍卫,连房顶都站满了人,手中举着燃火的弓箭。萧朗站在最前面,站得还是那么笔直、正统。
宇文楚天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嘲弄地笑笑,道:“萧朗,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些人能拦得住我吧?”
“我当然知道不能。”萧朗挥了一下手,所有人的弓箭突然指向落尘,“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哥,别跟他多说,你放心走吧,他不会伤害我。”
宇文楚天看看满脸忧虑的她,看看萧朗,道:“我刚好今天有时间,洗耳恭听。”
“不,他要杀你!萧家和夜枭勾结在一起,他们……”
“你别担心,他们不会杀我。”他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暖暖地笑道,“他们杀不了我。他们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萧府,应该是有事情要跟我谈,我也刚好有事情要找他。外面冷,你进去吧。”
落尘还要再说话,萧朗已走近,靠在宇文楚天身侧:“泞王爷,请!”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已经都有了悟。
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救他了,可她不能离开他,生死不离!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抱紧:“我跟你一起去。”
萧朗没有反对,径自在前引路,将他们引入后院一处平日不会有人接近的书房,进门后点亮了一盏油灯。
“宇文楚天,我想跟你谈笔交易,如何?”
“哦?”宇文楚天道,“我一向不喜欢交易,但若是条件合理,倒也可以考虑。”
“我要你做的很简单:我要你今晚去刺杀高霖。”
“泱国的皇帝?萧公子还真是看得起我!”
“我一向看得起你!”萧朗道,“你若杀了高霖,我便告诉你一个你最想知道的秘密。”
宇文楚天的目光中闪过冷厉的光,静默地盯着萧朗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萧朗继续道:“难道你不想知道魏苍然为何会死在你手上?他为何明知你一心想要杀他报仇,还要让你入夜枭,对你处处维护?现如今,所有知道缘由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落尘听到这里彻底蒙了,魏苍然被宇文楚天所杀,这怎么可能,魏苍然当年那么维护他,帮他,他也是那么敬重魏苍然,绝对不会杀他。
她求证地看向宇文楚天,只见他神色怆然,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正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恸。“他说的是真的?你为什么杀魏前辈?”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她,只对萧朗道:“我的确很想知道,可是我不急,我有时间去慢慢查……”
萧朗反问道:“你是不急呢,还是你害怕知道真相?”
“……”
“也或许,你早已猜到了答案?”萧朗看着他微微苍白的脸色,阴沉地笑着,“你早就知道魏苍然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句话,落尘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大声反驳:“你胡说!哥,你不要相信他,他是骗你的!”
可宇文楚天好像已经听不见她说话了,他僵在原地,像是一尊没有了生命的雕像。幽幽的灯火在他晶莹的眼眸里明明灭灭,照见绝望和悔恨。
但他依旧挺立于天地之间。这就是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他的脆弱。
“哥,你不要相信他,这不是真的,他是骗你的。”
萧朗又道:“其实,宇文孤羽和陆琳苒的死与魏苍然毫无关系,想杀他们的是你的舅舅陆林峰。他趁魏苍然不在夜枭,带了夜枭最顶尖的杀手去暗杀陆琳苒,魏苍然接到消息后立刻赶去阻止。可惜,等他赶到的时候,宇文孤羽和陆琳苒已经惨死,他只来得及救下你们兄妹。”
宇文楚天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只感觉他站在凄然的天地间,干枯,死亡。
“哥,你别信他!”
宇文楚天勉强牵动嘴角,似乎想给她一个笑容,可他没有笑出来。
“宇文楚天,我今日要你去杀了高霖,并非是为了我们萧家,而是因为这是魏苍然最大的心愿。高家的人为了一己私欲,将楼兰国埋葬于沙漠,这样的血海深仇,你不想为他报吗?”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道:“我要证据,足以证明他是我父亲的证据。”
“如果我拿得出呢?”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只是在萧朗面前伸出一只手。
萧朗淡淡一笑,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古石,上面刻满楼兰古文。
“这是你们楼兰的煃火石,楼兰王族的血滴在上面,煃火石会发出红色的光芒。每一代楼兰太子都要在即位之前将血滴在上面,以证明自己是命定的楼兰国主。”
说着,萧朗先行划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滴在上面,煃火石毫无异象。
萧朗又将煃火石送到宇文楚天的面前,道:“我听孟饶说,当年魏苍然特意让他找来你的血,他想不明白魏苍然的用意,我便让人去查,才知楼兰国有这块王石。”
宇文楚天从萧朗手中接过煃火石,将手指划破,鲜血滴在上面,煃火石顿时光芒流转,一行文字显现。他从未见过上面的文字,却隐隐有种特别的熟悉感。
胸口一阵血脉急速地翻腾,宇文楚天强行运气,想压住血脉中蠢蠢欲动的蛊虫,不料气血一滞,一股咸腥从口中喷出,血溅三步。
“哥!”落尘急忙扶住他。那一刻她看见萧朗脸上阴冷的笑意更加明显。萧朗的目的达到了,原来所谓的杀高霖,不过是个借口,他主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宇文楚天——是他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对于宇文楚天这样的人,即使他经脉尽断,身中无数刀,他都能挺过去,可是戳在他心窝上的痛,才是真正对他致命的。
书房的油灯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萧朗一把将落尘扯到身后的同时,书房的门被冲破,手持箭弩的侍卫将闪着寒光的箭弩对准宇文楚天。
“不……”她的九黎秘术来不及用,甚至声音来不及发出,无数道寒光准确无误地向宇文楚天射去。
但也正在那一刻,暗影从房顶落下,一把薄剑挥去所有的毒箭,暗影一晃而过,将宇文楚天带离了众矢之的,消失于萧府。
萧朗轻抬手指:“不要追了,他早有防备,你们追去也是送死。”
……
萧府的后门外,默影放下宇文楚天,将一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王爷。”
服下了压制蛊毒的药,宇文楚天掩住口,剧烈地咳了两声,刚缓了口气,放下手,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默影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着用衣袖帮他擦着嘴边的血:“王爷,您切勿再动真气了!”
他站正,将手中的煃火石交给默影:“去帮我查查,这是不是楼兰国的煃火石,有何用途。”
“是!”
他按着胸口,痛苦地咬紧牙关,可喘息一下,又是一大口鲜血溅在她身上。
宇文楚天离去后,落尘再没有他的消息,泱国的皇帝依然沉迷女色,昏庸如旧。
没过多久时局又变了,边疆又起了争端。这一次没有了萧潜,没有了霍家,敌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宣帝宇文越亲自率十五万兵力,以破竹之势,鼓行而东,一举攻下平阳,各地官员纷纷投降,百姓漠然观望。
国破家亡在即,昏君还在和宠妃打猎,快马连送告急文书三份,昏君皆不理会。
万般无奈之下,萧愈请命,亲自挂帅出征,一去未归。噩耗传来之时,萧朗匆匆忙忙赶去战场,临行前交给落尘一支样式简单的珠钗。他告诉落尘,这是他十岁那年便想送给浣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若是他此去不回,便帮他转交浣泠,算是留个纪念。
他此去,果真杳无音信。
虽然不喜欢萧朗这个人,但落尘还是希望他能活下来,在某一个地方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宣国已兵临城下,落尘见泱国大势已去,将萧家所有的财物均分给下人,让他们各自逃散。明心死活不肯走,陪着她守在萧家惨败的院落,打扫着萧潜的灵堂。
几日前,兰夫人来找过她,说是泱国注定要亡国了,要带她和浣泠回苗疆,即便那里也是一片荒芜,可毕竟是她们的家。
可任凭兰夫人说得口干舌燥,她还是不肯走。最后,兰夫人无奈,只好先回侯府打点。
现在,也不知她是否离开。
在邺城仍旧欢声笑语、莺歌声声时,宣国军队仿佛从天而降,攻到邺城门下,泱国守城将士退缩在城内不敢应战,百姓闭窗锁门,无人保卫家国,但至少他们还留在邺城,不论生死,终不愿离去,但昏君却带着宠妃和大批的金银财宝逃了。
国君一逃,顿时军心大乱,泱国军队不战已经溃不成军。
动荡的时局,破败的山河,任谁也无法再挽救这个残局……
一夜间,城破,国亡,曾盛极一时、幅员辽阔的泱国至此成为史书上的一段过往。
夜,本该是华灯初上,而京城里再没有万家灯火,只剩萧府的一盏孤灯在寒冬里摇曳。坐在床上,落尘抱着膝盖缩在冰了的被子里。明心问她:“小姐,为什么你不走?你还在等什么?”
她不能走,她走了,他就找不到她了,他就不知道她爱他,她在等他……
泪在冬夜里结了冰,而她还在守着他离开的地方,等着他回来。
虽是初冬,已是凄风凛冽,虽是满天繁星,眼前却光泽黯然。褪色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早已苍白的誓言这一刻变得刺耳。
他曾每日背着她去看日落,对她说过:“小尘,我会一生陪你看日出日落。”
他曾拥吻着她的身体,对她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他临走时,曾说过:“小尘,等我,我会回来接你。”
可如今,她在等待,而他却仿佛已从这个世界消失。
萧家的大门沉沉开启,伴随着哀哑的风声。
落尘本静坐在萧潜的灵位前与他说话,忽听门声响动,心头猛地一动。来不及整理仪容,她踉跄着脚步冲出门,可是开启的朱红大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她久等的人,而是一队将士,穿着宣国的金盔银甲,气势巍然。
她在一众兵将中仔细搜寻,以为可以寻到他的身影,可她只看到多日不见的娘亲从宣国将士中快步走出,来到她面前,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沙儿,沙儿……”
“娘?您怎么还在这儿?您没回苗疆?”
“娘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娘来接你走。”她回头指指身后的宣国将士,告诉她,“这些是你皇叔派来护送我们回苗疆的。他答应要帮我们重建圣域,重建兰族。”
宣帝宇文越?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念在他们的叔侄情分,还是另有原因?
不管为什么,她坚决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这儿等他。”
“沙儿,你要跟我们走……其实,是宇文楚天让你皇叔送我们回苗疆的。”
“真的?”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让我转告你,他现在还有些事没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就会去苗疆找你。”
“他真这么说?”
“是啊,娘不会骗你的。”
“……”
那天,落尘离开了邺城,走之前,她看见宣国的部队纪律严明地走进皇城,不杀不夺,连街边未收起的菜摊也不曾碰触一下,仿若是回到自己的家国。
泱国百姓都打开门窗,远远了望,无人反抗,无人阻拦,也无人感伤亡国之辱。那种麻木,是对故国多少失望,多少愤懑,多少悲恸……才会有的绝望。
站在城楼上,看着邺城在一片安静中迎来朝阳,落尘对着浮山的方向微笑:“宇文楚天,这不正是你此生的梦吗?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可看清楚了吗?”
一统天下的王权霸业,是鲜血淋漓的,却是充满希望的。是非对错,只有千百年后的史书才能客观评断。
遥远的浮山,朝阳升起,宇文楚天缓缓走下山巅,身子挺得笔直,每一步却走得很慢。
踩在湿滑的石头上,他脚下一滑,身子猛地一晃,如影随形的默影立刻上前,扶住他虚弱的身体:“王爷,让默影搀扶您回去吧。”
他摇头,抽回被默影扶住的手臂,继续走在湿滑的山径上。
浮山竹林,曾是他舞剑的地方,若水之畔,曾是他们嬉戏的地方。千年的鹅耳枥树下,她曾经许过心愿:与他生死相随。这里的每一处,都留下了她曾经的影子,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她的味道,仿佛还能看见他背着她,走过熟悉的小路,仿佛还能听见她的轻唤:“哥哥!哥哥!哥哥!”
他喜欢这样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就像她还在身边,不曾离去。
两月前,他曾想过,待他的内伤恢复一些,身上的蛊毒压制住一些,他能下床走路,便要去萧家接她回来,和她一起在这浮山看日出日落,看春雨冬雪。
可如今他的伤势终不见好转,噬心蛊冲破封制后比以往更猛烈,日日啃骨噬心。他已无内力护住心脉,也无冰莲止痛,更无魏苍然不惜耗尽内力为他压制蛊虫,就连他配制的解药也无法减轻毒发的剧痛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噬心之痛会经历多久,可他希望越久越好,这样他还可以和她看见同一轮圆月。
走了许久,他才走回旧屋,身上被汗水浸湿,他换了件落尘以前做给他的单薄青衫,坐于书案前,又拿出默影为他搜集的有关魏苍然的信息,一字一字去读。
从那或虚或实的描述中,他想读懂这个杀孽深重的伪君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偏偏所有的信息都是讲述着魏苍然如何锄强扶弱,还有濯光派,甚至江湖,如何对他尊崇备至。
仿若他这一身浩然正气,光华流泻,无人能及。作为一个罪恶滔天的人,他这一生算是虚伪到了极致,也辉煌到了极致。
宇文楚天抬头看一眼楼兰的煃火王石,它端放在书案前,以白绢覆盖。他已派默影和无然山庄的人分别详查过,这确是楼兰的煃火石,也确是见楼兰王族血脉才会显现圣光。
萧朗没有骗他,他身上的确流淌着楼兰族人的血。
作为楼兰国最后的一滴血脉,他已无力再做什么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苍暮和夜枭一起埋葬,永远没人知道苍暮究竟是谁。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宇文楚天掩卷,出门。
站在风雪里,他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接了几片薄雪,雪花在他掌心融成水珠,流落指间。
留不住的晶莹无瑕,留不住的孱弱生命,留不住的深情不移,他浅笑,幸好,他留住了这浮山最美的记忆……
他的落尘,他的浣沙,他爱过也负过的女子,是那般美好。他已别无所求,只望当尘沙落尽时,她守着那份等待,好好活在这世上。
雪花中,他依稀又看见思念的纤美人影走近,一身鲜红色的衣裙,裙摆拂过地上的薄雪,留下一片清浅的印记。
真美,美得如同冰雪中骤然盛放的繁花,如梦似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一眨眼幻影消失,他便不能再多看一眼。
然而,纤美的幻影没像以前一样突然消失,而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至站在他的眼前,绝美的容颜清晰得可见睫毛上凝落的雪花。
他想要伸手去触摸,又怕触散了这真实的幻境,只好忍下想拥抱她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她。
她仰头,对他微笑,声音轻柔得让他心痛:“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他笑而不答,反正幻影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她仍笑着,伸手接过默影手中拿了许久的狐裘披风,为他披在身上,语声幽怨中含着关切:“你阅尽天下医书,却从不知好好照料自己的身子,没有我在你身边,怎么能行呢?”
狐氅落在身上,真实的暖意,她的手指掠过他的颈项,真实的柔软。他再难自制,用力将她拥在怀中。
若这是梦,他宁愿再不要醒来。
轻轻退出他的怀抱,落尘望着他,指尖拂过他冰霜般苍白的面颊:“你说过要来萧家接我,我一直在等,等到国破城倾,你还没来。后来,我娘来了,她说你让人送我回苗疆圣域,我才幡然醒悟,你又骗我了。”
“我……”
她掩住他的口,不让他解释,继续说道:“别再骗我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心思我岂会不懂,你怕我知道你不久于人世,生死相随,所以骗我去苗疆,想我守着你不可能实现的诺言活着……永远都不知道,你早已葬身在浮山。幸好我还不算傻到无药可救,来得及时……”
她本不想哭,可眼中还是盈了泪:“宇文楚天,我从悬崖跌落,摔得骨骼尽碎都没放弃,还想着再看你一眼,你不过是内力散尽,蛊虫噬心,便这么放弃了?便不想再见我一面吗?”
他摇头,再度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她的温度、她的气息:“不是不想,是害怕,怕见了便割舍不下。”
“你为什么只想着割舍?”依偎在他肩头,她闭上眼叹道:“宇文楚天,我是该爱你这真情,还是恨你这真情……”
“我宁愿你恨我!”
“你……唉!罢了,外面这么冷,我们还是进屋再细说吧。”
落尘随宇文楚天走进房内,还是她记忆中的家,一样的景物,一样的陈设,所不同的是陈旧的墙壁上挂满了她的画像,有她年幼时在桃花林中奔跑的侧影,有她年少时在厨房为他煮粥的背影,有她独立于无然山庄碧湖前孤寂的倒影,还有她在兰侯府中与他品茶聊天时的笑颜……
一幅幅,一笔笔,清晰描绘着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看到这些画,她才真正相信,他的心真的只付一人,此生不渝,而她就是那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真是太傻了,居然还以为他喜欢孟漫。
“哥……”她不自觉唤出口,又止住声音,“我以后是不是不该这么叫你了?”
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煃火石,道:“不过是个称呼,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你已查过了么,萧朗说的是真的吗?”
“时隔二十年,当时的知情人全都没了,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可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她没问为什么,因为她也相信萧朗说的是真话。
自从听萧朗说魏苍然是宇文楚天的亲生父亲,她便想起了许多事,想起在宣国时,魏苍然带着冰莲突然出现,得知宇文楚天身中蛊毒,便毫不犹豫地将冰莲给了他们……当日她未曾多想,如今再细想,紫清真人内力淳厚,身体康健,要冰莲何用?魏苍然在天山受侵骨之寒苦寻冰莲,又途经宣国与他们偶遇,这难道真是巧合?
还有,紫清真人被杀时,分明所有证据都指向宇文楚天,魏苍然仍在各大门派面前极力维护他,还为他疗伤,全力护他周全。他是夜枭的门主,为何要这么做?
还有,魏苍然武功高深莫测,他若想致宇文楚天于死地,有无数的机会,为何最后死的人却是他?
这所有的一切,若非骨血之情,何至于此?
她走近宇文楚天,抬手轻抚他微蹙的眉峰,郑重地道:“既然你我不是亲兄妹,你就要履行对我的承诺了。”
“承诺?”
见他一时想不起她指的是哪个承诺,她便提醒道:“你答应过,待我嫁衣做好,便要娶我。”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红裙,虽是神色坚定,但脸上还是免不了挂上了女子的羞涩,转低了声音:“嫁衣,我已经穿好了,你今日便娶我吧。”
“今日……”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欲深思熟虑一番后果,却听她幽幽问道:“你不会嫌弃我新寡吧?”
“你守寡不足一年,便要改嫁,这确实于理不合……”他嘴角含笑,“可我不在乎。只是今日一无高堂,二无红烛,如何拜堂成亲?”
“谁说没有,我都准备好了!”言罢,她对门外的默影喊道,“默影姑娘,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默影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两盏红烛进门,将红烛放于案台上,便取下墙上悬挂的几幅画像,画像后竟放置了宇文孤羽、陆琳苒、裘翼山,还有魏苍然的牌位。
落尘道:“娘亲和浣泠本是要来的,可又怕扰了我们久别相聚,便决定晚一日再来。”
宇文楚天惊讶的目光从灵位移向默影,默影立刻回话道:“三日前,郡主用主上的飞鸽传书于我,询问您是否身在浮山,并命我帮忙准备灵位红烛。默影不敢违逆王爷吩咐,未告知郡主您的下落,只传书回复,会为她准备一切。”
宇文楚天不禁叹气:“不枉你跟我这么久,真是越来越会为我办事了。”
“默影多谢王爷夸赞。”
“……下去吧。”
“是。”
默影刚要出门,忽听宇文楚天道:“今日天寒,你不必在门外守着了,进屋歇着吧。”
“默影明白!”她犹豫一下,终跪地叩首道,“默影恭祝王爷新婚之喜,愿王爷身体康健,福泽永昌,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宇文楚天躬身回了一礼,脸上笑意难掩。
默影走出去,合上房门,漫天风雪落于她的眉梢,融化成水,似泪非泪。她仰头,对着漫漫风雪粲然一笑:“王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默影今后再不会违您心意了。”
风雪之日,红烛的光虽是微薄,映在落尘的眼角眉梢,却是那般娇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单的三拜三叩,看似简单轻松,对有情人而言,那是多少等待和煎熬,多少无人能懂的期盼。而又有多少有情人,终其一生的苦守,也终是换来永远的遗憾。
所以,他们是幸运的,不论过去如何,将来如何,他们此刻……唯愿足矣!
日薄西山,雪依然未停,宇文楚天半倚在床上,看着眼前喂他吃药的落尘。药极苦,微烫,他分明知道梦里不会感觉到冷、热、酸、甜,可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实。
因为这样的梦境,他经历过太多。
心中一时惊惧,他握紧她的手,想要证明她是真实地存在着。落尘手一不稳,药汁溢出几滴,她从怀中拿出丝帕轻拭他的唇角,满目的柔光却与从前不同——从前的她柔情中带着紧张与不安,他一受伤,她担惊受怕得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如今的她,更平添些从容和镇定。
她长大了,那个从小依赖着他的小女孩儿终于长大了。
“小尘,事到如今,你还恨我吗?”他问。
落尘轻轻摇头:“不恨了。等你的这些日子,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也明白了你在苗疆查出我身世时的无奈和逃避……这些都是命运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天大的玩笑!”
“可我却亲手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脸色愈发紫青,唇色泛白。
落尘又喂他吃了一勺药,轻叹道:“这不是你的错。你误以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以为孩子必定先天不足……偏偏你当时伤势极重,又身中剧毒,就算没有各大门派追杀,没有陆穹衣扣给你的滔天大罪,你也难久活于人世……若不是为了我,你一定不会忍心害死自己的骨肉。”
“……”他看着她,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过去的错和罪,我们都放下吧,我们还有以后,以后我还可以给你生很多的孩子,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一定都能健健康康的!”
“小尘,我……”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她又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先把药吃了才是正事。”
他不再多说,安心吃药。
喂他吃完最后一口药,落尘放下药碗,为他拭去唇角的一点药汁。
夜色沉沉,红烛泪尽,落尘又续了根红烛,回身落了幔帐,侧身入帐,委身上床。
他坐在床上,怔然望着她,眼中难掩涩然。
“干吗这么看着我?好像从来没同我睡过一样。”她轻笑,眼底也染了羞涩。
扯过蚕丝的棉被,搭在腿上,她便开始宽衣解带,一层层惑人的红裳落尽,余下单薄的亵衣,亦是红色。她全身缩进被子里,见他一动不动,抬头看他微红的面颊,问:“要我帮你脱衣衫吗?”
“……也好。”
窗外的雪,没有停过,树影晃动,摇曳成声,窗外月影绰绰,照见一室旖旎。
她低垂着眉目帮他解开衣衫,正值寒冬,他的衣衫单薄,脱下了外衫便是贴身的中衣。她正欲收回的手,突然被他捉住,他的唇附在她耳侧,呼出的气息灼烫,染着淡淡的药香。
沉重的身躯压了过来,她被压倒在床榻之上,凌乱的被褥间,他光裸的身躯伏在她身上,体温透过紧隔的薄衫也同样灼人。
懒懒缩在他怀里,落尘眷恋地望一眼浮山的天空,闭上眼睛。这世间唯有浮山的冬夜是暖的,她也唯有在他的怀抱中睡去,才不会有噩梦。
在筋疲力尽中睡去,又在锥心之痛中醒来,宇文楚天猛地睁眼,看见身边的落尘还在沉睡,柔滑的手臂缠着他的腰身,细腻的肌肤触着他的胸口。
她在他怀中轻吟:“宇文楚天,你知道吗,这世间不止宇文落尘爱你,兰浣沙也爱着你……”
他抚摸着她的眉眼,念着她的名字:“小尘……”
“我跳崖之前说,来生再相见时,我只希望我们是陌生人……其实我是希望再见时,我们从未相识,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你……”
他终于舒心一笑,拥着她的身子,沉沉睡去……
他曾害怕见她,怕见了就割舍不下,如今既然已割舍不下,那就只能竭尽心力,不去割舍!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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