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声音,自窗外渗透入内,夜白惊魂不定的愣在榻上,脑海中还荡着所见最后一幕。
他看见自己抱着莫长安,在她最聒噪的时候低头吻去,就如呢喃温柔的情郎一般,眉眼带了三分宠溺的笑意。
可如此诡异的一幕,让他即便醒来,也有些难以置信。
那预知梦中的‘夜白’,究竟是不是他自己?若是的话,为何他会那般疯狂而陌生?若不是的话……那强吻了莫长安的男子……又是谁?
一想到会是旁人,夜白心中便有一股子浓烈的郁气升起,扰得他心慌而不安,难以再继续修行下去。
于是,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出的屋门,离开了客栈,鬼使神差的便在人群中,寻到了莫长安的身影。
彼时,小姑娘正站在人潮之中,她手中捧着一莲花状的花灯,四周皆是明黄色与胭脂色相互辉映的光芒衬得她玉肤透亮,白皙而明媚。
“莫长安……”他下意识出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连名带姓,一如往常。可他的步子却不受控制的朝着她靠近,一步又一步,直到她偏头朝着他看来。
“师叔?”小姑娘扬了扬绯色唇角,在见着夜白的那一瞬间,忽然展颜一笑,堪比黑夜曼陀罗,绚烂而美艳:“你怎么来了?”
她淡淡问着,倒是不知,自己这惯性的笑容,竟是让夜白愣在原地,一时间连心跳,也停滞在顷刻间的一刹那。
见夜白望着自己不动,也不说话,莫长安歪了歪脑袋,稍稍一凝眉,便主动朝他走了过去:“师叔,你怎么来了?”
夜白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兀自低眉,认真道:“莫长安,你再笑一下。”
“哈?笑?”夜白的话,让小姑娘忍不住怔住:“师叔,你这是……怎么了?”
她敛了几分笑意,神色有些复杂。心中暗道,莫不是夜白这狗东西,脑子抽了不成?突然叫她笑?确定没毛病?
“笑一下。”夜白神色微顿,云淡风轻道:“方才我好像看到你笑的时候,哪里不太对劲。”
“不对劲?”莫长安下意识往后仰去,一脸茫然的问:“哪儿不对劲?”
“所以我才让你再笑一下。”夜白一本正经,淡淡说着:“不过你若是不笑,那出了什么事情……别赖在我的头上。”
全然恫吓的口吻,听得莫长安心尖一颤,瞳眸一缩,赶紧儿攒出一个笑来:“嘿嘿,师叔,你快看,快看,哪儿不对劲?”
她实在怕死,夜白如此严肃的与她说,她几乎连怀疑也没有,径直便攒出一个笑来。
红口白牙,小姑娘眉眼弯弯,即便这笑容是强行挤出来的,此时在夜白眼中,竟是分外讨喜。
他静静注视着那笑容,而后修长的五指落在自己的胸口,再一次感受那处传来的极为不寻常的律动。
“师叔,我哪儿有问题?”莫长安笑的脸都僵了,还不见夜白有什么反应,她只好凑上前去,兀自询问。
夜白伸手,一把将她那巴掌大小的脸容遮住,漠然回道:“笑起来……不好看。”
莫长安:“?”
笑起来……不好看?
特么……这狗东西是在戏弄她?
“夜白!”小姑娘气的一把挥开夜白的手,怒气冲冲:“你他娘的要吓死姑奶奶啊!”
她以为自己当真有什么问题,毕竟随着时日过去,她的的确确愈发的怕死,再加上楚辞的到来,让她想起了子规门的一切,包括于半生演算的卦象……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临到这个节骨眼,夜白这狗东西竟是……戏耍她?
夜白不为所动,只低眉看了眼落到地上坏了一角的花灯,道:“莫长安,你的花灯。”
天知道,他在瞧着小姑娘如此骂骂咧咧的时候,他竟不觉恼怒,更没有往日里会的不悦,而是忽然发现,这妮子如此被‘戏弄’而恼羞成怒的模样,其实有些……可爱?
小姑娘经他这一提醒,脸色顿时成了惊恐模样:“我的花灯!”
她哀嚎一声,一脸惋惜的便蹲下身子捡起花灯,脸上愁绪愈发浓烈:“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买到的花灯啊!”
今夜偃师城,实在人来人往许多,那些个买花灯的人,早早就卖光了花灯,她手中这个还是等了许久,好不容易抢到的最后一个。
“再买一个就是。”夜白淡淡说道。
“哪儿买啊?”莫长安瞪了眼夜白,心绪差到了极致。
若非夜白这个扫把星,她的花灯不会落到地上,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坏了一大半。
见小姑娘这样不高兴,夜白倒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没哄过女子,自是不知该如何,但碍于这花灯确实是因着他的缘故才损毁的,他心中难免不可言喻。
“我帮你再买一个。”想来想去,他最后只能如此开口。
“你买得到才有鬼!”莫长安气哼哼道:“离放花灯只一刻钟功夫,就算你买到了,也晚了!”
莫长安实在气的想打人,尤其夜白一脸淡淡,瞧着没有丝毫愧疚之意,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越想,莫长安越是气恼,就见她咬牙切齿的说着:“哪儿凉快哪儿待着,我不想看到你!”
话落,她丢下手中损毁的花灯,转身就朝着人群中而去,看也不愿再去看夜白。
人都说,偃师城的花灯节最是热闹,在彼时许写下一个愿望,让那愿望随着水流东渐,便能心想事成。
夜白眸光微微顿了顿,下意识蹲下身子,捡起了莫长安丢下的花灯。
他打开花灯,见花灯中果然留着一方字条,字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而不甚优美,但他知道,那是莫长安亲手写下。
岁月如故,斯人如故。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很难与小姑娘素日里的嬉笑模样联系,可正是这八个字,让夜白不由心中一窒,好长时间,才叹了口气。
小姑娘说着怕死,果然……还是怕死。她说望着岁月如故,斯人如故,便意味着她其实想着多年后再一次故地重游,彼时她自己还如现在一样,韶华青葱,笑颜如画。
“不就是个花灯吗?”夜白低眉,语气难得柔了几分:“我给你做……总行了吧?”
……
……
与此同时,那一头殷墨初与三七正于人群中徘徊,
瞧着男男女女皆是手执精美的花灯,三七忍不住道:“臭狐狸,咱们先不找长安了,买几个灯笼呗?”
原本他们与莫长安一同从客栈出来,但临到夜幕降临的功夫,行人愈渐多了起来,在一场拥挤之后,莫长安却是与他们二人走散了。
为此,三七带着殷墨初寻了好久,可奈何偃师城实在是大,这会儿人烟旺盛,气息混杂,她根本看不见莫长安的身影。
“这人也太多了罢?”殷墨初一见着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不禁打了退堂鼓:“你若是要花灯,不妨明日买?明日你想要多少,小爷便送你多少,如何?”
“呔,明日还要花灯做什么?”三七不乐意道:“今夜才是正好的花灯节,过了明日,谁还稀罕啊?”
她也是个爱凑热闹的,好不容易来趟人间,终归不能就此错过,毕竟一年一度的节日,才是顶顶吸引人的。
“可这人实在太多了!”殷墨初道:“不然你自个儿挤进去,我在外头等着你?”
他龇牙一笑,手中折扇又是摇了摇,看起来风流而矜贵,即便只是随意的立在人群中,也格外显眼。
“臭狐狸,你道我是自己要挤进去的吗?”三七冷哼一声,继续道:“当然是由着你来效劳,我在外头等着才行!”
她骄矜的抬着下巴,远远瞧着,就像是被惯坏了的千金小姐,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一副‘无理取闹’的模样,也让人丝毫生不出气儿来。
“我说南海公主啊,”殷墨初道:“咱们可分毫关系都没有,你要我为你挤人群?”
他殷墨初好歹也是魏国的混世魔王,殷家小郡王,怎么可能沦落到给人拼死拼活的跑腿?要是给熟人见着,他不要面子的吗?
“你去……还是不去?”三七眼睛一瞪,威胁道:“别以为这两日我待你好一些,你就蹬鼻子上脸了啊!”
说着,她伸手就去拧殷墨初的耳朵,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殷墨初赶紧儿躲过,义正言辞的退到一旁:“我不去……才怪!”
他一收手中的折扇,整个人快速的便溜进了人群中。
不多时,他大汗淋漓的从人群中挤出来,手中小心翼翼的提着一盏胭脂色的灯笼,气喘吁吁的走到三七面前。
“姑奶奶,满意了吗?”他伸手,将灯笼递到三七面前,心下倒是纳闷,他何曾怕过什么人?为何独独对三七……如此没有办法?
“哼,还算你识相。”三七一抬下巴,顺手接过那盏灯笼,道:“走罢,咱们上那边儿瞧瞧。”
“欸!”殷墨初跟上前去,兀自擦了擦汗水。
“话说,臭狐狸。”只这时,三七走在前头,忽然停下脚步:“你和离池是怎么认识的?”
她其实白日里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不过那时被离池的故事打了岔,就一时忘乎所以,一直到方才那会儿,才突然又回忆了起来。
“能怎么认识?”殷墨初耸肩,风轻云淡道:“偶然认识的呗。”
“仔细说。”三七回头,睨了眼他:“我可是很好奇,你这臭狐狸是不是几百年前就认识他了!”
说来说去,她还是怀疑殷墨初就是那只背叛她的臭狐狸,毕竟离池是妖,殷墨初怎么说也是出自修仙门派,两人能够凑到一起,显然不是简单理由可以搪塞。
“我都说不是了啊,姑奶奶!”手中折扇一顿,殷墨初哭丧着脸:“我真的真的只是人啊!哪里都不像是妖罢?”
他是要被那只坑害过三七的臭狐狸给害死了,分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被三七定了罪,还将满腔的不悦都搁置在他身上,怎么想都是憋屈。
“我不管,你且告诉我,你与离池是怎么回事?”三七哼一声,瞧了瞧手中的灯笼,心下颇有几分美滋滋之意。
“唉,真是服了你了!”殷墨初无奈道:“我五年前认识的阿池,那时我母亲患了一种怪病,我便兀自到了兰若寺一带,寻灵芝仙草……”
“欸?五年前?”三七回头,看他:“我听说,你五年前因为心爱的姑娘嫁人,所以火烧了皇宫?”
这件事,三七是听莫长安说的,那时她缠着莫长安询问殷墨初的事情,莫长安便顺带将沈惜年和顾倾城的一些旧事,说给了她听。
不过,那会儿她听着,倒是有些心疼殷墨初,毕竟青梅竹马的爱意,实在有些令人揪心。
“什么心爱的姑娘?”殷墨初翻了个白眼,解释道:“沈惜年根本不是我什么心爱的姑娘,好吧?”
他的的确确,没有对沈惜年存着什么爱意,最多不过是经年来的情谊罢了,毕竟他年少时顶顶喜欢与那女子一起玩闹,年长了之后,却鲜少有过密的交集。
但不知为何,整个魏国上下,都在传说他深爱沈惜年之类的事情,听得他颇有些嗤之以鼻。
他殷墨初堂堂小郡王,若是当真欢喜,还有顾倾城什么事儿?
“不是?”三七诧异:“那他们都说,你因为沈惜年成亲的事儿,火烧殿宇,闹得极大呢!”
“那只是个意外!意外!”殷墨初道:“五年前魏国皇宫出了一只专门吸食你女子阴气的妖物,我那时火烧殿宇,不过就是要烧死那只妖物罢了……”
五年前,沈惜年与顾倾城成亲之后的几日,他火烧皇宫,其实并不是如传闻那般,因为沈惜年的嫁人而得了失心疯。而是那时,皇宫出了一只妖物,他母亲被妖物吸食了许多精气,一度浑浑噩噩,不知白天黑夜。
为此,他恼怒非常,只身入了皇宫,不动声色只为擒住那只妖物。而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沈惜年嫁人,他行为反常,所以他借着这个理由,火烧殿宇,用了他师父给他的一缕三昧真火,将那妖物连带着皇宫殿宇,一并烧了精光。
在那之后,魏国皇帝便将他贬谪到了北地蛮荒之地,但他其实并没有老老实实待着,而是来了一趟燕国,为救他母亲而四处寻找灵芝仙草。
听到这里,三七忍不住问:“那你寻着灵芝仙草了?”
“寻得了,是阿池与我的。”殷墨初颔首,眸光有几分回忆之意:“那时我正到了兰若寺……”
他与离池,算是一见如故,且离池也算是个心善之人,见他焦心,便为他四处打探,最后,寻得灵芝仙草,救了他母亲一命。
故此,他时不时都会来一趟燕国,对昙芝的事情,便也是提早知悉。只不过,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离池与燕黎有所合作,只以为莫长安等人怀疑错了对象,便故作不知,隐瞒了自己与离池的相熟。
“难怪你这样维护他!”三七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不过,臭狐狸,你不喜欢沈惜年,难道是心悦长安?”
她一直觉得,殷墨初的情意,有些飘忽不定,说是欢喜莫长安么,可有时又不像那么回事儿,可若是说他点滴没有想法,为何她时不时的便觉得,这臭狐狸过分关注莫长安?
心下正思索之际,那头,就见殷墨初忽然笑了起来,眸光落在不远处的一隅,似是而非。
“你看什么呢?”三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千万人中,一男一女皆是白衣蹁跹,眉眼熟悉。
“长安?”三七一愣,殷墨初瞧着的,不是旁人,正是莫长安和夜白。
人群中,莫长安回头望着夜白,而夜白手中捧着一盏莲花灯盏,若是她没有看错,此时夜白神色有几分难为情的温柔,破天荒的与素日里的他,有着翻天覆地的不同。
“师叔这是哪儿来的灯盏?”小姑娘并不知道自己与夜白正落在别人的视线中,只定定然瞧着夜白,挑眉问:“我瞧着方圆十里的灯盏分明都卖光了……”
“随手做的。”夜白抿起薄唇,淡淡然道:“赔给你,如何?”
这一声如何,问的很是低沉,倒是让莫长安有些怔住,仿佛头一次意识到夜白声音好听那般,久久无法回神。
“不要?”夜白手下微微一动,似乎就要收回灯盏。
“要!当然要!”小姑娘冷哼一声,依旧没有从怒火中回过神来,只撇了撇红唇,道:“你弄坏了我的灯盏,赔我一个,也是理所应当,我怎么可能不要?”
她说着,继而又道:“不过要想我原谅你,没那么简单。”
心下虽是不恼了,但小姑娘寻思着借着这个机会压榨夜白一番,倒也不是不可为之。
“你想要灯笼?”夜白大抵极为了解她,只一眼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最贵的那个……可以?”莫长安也不忸怩,直接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身侧的灯谜擂台。
那灯谜擂台,是要猜测之意,但奈何莫长安不是个文雅之人,对那些诗词歌赋的没个了解,且再看夜白这狗东西,瞧着更是不解风情,故而思来想去,她觉得可以哄着夜白花一百两银子,给她重金买下那灯盏。毕竟,那灯盏极为好看,一侧还写了百两银子可卖几个大字儿,俗气之中,透着一股子唾手可得之意。
“先去放灯盏罢。”夜白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淡淡提醒:“再过一会儿,可就过了放灯的时候了。”
“切!”小姑娘睨了眼他,一副略显失望的模样,转头就要走。
只是,她才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夜白的声音:“待会儿再回来买。”
那不温不火的嗓音,莫名含着一股子无奈和妥协,听得莫长安脸色一喜,顿时又笑眯眯走到夜白身侧,恭维道:“我就知道,师叔是个大方的富人,方才我只是与师叔闹着玩儿,师叔莫要介怀!”
她笑嘻嘻的腆着脸,就好像方才自己并没有恼火一般,翻脸的速度可谓极致的快,以至于夜白忍不住薄唇一抽,眸光顿时复杂了几分。
“听说今晚有烟火呢!”小姑娘抿嘴笑着,倒是很心大的不去在意夜白的心思:“师叔白日里还说不出来,现在是不是觉得不出来亏大了?”
她调侃的话才脱口而出,忽然,天空‘砰’的一声巨响,似花非花,似雾非雾,那红红的火星窜到夜空之中,乘着皎洁的月色,发出绚烂的光芒。
“哇!好美!”小姑娘仰着头,眸底璀璨熠熠,就像是嵌了珍珠一般,流光溢彩,顾盼生辉,让人只一眼便沉迷其中而无法自拔。
“嗯。”夜白鼻息微微轻了几分,她看着天空,他看着她,唇角下意识牵起,而这一次,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欢喜,自无情的心中生出,如雨后春笋,嫩芽点点,惹人怜爱。
原来,这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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