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芝离去后,没有如莫长安想的那般兀自回到明镜台,她孤孤伶伶便去了一趟酒楼,一个人喝的酩酊大醉。
她知道,凡人总喜欢借酒浇愁,从前她不懂为何,如今便要尝一尝这其中滋味儿。
醉意阑珊的时候,心中惦念的那个人,便成了她的执着,她一路而去,也不知为何,便又到了尉迟府。
可这一次,她寻遍了整个尉迟府,也没有见着忘尘,她大约是想起了白日里管事说燕国国君要召见忘尘的事情,于是她便静默的坐在树上,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等着他回来。
只是,昙芝到底没有想到,忘尘回来之际,不是如白日那般器宇轩昂,而是被人从马车上扶了下来,白色的衣襟处,血迹斑斑,令人骇然。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冷冷传来,带着一股子犀利与残忍:“果然还是失败了……没用的东西!”
昙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尉迟夫人冷着一张脸,神色丝毫不像是瞧着自己的孩儿,而像是看着一个手下办事之人那般,全然没有该有的温情。
“尉迟夫人!”哪怕是白日才与忘尘决裂,可这时,昙芝却再也忍不住跳了出来:“阿午是你的孩子,他受了重伤,你不仅丝毫不心急,还如此一副面孔,未免太过分了些!”
她咬着唇,蹭的一个转瞬,便落在了忘尘的身侧,眸光在触及他唇边的血渍时,一阵阵疼痛自心口处蔓延。
说着,她转而看向忘尘,目光如炬:“是谁伤了你?”
那满满的酒气,扑面而来,看的忘尘眉心一动,想要询问她为何饮酒,可话到嘴边,却是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该是决绝对着,不能表现出一丝动容和心疼。
尉迟夫人见她,不由眯了眯眸子,手中佛珠幽幽然一转,问道:“你就是那个阿旦?”
“是我。”昙芝毫不畏惧。
“随我来。”她睨了眼昙芝,吩咐的口吻含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淡。
“母亲!”忘尘眸光一紧,下意识拉住昙芝的胳膊,阻止道:“一切与阿旦无关,你若是胆敢动她,我便再不会有任何举动!”
这般情深义重的维护,委实突然却又熟悉,就像是这十年来的每一次相护一样,到底让昙芝愣住。她望着忘尘那坚决的眸光,看着他极为坚毅的脸容,一时间心中疑窦丛丛,徒然升起。
或许她的感知没有错,小和尚也一如她欢喜他一般,欢喜着自己?只是……他白日里为何绝情至斯?是不得已为之的无可奈何,还是……
“阿午……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愣愣然盯着忘尘,心中惦记着的,只是他能够回答自己。
可她的话还未得到回应之际,就见那头尉迟夫人停驻离去的步子,转身看他:“阿午,你这是……要与我作对了?”
她唇角微微扬起,突然便牵起一抹笑来,只是这笑容在几分寡淡,仿若嘲讽一般,携着丝丝凉意,让人生畏。
“母亲若是想伤她……便尽管试试!”忘尘俨然并不屈服,就见他扶着胸口,容色决然。
“真是好大的胆子!”尉迟夫人一抬手,指尖佛珠咯咯作响,诡异的是下一刻,忘尘忽的胸口窒息,有血腥味喷然挥洒,洋洋落下,染红了大半的衣襟,愈发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文雅。
但这一幕落在莫长安和夜白的眼里,两人皆是齐齐眸底深邃,有难以言喻的情绪,跃然而出。
“师叔觉得,这是操控术吗?”看着昙芝吓得脸色苍白,紧紧扶着忘尘的胳膊,莫长安忍不住问。
所谓操控术,就是以一人之力,操控着另外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操控术旨在通过种蛊提线的方式,就像是捏着无形的布偶一般,任意生杀,制造苦痛。
“不是操控术。”夜白琥珀色眸底幽深,让人看不见底:“是高阶的画骨术!”
画骨?
莫长安一愣,忽然想起,忘尘是画骨师的事情,顿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而那头,昙芝见着忘尘如此痛苦,早已开了口,急急的说道:“我跟你走,莫要伤害阿午了!”
她是妖怪不错,可她也有心,看不得忘尘这样狼狈不堪,毕竟在她心中,他一直是踏在云端的仙人,无论怎么也不该如此受苦,被人威胁。
“早些识相不就好了?”尉迟夫人扬起头,眉眼有一丝轻蔑:“何必如此逼得我出手?”
她冷冷淡淡说着,即便手中捏着一串佛珠,也丝毫不像是温和之人,更不像佛前弟子,俨然只是邪狞之辈。
“不要去!阿旦,不要与她去!”忘尘闭着眼睛,手中依旧紧紧抓着昙芝的袖摆,几乎将其扯碎。
可这个时候,昙芝知道,她若是再磨磨蹭蹭下去,恐怕尉迟夫人失了耐心,受苦的又会是忘尘,故而她兀自将他的手掰开,回眸一笑:“我不会有事,阿午,你等我……”
说着,她便随着尉迟夫人,消失在了门前,只留下忘尘被旁人扶着,气息虚弱。
……
……
昙芝与尉迟夫人穿过长廊,来到屋中,心下却一直担忧着忘尘,眉眼蹙的很紧。
尉迟夫人笑着问道:“阿旦姑娘难道不觉得奇怪?我不过动动手指头,阿午便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怎么看也是不同寻常。”
“我唤作昙芝,阿旦只能是阿午对我的称呼,还请尉迟夫人改口!”昙芝倔强的望着尉迟夫人,似乎听着她唤‘阿旦’二字,便直直想要作呕。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讲究这些?”尉迟夫人勾唇,不以为意道:“难道你不想知道,阿午那孩子……究竟是什么造的吗?”
究竟是什么造的?一个人还能是什么造的?
莫长安深吸一口气,即便没有冷风,也蓦然有股子寒气升起,逼得她胳膊肘生凉。
昙芝咬牙,双拳握紧:“阿午是人,不是什么!”
尉迟夫人挑眉:“人?看来我做的这个‘人’,当真是瞒天过海,连你一只妖物,也被迷惑了去!”
“你什么意思!”被她的话问到这里,昙芝终究忍无可忍:“阿午是你的孩子,你就这般待他?”
“你听过他生时,冬日清莲盛开的传闻吗?”尉迟夫人不答反问:“我记得这传闻沸沸扬扬闹得很大,连当今的国君,也深以为然。”
她依旧捻着佛珠,也不等昙芝的回答,就径直接着说道:“他一身皆是藕根,通体全是莲瓣,自然是会引得同类的争相盛放……就连你……也少不得是要被勾得从百年沉睡之中,苏醒过来!”
昙芝的百年苏醒,不是没有原因,她以为是偶然,其实那是因为有忘尘的到来。忘尘是真真正正的莲藕精,但他与昙芝的莲花精不同,昙芝生时在明镜台,素来都是自我修炼,可忘尘不同,他是在化成意识前便被人豢养起来,而豢养他的,自然就是尉迟夫人!
这一点,莫长安和夜白想得到,昙芝也一样想得到,毕竟她就是莲花精,对本族的事情,少不得有几分悉知。
深吸一口气,昙芝强装镇定:“你究竟是谁?为何……为何要这么做!”
要将莲藕精移形换影,变成‘真正’会成长的人,其实并不容易,哪怕是高阶的画骨师,也未必能够做得到,更何况,这等子人形精怪极容易夭折,有时经年的努力与苦心孤诣,便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尉迟夫人笑道:“我不过是个寻常之人罢了,还能是谁?”
她耗费了极大的功夫,整整十五年,才修的一手上佳的画骨术,为了造出一个真正的‘人’,她凝了多年心血,终于将忘尘造出,为的只是心中满腔的恨意!
昙芝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捂住嘴:“你的目的……是燕国国君?”
“国君?哼!”她冷冷笑着,眸底有恨意森然:“我可不是要杀他,我要他看着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挚爱,毁于一旦!”
他害死了她的挚爱,那么她便蛰伏在燕国数十年,一步步看着他痛苦沦亡!
“我知道了,她是凉州的!”就在这时,莫长安恍然大悟,终于回想起来,关于燕国国君和凉州曾经的王之间,刻骨的仇恨。
凉州数十年前,曾是一个小国,唤作凉国。那里美丽富饶,国泰民安,因着位于燕国中南部的原因,一直以来都是燕国的心头大患。
燕国整个大陆,分为南北,北部边界是乌桓族一群守着,而南部则由旁的族落占领,唯独凉国,它位于燕国的中部,是真正将燕国划分的一个存在。
这就像是夹杂在官兵圈子里的盗匪一般,让燕国国君寝食难安。前几代的燕国国君,对此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国家昌荣,便就作罢,故而百年下来,两国虽关系尴尬,但好歹能够融洽相处。
可君主的位置轮到了这一代,燕黎的父亲时,就渐渐有了灭凉的想法。
燕国国君是个争强好胜之辈,他早年时,也算是南征北战,图谋大业,他的野心,其实就像是燕黎一样,父子俩在一定程度上,颇为肖像。毕竟如果不是这样,那之后乌桓族的灭族之事,不会顺理成章的发生。
当年,燕国国君还算年少气盛,为了图谋凉国,他乔装入内,用了与燕黎相似的手段,假借一次意外,救了当时的凉国君主。
凉国的领地,是众多大国小国中,最独特的一个,它绝大多数领土是在燕国,而还有一小部分却是在吴国,为了领土的纷争,它经年来都是腹背受敌,生怕凉国联手上来攻打。故此,在吴国部分的领土,凉国君主一直以朝贡的方式,作以维护。
但那时,正是值吴国与凉国在朝贡方面起了纠纷的时节,君主一度为此焦头烂额,深觉无奈。
可燕国国君乔装谋士入内,他为了博得凉国国君的信任,毛遂自荐的便随着使臣入了吴国。数日之后,吴国那头消息传来,说是此次恩怨暂时作罢,就像是因为他群战诸侯的缘由一般,凉国国君对他开始信任有加。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谋士一般的清雅男子,会是燕国国君乔装而扮,更没有人知道,短短数月,凉国国破家亡,被燕国铁骑践踏,烽火半月,举国上下,几乎被屠戮殆尽。
如此惨痛的下场,数十年下,早已被人们忘却。在那之后,凉国改了名,以大城著称,唤作凉城,而凉国其余的一方土地,正是归了吴国所有,连带着百姓也因国破的缘由,顺从了吴国。
莫长安心中百转千回之际,那头夜白已然低低出声,道:“她是凉国的余氏王后,余槐凤。”
据说当年凉国上下齐心,不论君臣还是百姓,皆是擅读诗书,通晓天文,能人异士无数。正是因为如此,凉国才难以攻克,即便小小国度,也让凉国君主颇感棘手。
而余槐凤,凉国的王后,听人说是个风云人物,虽说她是女子,但丝毫不输男儿,当年她女扮男装,入了军中,成了将军,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与当时还只是太子的凉国君主识得……那段故事,也算是绚丽多彩,成为举世传奇。只是可惜,凉国灭亡之后,相传余槐凤也自尽而亡,韶华美貌,就这般陨落了去。
得到夜白的肯定回答,莫长安忽然觉得一阵悚然:“师叔,我忽然觉得,也许……许多事情都不是意外,也不是那么顺理成章,而是……有人设计!”
她指着的事情,即便不说清楚,夜白也知道。凉国的灭亡,就和乌桓族的灭亡一般无二,凉国国君因为相信了燕国国君,才招致灭亡的霍乱,而乌桓族则是因为……单朝夕相信了燕黎。
历史如此相似的重演着,但两者不同的是,凉国灭亡之后,燕国国君心安理得,可燕黎却对一个姑娘至死不渝。
若是这一切,皆是余槐凤的设计呢?
若是她为了报仇雪恨,引诱了燕黎作出一样的事情……若是……
“不……这不可能!”等不到夜白回答,莫长安又兀自否认了去:“就算是余槐凤的设计,可若是燕黎不对单朝夕上心呢?她的想法不就破灭了?”
想要报仇不成,反倒是还让燕国多得了一块领土,如此赌注,未免风险太大?
“你可知画骨师的厉害之处?”夜白没有回答,只淡淡说道:“世人皆是言说,美人在骨,这就意味着,骨相极为重要。”
他抬眼看了眼=看还在追问的昙芝,思绪沉沉:“一个高阶的画骨师,可以透过对方的皮相,去看骨相的契合。只要骨相契合,那么这两人有极大的可能,是当世痴缠的宿命,要么抵死不休,要么恩爱非常。”
画骨师的看骨修为,就像是寻常术士的演算天机命数一样,画骨师的骨相探视,也有着不同的意义。
自来便有人说,厉害的画骨师,有可能是好的画皮师,可厉害的画皮师未必可成为画骨师。
若是这件事的确是余槐凤所诱,那么她早年之时,必定见过单朝夕,同时也对燕黎有一定的了解!
单朝夕的死,让燕黎痴狂成魔,若是没有他们的出现,有可能今后燕黎还会为了单朝夕,一步步将燕国毁灭,一如单朝夕生前的怨恨一般,她要的是毁去她族人与骄傲的整个燕国……陪葬!
“那燕黎的画皮术……是不是与余槐凤有关?”想起传闻中燕黎的师父,莫长安便觉得与余槐凤关系匪浅,毕竟忘尘的皮相,若是没有顶级画皮师刻画,怎么也不可能做到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变着模样,真实而令人惊艳,几乎与一般凡人无异。
“是我做的。”就在这时,余槐凤的声音忽然传来,入骨的阴森,让莫长安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她。
不看倒是还好,可这一看,她整颗心都悚然惊慌起来,饶是再胆大如虎的,也禁不住这等子恫吓。
就见余槐凤森然笑着,目光落在莫长安和夜白的方向,就像是看得见他们一样,宛若鬼魅。
“我的亲娘!”莫长安心口剧烈跳动,整个人躲到夜白的身后,小爪子紧紧揪住夜白的衣摆,瑟瑟发抖。
“你不是素来胆大?”夜白挑眉,唇角一勾,问:“怕什么?”
几丝嘲讽,若是放在寻常,莫长安定是不屑反驳,可这会儿她是真的被余槐凤的眼神吓得够呛,只好低低回道:“师叔,我好歹也是小姑娘啊,再怎么胆大,也禁不住……这等子诡异的场景罢?”
说着,她抖了抖揪着夜白袖摆的手,示意道:“师叔,你说她会不会真的看得见我们?”
这是第二次的对视,第一次是在白日里,那时莫长安虽一惊,但到底不如晚间来的吓人。可她敢说,这两次的对视,绝对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
“说不准。”夜白沉吟,回:“尉迟夫人死了有几年了。”
他说的是尉迟夫人,不是余槐凤,毕竟这女子能够装作尉迟夫人,就指不定还能是旁人。
金蝉脱壳之技,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你就打算一直躲我后面?”夜白淡淡问:“真不敢看?”
话音一落,他忽然一闪身,让莫长安的视线再度落在余槐凤和昙芝的方向。
“夜白!”莫长安一惊,下意识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你是要吓死老娘啊?”
分明该是娇滴滴的抽泣,莫长安却彪悍而气势汹汹,看的夜白即便被如此‘责问’,也忍不住唇角松动。
“这样……”他缓缓倾身,将她身子挪了过来,毫不设防的便伸出大掌,覆住她的眉眼:“这样,总归是不可怕了罢?”
他鼻尖有轻笑,无声无息溢出,心里头倒是觉得,这姑娘好歹不算太过诡异,素日里行尸妖物不怕,独独怕余槐凤这毒辣而阴森的眸光。
不过,话虽如此,但不得不说,余槐凤的眼神,乍一看的确有几分可怖之意,眼白过多,面目狰狞……也难怪乎这妮子吓了一跳。
夜白正想的入神,那头莫长安愕然的眨了眨眼睛,不由问:“师叔,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儿……”
她本是想说,有点儿撩拨的嫌疑,但寻思着自己还是惜命,便一时间顿住了话头,不知如何接着说下去。
“有点儿什么?”夜白好整以暇。
莫长安心中一慌,心道若是她如实言说,是不是夜白这狗东西会逼着她看余槐凤?
心下咯噔一声,小姑娘只好深吸一口气,狗腿道:“有点儿……勇气可嘉?”
……
……
------题外话------
话说,感受到余槐凤(尉迟夫人)正在深深的凝视着你们了吗?
嗯,另外,以后更新时间改为每日晚上十点哦,最近凉凉实在太忙了,所以小可爱们互相转告下,更新时间改为每日晚上22点,不再是每日凌晨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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