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际,天色暗沉一片。
偃师城的城郊墓地之中,有暗影恍惚,幽光阵阵。
八卦阵内,阴阳两极生生不息。那幽蓝色的光芒宛若鬼魅一般,自四处的坟头涌起,让人深觉不安。
“师叔是打算招魂?”小姑娘一袭白衣,荡着小脚坐在树枝上,手中捧着一颗红透的果子,时不时啃上两口,很是悠闲。
自被夜白救了以后,莫长安便没有再回去客栈,三七和殷墨初如何,她不太清楚,只和夜白一同住到了另外一条街的客栈,又是一日过去,直到第二夜晚间,夜白才领着她到了城郊的墓地。
原本她是打算回一趟客栈,同殷墨初和三七打声招呼,毕竟她和姜衍都不知所踪,实在奇怪的很。
可不知为何,夜白却是阻止了她的举动,他说着莫要打草惊蛇,便不再细言。
那一头,夜白闻言,不只一言,淡淡睨了眼她,便兀自开启阵法,神色漠然。
“果然是招魂术。”莫长安不以为意,诧然的点了点头,又顺势咬了一口果子:“欸,真酸。”
她龇牙咧嘴,把果子往后一丢,便整个人跳了下来,轻巧的落在了地上,拍了拍衣摆处的树皮屑,转而走到夜白的身侧。
就见夜白神色冷然,掌心中光芒跃起,一缕魂体顿入八卦阵中,炊烟散去,袅袅乱眼,顷刻之间,有身影透明,缓缓出现在了莫长安的眼前。
“这……太子妃?”莫长安紧紧盯着八卦阵中似乎一阵风便可吹散的女子,颇为诧异。
眼前的女子,手执红色马鞭,着一袭火一般热烈的衣裙,她唇齿含笑,那张略含异域风情的面容,明媚而艳丽,如冬日里的骄阳那样,肆意而飒然,全然不像是江南女子,柔弱无骨。
就在莫长安愣神之际,身后突然便传来一声低喃:“朝夕……是你吗?”
即便她不转身,也知道,是燕黎来了。
“来得有些迟。”夜白云淡风轻的偏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燕黎身上,瞳孔微凉:“她果然是乌桓族的单朝夕……”
乌桓族?
莫长安一愣,难以置信的看了看依旧只是一缕毫无意识的魂体的女子,眸底掀起一阵波澜。
据说一年多前,燕黎亲自入了乌桓族,他以探子的身份入内,最终攻破乌桓族大军,挥师南下,灭了整个乌桓族一脉。
心下如此想着,莫长安便抬起眉眼,看了看单朝夕的眸子,她彼时含笑而立,手中执着一根马鞭,鞭上铃铛摇晃,即便无声无息,也让人宛若可以听得其中清脆悦耳。
可那双眸子……的的确确和莫长安极为肖像,若是当初她没有为夜白所救,将自己的眸子给了单朝夕,也许……
“你果然是都知道了。”燕黎痴然一笑,目光却不愿离开那女子,只一步一步入了阵法之中,唇角苍白的没有一滴血色。
他先前因夜白破去幽界的缘故,受了重伤。故而如今虽瞧着没有异样,但其实伤在心肺,除却经年修养,很难恢复。
只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唯独能做的便是放手一搏,再无其他余地。
想到这里,他手中竖笛跃然而起,顿时放置到唇角一侧,有笛声幽幽然,响彻空寂无物的大地。
莫长安眉梢一扬,正下意识要出手之际,那头夜白已然一挥衣袖,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燕黎手中的笛子砰然碎裂,音符戛然而止。
那碎裂的笛子划破燕黎的脸容,有鲜血一滴又一滴落下,阵法诡谲,阴风惊人。
莫长安错愕一顿,忍不住看了看夜白,“师叔,你这一招儿有点强悍啊!”
她默默给夜白竖了个大拇指,暗暗咂舌。
燕黎虽是受了重伤,但他杀了多少人?夺了多少的妖丹?一两日的恢复下,他该是修为回了一半。可奇怪的是,夜白才一挥衣袖的功夫,竟是将他笛子都给震碎,未免太震慑人心了点儿。
听着莫长安的话,夜白显然不为所动,只看了眼她,便再次望向燕黎,语气很沉:“难道你不知,逆天之举,是要遭天谴的。”
燕黎为了复生单朝夕,牺牲了多少人?多少妖?且不说这些死去的生灵,就天道轮回来说,他的举动无疑是逆天改命,不为天道所容忍。
“天谴?”燕黎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也不顾脸上的鲜血溢出,只仰天道:“她都死了,天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哪怕舍了天下人的命,也要找回的那个姑娘……死了。死在了他的面前,带着一腔恨意与厌倦,几乎将他逼疯。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却恍若未见,高雅的擦拭了去,一派从容镇定。
“我从前学过卜卦,还算得心应手。”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话锋一转:“我昨日为莫姑娘卜过一卦,你可知是什么?”
他看着夜白,笑意弥漫。
终将要有一死,在失去了朝夕之后,他已然病态成狂,不再是年少恣意的那个燕国太子。
既是如此,那么他自是也不想看着旁人好过!
夜白没有回答,他冷冷盯着燕黎,只言片语皆是没有。
唯独莫长安嘴角一抽,深觉这燕黎恐怕是疯了。夜白在他之前,已然知道此事,且她和夜白也不过师叔侄的关系,其实她觉得,燕黎如此对夜白来说,根本就像是放了个屁,他兀自闪身远去,当然不受这屁的影响。
“你果然还是在意的啊!”似乎是夜白的表现取悦了燕黎,就见他哈哈一笑,一张俊雅的脸上,即便笑意满满,也依旧忧郁而寂寥:“夜白,你真是像极了从前的我!”
像极了从前的他?
莫长安一愣,一时间也不知是开口还是不开口。
夜白眸光森寒,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手中冷厉之气顿时升起。
燕黎就像是没有看见夜白的杀机一般,只眸光涣散,似笑非笑:“夜白,我知你用这阵法引我,是想将我擒住,我甘愿入局……只是,你该尝尝我的感受的!”
“感受?”夜白长睫微微一动,冷淡而绝情:“燕黎,你造孽无数,我与你从来不一样!”
他的话音一落下,手中掌风便澎湃汹涌的袭向了燕黎,这一次,燕黎很快闪身飞起,整个人朝着阵法之外而去。
“不对!”一旁没有出声的莫长安忽的脸色一变,错愕出声:“师叔,咱们中计了!”
燕黎本该是被困在阵法之中,任由夜白和莫长安斩杀才对,可这会儿他竟是还能闪身离去,未免……太过蹊跷!
显然,夜白也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他眸光一冷,正要拉着莫长安离开之际,一道人影忽然闪身出来,黑色光晕晃然,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靠,是温子良!”莫长安瞪大眸子,望着那个玉带如风的的清冷男子,一时间难以置信起来。
她原本以为,温子良的事情是燕黎造出的一个障眼法,却是没有想到,温子良竟是和燕黎是一派的!
真是千算万算,始料未及!
温子良敛眉,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浮现一丝悲悯的邪狞:“莫姑娘扰得我夫人心中不安,不妨就此长眠?”
“长眠?”冷笑一声,“你以为吸食了那么多妖丹,就当真能够与我匹敌?”
夜白的表情,依旧漠然,但与素日里的空然无物不同,那不屑与轻蔑,看的莫长安竟是下意识安了几分心下来。
看来,夜白这狗东西还是有些把握的,否则的话,不会这般傲慢作态。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更是靠近了几分夜白,庆幸的搭上夜白的胳膊,脸上挂着与夜白如出一辙的得意之色,私底下却是隔音传声,问道:“师叔,你这是一早就知道会有这般局面?当真是老谋深算啊!”
她咧了咧嘴,侧头朝夜白一笑,红口白牙,甚是讨喜。
夜白凝视了会儿她,忽地一本正色,回道:“装装样子。”
莫长安:“……”
装装样子?
她脸上笑意顿时凝固,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夜白这狗东西……是说他如此镇定的样子,是在装样子?
装样子?装样子?
“燕黎,这缕魂体,你不要了?”深吸一口气,莫长安好歹没被夜白气死,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角。
好在她们现下还捏着单朝夕的魂体,燕黎当是不能如何。
心下一想,她顿时点了点头,暗暗又拍了拍夜白的胳膊,表示:别怕,少年,有姑奶奶在!
夜白薄唇一松,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姑娘傻的有些……讨喜?
“等你们陷入魔障,我自是可以夺回。”燕黎唇角一勾,再没有那股子忧郁与孤寂,眼底杀意恣然:“莫姑娘,你这双眼睛,我仍旧是要的。”
莫长安:“……”
左右是逃不过被挖眼的下场?还真是……
心中还未腹诽完,就见那头温子良手中邪肆的黑色气焰散开,就如同吸血的乌鸦一般,齐齐朝着莫长安和夜白的方向而来。
……
……
与此同时,姜衍携着已然抵达鳞族。只是,奇怪的是,鳞族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硝烟四起,而是依旧静然祥和。
“少主?”在这不大的世外小城之中,有卖油翁见着姜衍,不由放下担子,笑着与姜衍打了个招呼:“族长不是说您外出游历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鳞族世代隐居物外,千百年来已然从最初的山庄大小,成了如今小城之状。在这里,没有君王与权臣,唯独有的只是族长与十二长老。故而,姜衍虽不是族中血脉,但这些年作为鳞族少主,其实已是没有区别。
姜衍一顿,笑容依旧:“原是打算晚些回来,只是有些事情要回来同母亲商议,不得不将日程提了上来。”
“哦哦!”卖油翁点头,好心提醒道:“不过少主是没有同族长打招呼吗?族长前两日外出,想来不会那么快回来。”
“母亲外出还未回来?”姜衍神色微微一变,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看向一旁的执秀:“你那消息究竟从何而来?”
聪明如姜衍,在知道她母亲尚且未曾回来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开始存了一丝怀疑。
“是……是阿生告诉我的。”执秀一愣,老老实实回道。
阿生是族长府上的一个侍从,他时常出入鳞族与世外,可以说是鳞族与外界的一个暗探,其素日里的任务,大多是传递消息。
“阿生?”卖油翁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道:“阿生前两日说是媳妇儿难产,还在外头没回来哩!”
阿生在俗世之中,娶了一个农家女子为妻,因着自己身份的缘由,他时常外出,故而几乎整个鳞族的人对此,都有几分悉知。
鳞族子民,皆是与凡人不同,他们生生不息,虽说不是长生不死,但大多数都是有着几百年的寿命,故此,极少有鳞族人会与外界凡人通婚,毕竟凡人命短,莫说百年,就是活个七八十年都极为罕见。
“什么?”执秀错愕的瞪着眸子,难以置信:“可我前两日分明是见着阿生,他同我说族……”
“执秀!”姜衍叱责一声,眸中有极冷的情绪泄出。
到了现在,他几乎有七八分的肯定,此事不过是燕黎的一个计谋,为的就是用他最在乎的人,换取对莫长安的背叛!
“公子……咱们现在……”显然,执秀见此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去姑母那儿!”姜衍五指微微拢起,漆黑的眸中,渐渐有复杂之意恍惚而过。
……
……
两人很快便到了郁郁葱葱的山庄别处,在这方天地间,昼夜与外头截然不同,故而姜衍抵达的时候,正是白昼明亮,天色晴朗。
“少主?”守门的小厮见着是姜衍前来,不由诧异:“您怎么来了?”
他的话音一落下,屋内便传来女子温和的笑意之声:“阿衍,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明媚的日头下,妇人着一袭蓝紫色的衣裳,瞧着三十多岁,风韵犹存。
“姑母……”姜衍见着,不由上前道:“母亲可是在里头?”
“切,小兔崽子,来了姑母这儿,还只惦记着你母亲?”蓝紫色衣裳的妇人一笑,唇角梨涡温婉:“姜蓉,你家小公子来了,还不快些出来迎接?”
随着那道调侃的笑声落下,屋子里传来另一个妇人嗤笑的声音:“姜姽婳,你这赤裸裸的嫉妒,若是让你自家的几个小公子瞧见,非得埋怨你偏爱不可!”
姜蓉着一袭与姜姽婳一般的衣裙,娉婷袅袅,笑颜如花的便走了出来。
作为鳞族的族长,姜蓉其实不算庄严肃穆。几百年前她还是少女明媚的时候,便嫁给了族中表兄……当时的族长姜淮。那会儿两夫妻算是恩爱非常,将族中治理的井井有条。
只是,好景不长,姜淮成亲不过两年,便因一次修炼,走火入魔而死。
至此,姜蓉独自一人,无儿无女,撑着整个鳞族,走到了今天。故而,姜衍与她来说,是不亚于亲生儿子的存在,她自是心中疼惜,爱护非常。
而姜姽婳,她与姜蓉本是不相干的两人,但姜淮亲族旁支,有一姑娘入赘此山庄之中,后辗转百年下来,姜姽婳便与姜蓉成了如今的关系,因着相交甚笃的缘故,两人一直都是相互扶持。
“夫人!”执秀一见着姜蓉无事,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又想起莫长安来。
若是夫人无事,阿生传信是假,那么……整件事是不是与燕黎有关?
连执秀都想得通的事情,姜衍怎么可能想不通透?就见他深吸一口气,攒出一个笑来。
“母亲,我拿来了泣血……”他自怀中取出一方铜镜,那明亮的镜面倒映着姜衍自己的脸容,依旧笑意从容,却不知为何,眼底阴郁非常。
“泣血?”姜蓉显然一愣,倒是没有那么激动,只蹙起眉梢:“你不是听了你姑母的话,去了一趟偃师城?这泣血哪儿来的?”
姜蓉接过泣血古镜,仔细的便打量了起来。
泣血不是假的,可这来历……为何那么诡异?且知子莫若母,姜衍的表情,显然并不愉悦。
“夫人……是执秀的错!”执秀忽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姜姽婳的面前,自责道:“执秀错信谗言,以为夫人受了族长胁迫,这才致使公子做了错事,害了……害了……”
“你说什么?”原本还满面笑意的姜姽婳神色一变:“阿衍,你来说!”
她眼皮子一跳,深觉有股子不好的预感。
“姑母,我……”姜衍喉头发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莫长安与姜姽婳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见着姜姽婳脸色骤变的一瞬间,他忽然心凉了片刻,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却是五味杂陈,苦涩至极。
“她如今……在哪里?”姜姽婳脸色苍白,恍恍惚惚便往后倒去:“长安她……如今在哪里!”
姜蓉一把扶住姜姽婳,劝慰:“姽婳,你先莫要着急,那姑娘定然是会没事的!”
姜衍神色一顿:“若是莫姑娘活着……该是还在偃师城。”
若是……若是她活着的话,可姜衍此时此刻,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
“还活着?”姜姽婳,眼眶兀自一红,掌心捏得极紧:“为了那破镜子……你置长安于死地?”
她盯着那姜蓉手中的泣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一把夺过泣血,狠狠砸在了地上。
‘彭’的一声惊响,铜镜落在地上,却是没有碎裂,只边角处被磕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但看在一众人眼中,却是极为严重。
姜姽婳自从十年前开始,便再没有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她素来是极为温和,可这样温和的人,一旦发了怒意,总归是千军万马也拽不住。
“姑母……是我的错。”到了这个时候,姜衍无力反驳,唯独能说的,只是歉然。
他不知,莫长安和姜姽婳是什么关系,但从她唤着莫长安‘长安’二字的那一刻,姜衍知道,若是莫长安死了,姜姽婳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自然,这般情况,就是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姜姽婳唇含凄凉,不再去看姜衍,而是语含自责:“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早些将她带回来!”
她话音一落,便有蓝色强光一闪而过,转瞬之间,姜姽婳已然消失在了原地,看不见踪迹。
“阿衍!”姜蓉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快些追着你姑母?”
姜衍一怔,好半晌,才点头:“是……母亲。”
“带上这玩意儿!”姜蓉捡起泣血,道:“那姑娘若是活着,你可得好生赔罪,将来你可是要娶那姑娘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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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剧情越发紧凑,一章又一章,激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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