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几个人便齐齐来到了合府的大堂,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合府几个主子。
宫里头的消息,她们统统不知,因着莫长安没有告诉合欢与江临烟的事情,合氏夫妇与合煜皆是以为合欢已然痊愈。
故而,今日乍一见莫长安和夜白等人,合氏夫人的脸上便有了笑意。
“欢儿的病症,可是全好了?”率先出声的,不是旁人,正是元帅合德。
“差不多罢。”莫长安凝眉,心中思索着要如何开口。
这天下父母之心皆是一样,当初合氏夫人为了让合欢活下来,不惜背叛鳞族,偷盗镜花,如今二十多年的养育,她又怎么能够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合煜闻言,忍不住问道:“莫姑娘可否将实情说得更通透一些?阿姐她究竟如何了?”
青年那极好看的冷峻眉峰蹙成一个川字,显然心中不安。
只这会儿,夜白薄凉的唇畔牵起,淡淡说道:“一年之内,无碍。”
一年之内无碍,那么就是说,一年之后……不尽如人意?
一旁的殷墨初怔住,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叫做一年之内?合欢她不是……”
“合夫人可否让人暂避耳目?”莫长安打断殷墨初,转而望向脸色苍白的合氏夫人。
这会儿大堂皆是下人,合欢的事情又极为不同寻常,摆在明面上去说,显然不甚合适。
合氏夫人闻言,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望向四周的婢女小厮,吩咐道:“都下去罢。”
“是,夫人。”一众人皆是行了礼,紧接着很快离开了大堂。
直到下人们都离去,合氏夫人才忧心忡忡的出声问道:“夜公子方才所说……可是欢儿命不久矣?”
“不错。”夜白颔首,云淡风轻道:“我入过地府,合欢阳寿只有一年。”
他很是简单明了的告知,可这堪比雷霆一击的言词,远比千言万语都要伤人。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这地府的生死簿可远比人世的推敲更是致命。
“阿姐的病症不是好了吗?”合煜难以置信,焦急出声:“为何只有一年?”
这问题,不仅是合煜所感惑然,就是殷墨初,也着实迷茫的很。
就他所知,合欢已然回到了自己的身子,江临烟也被打入死牢,大约不日便会被斩首……如此结果分明再好不过,为何合欢还只剩下一年的阳寿?
“当年合欢本该有一死,只合夫人逆天改命,自是要承受这因果的轮回。”生死各有其命数,既是合欢的命数被篡改,就是意味着违背了天道:“一切因镜花而生,也该因镜花而亡。”
夜白那徐徐如薄冰的嗓音,毫无起伏,冷的在场一众人骨头缝儿都生凉。可偏生他自己没有察觉,兀自说了下去:“她魂体早已与镜花合二为一,一年后必定成为镜花的祭品,没入镜中,成为镜灵。只是……她至此大约是长生不死,但却再出不得镜中。”
水中月,镜中花。这世事本就是如此荒唐,但凡你想要一应皆得,终究无法善终。
有那么一瞬间,四下皆是寂静,在了无声息的沉默之后,合氏夫人还是悲恸的往后倒去,几乎昏厥。
若是合欢当真死了,也是极好。可偏生,她活在镜中世界,至此只有黑夜与孤寂为伴,须臾数百年、数千年、乃至于数万年,皆是如此。
“夫人兀自保重。”莫长安瞧着有些不忍,下意识道:“这件事,娘娘并不打算告知与你们,所以这剩下的一年光阴,还望夫人与元帅、公子等,好生过活,莫要让娘娘知道,徒生忧虑。”
合欢是个极为懂事的女子,她的懂事,不止在后宫之主上,更是在方方面面,与人处事。
可正是因着她的懂事,才让莫长安觉得有些心疼,毕竟她独自一人承受,已然太多……太多。
“多谢二位相告。”合德扶住合氏夫人,那稍显书生气的脸上,徒然有些苍老之态:“只是王上的事情……”
“赵瑾自来便没有要斩杀功臣的心思,”莫长安挑眼望了望夜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继续说下去:“这些不过是有心人设的局罢了。”
她将钟暮筠的事,一一言说。本以为合德会追问着钟暮筠的由来,不想临到末了,这一家子也没有表示好奇,着实有些怪异。
“夫人和元帅是认得钟暮筠罢?”到了这会儿,莫长安也不想再绕绕弯弯下去,有些事情若不挑明了说,恐怕有些无趣。
“不错。”合德倒也是个坦诚之辈,就见他凝眸道:“钟暮筠是钟家的后人,当年李夫人巫蛊祸乱的事端生起时,正是钟家任职钦天监之际……而动手抄家的,是本帅。”
数年前,李夫人得宠,为夺得储君之位,曾依托于钟家,使其以巫蛊邪术诅咒。只是,钟家与李夫人千算万算,却是忽略了幽姬王后……在一番宫闱翻腾、明暗相对的较量之下,合氏一族帮衬着幽姬王后,终将钟府与李夫人斗倒。
彼时,先王得知巫蛊邪术,心生恼怒,下令株连钟家九族,并开始禁令巫蛊,至此才造就了如今赵国的局面。
一旁的合煜显然不忿,冷峻桀骜的脸上,浮现寒霜:“我父亲当年因一时仁慈,放了钟暮筠一马,恰是时苍霞门有人声称受钟氏夫妇的嘱托前来,这才让钟暮筠入了苍霞门,成为其中弟子。”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分明成了修仙之人,不能妄开杀戒,钟暮筠还是动了报复的心思,打着掠夺镜花的名号,设计合欢,试图让整个合府与赵瑾,不得安心。
说到这里,合煜看向殷墨初:“只是,钟暮筠卷土重来之事,小郡王也是晓得?”
殷墨初与钟暮筠同门这件事,合府皆是知晓。只是,合府也是如今才知道钟暮筠报复的心思如此沉重,那殷墨初……是否更早一步知悉?
“阿煜。”合氏夫人蹙着眉梢,语气有些斥责之意:“不得无礼。”
殷墨初是她不远千里书信而来的帮衬,除却她当年救过殷墨初的母亲一事,实际上他并不欠合氏什么。故此,她们便没有资格要求他如何为合欢忧虑。
凡世之人,大都忌讳过于自以为是,拿人心的软肋,当作理所应当。
“无妨。”那一头,殷墨初倒也没有介怀,只笑了一声,不加掩饰:“小爷的确对暮筠来历有些知悉,但在来赵国之前,却是还不知她的所作所为。”
对此,殷墨初自是问心无愧。他既是得了吩咐来赵国替他母亲还恩,那么便不会做那等子背信弃义的事。
“这些暂且不提,”那头,夜白也不知是觉得太过无趣,还是旁的什么,就听他忽的出声,冷冷问道:“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望合夫人坦诚言明。”
“夜公子是想问……姜衍?”几乎第一时间,合氏夫人便察觉了夜白的目的。
他点头,:“不错。”
合氏夫人一叹,为难道:“这件事,恐怕……”
“夫人可要想清楚了。”莫长安似笑非笑,眉梢带了几分天真:“王后娘娘可否活过一年,还是得看我师叔的意。”
明晃晃的威胁,再清楚不过。
但凡是个母亲,都无法为了道义种种,弃自己的子女于不顾。
“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合德眯起眸子,常年厮杀疆场的气势顿时磅礴涌现:“竟是敢拿欢儿的性命,兀自要挟!”
“哎呦,吓了我一跳。”莫长安装模作样的往后躲去,溜到了夜白身后:“师叔,快给我挡挡煞气。”
那娇滴滴的声音,清脆而悦耳,偏生她脸上漫过戏谑的笑意,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眉眼弯弯,很是动人。
只她这般行径,可当真有些气死人不偿命的嫌疑,瞅得那头合德脸色有些阴郁,显然略微不悦。
“合元帅还是莫要戏弄我门中师侄,”下一刻,就听夜白那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温度:“长安是我子规门唯独的女弟子,整个子规门掌心里头的骄矜,若是元帅吓着她了,大抵是该知道后果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维护,就像狂风骤雨一样,来的太过喘急,令在场好些人,皆是愣愣而不知所为。
其中最为震惊的,莫过于当事人的莫长安。
她原本那般姿态,不过是要气一气合德罢了,至于夜白是否要当真来维护她,她悉数不管。或许从心底里她就知道,夜白其实不会如何,毕竟这素来高高在上的师叔,非她这等子凡夫俗子可以‘沾染’。
只是,天知道这狗东西为何这样反常,以至于她如今的心情,既复杂又沉重,下意识便寻思着,夜白可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坑害她的事情?
“那姜衍不过是个杂人,你们这般揪着不放又是为何?”率先打破氛围的,是殷墨初。他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副自觉风流无限的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夫人为何对他的来历,避而不谈?”
这模棱两可的话,谁也不知他究竟是向着谁的,但随着他的调侃落地,气氛才算是稍稍缓和了两分。
“满繁城的人都不知,我姓甚名谁。”好半晌,合氏夫人才幽幽然道:“其实,我唤作姜玖,和赵国的国师,一般氏族。”
鳞族数千人,皆是以姜姓冠之。而合氏夫人……或者说姜玖,她与姜衍之间,便是同族关系。
“姜衍与夫人是亲族血缘?”听到这里,莫长安忍不住探出头,问道。
“大抵算是罢。”姜玖垂眸:“他是我长姐的养子,究其所以,并不具有鳞族的血统。”
“当年他来到鳞族的时候,不过童稚幼龄,瞧着四五岁的模样,背上还背着一个襁褓婴孩儿,我长姐说,他们兄妹两逃难到了鳞族圣都,因着机缘巧合,便双双成了她的孩子。”
“只是,他幼妹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儿,受了极重的伤,一直到长姐收留他们的时候,这孩子也几乎夭折。”
“为此,长姐私自取了镜花,用镜花灵力,为那小婴孩续命。”
“可当年,我并不知悉这一切,连着有姜衍此人也一无所知。恰是时,为了救欢儿的命,我偷偷潜入鳞族,盗取了镜花……”
说到这里,姜玖已然有些颓然与内疚,即便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莫长安等人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女婴本就被镜花灵力吊着一口气,才尚且能够苟活,然而,因着镜花的被盗,她那羸弱的身子也渐渐显现出不适的症状。”姜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沧桑:“我听姜衍说,他竭尽全力拖了七年,但那孩子最终还是去了。”
期间,姜衍不是没有想过夺回镜花,为他幼妹续命。可彼时镜花已然融入合欢的体内,而他又因年纪极小,修为浅薄的缘故,对此无法企及。
“是我对不住鳞族,对不住他们兄妹俩。”姜玖忽的恍然扯了扯唇角,攒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是我造的孽,终归是要偿还的。”
……
……
姜玖说,姜衍并不是鳞族人,但也绝对不是凡人可以比拟。她知道的其实不多,唯独清楚的,不过是从姜衍那处得来。
为此,姜玖对于姜衍的行为,并不愤恨。因为她深以为,自己本就没有资格愤恨。即便她没有亲眼所见,也心中明白,当年姜衍是费了多大的力气,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幼妹丧命,死在了他的怀中。
在那之后,姜衍苦心孤诣的修习术法,朝夕多年下来,终于在八九年前踏上了赵国的领土,来到了天子脚下——繁城。
可这之间,委实还有不甚清明的几点,譬如姜衍为何能如此迅速的当上国师,又究竟出自何处?身世如何?
这些,姜玖都没有办法给莫长安等人回复,毕竟连她自己,也毫无头绪。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姜衍大抵,非仙妖魔三族之一不可。
夜白和莫长安很快便离开了合府,殷墨初这一回倒是依旧后脚便追了上来,足足缠了莫长安一路,闹的她心烦意乱,实在觉得聒噪至极。
一直到西宫,殷墨初还是不愿离去,于是在莫长安忍无可忍的节骨眼,只好施了术法,将其敲昏,潜人送回了驿站。
难得松了一口气,莫长安倒头便沉沉睡去,不过,到了半夜的时候,她却是不知为何惊醒,好久再难以入眠。
有些百无聊赖,她恍恍惚惚便离开了屋子,没有惊动夜白,就兀自来到了国师府的宅院之内。
四下具静,漆黑一片。整个国师府,此刻陷入安宁,浮梦繁多。
“莫姑娘这是来送行的?”就在这时,一声低笑缱绻而来,春风拂面:“着实令在下意外。”
一声送行,听得莫长安下意识挑了挑秀美的眉梢,循声望去。
月光隐涩,轻纱朦胧。
姜衍立在树下,墨发仙姿,眉眼灼灼,他一袭清雅至极的玄蓝色纹云薄衫,唇角勾起一个诱人的弧度,笑意稀松。
“姜大国师要走?”她出声问他,显得有些诧异。
“看来莫姑娘并不是提前悉知在下要离开。”姜衍斟酌着,回以一笑:“而是……恰时与在下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
这大约是莫长安今日听到的第二次了,脑海中回想起殷墨初那张桃花般少年恣意的脸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国师是去过皇宫了?”若非见过合欢,他又怎么会甘心放弃夺得镜花一事,辗转离开?
出乎意料,姜衍摇头:“不曾。”
“不曾见过王后娘娘?”这一回,倒是莫长安有些愣住。
她既是知道了姜衍与合氏一族的‘仇怨’,那么自是对姜衍要夺得镜花的势在必行之态了然于心。想着他牟足了劲儿,布下一个天罗地网的大局,总归不会轻易罢手。
只是,如今姜衍却是在不知镜花已然认主的情况下,打了退堂鼓?还是说,他其实只是暂时离去,数日乃至数月之后,定然还会卷土再来?
莫长安的想法,似乎是被姜衍瞧个正着。就见他散漫笑了一声,淡淡说道:“莫姑娘看来是知道在下出自鳞族,也晓得了在下与合氏一族的私人恩怨,不过……”
话锋一转,他幽幽然道:“不过我与母亲有过约定,若是此次失手,终其一生不再图谋。”
他口中的母亲,正是姜玖说的长姐,姜衍如今的母亲。
有些时候,生恩与养恩,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距。至少在姜衍看来,便是如此。
姜玖是他母亲的亲妹,就如他对待幼妹一般,所以当年他没有逼着自己的母亲前来夺取镜花……因为他知道,镜花既是救了合欢,那么便就是姜玖的命,若是亲手害的姜玖丧女,对他母亲来说,实在太过残酷。
所以,他与她做了约定,有朝一日自当亲自来赵国,报仇雪恨。
而这个机会,只有一次。他如今输了,就只能乖乖放手,也算是对鳞族的养育之恩,用以报答。
莫长安静静瞧着姜衍,忍不住叹息:“为难国师了。”
这一声叹息,不是故作怜悯,而是她懂这种感觉,也明白这般沉重。世上诸多事纷扰不休,并非只有黑与白,有些时候大多是灰暗地带,让人进退两难。
姜衍一愣,随即唇角荡出一抹笑来:“莫姑娘这一脸同病相怜的模样,倒是瞧着稀奇。”
“有么?”莫长安摸了摸脸颊,眉眼舒展:“大约是因着我与国师一般,皆是早年孤苦的人儿罢。”
说着,她话锋一转,继而扬唇:“不过,如今国师离开,这赵国恐怕是要掀起一阵轰动。”
姜衍作为赵国的国师,受万民敬仰,这般悄无声息的失踪,未免扰得人心不安。
他慢悠悠的回道:“这天下总有散去的宴席,赵国离了姜某,也一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难怪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莫长安忽的一勾唇:“我就说先前国师怎的将面具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原来国师一早就打算离开,未雨绸缪罢了。”
先前她还疑惑,姜衍这厮怎的在人前也摘了面具,如今想来,他那时摘了面具是真,用以示人却是假的。为的就是用幻颜术造出一副假的面容,从此消失之后,再无人可寻赵国国师姜衍此人。
“莫姑娘是伶俐的。”他淡淡弯眉,神色岿然不动。
“罢了,国师既是想要远离这凡尘俗世,我便只好同国师道个别离。”她说:“后会无期。”
姜衍回到鳞族,大抵就与她再没有瓜葛,当然,就算是现下,她与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瓜葛。
“莫姑娘唤在下姜衍……可好?”他显然并不以为意,只轻笑着道:“在下从今夜开始,便不再是赵国的国师。”
“那姜公子说话可否不要这么咬文嚼字呢?”莫长安歪着脑袋,反问:“毕竟这在下长,在下短的,还真是有些刺耳。”
“好,”姜衍低笑:“莫姑娘与我终归是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他云淡风轻的说了那么一句,也不知是指得什么意思,在莫长安还微怔的节骨眼,他已然颔首示意,转身离去。
一时间,只剩下莫长安站在原处,兀自纳闷着姜衍最后的那句话,究竟是意欲何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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