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淼看着秦谦宇涨红的脸、亮亮的眼。
之前她和任炎的一段关系,她瞒了这傻白甜老哥哥那么久,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还不说实话,她觉得就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对秦谦宇说:“秦哥,任总任职期间,我的确跟他是男女朋友关系。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她真诚的歉意还有没放送完毕,秦谦宇已经往后退了一步。说是退,不如说是吃惊地踉跄。他抬手捂住嘴,压下一声惊呼,眼睛瞪到砂糖橘那么大:“啊?!这么说你真是我嫂子??!”
他脸上开始在震惊之余隐隐扭曲出一丝对长辈的尊敬之意。
楚千淼:“……”
她赶紧补充:“但在任总离职前,我们已经分手了。”
“???”秦谦宇又退一步,惊得直接瘫靠在墙壁上,眼睛已经瞪到鲜橙那么大:“啥?!你这就变成我前嫂子了?!”
他一脸的晕头转向:“我天这剧情,快得我有点要脑溢血!”
他揉着额头,忽然一停,抬头问楚千淼:“对了,我刚才进来是跟你说什么事来着?”
“……”
楚千淼:“你说阚轻舟……”
她还没提示完,秦谦宇一拍大腿:“对,阚轻舟那老小子举报你!你看你给我刺激的,重点都跑偏了!”
他冲楚千淼招手:“赶紧的,走,到吴总那解释一下,别让阚轻舟说的好像你升职真是靠和领导谈恋爱得到的似的!”
楚千淼跟在他身后出了办公室,他们并肩往吴劲办公室走。
一路上秦谦宇还是惊疑不定,兀自有点一惊一乍。
“哎呀,你原来真跟任总谈过……可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天呐,我还没来得及发现呢,你们怎么就分了呢?!”
“不是!任总都离开了,你们俩不受办公室恋情的约束了啊,你们怎么还分了呢???”
……
楚千淼一路上诚意满满地想要回答秦谦宇,无奈他一个问题紧挨着一个问题,问题密集得水都泼不进去,她的答案就更不能。
秦谦宇终于跳出十万个根本不需要回答之问题的状态时,是他们走进了吴劲的办公室。
阚轻舟还在。他们进屋时,阚轻舟正在慷慨激昂地陈述她楚千淼凭什么年纪轻轻就能升部门负责人?还不是靠脸蛋、靠身材、靠和任炎谈恋爱换来的!这是**裸的职务便利输送!
他说完这句转头看到秦谦宇和楚千淼进了屋,他立马一脸痛心疾首地对秦谦宇说:“小秦我真是为你不值啊,亏你之前还替楚千淼说话,结果被她和她男朋友,你伟大的前领导,被他们联手蒙骗了你都不知道吧?我真替你痛心!”
秦谦宇丝毫没被他带跑:“阚总别说的好像真替我不值似的,就算你真把千淼弄下去了,好像你能让我当我们一部负责人似的,你想吞掉我们部门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阚轻舟被噎得够呛。
楚千淼走过去,指着桌面上的一部手机对吴劲问:“吴总,我能看看吗?”
吴劲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看吧。
楚千淼拿起手机,划亮屏幕。十几秒的短视频里,场景是任炎和她在机场。应该是她帮李思做甜甜食品增发项目的时候,任炎送她。临过安检前,他忽然一把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竖起大衣领子,低头吻她。(106)
她脑子飞快地算了下时间,而后放下手机。
阚轻舟在一旁阴阳怪气:“怎么样,证据确凿,没法抵赖吧。”
楚千淼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怕脏了眼睛。
“吴总,我确实私下跟任炎谈过朋友,但您应该了解任炎这个人,他不会因为我当时是他女朋友就对我额外照顾和倾斜资源。”
吴劲还没出声,阚轻舟又在那里插起了话:“谈过?这么说分了?”他谑笑两声,“现在的女人啊,真现实,升上部门负责人了,再一看人家触雷离开投行八成前途灰暗了,立马跟人家分手了!”
秦谦宇直接先炸了毛:“阚轻舟你嘴巴放干净点!你看你还有个部分负责人的样子吗?你还当你在总部有人能罩着呢?”
阚轻舟被怼得脸色一阵变。楚千淼转头斜睨他一眼。那一眼极尽轻蔑,但凡还稍微有点自尊的人被那一眼扫到,都要恼羞成怒不可。
阚轻舟恼羞成怒地问楚千淼:“你看我那眼神什么意思?”
楚千淼回答问题的声音也是能让人恼羞成怒的不屑:“让你明白前途灰暗的人是你自己,你给任炎提鞋都不配。”
阚轻舟急了眼,要往楚千淼跟前冲。
秦谦宇冲过去拦在中间:“阚轻舟你别丢人了!”
吴劲一拍桌子,大了声:“都吵什么吵!我不是还坐在这呢吗!”
阚轻舟立刻转头冲他说:“吴总,今天你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直接告到总部去!楚千淼她这么违法规定,她必须得被撸掉!”
吴劲抬起眼帘,缓缓地冲他一笑:“小阚啊,虽然我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但你觉得你用这种威胁语气,命令我‘必须给你’个说法,这合适吗?”
一向笑眯眯不得罪人的吴劲,这次明晃晃地不乐意了。
楚千淼知道,吴劲能这么明确表达不满,是因为阚轻舟在总部的靠山倒了,他以后翻不起什么大浪,所以不用怕在退休前得罪他。
这么想着时,楚千淼觉得这一切都是任炎走前给大家留下的福祉。
阚轻舟连忙道歉:“吴总,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赶在气头上了,这不是没见过敢把其他人这么当傻子、敢在公司制度底下这么不要脸地搞男女关系的人吗!我为我刚才说话不当给您道歉,但这事,您真得管!”
吴劲瞟他一眼。随后他看向楚千淼——他看向楚千淼的眼神就温和多了。他甚至还冲她一笑。
他说:“其实你和任总你们之间的事,他在离职前已经跟我以及总部的宁总都汇报过了。”
楚千淼闻声一愣。阚轻舟和秦谦宇也都是一愣。谁也没想到任炎还有这样的神来一手。
吴劲告诉他们:“任总说,你们谈了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内,他没有向你倾斜过任何资源和输送过任何职务便利。保代考试是你自己努力考过的,这个他帮不了你;甜甜食品的增发项目最初也是李思主动提供给你们部门的,当时你们部门通过保代考试等待签字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必然是你上;至于你注册成正式保代之后做的项目,就更和任总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无论是之前的逐风汽配还是现在正准备申报的杰亨集团,这两个项目都是你靠你自己独立承揽和承做的。”
说到这,吴劲表情严肃,看向阚轻舟:“这些事都是任炎辞职前向我们举荐楚千淼升任部门负责人时,对我和总部领导陈述的内容,我们私下里也经过认真仔细的核查,确认他说得全都属实,最后讨论无异议之后才确定提拔楚千淼为一部的董事总经理。阚总啊,”吴劲把阚总两个字咬得有股臊人的味儿,“你现在还有其他疑问吗?”
阚轻舟的脸一阵白一阵青。他不太甘心地说了声没有了。吴劲告诉他:“那就赶紧出去工作吧,还跟我这杵着干吗?”
阚轻舟扫了眼楚千淼,悻悻地走了。
楚千淼对吴劲道谢。
吴劲笑着对她说:“你还是去谢任炎的为人磊落吧。”
楚千淼从吴劲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心里酸一下麻一下。
原来他连这个都提前给她铺好路了。可他又是该死的只是做,什么也不说!假如今天阚轻舟没有到吴劲那里去举报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私下里又为她做了什么。也许他不需要别人的感激和感动,可这叫默默承受了他恩惠又不自知的人,一旦知道以后该如何自处?什么情绪积累多了不是债?感激这种情绪积累多了当然也是。他就这么让她欠了他。
她闷闷地想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呢?让她明明得了他的照顾又偏偏觉得有那么一点委屈。
从吴劲的办公室出来,楚千淼和秦谦宇去了茶水间。两人接了两杯水,都是一边喝一边想事情。
忽然秦谦宇一拍大腿,说:“原来是这样!”
楚千淼被他吓一跳,杯子里水都跟着一震:“什么?”
秦谦宇扭头对她说:“原来老刘早就发现你和任总的事了!”
楚千淼愣了愣。
刘立峰?
秦谦宇放下杯子,身体前倾,因为情绪波动大所以语速很快地楚千淼说:“在力涯做项目那阵子,老刘总跟你打嘴架,打还打不赢,一打还就脸红,你还记得吗?”
楚千淼点头。她记得。后来她发现刘立锋对她似乎有点不一样,赶紧和他拉开距离,尽量减少跟他互怼情况的发生。
秦谦宇一拍桌子告诉她:“我当时还逗老刘呢,我说你是不是对千淼有意思?”
“结果老刘那脸立刻红得跟滴了血似的!他没否认我这话,但也没承认,就跟我说,让我以后把这种话烂肚子里,别再说了。”
楚千淼静静听着。
秦谦宇:“我问老刘为什么,是怕追你得有一个人离开力通吗?他当时跟我说了一句特不着边的话,他说:为了咱们领导,我愿意做任何事。我特么吓坏了,我当时以为他真正喜欢的人是任总呢!但现在一想……”
他后面的话留了白。
楚千淼明白后面的话是什么。
——但现在一想,刘立峰当时必定是已经从她和任炎的一言一笑、一语一行中参透了他们的关系。于是他马上压灭对她的那点火苗,他不要和任炎争。
楚千淼忽然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男人对喜欢的女人,是不是都能做到对兄弟、对敬佩的大哥拱手相让??
她不解地向秦谦宇询问出这个问题。
秦谦宇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不叫拱手相让,这叫成人之美。你看啊,男一如果觉得男二和这个女孩是一对,那就算他再怎么喜欢这个女孩,如果冲上去横插一杠子,也只会给这个女孩平添烦恼不是?毕竟她跟男二已经在一起了,那肯定是喜欢男二的。所以这时候男一退让,应该不叫拱手相让,叫成人之美。”
楚千淼心一跳。所以拱手相让换个角度看,是这样的吗?
她还来不及想得更多,就听到秦谦宇忽然一拍桌子。
“我发现我特别有当情感专家的天赋!”秦谦宇很骄傲地看着楚千淼说。
她刚想附和着夸一下,结果秦谦宇的思绪又换个新方向再次起飞了:“对了千淼,怎么阚轻舟会有你和你前男友在机场打kiss的视频呢?”
楚千淼想给秦谦宇鼓掌。他用词怎么如此准确。
楚千淼回到办公室想了想,打开电脑,从里面找到力通北京投行部最近几年项目申报的全套文件。
她挑出和甜甜食品时间差不多的项目,翻出里面的保荐人日志看。
她捋着时间,发现任炎在机场亲她那天的第二天,有个项目正好是现场核查。也就是说,在她从机场离开去甜甜食品项目出差的那一天,公司质控部应该有人也从机场离开,准备第二天到另一个项目上的现场核查。
她靠进皮椅里。她想她知道视频是谁录的了。
栗棠。
难怪栗棠之前总是用一副了然的样子跟她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她以为栗棠是在诈她,可没成想栗棠是真的知道她和任炎在一起了,并且是手里握着证据的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栗棠这个人。既然她有了证据,为什么她和任炎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举报她?反而现在任炎已经离开了,她把视频发给了阚轻舟,借阚轻舟这杆枪向她发难。
所以栗棠她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楚千淼起身去了栗棠办公室。也巧,屋子里只有栗棠一个人。
看到她出现,栗棠冲她一笑。笑得明媚冷艳。
“找我有事?”
楚千淼回她一个更明媚更冷艳的笑容:“来跟你道个谢,你的视频把我和任炎录得挺唯美的,跟拍韩剧似的。”
栗棠挑挑眉:“这话我可听不懂。”
楚千淼看着她装傻,心里越来越看低了她。
“何必呢。”她说,“视频不就是你录的,何必还演戏呢?我们这是投行,不是片场。”
栗棠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放着她的包。很新,包带上还带着包装。包旁边还放着张票据。
楚千淼一笑,拎起包和票据,放到栗棠办公桌上。她在那椅子里坐下,一腿叠在另一腿上,气势逼人。
她从容地拿出手机对着包拍了一下,旁边的票据也入了镜:“新买的?很漂亮。”
栗棠起身夺过包:“楚总就算觉得别人的包漂亮,上来就拍照也未免没教养了些吧。”
楚千淼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她收起手机,对栗棠问:“我今天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任炎都走了,你还要给我使这么个绊子?”
栗棠冲她冷谑一笑:“你不是聪明吗,你自己猜啊。”
换了别人一定被她这副样子这句话激怒。
楚千淼却笑得比她冷还嘲讽。
“我猜现在不管有没有任炎,我都是你的眼中钉。”她下巴抬起,眼皮半垂,那副看人的不屑样子会气死人,“因为我甩你甩得太远,你太嫉妒我了。”
栗棠的脸色变得发白,神色间也开始出现戾色。
“楚千淼,你以为你是谁呢?”
楚千淼的表情比她还狠比她更戾:“我以为我是高你三级的领导!”
她冷下脸,对栗棠放下警告:“我在力通是想好好做项目的,我没功夫也没兴趣跟你勾心斗角。像今天这种使绊子的事,你再做一次,我十倍奉还你。”她对她收走的包扬扬下巴,“以后收礼的时候,别把票据摆在外面,小心点,别让人拍到,拍到了就是证据了,你看,上面的签名都不是你呢!”
她说完起身,在栗棠青白变幻的脸色间施然退场。
她真的烦透栗棠这种鬼鬼祟祟的小伎俩。她真的烦透这些前女友前男友见不得天光的腌臜手段。她真的烦透这些男男女女为了点男女破事,让自己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她想她可不能这样。
楚千淼和任炎分手的一星期里,发生了满满当当一星期的事情——力涯项目暴雷、任炎辞职、她升任项目一部负责人、然后被阚轻舟举报……也是这满满当当的一天又一天,叫她来不及舔舐和回味分手情伤。
但情绪好歹是渐渐冷静下来了。刚分手的前两天,总是委屈愤怒多过理智。那些曾经任炎对她的好,在委屈和愤怒中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反倒是冷静下来之后,在忙碌的空隙里,某个刹那间,她会想起任炎待她的好来。
可那一刹之后,委屈和愤怒依然会卷土重来。她生气自己怎么没有了从前的洒脱,那种说翻篇就翻篇的决然。
这一个星期里,任炎给她办公室的座机打过一通电话。
他问她,工作上手了吗,一切顺利吗,大家服管吗。
她还像曾经汇报工作那样,对他一一汇报:工作上手了,一切也顺利,大家都听她的,项目一部依然很团结。
他说,那就好。
然后他们挂了电话。
她想他们还不如不联系,这样一通电话讲完,她心里梗着的淡淡难过反而变得多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快好了,快云淡风轻了。但她知道她坚强无恙的表面下,一颗心已经被难过沤穿了好些小窟窿。只有忙碌才能麻痹那些窟窿不让它们隐隐作痛。
这一个星期里,她带着杰亨集团项目组从周一加班到周六。周天的时候她想,不然就给大家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吧。
大家都为这一天假感到高兴。她却有点犯难。这一整天的假她得怎么忙碌地消耗掉它呢?
她在烦恼中,居然接到了雷振梓的电话。
雷振梓在电话中对她问:“千淼,我是你雷哥,我回国了。明天有空吗?有空的话,雷哥请你喝喝茶聊聊天吧!”
楚千淼赴了雷振梓的约。
星期天,雷振梓把她约在一间茶室里,两个人边喝茶边聊天。
楚千淼觉得雷振梓容光焕发,他脸上身上那股邪里邪气的桃花劲儿淡了,一副良家好男人的气质悄然而生。
这变化简直惊人。楚千淼想,能让一个男人有了这么大变化的,应该是一个女人。
她问雷振梓,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
雷振梓笑着一叹:“我再不回来,我怕有人把自己封闭成行尸走肉!”
楚千淼心口闷窒地微微一痛。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谁。
雷振梓给她倒杯茶,冲她笑:“千淼啊,我明人不说暗话,我找你出来,就是想给他做做说客的。”
他看到楚千淼眉心微微一蹙,连忙说:“我知道你抵触,阿任也跟我说,你不想再和他没问没了的。但我这次来找你,是背着他的。我不按头求你们复合,我就是想让你听听他小时候的事情,听完你再看,你能不能多少理解他一点。”
楚千淼想,这一天她还没想到到底该怎么打发掉。那要不,就听一听吧。
雷振梓说,千淼,你上学时候看过小说吗?楚千淼说看过很多。雷振梓说,我第一次知道任炎他们家的事儿的时候,我以为我听到了某本狗血小说的故事情节。可你知道吗,有时候现实就是比小说还狗血,你喝口茶,听我慢慢讲给你。
时间往前推一点,那时候任炎他刚刚读初中。他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话少,冷淡,没有特别的喜好,没有特别的欲求。
那时候他特别爱学习,是个名副其实的学霸。本来家里有这么个出众懂事的孩子,是一家之福,父母应该全都关爱他,以他为骄傲,家庭应该和乐融融,对吗?
但任炎的家并没有因为他的出众懂事变得和乐融融。任炎的爸爸是位生意人,豪放粗狂,和任炎的舅舅是铁哥们。任炎的妈妈的是做考古工作的,内心细腻,爱好文艺。
任炎的父母是由任炎的舅舅撮合在一起的,舅舅把他最疼的妹妹,交给他最铁的好哥们,让两个自己最在乎的人变成了一家人。
起初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但有了孩子——就是任炎以后,生意人和艺术家之间的差距开始显现,矛盾也渐渐激化。他们一个笑话另一个满身铜臭,只知道应酬;另一个斥责一个只会往外面跑,到处挖坟,却不知道照顾一下家里、照顾一下儿子。
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变得天天吵架,屡屡吵到非要离婚不可。最后都是任炎的舅舅死拦活拦地不准他们离。
任炎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每天碰了面就在吵架的夫妻,互相用最凶狠最不堪的话语诅咒对方,骂人骂到失去理智时,他们甚至全都会诅咒对方断子绝孙。他们放这种狠话的时候一点都不会替他们的孩子想一想。
千淼你想想,任炎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他还敢相信婚姻吗?他父母的婚姻给他呈现了夫妻间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
所以他有时是宁愿父母离婚的。可是舅舅不准。舅舅他不准这个家就这么散了——一个是他的铁哥们,比亲兄弟还亲,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唯一的妹妹。他不愿意这两个人变成陌路人,他坚持劝和不劝分。
“其实后来想,如果任炎的父母真的离婚了,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了。”雷振梓唏嘘地说。
“后面的悲剧?”楚千淼心头一跳。这样的家庭状态,还不够悲剧?后面还有更多悲剧?
雷振梓一叹,说:“是的,后面的悲剧。”
这个破裂的争吵的家庭,一直维持到任炎读初中。
后来任炎有次过生日时吃错了东西,肠胃中毒住了院。那天他母亲正在跟着考古队在邻省一座山上勘探一座古墓——这么听起来任炎有点可怜对不对?过生日吃中了毒,母亲还不在身边。
后来任炎的舅舅让任炎父亲去邻省接母亲回来,到医院来看看孩子。
起初任炎母亲有点犹豫,因为考古队离不了她。她问任炎病情怎么样,严重吗。舅舅说很严重,差点有生命危险,她一定得回来。其实没有生命危险的,但舅舅知道任炎想见见妈妈,所以才这么说。他让任炎的父亲去邻省接任炎的母亲。
任炎母亲赶回来,看到孩子没什么大问题,放了心。陪了任炎一会,给他唱了首生日歌,她决定返回邻省继续工作。
任炎表现出了一点不舍。千淼你知道吗,到现在任炎都很后悔他当时表现出了这点不舍。
因为他对母亲的这点不舍,让父亲对母亲觉得非常生气,导致他在送任炎母亲回邻省的一路上都在和任炎母亲吵架,他责骂任炎母亲不配当妈妈,孩子过生日生病住院了,她都不能好好陪一陪。
任炎母亲跟他吵,说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想让她留下陪孩子的目的,不就是他想得空出去应酬吗,他又算得上是什么好爸爸?
两个人在高速上吵起来。越吵越严重,吵着吵着就动起了手。撕扯间,任炎妈妈开始抢方向盘。
后面不用我说,千淼你也明白了对吧?是的,他们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了。
任炎从此没有了父母。
他到现在都很后悔,为什么要对母亲的离开露出一点不舍来?如果他把对母亲的那点依恋不舍藏起来,父亲就不会和母亲吵架,他们就不会吵到高速上去,吵到彼此陪着对方丢了性命。
千淼你还记得吧?那天,是任炎的生日。
“千淼,喝点茶。”雷振梓给楚千淼重新满了杯热茶,“别难过,这还不是任炎他最难的时候。现在你就难过得不行,后面要怎么听下去呢?”
楚千淼带着管发酸的鼻子愣在那。
“后面,还有更难过的?”
“是啊。”雷振梓说。
任炎的父母去世以后,舅舅把他接到家里抚养。
舅舅很自责,觉得如果自己不拦着,让任炎的父母离了婚,他们就不会出现高速上那场悲剧了。
因为这种自责,他以一种近乎想要补偿的心态,对任炎非常非常好。
对了,我忘记给你介绍舅舅家里的情况了。舅舅晚婚,娶的是个顶顶漂亮的女人,她给舅舅生了个儿子,比任炎小四岁,名字叫谭深。对,就是你知道的谭深。舅舅平时做生意应酬多,经常不在家,任炎外婆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她身体不大好,所以谭深基本都是漂亮女人在带。她把孩子宠惯得不成样,谭深从小就任性,不合心意就会发脾气,想要的玩具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得到。
但自打任炎被接到家里,舅舅回家多了。他对任炎照顾得无微不至。
漂亮女人本来就嫌舅舅每天只知道做生意出去应酬,不解风情;后来他甚至还把妹妹的孩子接回家里养,并且他对妹妹的孩子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好。漂亮女人生气了,她和舅舅摊牌:要么送走任炎,要么离婚。
舅舅发现了一些事情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婚,让漂亮女人净身出了户。漂亮女人离开那天,谭深拉着她的袖子哭着喊着地不放手。是舅舅过去硬把两个人掰开的。
漂亮女人走了。谭深认为是任炎的出现,才导致了自己没有妈妈。他开始愤恨任炎。
谭深也不能理解父亲对任炎的好是带着点亏欠的,他只把任炎看成是掠夺者。他只知道父亲对任炎好,给任炎钱花,夸任炎优秀,看到任炎就笑得一脸欣慰,还告诉他,要向任炎学习,别整天瞎混不知进取。
千淼你知道的,天天被别人家的孩子刺激,心理是要扭曲的。很不幸一直被母亲宠着惯着的谭深,心理应该是渐渐扭曲了,他把父亲对任炎的好全都归罪在任炎头上,他认为任炎是个掠夺者,他认为是任炎掠夺了他的父爱。渐渐地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愿意从任炎身边掠夺任炎拥有的一切东西,越是任炎喜欢的,他越要不择手段地掠夺走,占为己有,他希望看到任炎痛苦。
任炎父亲那边没有亲戚,他在世上只有舅舅外婆这么两位亲人,他只能寄人篱下在舅舅这里。所以谭深对他的掠夺,他躲不开。
所以你说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克制隐忍。
他就这么克制地活着,告诉自己忍一忍,忍到大学能离开这个家就好了。
可高中毕业时还是出了事。
高考之后他在网上做竞赛题时认识了个朋友,两个人约好一起去邻省某墓地探探险。那墓地在山上。那墓地也是当年任炎母亲临去世前在勘探的项目。
任炎想去看看母亲生前心心念念地最后一份工作,那份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他很想念他的母亲,他一直愧疚,因为自己那一点留恋,让父母争吵到彼此送命。
他和他在网上遇到的那个朋友背着行囊出发了,给家里留了字条。
很不巧,他那个朋友不怎么靠谱,带错了路,他们在山上迷路了,手机也都耗到了没电。他那个朋友还踩进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猎人挖的坑里摔断了腿,任炎为了救他上来,废了不少劲儿,而救出他之后背他下山就更费劲儿了,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下山后又先把那朋友送进的医院,而后才坐车回家。
但千淼你知道吗,就在任炎背着他不靠谱的朋友下山的时候,他们本来要去的墓地附近,那里发生了山体坍塌,从那经过的人都被埋了,无生还。
事件上了新闻,舅舅从新闻中看到这个消息,打电话给任炎,怎么打都是关机。于是他意识到,任炎可能已经被活埋了。他陷入巨大的难过和自责中,觉得对不起挚友,对不起妹妹,现在连他们的孩子他也对不起了。千淼你知道的,中年男人,常年应酬,经常抽烟喝酒晚睡,再这么一激动,突发心梗成了一件一点都不偶然的事。
——如果任炎那个不靠谱的朋友没有掉进坑里,或者掉进坑里没有摔断腿,或者任炎没有送他那个不靠谱的朋友去医院,他先回了家,他舅舅及时地看到他还活着,都不会心梗的。
可人生哪有什么如果?
所以任炎回到家时,他看到谭深和外婆正围在舅舅身边。120赶在外面的路上。
舅舅看到任炎回来,一高兴,一激动,情况更坏了。
他拉着任炎的手,口齿不清地跟他说话。
对,那是舅舅弥留前最后的话。他没有跟谭深说,没有跟外婆说,他拉着任炎的手说。
任炎把耳朵贴在他嘴唇上,听到舅舅吃力地告诉他:舅舅快不行了,以前我替你爸爸妈妈照顾你,以后就你这个当哥哥的帮我照顾你弟弟了。他性格不如你,你多让让他。
交代完这些事,舅舅也走了。
舅舅似乎早有预兆自己会随时离开似的,他把他的财产提前设立成了家族信托,由舅舅的律师负责从每月收益中分出三部分,分发到外婆、任炎和谭深的账户上。
谭深从此更加视任炎为仇人,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仇人,掠夺了他父亲所有的爱又害死他父亲的仇人。他对任炎的掠夺也更加变本加厉。
舅舅走后,外婆和任炎、谭深相依为命。外婆告诉任炎,舅舅是因为他没的,多少算是他害得谭深没有了父亲,这一点上他是亏欠着谭深的。况且舅舅临终交代他照顾谭深,所以他做哥哥的,得多让着点谭深。
听到这,千淼你应该知道了,任炎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性格了吧。
他身上背负着父母的去世,也背负着舅舅的去世,他心怀愧疚。他身上还背负着舅舅去世前的嘱托,他因此对谭深忍让。
但谭深喜欢掠夺他在意的一切。
他因此只能封锁起自己的喜怒哀乐,他让自己变得克制隐忍、无欲无求。
他不让自己有喜好,因为不喜欢就不会想得到,不得到也就不会失去。他对什么都不在乎,这样谭深还能从他那里抢什么呢?即便抢去了什么,他又不在乎,也就不会伤心了。
渐渐地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从骨子里透着理智和漠然,把人情人性推得远远的,无欲无求,活得像个都市里的苦行僧一样。他连朋友都没有,除了我。我是死皮赖脸死扒着他,才成为他朋友的。
千淼你是要哭吗?别摇头否认了,你眼圈都红了。
你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
你应该猜得到的,因为那个和任炎一起相约上山、搞错方向、掉进坑里摔断腿、害他不能早一点回家这样他舅舅就不会心梗去世的不靠谱网友,那就是我啊。
你说这世上谁心里没点愧疚呢?我对任炎也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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