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印迹更像是个胎记,与肌肤色泽不同,呈胭脂色,精细到边角都看清的地步。
也许是年岁长了,有些淡了,看着极为秀气,在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臂上,显得玲珑可爱。
这像是胎记,也像是天生的,如果不是仔细看只以为姑娘生来如此。
从周起,就有一种刑叫做鯨,也就是给凡人刺字后再用墨覆盖,这是一种非常侮辱人的刑罚,随着历史发展,这不仅是刑罚,比如前朝在民间就非常流行文身。
云栖的这个“胎记”由于时间久了,看着自然,更像天生胎记。
只是,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位置,都让余明珠非常熟悉。
她缓缓抬头,看到的就是云栖垂头斟茶的模样,看上去恬淡怡然,脸孔略带稚气,却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是个单单看着也觉身心舒畅的姑娘。
最重要的,这姑娘竟与余氏有三成相像,那气质更是与青春年少时的她如出一辙,当年的余氏就是凭着那一身风华,迷了京城无数人的心。
幸而那茶盏掉在桌上,只晃出了些许茶水,云栖靠近擦拭收拾:“梁夫人没烫伤吧?”
余明珠的夫家姓梁。
余明珠表情从浑浑噩噩中渐渐恢复,只摇了摇头:“无事,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云栖。”
云栖。
姓云……
都对上了。
若一项是巧合,两项三项又当如何?
云栖很快收拾好,又重新为她们斟茶,又快又稳,显然是做惯了的。
余氏提醒云栖:“让锦瑟她们来吧,你继续回去躺着。”
云栖笑着颔首,表示就来那么一会。
直到云栖退出去,余明珠的目光还一直随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
余氏也注意到余明珠的视线方向,并未多想:“你也觉得她与我有些像吧。”
“是很像。”最难得的是那学不来的气质,“…这姑娘今年几岁了。”
“十一了。”
“可知她生辰八字?”
“怎的这么问。”
“她这般姝色,与我家那小子倒是般配,八字拿回去也好算算。”余明珠已恢复常态,只是心境早已与来时不同。
余明珠自然还想再确定确定,免得弄错了人。
当年,是她亲手将这婴孩转送出去的,以为黄泉碧落,终是不会相见了。
只是为了怕若是遇到认不出,才让人寻了最好的铁匠打造了一个月牙烙铁,她记得余氏说过,若是男孩就叫李正阳,女孩就叫李映月。
怎会这么巧,庆朝地域广袤,偏偏这姑娘正好来到余氏身边,看起来相处还很融洽,这是她们剪不断的缘吗。
余明珠觉得,曾经做下的孽事,这是要报复回来了。
余氏淡淡地说:“实话与你说吧,云栖我打算留在身边,她不会做任何人的通房,便是妾我也是不同意的。”
她并不打算与庶妹说太多,这位妹妹心眼多,年幼时在余府更是接二连三陷害她,她险些名声尽毁。若不是后来都嫁了人,那孽缘还会继续持续着。
余氏并不认为人的本性会改变,哪怕这些年苦过来,有些本质上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说了更生事端,所以余氏并不提云栖的生辰八字。
余氏这话就仿佛知道了什么,余明珠强笑道:“她一个丫鬟,莫不是还要当正房,这可不容易。”
余氏但笑不语,锦瑟进来上了些果子零嘴,再次退下。
余明珠心底有一丝犹豫,是否要告诉余氏真相。
在她低谷时,人人恶她,就是余家也不太待见她,独余氏和李府接纳了他们。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再次回归时,余氏带着家仆与实用的重礼,独立在城墙边,对她说:“你回来了。”
很简短的四个字,就好像,她从来没离开京城。
她,余明珠,余府庶女。
机关算尽,却蹉跎了足足十年。
她天人交战间,注意到周遭的清雅布置,虽清雅,却能看出样样物件都是难得的器具,便是泡茶的壶都是少见的舶来品,足见余氏这些年过的多好的日子。一路过来,李府的奢华精美,亭台楼阁,余氏独掌西苑,连大房姚氏都要避其锋芒,那李老夫人更是开明的人,由着余氏这般作为。
现在的余氏真能放过她?
设身处地而想,她定会用最恶毒的方式让对方后悔。
以余氏现在的地位,若是知道真相,她必是完了。
更何况她做的,与毁人家庭无异。
余氏平日好说话,便是与自己这么多年夙仇,都能看在同是余家出来的份上,尽一份心。
可那是没踩到余氏的底线,她了解这位嫡姐,对仇人她是不会放过的,现在的梁家今非昔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那一丝犹豫变成了摇摆不定。
两人正聊着近日京城发生的趣闻,李昶今日回的早。
见到懋南院来了客人,看到对方均是一愣,李昶只礼貌性的点了点头。
他惊讶地发现对方怎老得如此之快,十年前还是娇美的模样,看来谪官对他们影响太多了,她与余氏在一块看着都像长辈。余明珠则是想到自己年轻时对李昶的痴缠,以及他的不假辞色,那眼底从未退去的厌恶。
无论自己做什么,李昶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若她是那尘埃,余清浅便是那皎月。
多么的不公平,分明除了嫡庶身份外,她什么都不比余氏差,甚至她当年在余家更受宠。
余明珠想到自己被瘴气侵蚀多年,容颜毁了大半,一时间什么恼恨羞耻都涌了上来,哪里还愿待下去。
她要离开,余氏也不阻止,只客气地挽留了几句。
她们早已成年,有些事随风而去,但毕竟裂痕已生,没必要上演姊妹情深。
余氏让在外的锦瑟送她出院子,余明珠在离开前,恍然回了一次头。
看到的便是李昶细心为余氏将松了的琼玉八宝簪扶正,又就着余氏喝过的茶水直接喝了一口,丝毫不嫌弃。
这一回眸,将余明珠剩余的愧疚也被打散了。
哪怕过去十年之久,有些事依旧无法释怀。
余清浅依旧没有变,甚至容貌气度比十年前更甚,李昶对她十年如一日。
像余清浅这样什么都拥有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他人的痛苦煎熬,余清浅甚至连什么痛苦都没尝过吧。
出了李府,余明珠上了马车。
也不知行了多久,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连绵不断的笑声居然有些凄厉。
“你不知道吧,你们母女两明明对着面,却相逢不相识!”
“小姑娘真是可怜,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堂堂千金小姐,落成了最卑贱的丫鬟。”
十年前没办到的,十年后,她终是办到了。
她不会说,也不能说了。
甚至,她会想办法让云栖再次离开。
只要她们母女永不见面,这个秘密就不会被发现。
她所拥有的不多了,怎能再面临失去。
余明珠并非没愧,只是在她心中,好不容易丈夫官复原职,她经不起再次跌落尘埃,她害怕来自余清浅的疯狂报复。
余明珠回到梁府,喊来了心腹妈妈。
轻声吩咐了几句。
那心腹妈妈一听,心都沉了:“您…真要这么做?”
“害人性命的事我不会做,但她不能再留京城了,快去吧,这事做的干净些。”
云栖进了屋里,华年见她神色惶惶:“你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华年姐姐,我想休息会。”
“行,水给你温着,要什么与我说。”
待人离开后,云栖捂着狂跳的心,坐在床沿。
她很想再出去一次,但未免太勤快遭到怀疑。
这事她是从侧面推动的,也不知余明珠是何时离开的,她知道余明珠因蜀南瘴气侵害,命不久矣,她是在四年后去世的,去世时将一封遗书送给余氏,当时的余氏因蒟蒻与李星堂的影响也只是吊着命了,余氏是看了对方的忏悔和细节描述,找到了关键证明,又一一排查,才寻到在静居的她,当时当婢女许久,已成为合格的女性暗探了。
余明珠在信中将当年的事一一叙述,整件事只有余明珠这个当事人最清楚,别人是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细节的,就是云栖自己都不知那信中具体写了什么,那信后来是被余氏毁了的。
重生一回,比当年提前了这么多年。
也不知会不会改变太多,余明珠还会说出真相吗。
若没有此人,云栖知道她的身世很难翻身。
云栖轻轻叹了一声,翻起水袖,看着手臂内侧那精致的月牙胎记。
李映月的名字是月,这是余氏早就选好的名字,这个月牙印迹也算是应景。
云栖等了几日,也没什么消息传来。
她不断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前世十五年都等了,今世还差那么几日吗?
云栖修养的地方,再旁边是蒟蒻的住所,只是比云栖的要低不少档次。
听闻她的热度还是没有退,但命是堪堪保住。
云栖去看了她,却被那小姑娘握住了手,蒟蒻虚弱地睁开了眼:“…姐姐。”
声音很轻,像是呢喃。云栖凑近听,她说的是:我想活下去。
“嗯。”云栖轻声回道,谁不想好好活着。
云栖没等来余明珠,却等来了孔妈妈。
孔妈妈说的也是有理有据,小姑娘是静居的人,既然身体没什么大碍,长期待在懋南院也不合适。云栖没犯错,便是主母在将人送去后,没有取得长子同意下,也不能随意将人调回。
云栖回到静居,与两位强壮的家丁擦身而过,他们手中拖着一个挣扎不休的女子,那女子力气颇大,手指抓下,大汉臂上多了几条血痕。
那女子泪水横流,嘴被堵了去。
云栖多瞧了几眼,才看清两位孔武有力的家丁拖着的正是司书,那张美丽的脸因慌乱而扭曲,差点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两家丁看到孔妈妈,停了下来作辑。
孔妈妈嫌晦气,摆了摆手:“带下去,也给别的小姑娘掌掌眼,心思不正的东西,有什么下场。”
若不是司书瞒报,李家两位小主子的性命就没了,孔妈妈是看都觉得脏了眼。
也正是那停的一下,让司书挣脱了去,她扯掉口中布条,挣扎着抱住云栖的腿。
“求求你,帮我求情,你说的话,三公子会斟酌。”
“云栖我错了,我不与你争了……”
“帮帮我,做牛做马我都……”
还没等云栖说话,她再次被孔妈妈堵了嘴拖了下去。
再转头对着云栖时,却是笑容浮了上来,态度判若两人。
云栖被孔妈妈带到书房,李崇音淡淡的声音:“进来。”
云栖有些紧张,定了定神,垂头走进去,行了礼:“给三公子请安。”
“起吧。”
看云栖安静的模样,李崇音掀开眼帘,莞尔一笑:“怎的,想求情?”
他没什么情绪,仿佛离开的不是伺候他许久的娇美姑娘,云栖想到前世她们被送人的下场,不算惊讶,只是觉得,再美的女子,在他眼中都算不得什么。
云栖摇了摇头:“并不是,三公子不会冤枉任何人。”
“你若求情,我就要看轻你了。”
云栖不知该回什么,每次面对李崇音,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紧绷了神经。
为避免被看穿心思,云栖先是备好了茶罐,又准备好休息时需要的软塌,才静静地走到他身后,像往常那样不作声。
“身体可好了?”
“好了,谢三公子关心。”见李崇音只字不提驱寒的事,云栖也装作不知。
“你是母亲看重的人,来我这里是委屈了你。”
“奴婢很喜欢静居。”
再次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李崇音合上手中书简。
“去写几个字吧,看看你进步了没。”
如果是按照之前她在地上写的,那应当是进步的,地上肯定不能与纸上相比。
自己一身寒气还是对方帮的忙,没道理拒绝这样简单的要求。
“是,只是云栖的字难登大雅之堂。”
“你是在顺带贬低我?”李崇音似笑非笑。
云栖脸上绯红,他们都写的行书,甚至在李崇音眼中,还是她对他的字理解的更透彻。
笔墨都准备好了,也不知是谁准备的,总不能是他自己做的吧。
来到桌案前,云栖不再胡思乱想,屏气凝神,写了一句前朝的诗。
只是写到第二字时,身后站着一具男性身体。
离着些距离,却能感受到一丝张力与男性独有的热意,那受过训练的体魄,与正在慢慢成长的身体融合,渐渐露出锋利爪牙。
云栖的手一抖。
没有暧昧,却莫名的令人心惊胆颤的距离。
“握笔时,再向上一些,应是这样,仔细看。”李崇音的声音平淡,只是在教学一般。
李崇音握着笔,在云栖旁边做着正确的握笔姿势。
看似认真书写,实则细细观察云栖。
云栖身上疑点太多,一个没受过任何训练的婢女,为何会这许多事务。
单单用天赋异禀来形容,理由单薄了些。
靠近的过程,他相信能够守住自己。
无人能改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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