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言情小说 > 贰臣 > 第十一章 食牛之气

天家稚子少恩情,何况已成年开府的诸位皇子,平康王已有足足八年未在宫里陪伴父皇母后用膳,皇族规定成年皇子未经宣召不得入宫,皇家无家事,普通百姓的天伦之乐在帝王皇家纯属奢望。佑杬安静用心的在享受这一顿难得的家宴,看得出来母后眼角的皱纹,是发自内心喜悦而呈现的自然弧度,胃口也比平时好很多。

      吃饭期间,心中不停的复盘整个事情,若非刚才请罪揽责争取主动,真要弄出个太院与三法司打架的局面,难堪的是圣上,恐怕第一个倒霉的铁定是自己,还会给父皇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每每想到这样恐怖的后果,堂堂神光朝大皇子竟然差点被人当枪使,莫名其妙的就撞到了父皇的枪口上,佑杬就压抑不住的对萧氏暗暗生气。

      ‘命、运’二字多是后世下九流坑蒙拐骗的说词用语,其实命之一字重因果,天注定无可更,而运却随缘变化,运隆运浅如江海湖水,变化不定却有迹可循,江湖术士不谙天道运行只会曲解愚弄世人。

      佑杬回到王府沐浴更衣后,将萧六带到静室内仔细询问了早朝期间太康城内发生的大小事务,包括邮驿往来,尤其是鸣金楼的学子论战以及如何惊动太院徐夫子辛辣点评,均都听的一字不漏。同时将太院传出的较为出彩的几篇《策问》及诗词都仔细研读了几遍,萧六自幼便跟随大皇子,深知此时不可打扰,在博山七彩香炉中点燃了一块西国进贡的檀香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佑杬推掉一切应酬,将自己关在静室内一下午的反复推敲近期朝廷内外发生的大小事务,从早朝结束后的漱兰轩奏对开始倒序推演,中间自己进宫领旨协同三法司晋安查案,再到北胡十万铁骑扣关的军情急报,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最终确认了几次讯息不对称导致的盲目,以及对形势错误的判断,虽然理顺了纷杂的线头,但对今后的局势仍然感觉到模模糊糊,远远谈不上策略应对。安排心腹给崔韫送去了西国进贡的檀香和九龙窠雀舌岩茶各一份,之后就带着萧六驾车赶往了羽山天心庙。

      至于三法司各衙门如何审查处理晋安奏本,佑杬从来不担心,也不着急,如果明天日落之前还没有弄明白状况,恐怕这帮酒囊饭袋之辈轮不到自己出手收拾,早就被御史台众多清流们上书参奏,革职查办事小,人头落地祸及妻小才是大难。

      天心庙建在羽山南麓山脚下,羽山地处太康城外西部山区,山似飞羽而得名,庙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初始仅为两尺见方大小,百年间泉水喷涌不断,逐渐成百丈寒潭,即便当年旱魃肆虐赤地千里,唯独天心泉滚涌如常,太康城百姓多赖以活命,故而声名大噪,又因水质柔软煮茶第一,后世多文人墨客来此汲泉饮茶,天心庙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

      无巧不成书,天心泉寒潭发生过不止一桩的佛门公案,后世引发诸多大德高僧纷纷前来驻足讲经。经过多次扩建,天心庙除了前面开放给善男信女进香礼佛,其余地方全是圈禁起来。沿着华严殿右侧山道往上的亭台楼阁则多属名门望族之私产,山上的建筑多是以百年黑檀木料为主基构造,不仅结构稳固,而且黑檀木料独特馨香专驱蚊虫,盛夏夜间住在上面凉风习习,仰观宇宙之奥妙,文人好友饮茶作对,吟风弄月,俯察地理之茂盛,故乃太康一绝。

      佑杬着急赶往天心庙倒不是去饮茶赏月,乃是记起当初在庙里道人的谶语。偶然结识的道人隐晦点出了平康王身份贵不可言,更是指出荧惑乱宫,主刀戈杀伐,提出贵人应当倍加谨慎,行差踏错就是人头滚滚落地。

      虽然缘于好奇,两人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但是佑杬从来对此类佛道之流并不上心,尤其是父皇推崇礼法治国,讲规矩,懂礼法是行事法则,哪怕商贾游侠之辈亦是心中有数。

      但这次晋安之行,听闻萧老太爷的一番话语,似乎对阴阳术法道佛诸家都是倍加推崇,且有些道理确实值得玩味,联想到这次的有惊无险,便忍不住驱车赶来请教商讨。

      天心庙那边萧六已经传信安排好一栋山阳台阁,两人相见已经是日落时分,迎风台上道人直言临行之前,家师警示门人:“行走江湖,拳高不出,术高莫用,讲的就是一个活字,留一条活路;人生而苦,都是红尘苦渡客,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三千,如此宽广,何不各走各的道?”庞衍深以为然。

      庞衍坦言,自己并非出家道士,实为传承自春秋时代的阴阳家门人,至于身着道袍,实则只是穿着道袍在外行走方便。

      两者相视一笑,一方有扶龙之志,一方经难而识才,虽不是一见如故,但此时两者惺惺相惜,把酒言欢。

      庞衍讲解《尸子》语录:“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那萧靖乃家族长房嫡子,更是晋安年轻一辈的执牛耳者,意气之争或是顺手为之,但虎豹之子食牛勠力之气,凡夫俗子又能与之想抗?人虽未见,庞衍类比的殊为传神。至于朝堂纷争,佑杬想着将先生请回府内,有的时间慢慢请教商讨。

      只说另外一边,缘于平康王殿下并未再召集崔韫明薇二人商议,崔韫等过晌午后就有些心灰,看着明薇的眼神颇为尴尬。

              至傍晚间,平康王府送来西国檀香与九龙窠岩茶,倒是让她摸不着头脑了,想来以两人交情,即便是帮不上忙过意不去,大可不必送如此贵重礼物。

      西国檀香属漂洋过海舶来品,不仅燃香可凝神静心,研磨成尘后可佐药入妇人胭脂,独特馨香醇厚柔和,逐渐风靡成药妆一说,甚是受太康城内少女贵妇的追捧,价格昂贵但总是每年量产供应,有钱还是买得到的。

      至于九龙窠雀舌岩茶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贵重,独独生长于九龙窠背面悬崖峭壁之上,九颗老茶树产量十分有限,区区几十斤而已,每年还要定量进贡皇宫,为了采摘此茶每年不知摔死了多少辛苦采茶人,十两黄金一两茶是九龙窠雀舌历年的公道价,若是碰上寒潮虫病灾害,恐怕炒到百金都无甚奇怪,地地道道的帝王般享受。这茶如此珍贵,若非落到爱茶如命的人手中,都算是明珠蒙尘。

      崔明薇这些年在崔府行走,特殊而又尴尬的身份关系,经常要游离在两个崔府之间,使其思维缜密行事周全。至傍晚时分,已经逐步打听清楚了庙堂上主战与议和派的纷争,以及鸣金楼民间士子论战的事情,心中推断事出有因,看到洗脱崔含章牵连贡院科举舞弊案好的苗头。现在又看到平康王殿下的礼物,心中猜测又加重了几分。轻声提醒崔韫:“如此贵重礼物,问问姑父他老人家总是没错。”

      恰巧崔尚书应酬回府,看到桌子上摆的两份礼物,一眼就认出是极品好茶九龙窠雀舌岩茶。崔韫从父亲接过狐裘大氅交给丫鬟收起,笑道:“平康王殿下送来的礼物,颇为贵重,正在想准备些什么回礼好?”

      “孺子可教也。”崔尚书摆摆手后,拿起八仙桌上摆的九龙窠雀舌岩茶晃晃悠悠的走回书房去,留下两位千金大小姐相视,双蛾舒展,不禁莞尔一笑,女儿家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魇如花,明艳不可方物。

      明堂在太康这几天忧心崔含章入狱之事,寝食难安,茶饭不香,蹲在家中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乱窜。直到家姐回来后告知含章有望洗脱冤屈后才整个人安静下来,同时又麻烦姐姐书信一封,快快寄回溪口千烟洲,否则家里人非得急疯了不可。

      由太院放风出来的雄文诗词已经逐渐得到士林认可,尤其是溪口前沿抽崔含章的‘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呼声越来越高,经过鸣金楼花魁婉玉姑娘抚琴传唱,更加是赢得了诸多喝彩,几首诗词均已经流传到晋安、庆远、嘉湖上三府。

      此时太康几大家族,也越来越琢磨出味道来,朝廷似乎对民间士林激昂的情绪始终未置一词,反倒是放任自流的姿态。

      在太康又盘桓了两日,崔明堂打听到三法司复审核查贡院科举舞弊案的消息后放下心来,匆匆赶回晋安与崔父汇合。

      毕竟晋安北狱凶名在外,多呆一日就多一分危险。上次见他已经是奄奄一息,若非使了大量钱财上下打点,众人均都担心他挺不下来。

      

            自从含章入狱,犯人的哀嚎之声每日响遍整间牢房,以至于含章睡梦中都回响着惨烈的哀嚎声。

            崔含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死了,还是活着,看到隔壁牢房里挺尸的左士奇他觉得明明自己死了,用力按一下身上伤口却又通彻心扉,自从被父亲打断臆想,回归现实后,他就这样每天浑浑噩噩的,搞得冯钰都怀疑他得了左士奇的病,保不准哪天想不开,也会一头撞死。

            故此,冯钰每天苦口婆心的劝说崔含章,给他讲着江南贡院科举的一点一滴,崔含章一直就这样静静的听着,眼神越来越亮。

            “吾即是吾,吾心光明。”这是崔含章忽然发出的感慨,经历了双重死劫,三人恩怨纠缠,在这暗无天日的晋安北狱,他终于醒悟。

            他安安静静的向左士奇磕了一个响头,“此生亏欠,来世算账。”

            转身再次向冯钰磕了一个响头,“你我两不相欠”。

            这一下子惊的冯钰热泪盈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此后崔含章练起来烧窑把式往往入神,没了酷刑加身,身子愈加健朗。等到十个把式结束时才发现牢房外面站着许府台,许府台一日之间两入大牢,崔含章基于本能还是拱手躬身,谁曾想许府台亦是躬身回礼,说道:

          “现已查明,溪口千烟洲崔含章与科举舞弊案无关联,本府前来送君出狱,累君受苦,宁远惭愧。”

      崔含章虽然悟的吾心光明,但一时之间仍然无法消化许府台的话,愣在原地。

      狱卒腆着笑脸打开牢房,上前搀扶他出牢房,崔含章缓过神后想到,自己区区一个应考举子哪里值得府尊大人亲临北狱,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中间该不会有什么幺蛾子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临走之时,崔含章心里嘀咕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脱得樊笼去。”崔含章最后看了一眼静静的躺在那里的左士奇,面带疑问的看向许府台。

      “左士奇科举舞弊证据确凿,三司钦差已经上奏朝廷,便是本官也无权处置。”

      许府台明确答复,同时提及会为他收敛,但需等待朝廷结案后方能下葬。

      可怜左士奇死了也是一身污名,恐怕也只能如此,崔含章再次抱拳行一礼。

      总算是送走了这尊瘟神,许府台亲自送他出牢房,回府衙后直接把两班狱卒调离北狱,事后寻了由头发配边疆,并销毁了与崔含章相关的所有卷宗,对府衙内外大小官吏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如有违反之人,一经发现就地打死。

      出了晋安北狱,崔含章抬头看着满天繁星,一闪一闪的眨着眼睛甚是可爱,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再世为人。

              崔明堂是提前收到消息,已经等在北狱门外等候多时,见到好兄弟一瘸一拐的走出北狱大门,快步上前抱住崔含章,激动哽咽:

      “走,回客栈先洗去一身晦气。”

      崔含章拍拍他的后背,却说道:“既然出来了,洗不洗无所谓,咱们想回家,回溪口千烟洲的家。”

      两人回客栈被告知崔父收到溪口的急信后便火急火燎地回去了,两人只好取了东西退房,伤势未愈,只好驱车赶路,披星戴月奔着建阳溪口千烟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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