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身份公开之后,杜瑕得到了远超预料的好处,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负责收帖子的门房那里瞬间变得十分忙碌,每天少则十数张,多则数十张帖子投进来,均是以各种由头邀请她或是他们夫妻二人出去赴宴的。
这些人家当中,有的是之前就听说却一直无缘拜会,有的却是曾经杜瑕和牧清寒热情打招呼,对方冷淡回应的,如今却骤然换了一副嘴脸,着实叫她好气又好笑。
指尖舞先生终归只是一个写话本小说的,便是有吸引力,却也绝对达不到如此程度,估摸也只是面向纯粹喜好画本的人家,而非如今这般包含了好些正经官员的情况,想来是之前太后对她的态度造就了如今的一切。
外人的态度自然也感染了牧家上下,头几日于猛一见她就傻笑,摸着老大一颗呆头道:“原来那本子就是夫人恁写的,偏不告诉俺,只叫俺上天入地到处好找。”
又对刚从衙门回来的牧清寒抱怨道:“老爷忒的坏心眼儿,怪道当初俺跟俺哥子说起这个来,恁和杜相公只怪笑,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因为话中无意带出已经去世的于威,于猛不免有些伤感,一双虎目微微泛红,喉间也哽咽了。
有人曾说,其实当身边有人去世,你最伤心时却不是听到这个消息时,而是在以后的生活中,忽然回忆起与他有关的情节,或是做着什么本该同他一道儿的事情时,那种你本以为自己已经熬过去的思念和苦痛,便会如夜间涨潮的海水一般,从心底深处绵延不绝的滚滚涌来,无坚不摧、无孔不入,让铮铮铁骨也无法抵挡。
他性子憨直却不傻,说到这里也意识到不是时候,忙住了话头,用力抹一把脸就练功去了。
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谁也不说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猜不到身边的人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离你而去……
杜瑕和牧清寒也不禁唏嘘一番,约好过几日再去于威的墓上瞧瞧,这才勉强把话头别过去。
“我瞧找你接了不少帖子,却有几家日子重叠,你预备怎么办?”牧清寒一边用打湿了的手巾擦脸,一边问道。
“想好了,我哪家都不去。”杜瑕本就对这种见风使舵的行为有些瞧不上眼,且又想起去世的于威,越发没了应付的性质,便道:“不年不节的,平时也没什么交情,这会儿去也没什么正经缘故,人家不过是瞧在太后的面子上才施舍张帖子,我又何必真把自己当和人巴巴地凑上去,保不齐人家等着看我的热闹呢。”
她看牧清寒换上一套淡青色纱衣,越发显得君子如玉,丰神俊朗,也觉得挺美,心情渐渐好转,就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欣赏起来。
大约人天生就有向往美好的本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吃东西要讲究个色香味俱全,看风景要讲究个格局意境,而看人,自然也要长得好看。
脸好看,身段儿好,气质上佳……当真秀色可餐!
牧清寒大大方方任她看,又帮她一起倒了茶,听她继续说道:“再说,若是我去了这一家,没准儿哪一家又觉得被轻视,反而结仇,倒不如索性都推了,谁也挑不出刺儿来。”
牧清寒点头,说:“也对,你看着办吧!”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个事事需要旁人指点的,眼下这样,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却也有许多共同爱好,甚好,他很满意,且无意做任何更改。
杜瑕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显然对这种放手任自己处理的态度十分受用。
“若是有人真心结识到也不是没有相见之时,六月二十八是先帝诞辰,举国上下同乐,京中女眷也都会在这一日出门游玩聚会,能去的不能去都要出去表个意思,可比下帖子请要全乎多了。索性就趁那一日,我见了她们,她们也见了我,再说几句话,若是觉得合得来便继续交际,若是合不来,以后也不必强求,大家也不尴尬。你觉得如何?”
牧清寒听的直笑,却也觉得有些意思,道:“也罢,只要你应付得来便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晚饭时光,见了上菜的下人,杜瑕却又想起另一桩极其要紧的事情来。
“我冷眼瞧着,这几日因上门来的人多了,中间也有几家大户人家送帖子,外头对咱家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你我到罢了,竟有几个下人有些坐不住,说话声调也高了,走路下巴都仰起来了,话里话外咱们家如何如何……当真是想调。教好不容易,这些恶俗反倒无师自通。”
在开封安家落户之后,他们两个原先在家里用的下人便有些不够使的,有就的买了许多,中间不免鱼龙混杂。
平常没事儿的时候瞧不出来什么,可一旦遇到事儿了,什么人什么痞性一下子就暴露无遗。
他们家……他们家又怎么了?他们家是升官呢,还是立功了?不过给太后顺嘴夸了两句就要把尾巴翘起来,人家那些隔三差五就能进宫请安的命妇家里岂不是要上天?
不过区区五品武将,放在开封城内但真是不够看的,他们夫妻二人平时谨言慎行,努力用心经营都嫌不够,哪里容得这些人拖后腿?
牧清寒听后果然也把眉毛皱了起来,道:“我日日不在家,亏得你细心了。家中诸事一应都由你做主,你觉得该打该罚该卖也不必在意我,也不必顾全什么人的脸面,只管做了便是。若有人不服,叫他们来找我,看我不给一顿好打。”
饭后,杜瑕果然叫人把家中的仆人全都聚集到二院,要亲自清算,牧清寒就站在她身后,给她默默撑腰。阿唐和于猛又一左一右分立他们两侧,都是拳上能站人,臂上能走马的壮汉,饶是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就威慑力十足,叫人不敢有一丁点儿不敬之心。
近来尾巴翘起来的,言行间不大守规矩的,都让杜瑕直接当众一一点名,狠狠地批了一顿。
她素来待人和善,甚少发火,如今却言辞锐利,目带寒光,锐利得像刀子,直吓得一群人面色惨白两股战战,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如果仅仅是有些浮躁却还不是什么大问题。而有两个人着实触犯了杜瑕的底线。
一个是外院儿的门房,一个是二院负责传递消息,联系两头的婆子,两人原本就有些沾亲带故的,如今进来了竟也知道“相互扶持”,狼狈为奸。
那门房也不知从哪家学的,竟然向递帖子的人擅自收取银两,并根据金额做出各种承诺。稍后他会将收取到的钱财与二院的那个婆子分赃,后者再向内院儿传递消息时,便会故意将提前贿赂过的人家的帖子摆在上头,或者是在言辞间有意描画,说他们态度如何如何诚恳,来过多少多少次了等等。
她虽然不直接接触杜瑕,但是那些丫头回话时基本上也是把她说的再说一遍,并不敢擅做主张。这么一来,杜瑕对这些人家的印象自然就会很深,也越发容易见到。
原本杜瑕是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的,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还是那日小燕亲自出去替他们夫妻二人拿东西,无意中发现那婆子鬼鬼祟祟的,本能的跟了上去,这才一举撞破。
杜瑕知道当场就愣了,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自己家如今才是个什么光景,竟然就已经有人开始做这个,常此以往那还了得!
不说她,就是牧清寒听后也是怒火中烧。
固然他官小言微,不值一提,然而他的师父师伯师公皆是俊杰,若给有心人抓住这个空子做点儿什么,掀翻这一家也是活该他们治家不严,可若是连累了其他人,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因此听杜瑕说先将那两个吃里扒外的混账奴才各打50板子示众,再叫人牙子过来发卖,牧清寒只觉得她处理的好。
50板子算是重罚,那两人被打完之后,整个下半身都血肉模糊,中间两次昏死过去,都叫杜瑕黑着脸叫人用冷水喷醒了继续打。
在一众奴才的印象中,这位当家主母实在是个和气人,说话做事干脆俐落,又不斤斤计较,很少见她因为一点小事跟人红过脸,因此虽然面上恭敬,但心底里还真不怎么怕她。
这两个挨打的奴才估计也是觉得她年轻,脸皮儿薄,又没有掌家的经验,听说还是乡下寒门出来的小媳妇儿,估计没什么见识,做了两回没人发现之后越发肆无忌惮。
杜瑕决意就此事立威,打完之后就把这两人这么当众晾着,满地血污狼藉也不许人收拾,只冷声道:“原本我觉得你们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我也是有父母兄弟的,能欢欢喜喜过日子,何苦朝打夕骂?没成想还真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是自己作死,我也没法子,说不得要成全一二。”
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环视四周,众人都不敢与她对视,视线所到之处纷纷垂下脑袋去,整齐得如同一片刚被收割了的无头稻田。
杜瑕又重重一哼,指着中间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道:“他们的罪状刚才已经说了,我也不再啰嗦!素日里我温声细语,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却以为我软弱好欺,想着拿捏我,又想坑了我家来充实你们自身,真当我是傻子瞎子不成?先好好想想吧,你们如今都是我家的奴才,卖身契都在我手里攥着,若是我们好了,你们自然也好;若是我们不好啦,你们能得到什么好报不成?如今既在这开封城里讨生活,眼皮子就别学的那么浅,目光放长远些,别给眼前的蝇头小利蒙了心智!”
“今儿我就把这话放在这儿,我不是不能管,不敢管,只是给你们脸面不爱管的那么细,如今既然你们好话不听,咱们就把丑话说在头里,不信的且去成安县打听打听,我自小也是个厉害的,如今嫁了人,越发要肆无忌惮了,你们若是不怕死的,只管折腾……也不必想着找老爷求情,你们老爷管不着,他也听我的。”
这话说的吓人,当即就有人偷偷抬眼去看牧清寒,就见他果然正跟在夫人身后,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不反驳不恼怒,反而用自己的扇子替夫人轻轻扇风,眼观鼻鼻观心,浑身上下都写着你们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见此情景,哪里有不明白的?且不管心里是在想老爷夫纲不振,还是夫人福气也太好了些,都觉得浑身上下的皮子都紧了。
这家里统共就这么两个主子,如今主意已定,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打今儿起,你们都编了工号,打乱了顺序重新分配,两人一组,一一登记在册,每日排班,同出同进不得单独行动。个人、各组之间也要相互监督,若是发现他人有不好的行为,只管到内院儿告诉我的几个大丫头,若是经查证后属实,重重有赏。当然也别想着蒙混钱财,若是给我知道了你们滥竽充数,借机诬陷他人,今日这两个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大棒和胡萝卜要相互配合着使用才效果好,杜瑕立威完之后,又亲自点了几个人的名,夸奖他们干的好,一人赏了五两银子,只叫那几个人受宠若惊,喜的脸都红了。
杜瑕今日虽然发了大火,却只针对犯错的人,并不曾有任何迁怒得表现,如今又当众赏人,并言明每个季度都会统计评选一番,选出表现最好的两个人给予奖励,大家瞬间就又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自此之后,杜家上下才算是真正整治起来,各个岗位的奴才都各司其职,并相互监督,不敢有丝毫怠慢,整体风气为之一振。
晚上睡觉时,牧清寒还感慨道:“以前我只知夫人文采出众,胆识过人,没想到管家也是一把好手!能与你共结连理,也不知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杜瑕不是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牧清寒也不是,所以他突然这个样子,让自己着实不适应。
杜瑕就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是这辈子?却又说什么胡话。”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两人手拉手并排躺着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又交流一下对于如今时局朝堂的认识,觉得困意上涌了便熄灯歇息。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八,举国上下皆放假一日,不管家富的家贫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出来玩耍。
此时天气已经甚是炎热,在屋里坐着都需要用冰,若往外头走,一走真是一身油汗。
好在开封城里外水域颇多,两岸皆是绿柳如茵,微风夹道,只要凑近了便觉一股沁人凉意,因此一应耍乐都在水边。
这还是小夫妻两个婚后头一次结伴外出玩耍,都觉得既兴奋又有趣,提前好几日就收拾好了行头,大清早就开始装扮了。
两人都是爱动弹的,想到既然是游玩玩耍乐,说不得要伸展一番,穿的也都很利落。
杜瑕没穿裙子,只穿了这会儿没有的款式:用极细极薄的纱□□层,裁剪一条肥大的裤裙,坐立行走都很方便。上身倒没什么特别的花样,还是寻常偏襟夏衫,略绣几支折枝花卉,十分清新雅致。、这纱层数少了看不出颜色,如今堆了多达九层,这才瞧出来一层淡淡的琉璃碧色。
牧清寒里头穿的是件淡青黄内衫,外头罩着一件半袖银灰纱衫,也用淡青黄的纱滚边,上头绣了简笔勾画的雄鹰,这花样子却是杜瑕亲手画的。
除了身上穿的,两人还各自带了一套替换的,这才出门。
开封城外东偏北不仅有河,还有湖,河湖两侧皆是成排古树,成年男子都不能抱的那么粗细,而周遭方圆数十里一大片空地,因常年有水滋养,生就好一层细细密密的青草,每年六月二十八便有开封乃至周边城镇的百姓来此玩耍,若是兴头上来还会燃起篝火,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手拉手踏歌哩!
为图尽兴,今日杜瑕和牧清寒索性就骑马出来的,反倒只有几个丫头坐车,她们一来不会骑马,二来要看管各色行李用具,此刻也都一个个扒着窗子往外瞧,待看到她们家夫人在马上的飒爽英姿,都莫名其妙的芳心乱颤,一个两个的拍手叫起好来。
杜瑕也没想到这衣裳穿起来效果这般好:因为纱又轻又柔,裁剪的也宽大,她骑在马上被风一吹,衣袖、下摆、裤腿便都飘飘荡荡起来,如同空气中一蓬蓬柔软的云彩,凉快的不得了,也好看的不得了。
牧清寒在一旁暗自赞叹,心道这碧衫可真美呀,比那春日里的杏花微雨还要美,只叫他的心尖儿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于猛是个憨子,见状对最熟悉的小燕道:“你们这些丫头好没道理,要看也该看老爷才是,却对着夫人喊个甚!”
他长得粗粗大大,肤色黝黑,说话也粗声大气,常人乍一见了就会心生惧意,如今杜家几个丫头婆子老远瞧着他也还本能的腿脚发软呢。
可小燕却不怕他,反而嘻嘻笑着反驳道:“呆子,你懂什么,老爷是夫人的,可夫人,”她本想顺嘴说夫人是我们的,可话未出口便觉得不对,一时也噎住了,倒又被于猛抓住机会大笑起来。
小燕气红了脸,嚷道:“才不管你,我们便是最爱夫人又如何,哼,你这呆子!”
说完,便不再理会于猛,只跟车内的小婵说笑起来。
新日初斜,天边的朝霞似乎还没褪尽,隐约带着点儿斑斓的色彩,叫阳光越发柔和。
一行人刚走过一个路口,后面就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杜瑕和牧清寒本能的回头一看,就见迎面飞奔而来的两骑赫然便是卢昭和庞秀玉,他们身后还落着几人,也都是一般的英武。
平时开封城内是不许私人纵马的,可每当这种盛大的节日,内城以外的地方监管就少了许多,允许跑马,不过也不许太快,更不许伤人损物,不然这节日只怕要等去大牢里庆贺了。
卢昭与庞秀玉瞬间来到跟前,略收马缰,很是潇洒的单手控马在杜瑕和牧清寒跟前打了个圈儿,朗声笑道:“既是骑马,如何这般慢吞吞的?照这样下去要走到何年何月?”
一身骑装脚踩短靴的庞秀玉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旋即就盯着杜瑕的衣裳看,笑道:“好妹子,你这是哪里买的好看衣裳?”
方才远远看背影的时候她还以为对方穿的是裙子,正疑惑如何还敢骑马,凑近了才发现端倪,原来竟是裤子!可惜她之前竟没见过,不然也弄一套来穿,岂不比自己身上这套骑装更凉快舒适?
果然女人还是会关心衣裳,杜瑕也笑了,直说:“原是我自己瞎琢磨的,今儿也是头一回上身,若你觉得好,明儿我就叫人照你的身量做两套送去!”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庞秀玉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爽性子,跟杜瑕也熟,因此并不推辞,甚至还进一步要求道:“我要一套大红的,另一套你帮我参谋呗!”
今儿又能玩儿,且一出门就见了朋友,还得了新衣裳,庞秀玉心中愉悦,当即邀请道:“好妹子,这么走忒也磨人,不如咱们快些出去,出城之后先赛一段再说!”
杜瑕当即应了,头也不回的跟牧清寒说了一声,立刻轻轻一夹马腹,转眼就跟庞秀玉跑远了,沿途笑声撒了一路。
后头两个男人还没回过神来呢,两个老婆就已经齐齐跑远了,只能隐约看见背影,都有些傻眼,回过神来之后忙对手下道:“赶紧跟上去,远远看顾着!”
于猛和卢昭家里另一个二郎应了一声,立即打马追了上去。
剩下牧清寒和卢昭对视一眼,都不由地笑着摇头。
卢昭叹道:“瞧见了么,说了媳妇有什么用!还不是动不动就撇下我跑了。”
牧清寒哈哈大笑,道:“罢了,你我且做一日光棍。哎,你瞧前头那个是三思不是?他今日竟也骑马,咱们过去吓他一吓……
杜瑕和庞秀玉果然一路骑马跑出城去,不知多畅快。
她们俩长得好看,又年轻,竟然还是骑着高头大马,这就更引人注目了,沿途也不知多少人或明或暗的瞧,也有许多人当场就给气的胡子根根倒竖,只骂“岂有此理”“不成体统”。
两个人听见了吗?当然听见了,所以她们俩笑的越发大声肆意。
骂就骂呗,也不会掉块肉,没瞧见那么许多坐马车的姑娘正无比艳羡呢!
还没等她们到达湖边,就已经远远看见人头攒动,车马不绝,几乎跟过年一般热闹。
这样子,跑马是不可能的了,可若是下马,反而更占地方,两人便只得骑在马上,慢慢随着人流往前走。
站得高,看得远,而坐的高,看的也远,这般位置赏景倒是美得很,杜瑕无意中听见旁边一辆马车里的姑娘抱怨四周都是人,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人头、腰腿,并且气味难闻,空气中还满是扬起的尘土之后,就更加满意了。
真的,没什么能比你已经拥有了旁人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更值得……幸灾乐祸的了。
杜瑕和庞秀玉随着人流车流磨磨蹭蹭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头的于猛二人都挤了过来,才算是突出重围,下了大道。等几只马蹄踩上柔软的草地,周围人群也瞬间散开,整个空间都变得松快起来。
几人也怕辜负美景,便都下马,一步步往里走。
就见眼前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湖,湖水在日光照耀下泛着金子一样的光,偶尔有微风拂过,那金子顷刻间便都碎了,随着微波荡漾,细细密密,叫人本能的闭上眼,可内心深处却又舍不得不看。
湖边已经有许多人在说笑,玩闹,其中不乏正当年纪的青年男女,都借此机会大胆接触,若是运气好的,说不定便能成就一桩美满姻缘。
杜瑕和庞秀玉牵着马,沿着湖走了会儿,那两匹马儿就已经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努力去喝湖里的水。它们平时虽然也是好生养着的,可毕竟天□□自由,被倒进槽子里的水,又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一汪荡漾的,灵动的活水?
任凭哪个爱马之人也不可能对这种情况无动于衷,于是杜瑕一行人便先由着马儿喝水,看它们吃湖边翠绿多汁的青草,时不时甩着尾巴,显然心情大好的样子。
庞秀玉摸着自家爱马的脖子,笑道:“我们还未曾动筷子,你倒先吃上了。”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庞秀玉和杜瑕都抬头去看,见是许久未见的何葭,也是一身骑装,手里牵着缰绳。
三人相互问好,何葭果然也是先注意到了杜瑕的衣裳,然后自然也得了承诺。
杜瑕见她身边除了一个随从之外别无他人,又往四下看了几眼才问道:“我哥哥呢?你姐姐呢?怎的都没瞧见?”
“我们半道遇上了你们家那两位,他们三人说的高兴,我不耐烦听,打听到你们证往这边来,且刚走不久,便先骑马过来了。”
何葭的马儿也加入了吃草喝水的队伍,三匹马的主人很熟悉,它们自然也不陌生,此刻不时打着响鼻,似乎是在交流什么。
她顺手摸了马脖子几把,又继续答道:“我姐姐几日前就同云儿约好了,这会儿估计又跟那些个什么才女才子的吟诗作对,我自然更不愿意搭理了。”
刚说完这话,她却又突然笑起来,歪着头,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杜瑕,一本正经的拉着她的手歉意道:“哎呀,是我说错话了,如今你也是正经的才女,名声之大如雷贯耳,直把开封城内外的老牌才女都给压下去了,我却又当着你的面儿不屑才女,岂不是罪过?”
她还没说完,庞秀玉就已经笑的前仰后合,后半段她自己也撑不住笑开了。
三个人在湖边放肆大笑,也隐隐引来几人侧目,可因为今日百姓都是乐呵,故而也不曾说什么。
庞秀玉却有些看不下去,当即冷哼一声,抱怨道:“这开封城当真无趣,做什么都有人管,做什么都不自在,哪里像南边,大家都是一般的洒脱,该说说,该笑笑,这里却总是藏藏掖掖,算计来算计去,或者都累得慌!”
一番话说的众人各有所思,何葭也微微叹息,道:“活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见她们越说越沉重,气氛也越发低迷,杜瑕忙打岔道:“你也是胡说了,南边难不成全是咱们这边大咧咧的女子不成?不过是你自小接触的全是军旅之后,武将之后,自然洒脱肆意。若是你碰见几个大家闺秀,还不是一样?”
说着,又指着何葭,笑道:“咱们这些粗枝大叶的就罢了,若是个官家小姐,哪里都似她一般是个活猴儿!”
三个人说笑一阵,等马儿吃饱喝足了,便重新开始沿着湖边看起风景。
中间空地上还有许多嗅觉灵敏的小贩、江湖耍把式的在此营生,都是一团一团的,不时迸发出叫好声。旁边也有卖灯笼的,卖小玩意儿的,卖瓜果桃李、新鲜花卉的,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这本是极其热闹的场景,可这三个人看了一会儿之后却觉得有些乏味了。
庞秀玉最先快人快语道:“活了这么大,耍把式卖艺的看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左右都那么些东西,今儿好容易出来一遭,若是只这么消耗时光,实在可惜。”
杜瑕和何葭当即点头,显然也十分赞同。
风景好看,可这里的人也太多了些,她们又都不是喜欢这种热闹的,再待下去自然没什么意思。
正犯愁,庞秀玉却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巴掌,笑着提议道:“我想着了,来时我也瞧见不少开封本地武将家的女孩儿,咱们觉得无趣,想来她们也差不多,机会难得,不若凑在一处,打打马球?”
杜瑕和何葭一怔,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只是却不免迟疑:“我们骑马时候不长,球技也不大好,能行吗?”
何葭尤其忐忑。
她接触马匹的时间确实比杜瑕要久,但场地有限,也没有一个骑术和球技同样出类拔萃的相公日常指点,如今反而已经被杜瑕后来者居上。
庞秀玉到不在意,说:“嗨,这有什么,咱们又不是生死相搏,不过打发时光罢了。再说了,她们还未必赶得上你,有甚可担忧的。”
何葭一琢磨,也是,当下也欢喜起来。
这一带人山人海,想要找特定的人其实很不容易,可骑马的毕竟是少数,而骑马的年轻女子,更是少之又少,杜瑕三人骑上马,慢悠悠在人群中穿插行进,不过约莫一炷香的时光,竟就已经找到了两位,于是队伍进一步壮大。
她们不光找到了人,而且来头还都不小。
一位是正三品禁军都指挥佥事之女,苏秀,另一位则是正三品兵部侍郎之女,雷婷,两人都是二十前后年纪,前者刚定亲,后者明年就要正式过门成亲了。
苏秀跟庞秀玉是旧识,苏秀之父多年前曾在两广一带任职,同庞秀玉见过几面,关系不算疏远,但绝没有同杜瑕这般亲近。
那位兵部侍郎之女雷婷却是庞秀玉这两年来了开封后才慢慢认识的,也不过寻常朋友关系,。
这五人凑在一起,虽然背景不同,可真要细论,竟也势均力敌:几个人的夫君都有官职,因此她们也都有品级,可唯独杜瑕一人是五品之高,同龄人中几乎没人如她这般;而她的出身终究略差了点,其余几位凭借父亲官职,倒也能弥补这点不足。
也因为大略地位平等,所以五人尽管有人彼此间互不相识,但相处起来还算轻松愉快。
苏秀本就是武将之后,又常年待在开封,对此地最熟悉,当即说道:“这里人多,咱们施展不开,我知道再往东走约莫十来里地另有一条小河,地界开阔,景色也美,水里还有鱼虾,咱们便去那里打球,再叫随从采买些吃食,午间也可摸些鱼虾来烤着吃,岂不有趣?”
众人都齐声叫好,这便各自吩咐起来。
杜瑕和庞秀玉都是早就自己出来的,不用特意打发人回去说也没关系,可何葭今儿原本却还说好了要同姐姐何薇一处吃午饭,若就这么跑了,终究不好。
何葭想了想,道:“劳烦各位姐姐且等我一等,我这就去说一声,即刻便回。”
“何必这样麻烦!”苏秀当即道:“你若是跑了去说,还得再跑回来,一来一回岂不麻烦?索性咱们也都同你一道去了,等你说完,也不必走回头的冤枉路,大伙儿一道离了此间便是。”
大家都点头,觉得还是这样更加方便快捷。且此地人多,又杂,回来还指不定得花多长时间找呢。
何葭闻言大喜,连忙道谢,说:“若能如此自然更好,倒是劳烦诸位陪我走一遭。”
“何苦这般多礼,”雷婷笑道:“我早就听说你姐姐是个出了名的美人才女,可惜我不大爱读书,却对这个也好奇的很,今儿便趁机瞧瞧。”
却听旁边的庞秀玉突然笑起来,连带着杜瑕和何葭也忍俊不禁,她和苏秀正疑惑呢,就听庞秀玉笑道:“要看才女还不容易,何苦舍近求远?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两人皆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双双大笑出声,先后过来对杜瑕道:“是了,是了,我们竟糊涂了,光想着打球,倒是忘了这一遭!好妹子,你不知道这两年指尖舞先生的大作多么风靡,谁不看?原先我们爱猜测,此人究竟是何模样,多大年纪,却不曾想,竟都猜错了!”
杜瑕不免又谦虚一回。
众人边走,边说笑,杜瑕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道:“哎呀,咱们只有五个人,若是分作两队可如何分法?”
大家也都愣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还能找谁。
马球这种运动难度极高,又甚是危险,对于钱财和场地要求也高得很,打的本就少些,而会这个的女子就更少了,眼下她们能凑起五人已经殊为不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傻眼。
良久,雷婷有些犹豫道:“我确知道一个人,只是她父亲可能同你我不大对路,她的身份也高些,想来今儿未必能得空。”
朝中有名有姓能排的上号的武官是有数的,而又年轻女孩儿的更少,能让她说对方身份过高的,甚至很有可能跟皇室沾亲带故,且这般迟疑,其他人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大家凑在一处本就为了痛快玩耍,若是当真喊来一位贵主,她们是要供着还是捧着?别到时候略磕破点皮肉,反倒叫乐事变坏事。
庞秀玉当即有些不耐道:“这有何难,咱们不还带了人么?他们大多也都会这个,到时候咱们匀几个人出来,怎么还凑不够两队?”
大家闻言眼睛都是一亮,觉得这主意当真很好,索性也就不做第二考量,径直往何薇所在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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