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杜瑕给牧家回礼,不光送了牧清辉几尊威武的神兽、猛兽、瑞兽羊毛毡相,考虑到他的妻儿,也送了些略柔美的,像是狐狸、梅花鹿、猫儿狗儿等物,或自己玩儿,或送人都很好。
说起这个,商氏就欢喜起来,拉着她的手道:“瞧我这记性,你不说我倒忘了,当真极好,竟是你自己做的?听小叔说你又读书识字,还会作诗,见识丝毫不逊色男儿……”
话音未落,杜瑕就忙摆手道:“快别说这话,不过自己弄着玩儿的,我哥哥他们也不嫌弃跟我一块胡闹罢了,什么作诗的,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两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道路漫长,外头小厮提醒的时候,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冬日天寒,山上积雪不易融化,前儿好容易飘了一点薄雪也都冻了起来,路面不免湿滑,可商氏竟也不用人搀扶,自己走的稳稳当当。
她还嘱咐人照顾杜瑕,哪知见杜瑕也十分麻利,便笑了:“好好,这才好呢,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俗人。”
说话间有另外几名女眷从她们身边经过,商氏便停住话头,待对方过去了才冲杜瑕略撇嘴道:“我最不耐烦跟那些人来往,风吹似的娇弱,连个路也不能自己走,非要几个人搀着,这才多大年纪就这样了?若等到五七十岁,岂不是动都不能动了?怕不是一个活死人,却又有什么趣儿!”
此等言论却是犀利,杜瑕捧腹大笑,走的歪歪斜斜。
却见商氏走了几步又愤愤道:“你听说没?这两年不知打从哪儿兴起一股歪风邪气,竟叫女人缠足!且有不少人追捧,我听了只欲作呕!便是你哥哥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杜瑕一怔,骇然道:“竟有这样的事?!”
她原先还庆幸来着,这里竟然没有缠足的风俗,当真是女子之幸,没成想暗中竟也已经悄然滋生……
也许是碧潭村和陈安县都太小了,人们普遍生活艰辛,便是女子也要承担起一小半养家糊口的重担,若是缠足,不管做什么都不利落,故而不曾有此事。
“真是没天理没人论的!”杜瑕勃然大怒道:“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须发都不忍心轻易割舍,如何又要自残肢体?!何其荒谬!在这种事情上兴风作浪的人,岂不是自打嘴巴?”
“正是呢!”商氏一拍巴掌道:“到底是读过书的,说的就是好,我只气愤,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她又叹了口气道:“前儿我与你大哥说话时还气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真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心疼尚且来不及,哪里来的狼心狗肺的爹妈,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折断手脚!”
她与牧清辉暂时没有女儿,可偶尔说起来,也都无限神往,又时常说笑,道若是有了女儿,必要打从出生起就攒嫁妆,千娇万宠,不让她吃一点儿苦,遭一丝儿罪。再择一个天下最好的男儿做夫婿,届时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若是没得十全十美中意的好男儿,便是一辈子不嫁,他们也必然叫女儿快活一生,无忧无虑。
故而夫妻二人乍一听说竟当真有人狠心将好好的姑娘摧残了的时候,都不敢相信。
杜瑕半晌无言,叹息道:“说不得便是那一干黑了心、扭曲了心的,只想叫女子都诸事做不得主,沦为那一等玩物,由着他们戏耍罢了!”
商氏亦点头道:“这就是了,我听外头的人说,此等论调便是一起子读书读傻了的酸腐文人提出来的,说什么男子为乾,女子为坤,乾天坤地,女子合该顺从……”
两人边走边说,直将这些个破烂事儿都揪出来批判一通,说的口干舌燥,并暗中庆幸自家兄弟不是那等杂碎。
稍后到了庙里,两人先去上香,商氏添了厚厚香油钱,青山寺的和尚便十分恭敬。稍后主持方丈也亲自出来接待,又给了极好的话,说她们二人都是有福气的云云。
商氏笑道:“多谢方丈吉言,只今日我们却想好好赏一回红梅,中午便在这里吃饭。”
方丈十分上道,闻言念了声佛,笑的慈眉善目:“两位女檀越自去便是,午时自有小沙弥领二位去后头厢房用膳、休息。”
为了尽可能多的招揽信众,各地的佛寺也十分拼命,每到一年中几大年节,都要于各处施舍粥米,又派机灵可亲的小和尚或是在山下,或是直接入城,四处分发糖块、果品,故而今日寺庙内外都人头攒动,其中不乏衣衫褴褛者。
商氏与杜瑕见后不免唏嘘,商氏又叹道:“这两年气候不定,听说地里头的收成也越发不好了,刨去租子、赋税,下剩的竟很难维持生计……”
杜瑕也点头:“可不是,便是我家那几座山上,需水并不大多的果树也明显减产了,地里庄家指不定如何呢!”
两人又议论一回生计与市面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营生,也就到了山脚下。
她们都身手灵便,只各带了一个丫头,在一众前呼后拥的太太姑娘们中间当真是一股清流。
两人吭哧吭哧爬山,不过一盏茶时间,竟是那两个丫头先乱了气息。
商氏嗤笑出声,对自己的丫头道:“瞧瞧,素日你道白跟了我了,这点路都走不了。”
那丫头热的头上都出了汗,闻言陪笑道:“太太好脚力,只奴婢却也还能爬,不过今儿穿的厚了些,迈不开腿罢了。”
商氏就笑骂她耍嘴,也叉腰往四周环视,但见周围只余黑的白的石头,又有无数枯树残枝,虽凄凉,却也必有一番滋味,况且连带着空气都清冽许多。大口呼吸几次,便觉心旷神怡,十分畅快。
她又对杜瑕笑道:“你说,若是咱们也裹了脚,莫说爬山了,怕是路都走不得,如何能见这般景致?”
一行人便继续爬,到了中途亭子里稍事休息,之后一鼓作气登顶,眼前便是梅林。
但见群山之中,果然长着无数梅树,或红或白,成片成片的分散在山里,随着山势不断起伏。
那山石俱是黑灰色的,如今草木都枯了,只剩下不多的松柏依旧泛着些许绿意,又有这梅花,真是别样生机。
杜瑕看的痴了,突然一阵风袭来,便有清幽的梅香。
“真是好景!”
她由衷赞叹道。
陈安县方家万家也有几株梅树,但一来不如这个多,二来也是精心修剪过的,诸多匠气,不如这个合了天然的野趣,枝干遒劲,树皮多皴裂,虽不够貌美,可自有勃勃生机。
见她面上喜悦不似作伪,商氏也深吸几口气,笑道:“只可惜这两年雨雪极少,不然等它结结实实捂几场鹅毛大雪下来,铺盖了漫山遍野,俱是银装素裹,到时雪映红梅,那才是真好看。”
杜瑕顺着她说了想了一回,点头:“必然是极好看的,可惜我没福了。”
商氏噗嗤一乐,斜眼瞅她:“怎得没福?日后嫁到这里来,还怕没人陪着你看?”
杜瑕面上一红,转过身去,啐道:“真是没个正经。”
她们两个认识时间虽短,可都不是扭捏的,既然性格相投,将来又是一家,也很放得开。
两人闹了一阵,沿着山中羊肠小道好好欣赏一回,商氏又催着杜瑕背了两首梅花诗,也说好得很。
约莫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众人都乏了,这就下山去。
到了山门口,果然已经有个小沙弥候在那里,见了商氏便上前稽首,道:“方丈叫我在这里恭候二位女檀越。”
商氏与杜瑕都还礼,道:“有劳。”
小沙弥带着她们在山中兜兜转转,抄近路下去,又去了厢房。剩下的丫头小厮早已备好了热水,商氏与杜瑕都净面,重新梳理,又换了衣裳。
少顷,外头已经送进来热乎乎一桌素斋,有那素蒸鸭,玉灌肺,假煎肉,清炒面筋,萝卜汤,另有野菜干儿蒸的素馒头。
素蒸鸭便是一枚蒸葫芦,也不知事先做了何种处理,竟没有一般葫芦的邪气,很是清新爽口。玉灌肺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等几样干果一同加了饴糖与少许红曲,和了末,反复上锅蒸熟后修整成动物肺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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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假煎肉,则是混了瓠瓜和麸切成薄片,再加上各家自己配置的调料,与其他葱、椒等物煎炒,俱都十分费工夫。
杜瑕每样都尝了几口,确实好吃。
她最爱野菜包子,又刚爬了山,着实又累又饿,竟一口气吃了两个,回过神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商氏见了却分外欢喜,连问她饱没饱,是否还要再用些。
她是真心欢喜的,因为在她看来,这种爽利不造作的姑娘才是好姑娘,能吃是福!左右他们家有的是银子,吃才能吃多少?身体康健了日后也好生养不是?
不然都跟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似的,自己连个路都走不稳当,出入需得有人搀扶,更别提爬山了,她才不爱搭理!
吃饱喝足又休息好了之后,两人又去后山欣赏一回,稍后杜瑕还跟寺里借了纸笔,趁着兴头上,画了许多寒梅图,其中有几幅还是听商氏口头描绘后,画了雪映红梅,都很好看。
商氏爱得不行,一口气要了三四张,说回去就请高手裱糊起来。
她笑眯眯欣赏一回,又趣道:“哎呦呦,这可是了不得,日后你同小叔琴瑟和鸣,读书写字、舞刀耍棒,再者弹琴作画的,当真美死了!”
接连几天,商氏都带着杜瑕到处游玩,真正叫她见识了诸多好吃的好玩的,偶尔还把阿壮带上。
这小娃娃胆子极大,又爱动弹,不几日就同杜瑕混熟了,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只爱腻着她玩。
因这么着,牧家虽未广而告之,然有心人都知道商氏进来总带着一个小姑娘各处出入,十分亲昵。后头再一打听,便传出话来说是杜秀才的嫡亲妹子,正是那同牧秀才订了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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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很快过去,杜瑕一家这就要回去了。
商氏十分不舍,拉着杜瑕的手道:“何必这样快?不若你们娘儿俩且留在这里多耍几天,眼见着要开春了,届时大明湖畔绿柳如荫,鲜花烂漫,草长莺飞,当真是好个景致。你好容易来一遭儿,若不亲眼见了,岂不可惜?”
说着,她又捏了捏儿子的小手,笑道:“快帮娘说和说和。”
阿壮虽不大清楚娘亲说的什么,只他也确实喜欢这个温柔和气的漂亮姐姐,也就乐呵呵道:“留下罢,姐姐!”
杜瑕噗嗤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儿,遗憾道:“实在是不能。”
小小孩儿的便已不喜欢分离,见状也微微嘟了嘴巴,鼓起圆润的腮帮子。
杜瑕伸手抱了他,耐心解释道:“阿壮喜不喜欢爹?喜不喜欢娘?”
阿壮想也不想便点头,大声道:“喜欢!”
“那是不是想时刻同他们在一处?”
点头。
“这便是了,”杜瑕笑道:“阿壮想跟着爹娘,我也想呀。”
阿壮愣了下,便不说话了,只是有点闷闷的,过了会儿才小声道:“再来呀。”
这回杜瑕和商氏等人俱都笑出声,点头:“好。”
来的时候两辆车塞得满满当当,回去的时候也没空着,除却好些给亲朋好友带的礼物之外,更有许多牧家人的回礼,又有好些陈安县见不到的好书并上等笔墨纸砚。
王氏见了就笑:“当真不像个姑娘家,逛了一圈省府,竟连个首饰啊衣裳料子也不看,只买了这些。”
虽是抱怨的话,可只看她面上的笑意就知道,她心中必然也是极其得意的。毕竟在这个时候读书实在是一件值得大肆宣扬的好事,更别提是女孩儿家,说出去也极有面子的。
大城市就是不同,不仅各类书籍应有尽有,甚至因为印刷量大、更新换代很快,不少书的价格也都比下面小城镇便宜一点,因此杜瑕收获颇丰,带着的几百银票几乎花个一干二净。
她将那些新书翻看一遍,自觉十分满足,听了王氏的话也笑着答道:“我们哪里还需买衣料!不说来之前家里那些,这回牧家的回礼中就有三成是衣料、毛皮,就咱们几口人,又哪里用得完!”
王氏嗔道:“我又哪里要买,不过说一嘴罢了。”
杜河只看着妻女说笑,也不插嘴,自在一旁乐呵,又小心翼翼的碰碰那些文房,感叹一回,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泛出喜意。
不怪他高兴,这个年过的实在好。
先不说他们见识了省府繁华,难得也见了未来姑爷的家人,见他们果然中意女儿,待她极好,杜河这一颗心也才算是彻底放下来。
在玩乐之余,杜河也悄悄打探了当地房价并其他诸般消耗,又亲自去看了几回,虽意料之中的被唬了一跳,可好歹心中有数……
一路奔波不必细说,回到陈安县后,一家三口说不得又要休息一夜,次日杜河照例去酒楼开工,也带些礼物送人。王氏原本要拉着杜瑕在家整理带回来的一车东西,哪知方媛那头得知她刚从省府回来,十分期盼,勉强忍耐一日,今儿一大早就派人来请,说不得要走一遭。
正好杜瑕也有不少礼物要送,都是提前分好了,贴了标签的,当即叫小燕跟着,立刻就走。
上车之后,杜瑕对王能道:“先去肖知县家吧。”
昨儿刚一回来,她就叫人去递了帖子,说好了是今儿去拜访的,于情于理,她也得先去元夫人那里露个脸儿。
前后将近一个月不见,元夫人和肖云倒也怪想她的,再次见面不免又是好一通寒暄。
杜瑕又将从济南府带回来的上等布料、手串、胭脂水粉等物奉上,只说并不值什么,不过是个意思罢了。
原先肖知县中举时,元夫人也曾托人专门给杜瑕捎了东西,这回见她转头送自己,一时也是有些感慨。
倒是肖云听杜瑕说起青山寺的素斋,啧啧称奇,只说自己从没听过,笑道:“这回我可知道这个好去处了,若是日后还能再过济南府,必得去一趟的。”
当初肖易生赶考,并未拖家带口,故而元夫人也只是在自家相公中举后才带着女儿和家当去的济南府。而几个月后肖易生便又得中进士,并授予官职,一家人自然又搬到京师,是以统共也只在济南府盘桓数月,且又忙于交际、应酬,并没有多少时间闲逛。
元夫人搂着她道:“你呀你,多大的人了,竟还想着吃。”
杜瑕与她们说笑一阵,见时候不早,便请辞道:“还要再去方家,实在不能久留。”
元夫人一听,便知她是回来后第一个来的自家,心中十分熨帖,刚要挽留几句,就见外头突然急匆匆进来一个丫头。
“太太,姑娘,杜姑娘,外头杜家来人,说是有急事要找杜姑娘家去呢。”
杜瑕一怔,忙问:“可知是什么事?”
他们家也算是经历风雨了,但从未有过这般跑到主人家喊人的时候。
元夫人也不等丫头回话,直问道:“来人在哪儿?想必是十分要紧的大事,立即请进来问清楚了。”
又对杜瑕安抚道:“莫要惊慌,且先听听究竟是什么事,若果然难办,还有我呢!”
杜瑕心下大定,先道了谢。
那丫头匆匆去了,不多时又带着王能家的进来。
王能家的头一次拜见官太太,也是唬的了不得,好在素日杜瑕也时常教导他们,倒还端得住,并未失礼。
她先认真行礼,见是知县太太询问,杜瑕也没拦着,便不敢隐瞒,直接道:“才刚碧潭村来人,说姑娘的伯母没了,老爷不在家,太太有些忙不过来,不得已才要叫姑娘回去呢。”
“啊?!”杜瑕不由的吃了一惊,本能的站起身来,“你说谁没了?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可信得过?”
实在不是她多疑,只是之前王氏就曾经遭遇过一回于氏诈病的经历,这一次又这么赶巧!
再者周氏身子不好不假,可这些年不也都这么过来了么!当初四丫闹得那样凶,周氏不也没事儿?前儿还连同于氏一起,要逼迫王氏呢!怎么突然刚过完年就没了!
可若说是作假,倒也不至于,毕竟这回说的可是没了……
杜瑕正想着,那头元夫人和肖云都说了节哀,又道:“既如此,确实是等不得的大事呢,我也不多留你了,如今路上也有些个霜冻,且当心些!”
眼下确实不是寒暄的好时机,杜瑕也不多说,匆匆别过,出了门之后先打发小燕去方家致歉,说家中突然出了丧事,现只把礼物送到,她这个人恐怕近期是过不去了的。
等上了车,杜瑕又问王能家的:“方才你还有什么没说的,这会儿就跟我都说了吧。”
王能家的忙道:“果然是瞒不住姑娘的,只一条,姑娘听了可别气。”
杜瑕冷笑:“我能气什么?”
她对那所谓的爷爷奶奶和大房三房一群人都没好印象,往日憋着不回去也就罢了,可现下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说不得也得跟着走一遭,想想就烦躁!
王能家的不敢再啰嗦,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原委说明。
杜瑕听后愣了半晌,嗤道:“真是有她的!”
原来还是四丫,哦,也就是赵家那个丫头红杏闹得!
当初红杏跑到他们家门口求救,杜瑕一家都果断拒绝,结果红杏就被带走去干粗活,十分难熬。
后来管事儿的又分别去赵家和大房那边,问能否出银子赎人,然而都没有一个应承的。
红杏得知后自然是说不出的悲愤,又觉得一颗心都凉透了,又恨极了这一群人。
哪知她果然是个有心眼儿的,早就在一开始给自己留了后路:
红杏在赵家几年混的很是风生水起,暗中攒了不少银两,平时都偷偷使人兑换成了方便携带的银票。她警惕性极高,又贪财,谁也信不过,就都将值钱的首饰戴在身上,银票也俱都用防水的油纸包了,用贴身小布包紧紧绑在身上,果然稳妥。
上一回她出来,乍一看除了身上几件首饰外什么都没带,可实际上很有几百银子!
后来见众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红杏也发了狠,挨完处罚那几日后自己交了罚金,又去客栈藏着,花大钱将明显粗糙了的皮肉狠狠养了几日,重新收拾光鲜后,便日夜埋伏在赵家少爷爱去的几处场所,果然叫她给等着了!
原本赵少爷就对红杏正在兴头上,当日听爹娘说红杏出去了还唏嘘良久,这回竟意外相见,且再看她越发妖娆妩媚,红着一双眼睛,雪白的腮上挂几点泪珠格外楚楚可怜,越发心痒难耐,当夜竟没回家,同红杏在客栈里胡闹到天亮。
红杏本就能说会道,此刻也知道自己彻底没了退路,唯有死死抓住赵少爷这一条路走到黑才能活命,越发使出十八般武艺,又添油加醋的搬弄是非,只哭的赵少爷一身骨头都酥了,次日竟就跟着回了赵家!
且不说蒋氏和赵三姑娘眼睛里直接能喷出火来,就是赵老爷也十分面上无光,虎着脸不许她进门。
经过前面一番闹腾,他们已然摸清杜秀才一家的态度,若再收留红杏,岂不是明晃晃的打人家的脸?日后还要不要过活了!
然而此刻赵少爷已经鬼迷心窍,被红杏拿捏住,又哪里肯依?
他本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账种子,这会儿见一家人都同自己作对,也恼了,只嚷嚷道:“你们素日里都是如何说的?竟是哄我的!爹也说整个赵家日后都是我的,便是金山银山也是有的,如何今儿我想要个丫头便不能够了?难不成这丫头竟比金山银山还值钱?亦或是日后我当不得家的?”
赵老爷和蒋氏都给气个半死,赵三姑娘听说后也眼前发黑,几欲昏倒,暗地咬牙切齿、赌咒发誓的说必要弄死红杏。
赵三姑娘恨得夜里都睡不着,只是到底已经嫁出去,隔得远了,鞭长莫及,倒是蒋氏实在恶心的不行,一连几天睡不着,牙花子都肿了,嘴角也起泡。
见儿子被一个女人就轻而易举迷了心神,赵老爷怒极,罕见的翻了脸,直接叫人将他抓了,拖回房去关起来,没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求情!
杜秀才一家的反应很好地说明了他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饶是赵老爷原先被意外之喜冲昏头脑,如今也连那侥幸都破灭,不敢再有奢望,故而听了这话尤其震怒。
平时宠溺也就罢了,无伤大雅,可若要再放任他这样闹下去,惹怒了杜秀才事小,若再引得肖知县不满,岂不是大祸临头!
蒋氏虽然心疼儿子,如今却也知道个轻重缓急,前儿没约束好下人已然叫她十分后怕,如今早已将带头泄漏消息的几个人都打死了事,若儿子再自己捅娄子,这可不是打死就能完事儿的!
于是赵少爷便被顺利关了起来,门窗俱都封的死死的,一日只给丁点儿水米,几日下来就饿得骂也没力气骂,更别提逃走反抗。
他是个薄情寡义的,贪图红杏美色,却更留恋富足安稳的生活,如今略吃了几日苦头便将红杏丢在一旁,只连声告饶……
那边赵老爷也十分上火,食不知味,只绞尽脑汁的琢磨,如何能将将此事描补一番。
他本欲亲自登门,可那杜家打从一开始就没接茬儿,他若上门,吃闭门羹事小,被对方误会为上门威胁,强行攀扯事大。又或者再叫有心人瞧见了,继续编排更加不美。
无奈之下,赵老爷只得写了一封信,诚心道歉。
他没读过书,语句不通就罢了,难得更错字连篇,惨不忍睹,还是自己打了几遍腹稿,又特意叫了手下识字的抄写一遍,自己照葫芦画瓢描了几遍,这才送出去。
杜瑕一家接到信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去济南府过年,听说是赵大户送来的,本能厌恶,只胡乱瞥了一眼就丢到一旁。
此时本来同他们无甚干系,却如何回复?
原谅?又不是他们家的事儿,说不着;不原谅?更加没影的事儿,索性当没看过。
两家本就素无瓜葛,管他赵大户家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杜瑕他们可不想因为这种腌臜事儿扯上关系!往后也只继续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杜家这样刀枪不入,赵大户越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灼起来。
这对策也得有对手出招儿才成呀,如今对方一言不发,却叫他们怎么处?
此时此刻,他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一悔当初买人的时候也没问清楚每一个下人的来历底细;二悔治家不严,竟没能第一时间封住下人的嘴,结果便将自己置于此般境地,只如被架在火上灼烤一般!当然最悔的,却还是当初竟然胆大包天,耍了小聪明,想得好处又不愿冒险,竟真叫红杏自己跑出去,谁承想便闹到这般田地……
然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赵老爷硬是愁得添了几缕白发,叫了两个狗头军师,好歹想出点儿亡羊补牢的法子。
他同蒋氏商量几回,总算是挑了几个可靠的婆子,去外头打着同旁人话家常的幌子,解释说当初是误会了的,那红杏并未爬床,只是赵家几个早来的丫头嫉妒她得宠,又能当成陪嫁出去,这才陷害;而她也被吓坏了,这才毛毛躁躁的跑去杜秀才家求救,却又糊糊涂涂说不清楚。
而如今老爷太太已然查明真相,一应有份参与的都被打的打卖的卖,毫不留情。
对于该如何处置红杏,赵老爷同蒋氏翻来覆去琢磨好几天,到底不大清楚杜秀才一家人的底线在哪里,也没法儿上去问,自然不好如处理一般下人那样打杀或发卖。
最后索性就对外说知道她受委屈了,且如今她年纪也大了,便发回身契,不仅不要赎身银子,再给二十两,便放出去自行婚配自己过活。
外头的人自然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只是赵家都这么说了,便是他们不信也没法子,如此一来,杜秀才一家自然解脱出来。
到底有人不大服气,只嚷嚷道:“即是被冤枉的,那杜秀才家也忒狠心了些,都是自家亲戚,为何闭门不出?”
当即便有信了的自动反驳,嗤笑道:“便说你是蠢的,当日那丫头可是逃出来的,这算什么?逃奴!私自收留逃奴是要下大狱的,莫说秀才家,便是寻常人家,也轻易不敢伸手!你又来装什么热心肠!”
再说红杏被送回碧潭村后,村中族老却不愿意再叫她留在村中,更不愿意将当初她把自己卖出去后便划掉的族谱上的名字再添回去。
便是如今风向转了,可她当初自卖为奴的事情依旧叫不少族人抬不起头来。
再者如今虽有赵大户主动替她“翻供”,可焉知日后不会再起什么波澜?终是隐患。
且不说前儿她还差点连累了村中好容易出来的秀才公,众族老早就怒不可遏,眼下见她又给人打发回来……
于是族老便同杜江商议一番,索性直接将她远远地嫁出去。而杜江早就对这个女儿冷了心,族老说什么便是什么,自然不会反对。
在大家帮红杏划拉人选时,周氏终究得到消息,偷偷去看,当即哭成泪人。
偏红杏自觉丢尽了脸面,又深恨关键时候无人出手相救,如今跌至低谷,自然也记恨上了周氏,拼着一口气也对她恶语相向!
然后伤透了心的周氏嗓子里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就这么死了!
村中诸人越发觉得红杏是个不祥之人,纷纷要求赶紧把人打发了。又怕她出去乱说,族老悄悄叫人给她灌了哑药,匆匆挑了个穷乡僻壤的半老鳏夫,就这么连夜送了出去。
杜瑕听后又气又叹,匆匆回到家后,见王氏果然已经换了一套素色衣裳,又叫小英包了一匹月白绸缎,拿了几两银子,俨然就要出门。
杜瑕忙道:“娘且等等,待我换了这衣裳。”
因眼下尚在年尾巴里,她出门访客穿的也是颜色鲜亮衣裳,带的也是金镶红宝的首饰,这样装扮必然不能出现在有逝者的场合。
“你等等,”王氏拉住她道:“你就在家里,不必跟我去。如今咱们已经分家,便不再是一家人,没得又是个媳妇,你小小孩儿的,待日后一应丧事都办完,若得空了去走个过场便罢。”
大禄朝如今立朝也不过二十载,前头战火连天,大口大减,到处死人,谁没有十几几十个没了的亲戚呢!若还按着前朝的法子守孝服丧,当真不必过活。
故而如今虽然略恢复元气,许多小地方也还是只给平辈及长辈服丧守孝,像杜瑕对周氏这种已经分了家的女眷,倒也没人细追究,只凭感情深浅自行处置便罢。
杜瑕本就不爱去,听她这么说,当即应下,也道:“娘说的是,我便在家了,只那边说不定乱糟糟的,娘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这么着,叫王能夫妇都跟着,小英是你用惯了的自然也跟着,多几个人一来有个照应,二来若有什么急事也好有个使唤的,便是叫人回来报信儿也方便!”
“还有你爹咧,”王氏犹豫了下,终究点头,又道:“还是太招摇了些。”
话虽如此,可王氏对那边的人也没甚好印象,也还是带着人去了,又转道顺便去叫了杜河。
杜瑕送走了王氏,便回去收拾东西。
他们此次带回的东西极多,如今都乱七八糟的堆在库房里,瞧着就叫人头大。
杜瑕先把之前采购的清单看了遍,等所有物品尽数对上了,这才重新誊写,将它们分门别类的归置好,如此就废了大半天,
王氏同杜河这一去就直到月上枝头才回来,通身疲惫,眼皮都耷拉了。
这会儿杜瑕已经吃过晚饭,正在正厅等他们,刚要开口询问就听王氏道:“还有饭没有?随便给我弄些什么来,正肚饿呢。”
杜瑕忙催着小燕去了,那头小蝉先替他们倒了一杯热水,又把桌上一盘红豆糕推过去,才问道:“怎得,竟没吃饭?好歹先喝口热的,去去寒气。”
杜河不必说,今天做了不少体力活,又帮着忙前跑后,王氏显然也是真饿狠了,一口气填了两块点心,喝了两杯水才吐了口气道:“别提了,乱成一团!也不知那些人怎么过日子的,才刚过了年,院子里就如同牛棚马圈一般,真真儿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得。大嫂没了,刘氏和你奶素日都是不沾水的,又出了四丫的事儿……还是月前嫁了的三丫得了信儿回来奔丧,磕了几个头就挽着袖子干活……真是不像话!”
她一边揉着胃,一边摆手摇头道:“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哪里还能吃饭!后头还是村长招呼人,牛嫂子等人帮忙胡乱张罗的,守着那么一群人,我也吃不下。”
入冬后,杜家厨房里就隔三差五的熬牛骨汤喝,今儿灶上刚好还滚着,厨房里就下了几缕面,又烫了剩下的一小把青菜,在里头卧了个鸡蛋,搁了一圈酱牛肉,又端了一碟梅子姜、一碟辣瓜儿出来。
丧事总是晦气,杜河同王氏净了手,又换了家常衣裳,这才出来吃饭。
因刚才已经略垫了垫,他们现在也不大着急,边吃边将今日回碧潭村的事情说了。
四丫被匆匆嫁到远处,当地无人认识她,这辈子便没了再见面的可能,此事便彻底了了。
杜江刚没了媳妇,可瞧着面上也冷漠的很,远不似当初分家那会儿夫妻恩爱,对谁都淡淡的,只围着杜宝这个儿子转。
只是杜宝……嗨,也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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