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畔的旷野,我的爱人与我伫立,她柔白的手倚在我微倾的肩膀。
她要我简单生活,如河堰出韧草;但我年少无知,而今满盈泪水。
——威廉·巴勒特·叶芝
01
“你是谁?”
陌生的男声在身后响起,语气里克制的敌意猛地拉回了赵亦晨的神志。
颈窝里小姑娘的脑袋动了动,抱住他脖子的两条瘦小胳膊收紧了些。
这样的反应让赵亦晨忍不住蹙眉,抬手捉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开,顺势拉住她的小手起身回头,看到一个瘦削的男人正站在衣帽间大敞的门口,紧锁眉头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在瞧清赵亦晨的长相时,男人的表情略微一变。
赵亦晨认出了他——杨骞,许涟的男友。郑国强给他看过他的照片。
从杨骞刚才的表情来看……他也认识他?
还不等赵亦晨有所反应,杨骞就疾步走上前,一把拽住小姑娘的手腕拉扯,厉声道:“善善,过来!”
赵希善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挣开了赵亦晨的手,像是生怕他甩开自己似的,死死抱住他的腿,小脑袋紧紧抵住它,还沾着眼泪的脸埋在那裤子粗糙的面料里,任杨骞怎么拽都不撒手!
没有料到小姑娘会是这样抗拒,赵亦晨察觉到她还在哭,温热的泪水浸透了他的单裤。胸口顿时有些发紧,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他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冲动,当即就一掐杨骞的虎口,在他松手的瞬间挥开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了赵希善。小姑娘一点儿不怕他,赶紧又圈住他的脖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对孩子动什么手。”一手覆上她的后脑勺好给她安全感,赵亦晨转向杨骞,将他牢牢锁在眼仁里,眉心紧拧,口吻冷硬,“我是警察。”
“警察?”杨骞眉梢一挑,竭力表现得惊疑不定,“那我可以看看证件吧?”
赵亦晨注意到他在尽力表现出常人碰见这种情况的正常反应,以此掩盖真实的情绪。如果换作往常,赵亦晨会拿出证件接着试探他。但这回他不仅是警察,还是这个案子的利害关系人。他其实不该以警察的身份自居。
所幸这时候郑国强已经带着另外两名刑警赶到了琴房。
“杨先生。”他边掏出证件上前,边扬声解释,“我们是市刑警大队的警察。
因为许涟涉嫌一起谋杀案,还请你们配合调查,跟我们走一趟。”
在听到“谋杀案”的瞬间愣了一愣,杨骞回过头,面向郑国强时已经镇定下来,盯着他手里的证件看了一会儿,抿紧嘴唇像是在思考。
“许涟不会杀人,不过配合调查是肯定要的,这也是我们的责任。”片刻之后,他才配合地开口,而后扭头看了眼还抱着赵希善的赵亦晨,视线很快掠过他,又落到了小姑娘消瘦的背脊上,“就是希望这位警官不要吓到我们家孩子。她现在精神状态很不好,不能受到惊吓。”换了种商量的语气,杨骞转过头恳求郑国强,“先把孩子交给伊美达安顿好,行吗?就是家里雇的菲佣。平时都是她在照顾孩子的。”
怀里的小姑娘扭动瘦小的身子挣扎了一下,使劲搂住赵亦晨的脖子。他抱稳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臂弯里的重量沉甸甸的,足足有千斤重——明知道扛不住这分量,他还是怕它脱了手,于是只能出于本能更紧地留住。
他知道不论杨骞找什么借口,他都不会再把赵希善交出去。所以他看向郑国强,正好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撞不过一秒的时间,郑国强显然就已经会了意。他张嘴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杨骞。”一个女人跟着两名警察一起踏进琴房,刻意抬高了音调,态度冷淡而不容置疑,“我们直接跟郑队长走就行。善善有亲生父亲照顾着,不会有问题。”
赵亦晨抬眼便看清了她。和胡珈瑛一模一样的脸,就连身形也极其相似。她穿着一件米色的半袖紧身连衣裙,手里还拎着自己的手袋,乌黑的头发仍然只有及肩的长度,瘦削的脸上眉头微蹙,凌厉的目光直直定在他的眼睛里。
本人和照片不同。真正看到她的这一刻,赵亦晨已经确定,她不是胡珈瑛。
另一个才是她。
“亲生父亲?”他听到杨骞佯装不解地反问。
“赵亦晨,赵队长——没错吧?”女人对他的反问置若罔闻,只直勾勾地盯住赵亦晨,板着一张清秀的脸,嘴里说的却是与表情完全相反的话,“我听我姐姐提起过你。幸会。”
扶着小姑娘后脑勺的手微微收拢了五指,赵亦晨面色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你姐姐,许菡?”
“许菡。”许涟颔首,又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也就是你老婆,胡珈瑛。”
赵亦晨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短暂地沉默下来。
几秒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人在哪里?”
“一年前已经过世了。”像是早就料到他的问题,许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张嘴毫无感情地陈述道,“火葬,骨灰埋在南郊的公墓里。”
在那之后,赵亦晨一切的感官都仿佛失了灵。他再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也再感觉不到臂弯里小姑娘那让他难以撒手的重量。警察把许涟和杨骞带走,魏翔和程欧闻讯赶来琴房,面露迟疑地看着他。所有这些画面都映在了赵亦晨眼里,可他觉得它们都和他毫无联系。
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思绪,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白色。最后,他看到郑国强来到了自己跟前。
“先带孩子去医院做个检查吧。”他说。
孩子抽泣时急促的呼吸扫过后颈,赵亦晨终于重新明白了它的含义。
他点了点头,嗓音出乎意料的沙哑:“走吧。”
他们坐来时的那条船回去。
赵希善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而赵亦晨稳稳抱着她,和她一块儿沉默了一路。
到了船上,他扶着她的两腋将她调了个身,坐到自己腿上。小姑娘挪了挪身子,再一次伸出两条细瘦的胳膊,低下脑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抬起手想要拿拇指刮去她脸上挂着的泪痕,赵亦晨动作一顿,记起自己长满茧子的手太糙,便只替她把垂在眼睛前面的一缕头发捋到了耳后。那个瞬间,他想到了胡珈瑛。他曾经无数次替她捋过头发。可今后他不会再有机会这么做了。
“你叫善善?”他略微低头,压低声音问怀中的小姑娘。
赵希善仰起头,抬高一双眼眶微红的大眼睛看向他。她慢慢地点了头。
“善善。”他于是叫她,接着又沉默了会儿,好让自己沙哑得过头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吓人,“你是不是认识我?”
这回小姑娘没有点头。她收回搂着他脖子的两条小胳膊,一声不吭地低下头来,两手抓住衣领,从衣服里头扯出一条细细的银链子。赵亦晨这才注意到她脖子上还挂着这么一条链子。她小小的手一点一点把链子拽出来,最后露出了挂在链子底端的椭圆形吊坠。抬高两只小手取下它,她把吊坠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边,而后再次抬起眼睛,安静地凝视他的双眼。
赵亦晨从她微凉的小手上抓起了那个吊坠。
那是个相片吊坠,光滑的外壳上刻着两个字:爸爸。
他打开它,落入眼帘的是他的照片。
还是他刚当上刑警那会儿拍的证件照,一身警服穿戴整齐,脸庞的轮廓窄长而线条刚劲,高直的鼻梁下双唇紧抿,神情严肃地望着镜头。
赵亦晨半垂眼睑目不转睛地瞧着这张照片。
他摁在吊坠外壳上的拇指微动,指腹还能摸清“爸爸”那两个字的轮廓。
许久,他合上吊坠,重新将它放在小姑娘摊开的手心里。
然后,他用自己的手裹住她的手,把它紧紧裹进掌心。
他一句话也没说,仅仅是拉了她的小手送到自己跟前,两手紧握,低下前额轻轻抵住自己的拇指,拿那双与她一样充血泛红的眼眶对上她的目光,只字不语地对视。
小姑娘亦不讲话,只看着他。看着看着,眼里又有了水汽。
她似乎已经不晓得出声,只有泪珠子掉啊、掉啊,掉尽了所有的音节。
就好像明白他的沉默,所以静悄悄地哭,要替他把他的那份也哭完。
“赵队……”坐在对面的程欧开了口,原本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回了肚子里。他进重案三组四年,跟着赵亦晨做了五年的刑警,却是第一回在赵亦晨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02
二○○四年八月,赵亦晨和胡珈瑛搬进了他们的第一套房子。
当年领结婚证的时候,因为生活拮据,他们没有摆酒席。后来赵亦晨工作太忙,这个婚礼也就一直拖着没办。这年装修房子,有一回他得空来帮她刷漆,手里拿着刷子蹲在墙角,忽然就说:“到时候搬进来那天,我们摆桌酒,把婚礼补办了。”
胡珈瑛正两手扶住茶几,弯着腰检查它站不站得稳。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她愣了愣,回过头来瞧他:“你跟我说话?”
两眼依然盯着面前的墙,他严肃地摇了摇脑袋,好像还专注着手里的活儿呢:“不是,我跟墙说话。”
胡珈瑛笑了。
但到了搬进新房的那天,婚礼没有办成。赵亦晨头一天半夜接到吴政良的电话,说是公安部安插在某个犯罪集团的卧底联系了市局,要调动所有警力对几个首要分子进行围捕。他掀了薄毛毯翻身下床,额头撞上了胡珈瑛手中的蒲扇也没吭声。
小区停电,她夜里怕他热,见他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便躺在他身边一面拿蒲扇给他扇风,一面合着眼小憩。他接电话的时候她正迷迷糊糊,一只手里摇扇子的动作没有停下,这会儿才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清醒过来。
“要出警?”
“对。”他摸黑抓起床头的衣服套上,边系扣子边转头看她,“可能明天回不来,你……”
“没事,往后推就是了。”打断他的话,她暗色的身影动了动,像是从床上爬了起来,“你注意安全。”
情况紧急,他再没有时间对她多交代几句,于是只说:“好好休息。”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冲出了房间。
赵亦晨一走就是五天。等再回到家还是白天,他先去了他俩租的小平房,打开门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才记起已经搬了家。他只好头脑发涨地回去新房,拿钥匙串上崭新的钥匙开了门。那个时间胡珈瑛还在律所上班,家里收拾得干净温馨,却静悄悄的,看着倒陌生。
他又饿又累,到厨房想做点什么吃,竟发现一边灶上温着一锅鸡汤,另一边则摆着一口锅,锅里盛好了水,纸包装裹着的面条搁在一旁的碗口,露出一把被人稍稍抽出来的面条。他于是煮了一碗面,打开锅盖闻到鸡汤的鲜香时,悬着的心总算稳稳落了地。
之后赵亦晨睡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能醒过来,还是因为感觉到有只凉凉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
他睁开眼歪起脖子看了看,便见胡珈瑛坐在床尾,正把他的左脚搁到自己腿上,捉着他的脚趾头给他剪脚指甲。他曲起腿想把脚缩回来,被她眼疾手快抓了回去。见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他有些好笑:“没洗脚。”
胡珈瑛却没搭理他,重新低头,拿剪刀小心剪掉他长得不像话的脚指甲。
知道她肯定是看到了他破洞的袜子,赵亦晨便没再多话。他歪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瞧着她,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她素着一张脸,垂着眼睛,手里捉着他又脏又臭的脚。头顶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被她漆黑的睫毛托起,在她眼睛底下投出一片阴影。这么暗的光线,她应该是瞧不清的。所以她很是专注,一点一点替他把多余的脚指甲剪下来。
其实胡珈瑛不算漂亮。加上这几年工作太累,她又瘦得几乎脱了形。没化妆的时候,她脸色也都是蜡黄的。偏偏她只要一在家,就很少化妆。
赵亦晨望着她,望着这个和他一起走过最艰难的这几年的女人,只觉得嗓子眼里涩得发紧。
他从没告诉过她,他仍然觉得她很漂亮。就像她还在读大学时一样漂亮。
甚至起初在他眼里,她最好看的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到了现在,连不笑的样子也好看。
微微皱着眉头最后给赵亦晨剪下了右脚小趾的脚指甲,胡珈瑛抬起头吁一口气,无意间一瞥才发现他两手枕在脑袋后边,还在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大概原本是以为他睡了,她愣愣:“眼睛瞪那么大看什么?不再睡会儿?”
“睡够了。”抽出手撑着床板坐起身,他忍着浑身的疲乏劲儿靠到床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剪完了?上来吧。”
她不急着过去,任耳边的头发滑过耳际遮住半张脸,随口问他:“饿不饿?”
听她这么一问,他才隐约感觉到饿了。扫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他便摇摇头,否认起来轻描淡写,还真能唬住人:“不饿。你上来,我抱抱你。”
转过脸来深深看他一眼,她一手拿着剪刀一手兜着剪下来的脚指甲,拍拍腿起身:“我先去洗个手。”
等再回来却过了十分钟,手里还端着塑料食品托盘,上头两只碗,分别盛了馒头和榨菜。
赵亦晨倚在床头对她笑。
她将托盘搁到他腿上,见他伸手稳住,才脱鞋爬上床,挪到他身旁。
“你吃了没有?”
“早吃过了。”学着他的模样倚到床头,她脸上略有疲色,“刚蒸好,别烫了手。”
注意到她情绪比往常低落,赵亦晨抓起馒头咬了一口,视线却还落在她脸上:“怎么了?脸色不好。”
她眨眨眼算是同意:“今天律所接了个案子,师傅交给我了。”
“很棘手?”
“也不是。”轻轻扯起毛毯盖到胸口,胡珈瑛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说得缓慢,“当事人的父亲早年过世了,这两年母亲又得了肺癌。她经济条件不好,请不起人照顾母亲,所以辞了工作,每天守在医院,熬了一年半。老人家快走到头了,一开始还能说话,最后都已经没了意识。所以有天早上,当事人拔掉了她母亲的呼吸管。”
当了四年的警察,赵亦晨虽说没有真正碰上过这类案子,却也听过不少。
他咽下嘴里的馒头,心里已经有了数:“检方那边准备以故意杀人罪起诉?”
动了动下巴颔首,她慢吞吞道:“其实头两年也有类似的案子,只不过我这是第一次真正接触。怎么说呢,会见过当事人之后,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有一句话,是主角说的。”她停顿下来像是在仔细回忆,过了好几秒才继续,“‘人只要智力健全,都或多或少地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咀嚼馒头的动作顿住,赵亦晨低下头去瞧她,只能看见她浓长的睫毛。
“哪本书里的?”他问她。
“加缪的《局外人》。”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她那边的床头柜,发现柜面上还倒扣着一本书。不是她说的那本。
胡珈瑛有睡前翻翻书的习惯,不像他常常沾床就睡,顶多早上醒得早的时候看看报纸。他一向觉得书读得越多,心思就越多。而他心思向来不多,不指望她和他一样想得少,却也不希望她被这些心思影响了心情。
“你知道我文学素养没你高。”沉吟一会儿,赵亦晨腾出干净的左手搭上她的脑袋,总算找到合适的方式开口,“像这种比较有哲理的话,我不懂。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太往深的想了,不然会影响心情。”
捞来床头柜上一小盒喜糖,她拆开纸盒,捏出颗糖在手里把玩,半晌没吭声。
再出声时,她抛给他的问题显得有些没头没脑:“要是我说我也这么想过,你信不信?”
“怎么想过?”赵亦晨已经拿起了第二个馒头,却半天没动另一只碗里的榨菜。
“有时候,会希望你死。”她低着眼睑好像正盯着指间那颗喜糖,食指和中指夹着包装纸的一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在感觉到他胳膊细微地一僵时也刻意顿了顿,“比方说你有紧急任务出警的时候。我经常会在家里等你回来,就算是出去上班,回家的路上也很希望一到家就能看到你。但是通常我等不到你。我收不到你的消息,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或者有没有遇到危险。只要一有电话打过来,都会觉得心惊肉跳。那段时间太难熬了,一个小时比一天还长,每一秒钟都等得很难受。”
她语速很慢,讲得又轻又稳,到这儿才略微停下。赵亦晨听到她吸了吸鼻子,很轻,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所以有时候会希望有个电话打来,告诉我你死了。那样这种没完没了的折磨就会结束了。”短叹一声,胡珈瑛讲起话来有了轻微的鼻音,“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到你回来了、钻到被子里的时候,我又会觉得,你还活着啊,真好,真的太好了。”
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放回碗里,赵亦晨一只手端起托盘搁去一旁的床头柜上,而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谁也没看谁。好一会儿过去,胡珈瑛才歪过身子靠在他胸口:“生气吗?”
“仔细想了一下,不生气。”手掌覆上她瘦削的肩头,他平静道,“毕竟人要是一直被一点希望吊着,会比没有希望还痛苦。”
作为警察,他最清楚这一点。他见过太多既绝望又饱含希望的眼睛,不论多少年过去,都能被一句话燃起希望,又因为一句话变得黯淡无光。所以吴政良才告诉他,他们要竭尽全力侦办手头的每一个案子,但最好不要给受害者家属承诺。因为希望可以让人活,也可以让人死。
不过最开始听到胡珈瑛的这番话,赵亦晨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他从没想过她会希望他死,哪怕只是几个瞬间。所幸真正明白过来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从前晚上出警,回到家总会看到她缩在沙发上睡着的样子。她说想给他留灯,又怕开一整晚太耗电,所以干脆在客厅等他回来,好第一时间给他开灯。
胡珈瑛枕在他胸口的后脑勺微微一动。
“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她光明正大地吸了下鼻子,开腔时终于不再带着鼻音,“但是如果能选,还是尽量不要死,好不好?”
被她一句话拉回了思绪,赵亦晨轻笑:“刚才不是还说希望我死吗?”
“要是你真死了,我可能确实会松一口气。”她说,“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怪可怕的。”
“哪里可怕了?”
“想到你不会再在这屋子里走动,也不会再喊我的名字了,就觉得怪可怕的。”重新垂下双眼捏搓着红彤彤的糖纸,她依旧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慢慢地、好像每个字都带着叹息似的回答,“那种日子我可能过不了。你看啊,光是想都觉得怕了,要真来了该怎么熬啊。”
他搂着她,忽然就沉默下来。
“难熬也要熬过去。”良久,他才启唇说道,“吃好,喝好,睡好。总能过去的。”
一点点拧开喜糖的螺纹糖纸,她叹了口气,又朝反方向拧紧:“我怀疑我做不到。”
“你这么坚强,难不倒你。”
“万一呢?”
噤声片刻,他也没再强求:“那就尽力去做吧。”
“好,我尽力。”点点头,她答应下来,却还是低着脑袋,叫他瞧不见她的表情,“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
“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一定要赶紧再找个老婆。”想了想,她又补充,“最好是找个比我对你更好的。”
短暂地一愣,赵亦晨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这么宽?”
“你这么忙,都没工夫顾自己的身体。我在的时候还能监督监督你,等我不在了,谁来监督你?你姐姐也有自己的家,不能时时刻刻顾着你啊。”捏着喜糖的两手垂下来,胡珈瑛垂着眼睑淡淡解释,“所以还是有个人陪着你比较好。”
而后,她半天没再听到他吭声。
等她动了动脑袋想要去瞧他的时候,他搭在她肩头的手又突然一动,宽厚的掌心遮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没法去看他的脸。
“干吗呢?”她问他。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低下头,下巴不轻不重地抵着她的后脑勺,嘴唇落在她的发顶。
“珈瑛。”她听见他叫她,“对不起。”
他的掌心于是就兜住了一汪咸涩的水。
“你也尽力去做吧。”她讲话有些哽,“好不好?”
赵亦晨没有答应她。手心里湿漉漉的感觉愈发严重,他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等了太久,她隐忍着,只好又说:“怎么出那么多手汗。”最后一个音节打着战,尾音消失在一声哽咽里。
他翻了个身,收紧胳膊将她彻底圈进怀里搂紧。
那个时候他想,他也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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