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确定我们将相聚,
在你我生命终结之时,
我愿意把生命像果皮一样,
远远的抛弃。
——艾米丽·狄金森
01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许菡在垃圾箱里找到了一个孩子。
是个女婴。皱皱巴巴的身体冻得发紫,脐带还缠在脖子上,露出巴掌大的脸。她似乎睁不开眼,只有青紫的小嘴半张,摆出一副啼哭的姿态,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菡趴在垃圾箱边,直愣愣地盯着她瞧。
许久,她伸出自己红肿的手,挨了挨女婴冰凉的鼻子,探到她的呼吸。
触电似的收回手,许菡转过身便跑。跑出两步,她又停下来。她记起她独自睡在火车站的那个晚上,闭上眼就能听见哭声。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风刮疼了她的脸。她扭头冲回垃圾箱旁,抱出了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
那一年,九岁的赵亦晨坐在母亲单车的后座,经过通往市立图书馆的大桥。
母亲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微微晃动的身子替他挡去了迎面扑来的寒风。
他紧紧抓着母亲的大衣,看到桥头跪着一个独眼的老人,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老人肩头披了一件满是补丁的军大衣,手里端着一只破铁碗,不住哆嗦的手五指乌青,就像他的脸,黑不溜秋,堆满皱纹、斑点和细细的血痕。眼泪从他还能睁开的那只眼里溢出来,爬过他的脸颊,滑进他的嘴角。
跪在老人身旁的姑娘看上去和赵亦晨一般大。她只着了件破洞的单衣,瘦小的脸被煤灰抹得瞧不清面孔,赤裸的手脚结着冻疮,肿得像萝卜似的手指缝肮脏,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尚且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紧闭着眼,嘴唇发青,小脑袋垂下来,脖子折成了一个怪异的模样。
单车还在前行,赵亦晨的视线定在那个婴儿的脸上,忽然意识到,她的脖子被折断了。
他怔愣了好一阵,直到母亲载着他骑过大桥,才慢慢回过神来。
“妈妈,”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摆,赵亦晨叫她,“刚才那个小孩子怎么了?”
回过头来瞧他一眼,母亲不再哼歌:“哪个小孩子?”
“桥头那个。”他抬起一条胳膊指向桥头,“我看到她的脖子好像断了……”
放下踩在脚踏板上的左脚,母亲两手扶着单车,扭过头朝他指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我们过去看看。”她这么小声告诉赵亦晨,接着便抬起车头调转了方向,又载他骑往来时的路。
母亲踩着脚踏板,身子又轻微地摇摆起来。赵亦晨从她背后探出脑袋,在颠簸中仔细望着小姑娘越来越近的身影。她依然石像似的跪在那里,好像从来没有动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已被冻僵了身体。
单车停在老人和小姑娘跟前,她一动不动,只有独眼的老人抬起了头。
母亲却停好车,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问她:“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
从单车后座跳下来,赵亦晨扶着车,见小姑娘呆呆地望着前方,半张着青紫干裂的小嘴,一声不吭。
“我大孙女儿是个哑巴。”独眼的老人望过来,抹着眼泪插嘴,“爹妈都病死了。”
那天母亲没有穿警服,兜里揣着手铐。赵亦晨见她将手伸进兜里,转头看了眼那独眼的老人,他便畏畏缩缩地敛起眉眼,噤了声。
母亲又去看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这是你爷爷吗?”
僵硬的胳膊动了动,小姑娘终于仰起了小脸。赵亦晨站在单车旁,看见她怀里吊着脑袋的婴儿也毫无生气地晃了晃头。襁褓敞开了一些,他发现她被折断的脖子边有几个青黑的印记。他记得母亲曾告诉过他,那是掐痕。
而小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她仰头看向母亲,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里淌出眼泪。那咸涩的泪水卷起她脸上的煤污,让她哭成了花脸。
她穿得那样少,跪在隆冬凛冽的寒风里,瘦骨嶙峋的身子抖成了筛糠。
他想,她的眼泪或许也是冷的。
母亲握住了她抱着孩子的手。
“孩子啊,别怕。”赵亦晨盯着母亲的背影,听她用她最柔和的声音,温声细语地鼓励,“告诉阿姨,这是你爷爷吗?”
小姑娘颤抖着,瑟缩着。眼泪淌个不停。
赵亦晨呼出一口白气,突然觉得四周很安静,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小姑娘怀里那具小小的身体不再有的声音。
白气模糊了她们的身形。等到水汽散开,他便看到母亲从兜中掏出零钱,统统放进了老人端着的破碗里。然后她站起来,回到单车边,跨上了车。
赵亦晨也重新爬上后座,抓紧母亲的大衣,感觉到母亲踢开支架,使劲踩起了脚踏板。
回头往桥头望过去,他见小姑娘和独眼的老人仍然跪在原地,他没再问母亲任何问题。
因为他知道,小姑娘最终点了头。
母亲载着他越骑越远。他一直扭头望着那个方向,直至那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自此,也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02
从民警怀里接过赵希善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女警先前给小姑娘换上了家里孩子的衣服,以防她着凉。赵亦晨抱起她,便觉得比白天要沉一些。
鉴于孩子情况特殊,他得到批准,可以带她回宾馆过夜。
派出所距离宾馆只有二十分钟的脚程,赵亦晨没有打车,只抱着小姑娘沿人行道慢慢走回去。夜里风大,所幸她穿得厚实,外套后头还有一个带着兔耳朵的兜帽。他替她戴上帽子,听着一旁马路上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沉默地目视前方,走了许久才问她:“要不要自己下来走?”
小姑娘趴在他肩头,动了动小脑袋。是在点头。
等到赵亦晨把她放下来,她便抬高细瘦的胳膊,伸出小手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他身形一顿,而后回握她柔软冰凉的小手,牵着她往前走。
他们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低下自己的小脑袋,赵希善只字不语地瞧着那一会儿缩短、又一会儿伸长的影子,一边走一边尝试性地抬高小脚拉长自己的影子,然后重新放下脚,在踏出下一步时抬高另一条腿,瘦小的身子随着这循环往复的动作轻微摇摆,帽子顶端的兔耳朵也在晃动。
光看影子,就好像他牵了一只小兔子。
“善善。”没有打扰她的“乐趣”,赵亦晨只注意牵稳了她,以防她跌倒,“爸爸工作很忙,不可能一直陪着你。如果你和爸爸一起生活,就要经常跟姑姑在一起,听姑姑的话。”低头见小姑娘依然专心致志地研究影子,他才停顿片刻,捏了捏她的小手,“知不知道什么是姑姑?”
她摇摇头,没有抬起脸看他,继续抬起自己的小脚。
“就是爸爸的姐姐。除了姑姑,还有姑父和一个哥哥。”只好自说自话,他重新看向前方,盏盏路灯照亮他们的前路,最终成为漆黑夜幕里一个明亮的光点。
他忽然就想起了胡珈瑛。也许过去的几年里,她也曾牵着赵希善走过这条路。
鬼使神差地,赵亦晨低头问她:“这些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
小姑娘抬高的小腿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她停下脚步,不再走动。
死死抓着他的手,她仰起小脸,眼里盈着那刺眼的灯光,满脸眼泪地对上他的视线。
赵亦晨脑仁一紧,蹲下身来,轻轻掰过她的肩膀,伸手覆上她微凉的耳朵,拿拇指刮去她脸上的泪水。她却还在哭,直直地看着他,红着鼻子,温热的泪水不住淌下来,流过脸庞,滑进他的指缝。
“对不起,我不该提妈妈。”低声同她道歉,赵亦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嗓音变得沙哑而低沉,仅仅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徒劳地拭去她的眼泪,“对不起善善,对不起。”
联想到她白天在医院的反应,他意识到她或许不仅是因为失去了母亲而患上抑郁症。她极有可能看到了什么。那是与胡珈瑛的死密切相关的。可她还那么小。一提到妈妈,就哭得那样伤心。他怎么忍心问她。
最后,赵亦晨把小姑娘背回了宾馆。
到了宾馆,她已经沉沉睡去。赵亦晨出示自己的证件,重新开了一间房,将她背回房间,轻轻放上床,盖好被子。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醒来,只在他替她拨开额前的头发时抽了抽鼻子。兴许是刚哭过,睡梦里还有些委屈。
赵亦晨从洗手间拿来一条热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又擦干净了黏糊糊的小手。
他知道小孩子的手总是有些凉的,赵希善的手却总是格外的凉。恐怕是因为生病一年,身体已经开始虚了。把毛巾攥在手里,他将她两条小胳膊搁回被窝,坐在床边垂眼看她。
乍一看她和他小时候的模样很像。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鼻子和嘴更像胡珈瑛。
捋了捋小姑娘胡乱散在枕头上的头发,赵亦晨想,她的发质也像她。
就这么坐在床畔凝视着孩子的脸,他许久都没有动弹。
小姑娘睡得不安稳,似乎正做梦,皱起眉头垮下嘴角,不安地抬了抬小脑袋,嘴唇一张一合像是说了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
赵亦晨看懂了。她在喊“妈妈”。
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赵亦晨没有叫醒她。他记得在他小时候,有时他做噩梦,他的母亲也会这样摸他的额头。直到她遭遇车祸离开人世。
这样的触碰终于让小姑娘安了心。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眉头也慢慢松开,侧过脸平静下来。
又守了她一会儿,赵亦晨才悄悄起身离开。
拎起回来时被自己搁在椅背上的外套,他拉开内侧的拉链,拿出一个小小的皮面记事本,脚步无声地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
来到盥洗台前,赵亦晨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自封袋。袋子里装的是一张便签的副本,许菡的字迹。据说是郑国强带人搜查许家别墅时扣下的,他给了魏翔副本让他带给赵亦晨,方便对比笔迹。
便签上的内容很简单,是从前许菡写给赵希善的留言:善善,妈妈晚上回来,要记得写作业,听小姨的话。
隔着自封袋将这行字看了不下十次,赵亦晨收回目光,将它搁到盥洗台边,视线又转向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记事本上——已经有些年头,皮面的边角被磨开,纸张泛黄。这是他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给胡珈瑛买的礼物,因为她喜欢摘抄。
这些年他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从来没有翻动过。
打开皮扣,他翻开记事本。第一页是一首诗,狄金森的《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她抄下了英文原诗,把自己最喜欢的翻译抄在另一边。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没有可以对比的字眼,赵亦晨继续往后翻看。
胡珈瑛只有在读文学作品时会习惯摘抄,没有什么规律,只将自己喜欢的部分抄下来: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段对白,或者一个场景。她写中文不如英文好看,不过字迹清秀,哪怕是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页,也从不会乱了套。
翻到某一页,视线触及某句话,他停下了手中要接着翻页的动作。
这一面抄的也是一首诗。叶芝的《当你老了》。
赵亦晨还记得她抄下这首诗的那天。当时他在区支队工作,休年假的头一天回到家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傍晚醒来,便见胡珈瑛下了班,正坐在窗边替他补袜子。无意间抬头发现他醒了,她就冲他笑起来,搁下手里的活儿,拿上手边的记事本爬上了床。
“我今天看到一段很好很好的翻译,译的是首英文诗。”爬到他身边侧躺下来,她一双漆黑的眼睛被床头灯映得亮晶晶的,眸中盈满了喜悦,“抄下来了,我读给你听吧?”
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他把她拉到怀里,见她高兴,便亲了亲她的发顶:“你读。”
她于是翻开记事本,后脑勺枕在他胸口,垂眼读起来。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唯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她的普通话算不上标准,就和大多南方人一样,说起话来腔调平平,不如北方人那样起伏鲜明。但也得益于这样的口音,她读诗时总是显得克制而又极富感情,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安安静静地听完,赵亦晨感觉到她仰头看向了自己,才拿过她手中的记事本扫了眼全诗的内容,笑笑道:“是翻译得挺好。就是光听话,有些词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知道你会嫌它太文绉绉了。”一点没埋怨他的话煞风景,她从他手里抽回本子,弯了眼笑着扣到胸前,“我觉得喜欢,主要是因为想起前几天在超市排队结账,前面站的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只买了两根冰棍。一开始我还奇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居然吃冰棍,而且还吃两支。结完账走出去才看到,他和他老伴就站在超市门口,一人手里一根冰棍,慢慢咬。”长吁一口气,她歪了歪脑袋将耳朵贴近他的左胸腔,好像在借此听他沉稳的心跳,“当时太阳快落山了,刚好看见他们这样,我觉得很感动。”
每回见到她这副感动满足的模样,他都有些想逗她。
“人家也不一定是老伴。”这么说完,余光瞥见她拿眼角瞧了自己一眼,赵亦晨才笑着用食指刮了刮她的下巴,“开个玩笑,我知道什么意思。白头偕老,对吧。”
她没有回答,只问他:“你说我们老了还能牙口那么好吗?”
摇摇脑袋,他选择诚实:“我估计不行了。我抽烟。”
“你也是压力大才抽。”她语气一本正经,甚至有些严厉,“不过还是得控制着点。”
赵亦晨笑了。
“笑什么?”她回过头,很是严肃地瞧着他,“我说真的,你一次不能抽那么多。”
“我是想,其实不用牙口好。”随手帮她把垂在脸边的长发捋到耳后,他拿拇指搓了搓她皱起来的眉心,难得地将一次笑容保持了很久,“等我们也到了那个岁数,你还像现在这样管着我,就够了。”
这才舒展开眉头,她也翘起嘴角笑了笑,又靠回他胸口,重新拾起记事本,翻看前面的内容。她在看摘抄,他则在看她。
“有时候我挺想不通的。”翻了翻她头顶的头发,他找出几根白发来,一一连根拔掉,“你这么感性,为什么要去当律师?”
“我感性吗?”
“感性。”
“哦。”胡珈瑛应得随意,“那可能我只在你面前感性吧。”
赵亦晨拽住一根白发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因为你最好。”她侧躺到他身旁,一小半脸埋进枕头里,面朝着他微笑,“有你在,生活就最好。只有在境况最好的时候,我才能感性。”
鲜少听她说情话,他愣了愣,一时竟有些嘴拙,便只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回她一笑:“书读得多,话也讲得漂亮。”
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却仍旧历历在目。
赵亦晨捧着记事本静立良久,又将它翻回了最开始的那一页。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他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把那通红的眼眶埋进黑暗里。
就像从来不曾见过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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