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婴儿的啼哭,
我再不相信人话;
因为可怕的私欲,
已将真实扼杀。
——顾城
01
许涟推开赵希善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合上身后的门板。
孩子的卧室当初是由许菡布置的,四周的墙和天花板都贴上了夜光壁纸,白天吸足了光线,入夜后便发出淡绿的荧光,像极了漫天星光。不过荧光只会持续十分钟,而后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回归黑暗。
靠着门静立好一阵,待那荧荧光点彻底被黑暗吞没,许涟才动手打开了卧室的顶灯。
床铺上被褥铺得平整,再没有赵希善小小的身影。走到衣柜前,许涟打开柜门,眼前是挂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瞧不见别的东西。过去的一年里,她几乎每晚都会来看赵希善一次。她知道小姑娘总是睡不安稳,夜里常常哭醒,然后爬起来躲进衣柜里。
从今往后,恐怕打开衣柜再也不会找到她了。
许涟弯腰从柜子底端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旅行袋,又拿上几套小姑娘从前爱穿的衣服,按季节将衣物叠放好,一一收进旅行袋里。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许涟没有回头,只继续手里的动作,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动静。
直到站在门口的杨骞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会去见赵亦晨。”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拎起一件印有西瓜图案的白色T恤,搁在腿上熟练地叠好,“谈善善监护权的事。”
杨骞沉默数秒:“他是不是你叫来的?”
“我有事没事干吗叫他过来?”
“那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他一直都在找许菡,你不是不知道。”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衣服,许涟将脸别到一边,抿紧嘴唇闭上双眼,眉心隐忍地微蹙,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再说郑国强那边已经盯我们很久了,故意透露线索给赵亦晨,然后趁这个机会闯进来搜查的可能性也有。”
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杨骞思量一阵,最终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善善的监护权你打算怎么办?”
“给他。”
他皱起眉头:“你疯了?”
许涟微微侧回了脸,语气忽而冷淡下来:“我会想办法把遗产留下来,但是善善必须跟赵亦晨走。”
“这不可能。”没有在意她口吻的变化,他亦不自觉沉下了声线,铜墙铁壁似的戳在门边,不打算退让,“就算他不贪这笔遗产,也会发现你态度怪异,然后找理由跟我们周旋。别忘了他是条子。”
扭过头将冰冷的视线投向他,许涟反问:“那你想怎么样?眼睁睁看着善善在这里病死?”
脸上愠怒的神情一僵,杨骞稍稍收敛了神色同她对视,语调重新缓和下来:“这个心理医生不行,我们还可以再找别的。”
“没有别的了!”抓起手边的衣服往床头狠狠一甩,她忽而抬高了音量,变得声色俱厉,“善善只要待在这里,就不可能好转!你别忘了她是怎么生病的!”
紧绷的双肩垮下来,杨骞松开门把手走进房间,放软了表情,一面走向她一面安抚:“你别激动。”
霍地站起身,许涟警惕地面向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僵紧,嘴角隐隐抽动。
“我不激动谁激动?你吗?”她眯起眼冷笑,“那是我外甥女!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
“我知道你关心孩子,但是也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总算走到她跟前,杨骞伸出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膀,轻轻摩挲起来,“乖,不要这么冲动。”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碰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她警惕地退后两步,冷冷瞧着他神情温柔的脸,“许菡的事查清楚之前,我不会相信你。”
不出她所料,一提起这件事,杨骞就一改方才的态度,拧起眉头摆出一副已经厌烦的模样。
“那事真不是我策划的。”他说,“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她……”
“出去。”打断他的辩解,许涟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房门。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骞的神情松了松,终于妥协一般叹了口气,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早点睡。”
语罢,便转身离开了卧室。
等他将房门合紧,许涟才扶着身侧的墙壁,重新坐回赵希善的那张小床边。
衣服刚整理到一半,她已有些疲累。因此她脱下鞋,缩到床靠墙的一边,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她记得小时候,她和许菡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帐篷。每到害怕时,许涟就会藏进帐篷里,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总要许菡爬进去,哄她好一会儿,才肯出来。
后来许菡走了,父亲拆掉了那个帐篷。许涟再也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
合眼沉吟许久,她将手伸进赵希善的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找到了小姑娘藏在那里的照片。是张半身照,赵希善在中间,许菡揽着她的肩膀,另一边则是穿着警服一脸严肃的赵亦晨。
照片是合成的,所以赵亦晨看起来总有些格格不入。许菡刚去世的那段时间,赵希善情绪崩溃,每天都行尸走肉似的呆呆地坐在床上,谁也不搭理。为了讨好她,许涟就合成了这张照片送给她。结果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小姑娘每晚都会趴在被窝里,打着小小的手电筒,看着这张照片哭。
“你从没问过我恨不恨你。可能你也根本不在乎。”盯着照片里许菡望着镜头微笑的脸,许涟喃喃自语,“但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善善。”
照片上的女人当然不可能给她答案。
漫长的沉默过后,许涟捏着照片,将脸埋向了自己硬邦邦的膝盖。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想,或许是因为太多年没有哭过,她早已忘了该怎样流泪。
黎明一过,晨光微亮,赵亦晨便睁开了眼。
身边的赵希善还在酣睡,两条细瘦的手臂抱着他的胳膊,膝盖蜷到肚子前,低着脑袋,微微张着小嘴。这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就像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赵亦晨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无声无息地下了床,没有惊醒她。
给她掖好被子,他悄声走进洗手间,转过身刚要关门,就听见小脚丫踩在木板地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赤着脚跑到房间里唯一亮着灯的这扇门前,刹住脚步表情呆滞地看了看他,随即便冲上前,抱住了他的腿。
她不能说话,但他好像明白过来,她是醒来发现他不在,以为爸爸也像妈妈一样不见了。
摸了摸小姑娘的后脑勺,赵亦晨把她抱起来,回到床边给她穿上了鞋。
他去洗手间洗漱,她也跟在他身边。于是他拆开一副牙膏和牙刷递给她:“今天我们去见小姨。”顿了顿,又问,“知道小姨吗?”
许菡留给赵希善的便签上,是管许涟叫“小姨”。但赵亦晨不确定,以赵希善目前的状态是不是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所幸小姑娘点了点头,接过牙膏和牙刷,认认真真在牙刷柔软的刷子上挤出一条牙膏。
赵亦晨刚拆开自己那副牙刷,就从镜子里看见小姑娘举起小胳膊,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递到他手边。他一愣,低头看向她。赵希善抬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瞧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给我?”
小姑娘点头。
赵亦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给自己手中的牙刷挤上牙膏,一手递给她,一手从她手里接过她那支牙刷。小姑娘这才转过身去,端起杯子漱了口,将牙刷塞进嘴里。她在同龄人中算不上高,但踮起脚勉强可以刷牙,不需要踩小板凳。
一大一小站在镜子面前,刷牙的习惯一样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小姑娘刷得慢,父女俩的动作便渐渐同步。她低着眼睛没有留意,赵亦晨却看得清清楚楚。
刷完牙,他搓好毛巾给小姑娘擦脸。下手重了些,隔着毛巾擦她眼角时,她便使劲往后躲。
蹲到她跟前,赵亦晨又帮她擦了擦耳朵:“想不想跟爸爸一起生活?”
小姑娘顶着一张被他擦红的小脸,认真地颔首。
“好。”腾出一只手来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赵亦晨说,“爸爸带你回家。”
八点五十分,赵亦晨牵着赵希善抵达了万达广场的星巴克。
许涟比他们到得更早。这个时间段店里人少,她坐在角落的位置,脚边搁着一个旅行包,点了杯拿铁,加了好几包糖。他带小姑娘坐到她对面,要了一杯柠檬茶和一杯中式茶。
“怎么把善善也带来了?”没等他坐下,许涟就先开了口。
拉开赵希善无意识地放进嘴里的手,赵亦晨掀了掀眼皮:“顺便给她买几件衣服。”
“我带了她的几套旧衣服过来。”瞥了眼脚边的旅行包,许涟望向小姑娘,“昨天睡得好不好?”
小姑娘又把另一只手放进嘴里啃指甲,直愣愣地望着她,没有反应。
赵亦晨注意到许涟的眼神黯了下去。
“气色好些了。”她得不到回应,便自说自话,脸上神情有些麻木,“看来还是亲爸爸一些。”
“昨天听你们的菲佣说,她在看心理医生。”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与昨天不同,她今天穿了条黑色连衣裙,搭一件白色小坎肩,衬得肤色有点苍白。大约是因为脸色不好,她看上去不如昨天那样具有攻击性。
微微颔首,她抬起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
“儿童抑郁症,还有失语。”她停顿片刻,“善善和我姐感情很好。”
赵亦晨沉默了两秒:“看得出来。”
抿紧双唇,许涟略微眯起眼睛,漆黑的眼仁里神色疲累。
“经常躲在被子里抱着你们的照片哭,所以我想她还是更需要你。”她说完便撩起眼皮朝他看过去,“你决定要她的监护权了?”
表情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他不从正面回答,只是语气平平地判断:“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不想要。”
“取决于你。”她收拢眉心,身子后仰靠向椅背,环抱起双臂的同时,也换上了昨天那高人一等的冷淡模样,“监护权可以给你,但是许菡留下的遗产你只能拿走一千万。这是我的条件,如果你不同意,善善就还是我带。”
一千万。
这是赵亦晨头一次听到与那笔遗产有关的具体数字。
“我是她的父亲。”他面色不改,好像并未把那一千万放在心上。
许涟仔细打量他的脸,短暂地沉默下来,没有接话。
“你还是个刑警队长,根本没时间带孩子。”十余秒过去,她才再次开口,语速不疾不徐,有恃无恐,“而且你不要忘了,我也是陪着善善长大的。只要我想留住她的监护权,你就拿我没办法。法律不会向着你。”
显然对于他可能给出的反应,她早已想好了对策。
“她有多少遗产?”他问她。
“折合下来,大约八十亿。”她伸出一只手摆弄了一下咖啡杯,“我爸留给她的。”
他神色波澜无惊:“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一直没有和我联系?”
摆弄咖啡杯的动作停下来,许涟皱紧眉头,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我不知道。”她神情变得有些阴冷,“你是这么想她的?”
“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始终未碰自己点的中式茶,赵亦晨的目光落在她漆黑的眼睛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除非是你们强迫她。”
意识到他在试探,许涟敛下愠色,突然翘起嘴角一笑。
“难怪他们说那个魏警官是你一手带上来的徒弟。”重新放松下来,她接着拨弄咖啡杯,眉眼间尽是嘲讽,“想法都一样。”
“你否认?”
“难道我要承认?”
赵亦晨没有回应。
坐在他身旁的赵希善把指甲咬出轻微的咔嘣声。他垂眼看向她,从她嘴里拉出她的小手,又将柠檬茶的吸管送到她嘴边。小姑娘含住吸管,两只小手慢慢抱住杯子,咬着吸管发起了呆。
他摸摸她的脑袋,没再看许涟的表情,只慢条斯理地替小姑娘将有点儿松动的杯盖扣紧:“遗产我不要,包括那一千万。”
随后,眸子一转,再次望进她的眼底:“我只要善善的监护权。”
未曾料想赵亦晨会这样回答,许涟微愣,接着便敛了敛眉梢眼角的讥诮,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再将杯子搁回桌面时,她说:“一千万你还是收下,对孩子有用。”
“不需要。”赵亦晨却不等她话音落下就启唇拒绝,语态冷静而从容,“我能养好她。”
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她思忖几秒,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到一边:“那我姐的坟,你要不要迁回去?”
沉默地与她对视,他眸色深沉,没有任何情绪的脸看上去冷漠至极:“为什么要迁回去?”
不知是第几次收拢了眉心,许涟浅吸一口气,克制住了烦躁的口吻:“她是你老婆。”
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八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联系我。”他面无表情,好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一字一句都同他此刻的眼神一样不近人情,“我宁可她在失踪那年就死了。”
被最后一句话刺痛了耳膜,她眯起眼,突然将面前的半杯咖啡往前一推。
“别说了,孩子听得懂。”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感到胸口发闷,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要是她肯定就不会让孩子听这些。”
“她还在乎孩子?”没有因为孩子在场而就此打住,赵亦晨把她的身影牢牢锁在瞳仁里,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反问的语气漠然如旧,“那她为什么要丢下孩子?连你都知道以我的条件不能照顾好善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涟几乎被他的咄咄逼人彻底激怒。但怒火达到一个顶点时,她忽然冷静下来。
“你在试探我。”她紧紧盯住他的脸,将疑问换成了陈述。
赵亦晨仍旧拿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睛回视她:“我在陈述事实。”
“我昨天已经跟魏警官说过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联系你。但她从小就教善善认爸爸,这就证明她是希望回到你身边的。”把自己昨天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许涟重新放松下来,好整以暇地将咖啡杯拉回自己跟前,“你这么说对她不公平。”
“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公平,就告诉我真相。”
她扯了扯嘴角:“说到底你还是在怀疑我。”
“她当初是怎么回许家的?”
话题转换得毫无征兆,许涟默了默,已经完全确定他刚才的一切表现都不过是为了试探自己。抬手捏了捏耳边的发丝,她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爸爸找到她的。说是有人愿意拿钱换线索,所以他知道了她被卖去的地方,然后四处打听,找到X市,把她接回了家。”
“‘接’回了‘家’。”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一次这个用词,赵亦晨的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她失踪前打了一通报警电话,你知道吗?”
震惊在她眼里转瞬即逝。这足以让他确定,她不知道。
“我和她在一起九年,从来没有听过她那样的声音。”他看着面前这个与胡珈瑛如出一辙的女人,无法从她漆黑的眼仁里瞧清自己的面孔,“她在求救。在向我求救。”
他记得最开始的两年,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听到她的声音。紧张,恐惧,颤抖,绝望。它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耳边,他的梦里,他脑海的最深处。有时候,他记不起她的脸,却能清晰地回想起她那只有十一秒的声音。他无数次梦到她抓着电话报警求救,但从没有梦见过结局。
“我是她丈夫,还是个警察。那是我老婆唯一一次向我求救,我却救不了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平稳,某一个瞬间却仿佛与她的呼救重合在了一起,“你让我怎么相信她这么荒唐的死法?”
坐在对面的许涟缄默不语。半分钟的沉默过后,她站起了身。
“善善的监护权变更手续过阵子就办。你可以先带她回家。”弯腰把脚边的旅行包拎上桌子,她兀自结束这场谈话,“至于那一千万和迁坟的事,你想改主意就随时联系我。”说完又探出手来,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善善,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已经把含在嘴里那截吸管咬变了形,小姑娘缓缓抬头,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她,没有回应。
许涟固执地等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手,提步离开。
低头瞧了眼身旁的小姑娘,赵亦晨发现她依然呆呆地把盛着柠檬茶的玻璃杯捧在手里,全神贯注地咬着吸管,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他和许涟说了什么。
他拨开她垂在脸边的长发,替她摘下耳朵里的耳塞。
小姑娘似乎觉得有点儿痒,缩起肩膀往后头躲了躲。他便把她抱到腿上,给她顺了顺头发。她又将手送到嘴边,不自觉啃起了指甲。
耳塞只能削弱声音。赵亦晨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见。
他一边拉开她放在嘴边的小手,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陈智的号码。
对方接通得很快:“赵队?”
“小陈,帮我和小魏、小程还有……”下意识地一顿,赵亦晨看了眼怀里的赵希善,抬手覆上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有我女儿,订四张高铁票,今天下午回X市。尽量早一点。”
“好。”电话那头的嘈杂声渐渐远离,“那赵姐那边……”
直到这时才想起还在家中等消息的赵亦清,他张了张嘴,随即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跟她打声招呼吧。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陈智赶紧应下来:“我马上就联系她!”
“另外还有一件事。”趁他还没有挂断电话,赵亦晨再度出声交代,“下个星期我要见曾景元。你跟那边的狱警协商一下,看我能不能用他家属的身份去探监。我担心他如果知道是我,就不会出来。”
“您又要去见他?”另一头儿的陈智变了声色,“可是肖局说过……”
“我已经知道他和珈瑛的失踪没有关系。”赵亦晨打断他,语调沉稳,不容置疑,“不会对他动手。”
那头儿的陈智犹豫片刻,最终妥协:“好吧,我联系看看。”
结束了通话,赵亦晨把手机揣回兜里,抱着赵希善站起来,停顿片刻,将许涟留下的旅行包也一并拎起。
“待会儿带你去买两套新衣服。”转头蹭了蹭小姑娘近在咫尺的额头,他告诉她,“下午我们就回家。”
小姑娘安静地看着他,搂着他的脖子,点了点头。
陈智帮他们定的票在下午两点,抵达X市则是下午四点。
刚走出出站口,赵亦晨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赵亦清的身影。她有点近视,还在眯着眼四处张望,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才瞧见了他。
魏翔和程欧同她打了招呼便先行离开,留下赵亦晨停步在她跟前,弯腰放下了怀里的赵希善:“怎么还跑到车站来了。”
“等你的消息得等多久啊?”责备地横他一眼,赵亦清小心蹲到赵希善面前,“这就是善善吧?”
小姑娘抓住赵亦晨垂在身侧的手,睁着大眼睛望着她陌生的脸孔,眼神有些迷茫。
握着她的小手轻微地晃了一下,赵亦晨示意她:“这是姑姑。”而后又看向赵亦清,“她现在不能讲话。”
“我知道,我知道……小陈都跟我说了。”胡乱点头,赵亦清仔细打量一番小姑娘,慢慢红了眼眶,抬起一只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又停在半空中再收回来,担心吓着她,“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就瘦成了这样……”话还没说完,眼泪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赵亦晨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见小姑娘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挨上赵亦清的脸,用冰凉的手指抹开了她的眼泪。
因她这突然的举动而一愣,赵亦清傻傻瞧着她,一时竟忘了掉眼泪。
赵亦晨于是淡淡解释:“是让你不要哭了。”
恍惚间回过神,赵亦清反应过来,赶忙拿袖子擦干了眼泪:“好,好——姑姑不哭。”下一秒眼里又再次溢满了眼泪,低下头悄悄揩尽,“多懂事呀……”
叹了口气,他弯下腰扶起她,一手牵着赵希善,一手揽住赵亦清日渐单薄的肩膀,带她们走向东门。
赵亦清的车停在高铁站外头的停车场。赵亦晨送她们上车,又给坐在副驾驶座的赵希善系好安全带,摸了摸她的额头:“爸爸要去工作,你先跟姑姑回家。
记得我昨天说的,要听姑姑的话。”
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小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转过脸亲了亲他冒出了点儿胡楂儿的脸颊。
那个瞬间,赵亦晨记起了胡珈瑛。
他记起了楼道里那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02
赵亦晨驻足在局长办公室大敞的门边,抬手叩响了门板:“肖局。”
正背着双手身形笔直地静立窗前,肖杨听到敲门声才回过头将视线投向他,神情平淡地抬了抬下巴示意:“进来坐。”接着便径自走回办公桌,拉开转椅弯腰坐下,“孩子送回家了?”
“我姐接回去了。”赵亦晨踱向办公桌。
“跟许家那边是怎么说的?”
“上午和许涟见了一次面。”拉动了一下办公桌前的椅子,他同他隔着一张桌子相向而坐,“她提出条件,孩子的监护权可以给我,但遗产只能分我一千万。”
“同意了吗?”
“我告诉她遗产我一分不要,只要孩子的监护权。”
微微颔首,肖杨从左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并没有因为他的决定而惊讶:“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认为Y市警方正在调查许家,那笔遗产很可能是黑色收入。”
不轻不重地将抽屉合上,肖杨随手把材料搁到桌面,又拿出一支笔放到手边。等完成这一切,他才抬起头,迎上赵亦晨的视线。已经是下午六点,夕阳挣扎在地平线的上方,将末路的光投进办公室内,打在赵亦晨身上。他归队时换上了警服,但没有来得及刮胡子,两手搭放在两膝之间,十指交叠,拳心半握,沉默的身影一半暴露在渐暗的阳光中,一半深陷在素描色的阴影里。
正如肖杨一直以来对他的印象。极端的理智,以及极端的冲动。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为什么通知你不要再查下去。”肖杨掀了掀薄唇道。
“我不明白。”赵亦晨却只是不露情绪地与他对视,棕褐色的眼眸里映出他模糊的剪影,“据我所知,许云飞虽然把绝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许菡,但在他死后,许家的基金管理公司一直是由许涟打理。即使那笔遗产来源有问题,也只可能和许云飞、许涟有关。既然如此,不论我是否参与调查,都不会影响这个案子的结果。”
“许家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上头通知不让你参与,也是为了你好。”收回落在他眼里的目光,肖杨拾起手边的笔,快速在手中那份材料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段时间没什么事,给你批半个月的假。队里的事小陈先替你代理,你趁着放假带孩子去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顺便也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语毕,他放下笔,将材料推到他面前,“走之前把这个拿给小陈,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两个星期后再来见我,到时看你的状态决定是否让你即刻归队。”
垂下眼睑,赵亦晨的视线转向那份材料。
“我知道了。谢谢肖局。”他没有半点犹豫或是疑问,站起身伸出左手拿起那份文件,然后抬起右臂,微拧着眉,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
陈智帮着赵亦晨处理刑警大队的事务三年,对于七七八八的杂事,不需要他过多叮嘱。
交代了近期要注意的案子,赵亦晨最后问他:“跟狱警联系过了吗?”
眉心紧了紧,陈智显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商量好了,下星期三上午。就说您是曾景元的表哥——这几年也只有他表哥来看过他。”
对他明显的停顿置若罔闻,赵亦晨点点头,站在办公桌后头整理好最后一份材料,摞成一打收进抽屉里:“这件事暂时不要让肖局知道。”
陈智没有即刻给他答复,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他:“我听魏翔说了那边的情况,您现在……是想自己调查?”
“小陈。还有很多事情根据现有的线索根本无法解释。”拧转钥匙给抽屉上了锁,赵亦晨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腰杆挺直的身影背着光,昏暗的光线中瞧不清脸上的表情,“我必须弄清楚。”
拧眉难掩目中的忧虑,陈智远远望着他那双眼睛,紧抿的嘴角已有些僵硬。
“这段时间队里的事你先辛苦一下。”绕过办公桌停步在他身旁,赵亦晨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把孩子安排好了,我就回来。其他方面都不会有影响。”
知道这事不再有转圜的余地,陈智叹了口气,只得点头:“您放心。”
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松开了,赵亦晨与他错身而过,离开了办公室。
外头响起魏翔的声音:“赵队慢走,好好休息。”
赵亦晨似乎对他说了什么,站在陈智的位置听不大清。他转身正要出去,就见魏翔忽然闪了进来,鬼鬼祟祟地趴在门边往外瞧了一会儿,而后关上门扭头问他:“怎么样?”
“赵队要自己调查。”陈智见状挪了两步坐到办公室的沙发上,一想到刚才赵亦晨的态度,便忍不住心烦意乱,下意识低头挠了挠自己扎人的头发,“而且我觉得,他除了想查出嫂子的死因,还想把嫂子隐瞒的事情全部查清楚。”
“那不是有很多?”魏翔眉梢一挑,走到沙发旁抱着胳膊凝神思索起来,“我想想……那通报警电话断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曾景元当年说谎的原因,嫂子去九龙村看望的姑娘,王绍丰和嫂子的关系,寄那两张照片的人是谁,嫂子为什么八年没和赵队联系,再加一个嫂子真正的死因……”懒于掰着指头细数这些疑点,他摇摇脑袋,长叹一声,“也不知道他会先从哪里查起啊?”
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丝不对劲,陈智歪过脑袋将他上下打量一眼:“要知道他从哪里查起干什么?难道你还要帮他?”
魏翔低眉答得理所当然:“赵队是我师傅,我当然要帮他。”
闻言板起了脸,陈智坐直身子,指了指前边的椅子:“坐下,我跟你谈谈。”
看出来他这是要训话,魏翔戳在原地没有动弹。
等待许久不见他就范,陈智犟不过他,只好自个儿起身站到他面前,拧着眉头一脸严肃:“魏翔,我可要提醒你。现在赵队的情绪很不稳定。这个案子涉及嫂子,按规矩,哪怕要立案,赵队也不能参与调查。更何况这个案子它没有立案,肖局又特地交代我们看住赵队、尽量劝他——这就代表赵队确实是不适合继续追查下去的。”顿了顿,又缓了语气补充,“我们作为还能和赵队说得上话的人,不能劝他就算了,总不能还帮着他查吧?”
“陈副队,我知道你的意思。”哪想魏翔张口便回嘴,同样皱紧了眉头神色凝重,“但赵队和我们一样,都是刑警。我们的责任就是追查真相。更何况赵队他不只是一个刑警,在这个案子里他还是一个丈夫。平心而论,如果把嫂子换成我老婆,她怀着孩子打报警电话求救,话还没讲完就失踪了,之后为了找她我发现她不仅身份是假的,还可能背着我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我也会觉得匪夷所思,不可置信。”语速不自觉加快,他情绪竟渐渐激动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智的脚尖,抻直了微微涨红的脖子,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重重地点一次头:“哪怕她现在死了,我也会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为什么在我找到她之前就死了,想知道曾经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想知道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我是该恨她还是该爱她。”
忽然收了声,他合上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才又缓缓补充:“再说另一方面,我觉得善善这孩子挺可怜的。她变成现在这样,很可能跟嫂子的死有关。
如果查出了真相,说不定会对她的病情有帮助。”
陈智只字不语地听着他的话,微眯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瞧,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不肯退让。
良久,陈智才突然开口:“你老婆是不是怀孕了?”
魏翔神色一变,倒没想到他看了自己这么久,居然读出了这么条信息:“这跟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没关系……”
“行了,我知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不耽误工作,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同他纠缠这个话题,陈智见自己猜对,便装模作样地给了他左肩一拳,顺势调侃道:“这么大的喜事都不告诉我们,啊?准爸爸?”
到底是比他们年轻一些,魏翔一下子就松了方才紧绷的神经,低下脸抓耳挠腮,竟有点儿不好意思。
陈智却趁他低头,悄悄叹气。他想,当初胡珈瑛怀孕,赵亦晨或许也是这么高兴的。
夜里晾好了衣服,赵亦清拉紧阳台的门,扣上锁便往屋里走。
主卧早已关了灯,只留一条门缝透进点儿走廊的光,防止孩子害怕。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来到床边想要看看赵希善有没有睡着,却猛然发现被褥被掀开了一角,孩子已经不见踪影。赵亦清吓了一跳,赶忙打开床头灯,轻轻叫道:“善善?”四下里没有任何回应或响动,她左瞧右瞧,怎么也找不着孩子。
心里顿时慌了起来,赵亦清急急忙忙跑出主卧,一面喊着一面冲进洗手间:“善善!”
洗手间的门关着,丈夫刘志远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怎——怎么了?”
赵亦清急得脑子里一团糨糊,不管不顾地拍起门板吼道:“善善在不在里面啊?”
他也被她焦急的情绪影响得有些急躁:“哎呀我在这里蹲大号呢,善善怎么可能在啊!”
赵亦清正要无头苍蝇似的继续找,倏尔就瞥见走廊尽头的玄关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连忙定睛一看——果真是小姑娘穿着新买的睡衣坐在从客厅搬来的小板凳上,怀里还抱着赵亦清在她睡前给她的小熊公仔。
大概是听到了姑姑的声音,小姑娘扭过头木讷地望着她,叫她又好笑又想哭。
“哎哟善善!你怎么一声不响跑这里来了!”赵亦清几乎是扑到她跟前抱住了她,好一阵才松开,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坐这里干什么呢?啊?走,上床睡觉了。”说完便要拉她起来。
小姑娘却跟被粘在了小板凳上似的,挣着她的手使劲摇脑袋,一会儿看看自己正对着的门板,一会儿仰头哀求一般边摇脑袋边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怎么也不肯起身。
担心拉伤她的胳膊,赵亦清便松了松手里的力道,瞅瞅大门,又瞧瞧她,突然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重新蹲下来,赵亦清替小姑娘拨开额前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要等爸爸呀?”
怯怯地点了点头,小姑娘抱紧怀里的小熊,依然没有吭声。
泪水禁不住又涌上眼眶,赵亦清想起这些年自己每天夜里辗转反侧留意赵亦晨有没有回家的夜晚,再看看小姑娘消瘦的小脸上那乌青的黑眼圈,既心疼又难过。明明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她想。从前她儿子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她偶尔晚归,他也是从来不受影响,照样睡得香香甜甜的。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忍着没有落泪,细声细语地劝她:“爸爸要工作,经常晚上不回家的。善善听姑姑的话,先去睡觉好不好?姑姑一会儿洗完澡了就去陪你睡。”
小姑娘摇摇头,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紧合的大门,眼巴巴地望着。
这时刘志远从洗手间跑了出来,匆匆忙忙的,手里还在系着腰带:“怎么了这是?”
叹一声长气,赵亦清抬头看他:“不肯睡觉,要等爸爸。”
“打过电话给亦晨了吗?”他问她。
抿着嘴不答,赵亦清站起身,将他拉到一旁,才悄声说:“打过了。还是老样子,打手机不接,打办公室电话小陈接了,说他早就不在队里了。”
刘志远不由得皱起眉头:“那这是去哪儿了啊?”
“可能还没从珈瑛的事儿里缓过来吧。”回头瞧了眼还坐在玄关呆呆地盯着大门的赵希善,赵亦清低头抹了抹眼泪,终于有些克制不住声线里颤抖的哭腔,“你说他这样,善善要怎么办呢……”
抿了抿嘴唇把她揽进怀里,刘志远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也不怪他。这种事,换谁都受不了。”
“要是他明天也不回来,我们就得先帮善善联系心理医生。这孩子的问题不能再拖了。”她将脸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地说着,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看看他,“哎,你们学校心理学院不是也设了什么心理咨询中心吗?”
“那是针对大学生的,在儿童心理方面也不知道做得行不行。”料到她会提起这个,他摇一下脑袋便否决了,脑子里却灵光一闪,眼里的光彩也跟着亮了亮,“对了,珈瑛以前……不是有个朋友,叫……叫秦妍?学心理的?”
“秦妍?”咕哝了一遍这个有点儿耳熟的名字,赵亦清收紧眉心回想了一会儿,总算有了印象,“哦……好像是,珈瑛失踪以后还来看过我们,后来出国深造了。是个姑娘是吧?”
“对对对。我上次在报纸上看到我们市有个办得挺好的儿童心理康复中心,里面一个从国外进修回来的医生就叫秦妍。”他提议,“要不我们联系一下珈瑛的那个朋友,看看是不是她?就算不是,她这个领域的,应该也认得比较好的儿童心理医生吧?打听一下。”
“对,这样可以。”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那次过来还留了电话给我……不过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换号码了没有,我去找出来打打看。”说着便抽身要往书房去。刘志远赶紧拉住她提醒:“哎,等等,都这么晚了,要打也得明天打。”
赵亦清掰开他的手,忍不住白他一眼:“这才九点,阿磊他们晚自习都还没放呢,你以为现在年轻人都跟你一样十点就睡啊?”接着又动了动下巴示意他,“先去陪着善善。”
等目送他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了,她才三步一回头地走向了书房。
家里的电话簿和名片都存在同一个抽屉里,她戴上眼镜,很快就翻出了秦妍当初留给她的号码。拿起书房书桌上的电话分机,赵亦清在台灯底下仔细瞧了瞧,确认那是私人的手机号码,便一个键一个键地拨了过去。
没等多久电话就被接通,那头十分安静,只传来一个清润的女声:“喂?
您好。”
赵亦清握紧电话,口吻不经意间变得有些急切:“喂?是小秦吗?我是赵亦清——就是赵亦晨的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电话那头的秦妍沉默了两秒,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正在凝神回想:“哦,是赵姐。我记得。”她似乎笑了笑,语调柔和而稳重,听上去很是舒服,“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我记得你一直睡不太好。”
“都还好,都还好。失眠的问题也好多了。”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失眠的问题,赵亦清心头一软,但仍旧记得要紧的正事,便随意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迟疑了会儿道,“今天打给你,主要是想告诉你……我们有珈瑛的消息了。”
秦妍又一次无言了片刻:“你们……找到她了?”
“可以这么说。只不过……她去年已经过了身。”想要给她言简意赅地说清楚事情的经过,赵亦清却喉中一哽,最终只能压抑着哭腔叹息,“唉,一言难尽。”
这回对方在电话那头静了近十秒,才迟迟出声:“请节哀。”
只有三个字,却每一个字音里都带着颤音,极力抑制的哭腔也伴着呼吸哽在了尾音中。
意识到她刚得知这个消息想必要比自己更加惊恸,赵亦清抬起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反过来安慰她:“你也别太难过。我知道你们感情好。”
“嗯。”她的回应里还带着一丝颤抖。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留给对方一段缓冲的时间。
“小秦啊,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们想拜托你。”许久,等到能够说出一段完整的话了,赵亦清才说,“珈瑛和亦晨的女儿……今年八岁,我们已经把她接回来了。
但是现在……孩子因为妈妈不在了,得了儿童抑郁症,还不能讲话——好像是因为失语吧。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认识的儿童心理方面的专家能介绍一下,我们带孩子去看看。”
那头的秦妍好像已经平复了情绪,只是说话还有些鼻音:“孩子现在在赵亦晨家还是?”
“在我们这儿。”说完觉得有那么点儿含糊,赵亦清便又补充,“我们头几年已经搬到亦晨楼上了,还是原来那个小区。”
“好,那我明天上午过去一趟,你看方便吗?”她那头响起了纸张翻动的哗哗响声,轻微,不紧不慢,就像她此刻的语气,平和而从容,“其实我自己就是做儿童心理的,这几年在一家儿童心理康复中心工作。心理治疗这方面,要取得比较好的效果,关键也是要患者和医生之间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所以有时候,合适比专业重要。”翻动纸页的声响停下来,她说,“我先去看看善善,如果她能接受我,就由我来帮她康复,好吗?”
“好,好……你亲自来,我们也放心些。”摘下眼镜擦着眼泪点头,赵亦清吸了吸鼻子,“不过……你怎么知道孩子叫善善?”
电话那头的女人极为短暂地一顿,语调平稳如常:“你刚刚说过了。”
“哦哦,我说了是吧?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大好。”没有怀疑她的话,赵亦清重新戴上眼镜,“那我待会儿把地址发给你吧?”
同一时间,夜幕包裹京珠高速的上空,路灯绵延至视野尽头,赵亦晨驱车疾驰,一路向北。
明黄的灯光一片片划过他的眼底,他没有抽烟,两手握着方向盘,专注于超车和前行。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头一次不需要尼古丁的帮助,便能不去思考任何事情。
X市距离Y市六百一十六公里,统共七小时的车程。赵亦晨抵达南郊的公墓时,已是凌晨三点。公墓管理员不放他进去,他便把车停在离入口不远的平地,后脑勺枕上车座头枕,合眼休息。
他梦见了母亲。
那是过小年那天,她拎了一只母鸡回来,在院子里忙上忙下,杀鸡,给他和赵亦清炖鸡汤。父亲破产自杀后,他们便有好几年没再吃过鸡。赵亦晨和赵亦清手牵着手站在院门口,饥肠辘辘地看着母亲放光了鸡血。
当晚,姐弟俩喝到了香喷喷的鸡汤。
母亲把鸡肉都分给了他们,自己只喝了半碗汤。第二天她便在骑着单车追小偷的时候,撞上了一台黑色的小汽车。
有人敲响了车窗,赵亦晨从梦中惊醒。
他的手反射性地摸向腰间的枪,转头却见墓地管理员弯着腰站在他的车窗边,抬高嗓门对他说:“可以进去了。”
天方微亮,朝阳尚且没有挣脱地平线的束缚。赵亦晨却好像被这微弱的天光刺痛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双眼,他从指缝里看到了挡风玻璃上细密的露珠。
天亮了。他告诉自己。
通过墓地管理员的指引,他找到了许菡的墓。
与其他的坟墓没有多少区别。墓碑上有她的照片,还刻着她的名字。立碑人是许涟。
他记得许涟说过,她是被火化的。
人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濒死的挣扎却或长或短。他的母亲被车撞死,身体飞出了几米远。当时赵亦晨就立在街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她身子底下全是血。
在他跑到她身边之前,她已经断了气。
他想,她走得应该不会太痛苦。
但是胡珈瑛不同。他对她离开的方式不得而知,更不知道她走得是否痛苦。
这九年里,他无数次记起她曾经说过的话。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有的时候她会希望他死。正如这九年来,他无数次希望听到她的死讯。
可一旦到了梦里,她回到他身边,他就会松一口气。他会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缓慢地蹲下身,赵亦晨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照片中她微笑的脸。
其实他很少会梦到胡珈瑛。他的生活太忙,太累。就像她说过的那样,没了她,他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但就是在那偶尔几次的梦境中,他总是猝不及防地看到她出现在家里:在厨房洗碗,或者在卧室床头的台灯下替他补袜子。他叫她,她便抬起头冲他笑,仿佛她从来不曾离开。
直到他来到她坟前的这一刻。
他知道,他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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