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要起航,因为我日日夜夜
都听到那水声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还是灰暗的人行道,我都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回响。
——威廉·巴勒特·叶芝
01
派出所的询问室里只亮着一盏灯。
许菡坐在那张询问桌前的椅子上,沉默地低着脑袋,两眼盯住自己的衣摆。
蓝色的短袖,白色的衣摆。她穿的是校服,却从没去过学校。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对面的女警问她。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仍然没有结果。
许菡抠弄起自己的手指,好像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今年多大了?”另一个女警又问。
摸了摸衣摆上那道补好的破口,许菡还能记起周楠替她补衣服的模样。
“你记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呢?爸爸妈妈呢?”
全无回应。她面无表情地垂首坐着,像个哑巴。
询问桌对面的两个女警相互交换了眼神,叹一口气。
询问结束以后,女警安排许菡睡在休息室。
她脱掉鞋,爬进她们替她卷好的被窝里,听到女警离开前关了灯,合上门。
黑暗中只剩下壁钟秒针跳动的声响。
床是用几张椅子拼的。天气转凉,民警又从家里抱来了一床棉被,以免许菡感冒。她把鼻子埋在被子里,闻得到干燥、温暖的气息。但她已经习惯了潮湿黏腻的感觉。她在黑暗里睁着眼,没有入睡。
“这都三天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门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不会是个哑巴吧?”
“不可能。”回答她的是吴丽霞,“我跟她说过话。”
谈话声渐渐远去。一片阒黑之中,许菡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她又被带到了询问室。
吴丽霞坐在询问桌前等她。领着许菡进门的女警向她点头示意,然后便离开了询问室。许菡站在门边,看到吴丽霞冲她招了招手。她于是走到那张椅子前坐下。
交握的两手搁在桌面,吴丽霞打量她一番,脸上不见半点笑意。
“小姑娘,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她说,“你现在还没满十四周岁,做这种事,是不需要负刑事责任的。按规矩,我们不能把你抓进看守所,只能把你放了。但是我得告诉你,在你之前,我们也抓到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小孩子。”
说到这儿,她刻意停顿几秒,才接着道,“放了他们以后,我碰巧又遇见过其中几个——他们不是变得傻乎乎的,就是被打断了腿,趴在马路旁边乞讨。”
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她对面,许菡不吭声。
询问室的窗户外头种了棵杧果树。结果的季节已经过去,树上只剩下繁密的枝叶从窗口探出脑袋。几只麻雀落上枝丫,在晃动的枝叶中叽叽喳喳地吵闹。
吴丽霞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许菡的脸。
“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如果回去,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吧?”她问她。
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开。
转头往窗外看去,许菡只瞧见一角青白的天。她没有开腔。
等待许久,吴丽霞终于起身。被划伤的脚踝还裹着纱布,她一瘸一拐地走出询问室,带上了门板。又有一对麻雀飞过窗口,落在摇晃的枝头。许菡维持着扭头的姿势,木木地望着它们。其中一只歪过脑袋,拿尖嘴轻啄羽毛。
“吴所,不然还是放了吧。”有人在门外轻声叹息,“还小,但也是有记性的年纪了,说不定自己记得家在哪儿。”
另一只麻雀扑扇起翅膀,不住转动脑袋,灵活地四处张望。
“要真是被拐来的,就算记得,也多半远得回不去。”吴丽霞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响起,“不能放。放出去就是前有狼后有虎。”
从椅子上跳下来,许菡慢慢走到窗边,两手扒住窗沿,仔细盯着两只麻雀瞧。
“那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值班的民警骑着单车赶到了派出所的院子里。麻雀被这动静惊起,仓皇逃离了树枝。她仰起脑袋往它们离开的方向望去,眼里只有无垠的天际。阴云低垂,天光黯淡,风卷着潮湿的气味,大雨迟迟没有落下。
她记起几年前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她和妹妹挤在卧室角落小小的帐篷里,腿缠着腿,紧紧挨在一起。
“姐姐,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妹妹咬着指甲,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前额,细软的头发蹭过她的眼角。
“外面很好。”许菡说,“比这里好。”
妹妹于是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外面?”
“嘘——”竖起食指示意她要小声些,许菡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很快了。”
闪电劈过,亮光乍现。响雷轰鸣的时候,妹妹打了个激灵,一把抱住她的脖子,缩进她的怀里。
许菡轻拍她的背,贴到她耳边,轻声告诉她:“小涟不怕。”
一滴冰凉的雨点打上了脸颊。
愣愣地立在询问室的窗前,许菡的手还抠着窗框,视野里再没有那两只麻雀的身影。细细密密的雨丝划过她的脸,她的手背。她望着瞧不见尽头的天,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小涟。”
空荡的询问室中,无人回应。
傍晚时分,吴丽霞推开询问室的门,手握门把站在了门边。
许菡闻声抬头,见她手里拎着自己的书包,一如最初出现在图书馆门前的模样,冲她笑了笑,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紧挨着墙站在角落里,许菡遥遥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无奈叹了一口长气,吴丽霞踱到她跟前,将手中的书包塞进她怀里。
迟疑几秒,她抱稳它,伸手打开。里边是她的课本,笔,还有那本蓝皮的字典。
跟着吴丽霞回家的路上,总算下起了大雨。
她只带了一把伞,一路紧紧搂着许菡的肩膀,带她避开水洼,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街巷。狂风夹着雨刮向后背,耳边湿漉漉的头发紧贴脸颊。许菡悄悄抬起眼睛,从没有被雨伞遮挡的一边看到巷子上空灰色的阴云。杂乱的电线将它割裂,豆大的雨刺出缝隙,重重摔在她的眼旁。
重新低下头,她看向吴丽霞的脚。雨水溅湿她的裤管,浸透那层裹在她脚脖子上的纱布。猩红的血一点一点渗出来。
她们最终停在一幢居民楼脚下,经过小卖铺,打开铁门,钻进了楼内。
三楼的屋子不潮,门窗紧合,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满身的湿气走进屋,便会觉得暖和。许菡戳在玄关的鞋柜边,环顾一眼客厅,不再朝里走。跟在她身后进屋的吴丽霞关上门,脱下鞋搁进鞋柜,又拿出一双小拖鞋,摆到她脚边。
“这是我家,以后也是你家。”放下还在滴水的伞,她转个身蹲到许菡面前,替她脱掉打湿的鞋袜,“我还有个儿子,万宇良,跟你差不多大,你叫他阿良就行。屋子小是小了点,不过也够我们三个住了。”
赤着的脚踩进小拖鞋里,许菡安静地听着,不作声。
吴丽霞给她脱下湿了衣袖的外套,胳膊揽过她的腿将她抱起来,这才发现她的裤腿也湿了大半截。“哎哟,裤子也打湿了。”拧起眉头歪过脑袋瞅了一眼,吴丽霞赶忙抱着她往主卧走,“先脱下来,我给你找条裤子穿。”
主卧算不上宽敞,只摆了衣柜、床和一张书桌,窗子向阳,也同屋里的其他角落一样,暖和干燥。打开衣柜底下的抽屉,吴丽霞蹲下身翻箱倒柜地找裤子。
许菡光着两条腿站在她身后等待,一双漆黑的眼睛慢腾腾地转了一周,把卧室的每处地方都打量一遍。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框里。
黑白照,里面是个穿着警服的男警。
蹲在衣柜前的吴丽霞站起身,抖开一条短裤。
“我儿子的裤子。他也跟你一样,瘦得跟猴子似的。”她转过身对许菡笑了,拿上裤子走到她跟前,抓着裤腰带放低,示意她把脚踩进裤筒里,“你先穿着,回头我再给你买新的。”
抬起脚穿上裤子,许菡低下头看了看。裤腿又长又宽,遮掉了她半截小腿。
吴丽霞动手帮她把裤带子系紧,又理了理衣摆:“今天开始你就跟我睡。明天我把你的情况报上去,尽量让你下学期就开始正常上学。小孩子啊,学业最不能耽误。我看你之前也在自己看书,没错吧?”
许菡点头,见她起身把书包放上书桌,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找出几张干净的纸和铅笔。
“先坐这里玩会儿吧,看会儿书画会儿画,东西随便用——或者你想在屋子里转转也行。我去厨房做饭,等下阿良回来了差不多就可以吃饭了。”她说着又回头瞧了眼许菡,“知道厕所在哪儿吧?想去就自己去,啊。”
等她一声不吭地点了头,吴丽霞才笑笑,揉一把她的脑袋,脱掉身上的警服外套,转身去厨房做饭。趿着拖鞋来到主卧门边,许菡看着她走进厨房,打开了灯。
外头依然暴雨如注。
回到主卧,许菡看了会儿躺在书桌上的纸笔,便悄悄走回了客厅。站在主卧门口能看见玄关紧合的大门,以及客厅茶几后头的藤条沙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吴丽霞没有开客厅的灯,整间屋子只有厨房和主卧隐隐透出亮光。
她干站了一阵,又绕进主卧隔壁的小房间。
一张小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这里的东西不比主卧多。许菡走到书桌跟前,看了眼胡乱摊在桌面上的练习本。封面的姓名那一栏里,歪歪扭扭地写着“万宇良”三个字。
反身要走,许菡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垂下脑袋看过去,是一本掉在地上的字帖。
弯下腰去捡它的时候,她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
“妈妈我回来了!”客厅响起男孩儿的喊声。
许菡直起身子,手里拿着那本字帖,僵在了原地。
吴丽霞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出来:“打伞了没有啊?”
“打了!”接着便是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等许菡反应过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儿就出现在了副卧门前。
他跑得急,原是要冲进房间,猛然看清屋里多了个人,才匆匆刹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瞧着她。和许菡的扮相一样,他穿的短袖短裤,留着扎手的平头,胸前一片汗渍,一条胳膊下边还抱着一个滴着水的足球。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吭声。
几秒钟过后,他回过身跑向厨房。
“妈妈我房里那是哪个!”
没过一会儿,吴丽霞便推着他来到次卧,顺道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顶灯闪烁两下,终于照亮了房间。许菡依旧竹竿似的立在书桌边,直勾勾地望向他。
“这就是阿良。”把男孩儿推到她面前,吴丽霞在胸前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又低头给他介绍,“阿良啊,这个小朋友以后跟我们住一起,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说完还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当哥哥,要保护好妹妹,知不知道?”
“哦。”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万宇良上下打量许菡一番,最后看向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身形一顿,吴丽霞抬头去看许菡。
小姑娘无动于衷地站着,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神情麻木而沉默。
吴丽霞只好张张嘴,正要同万宇良解释,便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丫头。”
到了嘴边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她愣了愣,将目光转向许菡。
“我叫丫头。”她微微张开干燥开裂的嘴唇,又重复了一次。
表情仍旧木木的,却开口说了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忍不住笑起来,吴丽霞抬手覆上万宇良的脑袋,一本正经交代他:“丫头晚上跟我睡,你平常要是出去玩,也带上她一起。”
他抓了抓大腿,一脸不情愿:“我不喜欢跟女孩子玩。”
吴丽霞听了便板起脸,用力一推他的脑门儿,竖起眉毛准备训斥。
瞧出来她要发作,万宇良马上转移了话题:“妈妈我要写作业了,你还没做晚饭。”语罢还摸摸脑门儿,小心地拿眼角瞅她。
深吸一口气瞪他一眼,吴丽霞只好作罢,对许菡抬了抬下巴:“那丫头你也看会儿书,等下就吃饭。”转过头来再冲着万宇良呵斥,“快写作业!”
把足球丢到一边,他跑到书桌跟前拉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习题本。
吴丽霞轻轻踢一脚足球,见它滚到墙角,才又擦了擦手,回身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许菡和万宇良。
她看着他摁亮台灯,开始埋头写作业。纸笔相接,窸窸窣窣地响。
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几分钟,许菡的视线缓缓挪向书柜。好几层书架上头,一本本书紧挨在一块儿,码放得整齐。靠墙摆放,正对着万宇良的床。
“你要是想看,就自己拿。”他突然出声。
回过头看看他,许菡犹豫片刻,走上前打开书柜的柜门,踮起脚,取出一本书。
蓝色的封面。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这一晚,许菡做了噩梦。
梦里她乘着一条小船漂洋过海。海上刮起了风,下着暴雨。她在海浪颠簸中尖叫,迎着雨,张不开眼。她听到哭声。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然后所有的声音平息下来。许菡睁开眼,从洗脚店旁楼道里的洞边栽下去,摔在一个打着赤膊的男人旁边。他只穿一条底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上,张着嘴,没有动弹,也没有流血。
她扭过头看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蓝色。男人变了个模样,成了桥西臭水沟里的尸体。蓝色的肉虫从他的眼睛里爬出来,一点一点拱动着身子。她看向自己摊开的手。蓝色的手,手心里有一只蓝色的纸青蛙。
许菡从抽噎中醒过来。
窗外已经没有雨声。屋子里很静,只有挂钟嘀嘀嗒嗒的轻响。吴丽霞躺在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背。
抽着气合上眼,许菡装作没有醒来,收拢蜷在胸前的手,悄悄攥紧了衣领。
她想,她的命不如那条大黑狗。但她杀了它。
早在那个时候,她就是应该要死的。
02
二○○八年一月底,罕见的大雪侵袭南方,冰霜封冻了京珠高速的大半路段。车祸频发,电网瘫痪,无数春节前赶往家乡的人被困在寒冷拥堵的高速公路上,等待救援。
两省的交界口已经封闭,赵亦晨的车被堵在了邻省边界。他带上自己的证件找到当地武警,协助转移滞留在高速上的车辆和旅客,不眠不夜工作了整整五天。二月初打通韶关路段的前一天,他在鹅毛大雪中步行到最近的服务区,打算小憩一会儿。
冰凌压塌了输电铁塔,附近的供电尚未恢复,人们挤在光线昏暗的快餐店里,搓着手哈气。赵亦晨推开快餐店的门,听见婴儿和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声。冷风灌进室内,搅乱了污浊的空气。不少缩紧脖子的人转过头来看向他,也有蜷在角落的身影动了动脑袋,却没有起身。他环顾一眼店内,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
退出快餐店合紧大门,赵亦晨拉紧领口,两手拢进外套的衣兜,转身走向洗手间。
自来水管没有结冰,拧动水龙头还能接出一捧水。他用冰冷的凉水洗了把脸,而后倚到避风的角落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
茫茫白雪铺满视野,映出令人眩晕的荧亮天光。轻盈如棉絮的颜色压断光秃秃的树丫,也压塌了一整座城市的光与热。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风雪一点点埋没他来时的脚印。
二○○六年年初他曾到韶关出差,也是在那回第一次见到了雪。临行前胡珈瑛替他收拾行李,一边将他最厚的毛衣卷成紧紧的筒塞进包里,一边事无巨细地嘱咐:“其实最冷是雪融的时候,把热气都吸走了。你到时不要见雪融了就急吼吼地减衣服,不然有你受的……”
“嗯。”赵亦晨在汗衫外头套上了毛衣,把胳膊伸进衣袖里,“你看过雪?”
她最后将两双厚毛袜搁进他行李箱侧面的袋子内,顿了顿,才说:“小时候跟爸妈去过北方。”
“我倒是没机会看。”他又披上大衣,随意理了理衣领,便略微低头整理袖口,“要是这边也下雪,就叫天有异象了。”
“没什么好看的,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冷。”背后传来她拉好行李箱拉链的声音,“我觉得这边的冬天反而比较冷。”
侧过身瞧她一眼,赵亦晨不以为意地一笑:“怎么可能。”
余光却瞥见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跟前。“真的。湿冷,刺骨。”她抬手替他翻好后领,语气轻描淡写,微垂的眼睫毛挡去了投进眼底的灯光,“感觉是那种会要人命的冷。”
赵亦晨用力抽了口烟。
浓烈的烟熏味充斥口鼻,麻痹他的大脑。胡珈瑛单薄的身影立在他眼前给他翻衣领的画面渐渐模糊,他还记得当时卧室床头摆的照片,记得衣柜未经磨损的纹路,甚至记得天花板上顶灯灯罩里污渍的形状。但他记不起她的脸。
他偶尔会想起来,她已经失踪近两年。
就像他来时踩在雪地里的鞋印,不过几分钟就被风雪覆盖,再也找不到踪迹。
“先生?”陌生的女声闯进耳中。
两耳被失去温度的寒风冻得麻木,赵亦晨转眸,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女人。黑色长皮靴,紧身牛仔裤裹住修长笔直的腿,上身一件猩红的短羽绒,貉子毛领后边露出被长领毛衣护住的纤细脖颈。他指间夹着烟,视线缓缓上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巴掌大的瓜子脸,弯刀似的柳叶眉,还有一双眼尾勾人的丹凤眼。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面上的皮肤因干燥而紧绷,手里捏着一根香烟,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张,呵出的热气极快消散在风中。
她说:“借个火。”
伸出插在裤兜里握着打火机的手,赵亦晨随手将香烟送回唇边,划开打火机的开关。
女人向他走近一步,手中的烟头凑到那跳动的火焰边,很快就被点燃。她算不上高,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她垂眼时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浓长,微翘,尾端盈着几颗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珠,在火光跳跃中透亮扎眼。
尽管形容憔悴,也依然是个漂亮的女人。
拇指松开开关,火焰熄灭。
女人退后两步,学着他的模样倚在冰冷的瓷砖墙边,微启双唇,深深吸了口烟。
重新望向室外的大雪,赵亦晨从浓郁的烟草气味里嗅到了她那支香烟的味道。他不是缉毒警察,却对这个味道并不陌生。
沉默地抽了会儿烟,他主动开了口:“去湖南?”
眯眼吐出一团白雾,女人望着屋檐上的冰锥,漫不经心地颔首:“回老家过年。”
“堵了几天?”
“八天。”
温热的烟熏感翻入口腔,赵亦晨缓缓吁一口气,任凭白色的烟雾溢出唇齿。
细细密密的温度让冰冷的嘴唇微微发麻。
他掐灭烟头的火星:“快了。”
而后将烟蒂扔进手边的垃圾桶,戴上外套的帽子,双手插进衣兜,再次步入凛冽的风雪中。身后的女人没有道别,也没有说话。
左后方响起一道喊声——“周楠!”
隔着寒风,声线模糊。但赵亦晨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正从停车场跑向那个靠在盥洗台边的女人。风雪迷眼,赵亦晨却还是将男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略微发福的身躯依然西装革履,方脸,剑眉星目,皱起眉头的样子咄咄逼人。
他认识他。王绍丰。
赵亦清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
电视里还在重复播放早晨播报过的新闻,她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意识到已经下午六点。窗外的天色开始暗下来,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声。她赶忙爬起身,从沙发尽头的小圆桌上捞过电话,拨出刘志远的手机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传来刘志远闷闷的声音:“喂?亦清啊?”
“怎么还没回来?接到阿磊了吗?”她掀开身上的毛毯,放下腿穿好拖鞋。
“还没有,我刚从学校出来,今天开个会耽误了。”电话里车门被关上的动静有些刺耳,他嗓音又提高几分,像是在低着脑袋翻找什么东西,“对了,你晚上别做亦晨的饭,他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他有工作回不来,让我去把善善也接回来。”
赵亦清急急忙忙系扣子的手一顿:“啊?又有工作?他们肖局不是给他批了两个星期的假吗?这才几天啊?”
“好像是有紧急的案子吧,他毕竟是刑警队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头疼地拧紧眉头,握着电话叹了口气。
“好吧。那你先去接善善还是先去接阿磊?”
“小秦他们的儿童心理康复中心离阿磊他们学校挺近的,我让阿磊先去接善善,然后我把他俩一块儿带回来。”刘志远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转动车钥匙热车。
别无他选,赵亦清只得点点头叮嘱:“行,接到人了就回个电话给我。”
挂断电话,四周又静下来。她坐在沙发边,环顾一眼空荡荡的屋子,起身走向厨房。
夜幕将灰黑的一角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合贤中学的教学楼陆续亮起了灯。三五成群的学生来回在教学楼和食堂之间,或是背着书包走向校门。学校坐落在郊区,后门面朝山头和菜地,只有正门门前一条环形的单行车道供家长接送学生。校外没有餐馆,逆着单行车道走下四百余米长的坡道才能抵达距离学校最近的公交车站,因此学生大多选择在校内的食堂解决三餐。
刘磊顺着车流上坡。
马路的一侧正在维修,回市区的车辆便不得不绕上这条单行道。恰好是下班的高峰期,绕行的车流与学校门前接送孩子的车辆堵作一团,喇叭声此起彼伏,车龙半天不见流动。他沿着绿化带往前走,眼睛四处寻着那些堵在单行车道上的小轿车,视线一一扫过它们的车牌,找不到熟悉的车牌号。
学校距儿童心理康复中心不过五分钟的脚程。刘磊接到赵希善的时候,秦妍还没有下班。她把他们送到院子门口,最后审视一眼兄妹俩,依然不大放心:“真的不用我送?”
“真不用,我爸开车过来的,就是正好前面修路,又碰上高峰期,所以这块儿路堵。”刘磊一手牵着赵希善,一手拉了拉肩膀上的书包带,笑得礼貌而腼腆,“我带善善走到路口就行了,谢谢你啊秦阿姨。”
抬眼瞧了瞧路边堵成一条长龙的小车,秦妍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略略拧眉轻叹一口气,目光落回他眼里,“那等下见到你爸爸了,记得回个电话或者短信给我。”
刘磊点点头:“好,知道了。”
颔首以示回应,她又看向一旁的赵希善。小姑娘左手牵着哥哥,右手还紧紧抓着那个绿裙子的人偶,清瘦的小脸表情麻木,唯独那双棕褐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眶仍有些泛红。捋顺衣摆蹲下身,秦妍弯腰平视小姑娘的大眼睛,小声告诉她:“善善,阿姨还要去见另一个小妹妹,今天就不送你们了。你跟哥哥一起回去,路上要注意看车,好不好?”
脸上呆呆的神情没有变化,小姑娘凝视她的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牵动嘴角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秦妍摸摸她的小脑袋,又说:“爸爸工作忙,善善要是觉得不开心了先跟阿姨说,我就写字告诉姑姑。今天我们试过的,还记得吗?”
小姑娘想了想,再次点头。
像是没有半点起色,仍旧不说话。
牵着她小手的刘磊暗自叹一口气,却见秦妍不露丝毫沮丧的神色,浅笑着亲了亲小姑娘的脸颊,柔声鼓励她:“善善真棒。阿姨知道你最勇敢,是个好孩子。”
赵希善动一动小脑袋,也慢腾腾地伸出一条细瘦的胳膊搂住她的脖子,亲了一下她的耳朵。
刘磊一愣,不再作声。
下坡的路上,他带小姑娘抄了绿化带里侧的小路,避开车龙的扬尘。
一路不言不语,赵希善低着头安静地跟在刘磊身旁,视线一点一点追着自己的脚尖。路灯拉扯他们的影子,时而伸长,时而缩短。他时不时拿眼角瞄瞄她,只能瞧见她头顶的发旋。思来想去,刘磊瞥了眼小姑娘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人偶,小心地笑着开了腔:“善善,那个娃娃是秦阿姨给你的啊?”
她没有抬头,只幅度极小地收了收下巴。
见她有所反应,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善善喜不喜欢这种娃娃?”
小姑娘盯着脚上的小皮鞋,又一次沉默地点了点小脑袋。
“那下次我给你夹。你见过娃娃机吧?就是那种商场里面很大的,投币夹娃娃的机器。”刘磊便笑起来,语气也不自觉轻快了几分,“我每次都能夹到。”
背后却在这时赫然传来另一个声音:“学霸!”
脚步僵在原地,刘磊嘴边的笑容凝固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感觉到赵希善也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朝他身后望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伴着一股子扑鼻而来的烟草气味,慢悠悠地经过他身侧。
“这么巧,你也走这条路啊?”来人转了个身在他跟前站定,斜挎着书包,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转眼便注意到一旁的小姑娘,“哟,哪来的小姑娘?”
李瀚。
和他一道的还有另外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刘磊记得他们的脸。
绿化带外边的车流终于开始涌动。不远处吵闹的喇叭声逐渐平息,开着远光灯的车拐过弯道,车灯打进绿化带,扫过他的脸庞。
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李瀚唇角微斜的脸,赵希善小心翼翼地收拢五指,捉紧哥哥的手。
刘磊绷紧全身每一寸肌肉,忍住后退的冲动,稳稳回握她微凉的小手,浑身僵直。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听到自己说:“我妹妹。”
“你妹妹?真的假的?我看不像你啊。”李瀚夸张地扬起眉毛,而后弯腰嬉皮笑脸地凑到小姑娘跟前,将手中的烟头戳向她的额头,“哎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人靠近,赵希善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躲到刘磊身后。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神经突然便断了,气血冲脑,刘磊仿佛触了电,几乎是反射性地推了李瀚一把,抬高嗓门吼他:“你别动她!”
对方毫无防备,被推得趔趄几步,险些栽倒。旁边的两个学生旋即谩骂着冲上前。
刘磊脑核一紧,第一时间推开腿边的小姑娘:“善善躲开!”
下一秒便来不及反抗,被他们一人捉住一条胳膊狠狠推弯了腰!
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一只粗糙的手掌按住他的脑袋,揪紧他的头发用力甩了甩。他挣扎,却被踹了一脚膝窝。有人踩住他的背,硬生生让他跪在了湿软的泥地上。膝盖砸向小石子,麻痛感电流似的传遍四肢。他被迫埋着脑袋,抖动的视野里出现一双跑鞋。
“哎哟,又牛起来了。”李瀚含笑的声线在头顶响起来,“不记得上次的录像啦?”
被“录像”两个字彻底激怒,刘磊使尽全身的力气挣动身体,红着眼抬起了脑袋,目眦尽裂地望向李瀚笑得痞气的脸,嘶哑的怒吼被不远处再度起伏的喇叭声淹没,“你要是敢把录像放上网,我就去告你!告死你!”
制住他的两人愈发用力地摁紧他。
被推到一边的小姑娘怔怔地望着他们,抱紧了怀里穿着绿裙子的人偶。
又有车经过弯道,灯光划过他们的脑袋。她看到他们的脸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来。
李瀚不紧不慢蹲到刘磊跟前,咧嘴笑了笑。
“告我?你要告就告呗,我会怕你啊?我巴不得你把这事儿搞得全校都知道呢。”他懒洋洋地抬手,冲按着刘磊的两人打了个手势,“摁紧了,我看看他口袋。”
刘磊剧烈地挣扎起来,一下子翻过了身体,踢腾着腿要踹他。他们便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起身,抬脚去踩他的肚子。
“你们这他妈是抢劫、敲诈!是犯罪!”他涨红了脸,哑着嗓子挣扎嘶吼,“滚!不要碰我!”
李瀚抬起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
剧痛袭脑,刘磊弓紧身子,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们从他裤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松开他的胳膊,把他推趴在地。他颤抖着挪动右手,捂住钝痛的腹部。
“就说你交了五十,应该还剩五十嘛。”李瀚拿着钱,捏在手里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明天再带一百过来,听到没有?”
刘磊一动不动地趴着,没有吭声。
不再搭理他,李瀚慢条斯理站起身,领着两个同伙从他身上跨过去,走到赵希善跟前。
她抱着她的绿裙子人偶,眼睛看着刘磊的方向,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李瀚的手摸上她的脑袋:“小妹妹,不要乱说话,知道吧?”
一脸木然地站着,小姑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他们总算离开。
立在原处许久,赵希善慢慢走上前,抓着绿裙子人偶,蹲在了刘磊身旁。
绿化带外不断有车经过。车灯晃现,车轮碾着温热的水泥地,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还趴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个死人。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眼泪混着细碎的沙石,沾满了她的手心。
浓稠的夜色淌满了天际。
山区的夜晚胜过城市,抬头便能看见漫天的星河。村子里一间亮着灯的平房那儿传来狗叫,余音回响在山间,久久不息。徐贞坐在卧室的床头,从窗口凝望黑夜中远山的身影,抱着膝盖沉默不语。
房门被敲响,李万辉推开门进屋,手里端着两杯热茶。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电视台要来人,我也没什么准备,只能先请你们一起挤这间屋。”他用脚绊上门板,抬眼撞上徐贞的视线,便不好意思地笑笑,“等我明天把里边的屋子收拾好了,就可以住了。”
徐贞和程欧要对他这个乡村教师“跟踪采访”一周,他当然是盛情邀请他们住到了自己家里:一排平房,五间屋子连在一块儿,能住的却只有两间。李万辉独居,拾掇起来更加麻烦。
“没事没事,不用收拾了李老师,您白天要上课,晚上还得帮我们收拾屋子——太辛苦了。”徐贞连忙下床接过他递来的茶杯,面上挂起笑脸,扭头去看程欧,“睡这屋挺舒服的,我跟程欧都住得惯,是吧?”
正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摆弄手里的摄像机,程欧听见自己的名字才抬起头来,好像后知后觉地一笑,也看向李万辉,附和道:“对,您就别麻烦了。”
“你们城里的记者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不容易,是该好好招待的。”对方笑着朝他走来,把另一杯茶递给他。
“都是我们应该的。”夜里气温降得厉害,徐贞已经裹了件外套,捧着热茶暖了暖手,坐回床边对他笑得灿烂,“不跑这么一趟,怎么会知道有您这么好的老师十年如一日地在这里为教育事业做贡献啊?现在这个社会太浮躁了,就是需要有您这样的榜样。”
在程欧身旁那椅子前坐下,李万辉愣了愣,瞧瞧她,又转头瞅瞅程欧,挠挠脑袋笑了:“讲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说的是实话,您不用不好意思。”徐贞弯了眼大方地回他一个笑容,她抿一口茶,又忽然想起点什么似的抬起眼睛,“哎对了李老师,我们今天采访了一个您学生的家长,她姓沈,好像是叫沈秋萍吧。我看她不像当地人的样子,也没什么口音,是不是外地嫁过来的呀?”
李万辉随意搁在椅把上的手收了收五指,表情微微一变。程欧垂着脑袋擦拭镜头,余光瞥见他这个微小的反应,眸子一转,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他的神色。
“哦,对,阳阳的妈妈。”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鼻尖,李万辉答得含糊,“我记得是湖南人吧?怎么嫁过来的我也不太清楚。”
徐贞缩了缩肩膀,仿佛没有察觉他态度的微变,捧着茶杯好奇地追问:“我看今天跟她走一起的是她婆婆?还有一个大点的孩子是谁呀?我以为也是她儿子呢。”
“大点儿的那个是小伟,方东伟。沈秋萍的侄子。”放下手搓了搓膝盖,他紧绷的双肩稍稍放松,讲话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利索,“小伟的爸爸过世得早,所以一直都是他爷爷奶奶还有阳阳的父母在照顾他。”
“哎?那孩子的妈妈呢?”程欧停下手里的活儿,忍不住插一句嘴。
“小伟的妈妈……”欲言又止片刻,李万辉一拍膝盖,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唉。小伟的妈妈整天给关在家里,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听人家说的。不过我见过她几次,确实……”他皱起眉头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后意有所指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确实有点疯疯癫癫,傻里傻气的。大家都叫她阿雯,也没人知道她全名是什么。”
“哦……”徐贞恍然大悟,“那,这孩子没遗传他妈妈的?”
“没有,小伟聪明着呢。”提到学生,他重拾了笑容,不再无意识地搓揉自己的膝盖,“再说他妈妈也不是先天这样的。听说是小时候从山上滚下来,摔坏了脑壳。村里边的人都说她很小就到方家了,是他们家远房亲戚过继给他们的,做童养媳。”
两个外来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样啊。”
肯定地点点头,李万辉张张嘴,身形顿了一顿,才接着说:“还有啊,徐记者……这话我可能不该说,但是……”他犹犹豫豫地舔了舔嘴唇,“你们下次还是别找阳阳的妈妈了。她……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徐贞一愣,“我今天才跟她约了下次聊呢,因为村里人讲土话,我们都有点听不太懂……”她满脸迟疑,将求助的视线抛向程欧,“但是沈小姐讲普通话挺好的……所以……”
马上明白过来,李万辉神色一松:“哦哦,是这样——那我明天去找主任说说情况,让他先跟方家打个招呼。”
徐贞听了眨巴眨巴眼,看了眼同样迷惑的程欧:“怎么这事还要跟主任说呀?”
“你们不知道,阳阳他爸——方德华,管老婆管得紧,不准她跟外面来的人讲话。”站起身关上了身后的窗户,李万辉自言自语一般压低声音解释,“要是没让主任提前打招呼啊,搞不好又得把阳阳妈打一顿。”
“啊?还有这种事?”瞪大漂亮的杏眼,徐贞脸上写满了惊讶,“怎么会不能跟外面来的人讲话呢?”
“可能……阳阳妈漂亮,方德华怕她被人家骗吧。”插好窗边的插销,他回过身搓搓手,目光略有闪烁,“人家屋里头的事我们也不好插嘴。”说完便侧了侧身,冲她略微抬抬下巴示意,“我先去把水烧上,一会儿徐记者你要洗澡的话就可以直接用啊。”
徐贞赶忙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她点点头应道:“哎,好,麻烦了。”
李万辉摆了摆手,转身踱出卧室,合上了门。
屋子里静下来。
将摄像机放到一旁,程欧起身,轻手轻脚来到房门前,透过门缝往外头探视了几眼。等到确认没人在外头听墙脚,他才来到床边关好窗头的那扇窗,扭头把视线转向徐贞:“怎么样?”
“李万辉知道沈秋萍是被拐来的。”脱下鞋缩回床上,徐贞靠在角落里,手捧茶杯压低了声线,“沈秋萍只比李万辉早来两年,反而那个阿雯比他来得早多了。
阿雯小时候那么久远的事李万辉都知道,更何况沈秋萍的来历。”
屋子里陈设简陋,对面的墙壁还开了一条浅浅的裂缝。程欧后退几步坐到李万辉给他临时搭的床边,接上她的分析小声道:“我估计那个阿雯也是方家买来的。这个村子封闭,每家每户都是自己种地自己养家禽,好几代人一辈子没走出过这块地方。男的长到一定岁数找不到媳妇,就得买。李万辉在这里待了将近十年,肯定也已经见惯了这种事。他要是帮着外人把村里这些不法勾当讲出去,以后就没法在这儿教书了——所以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才又不跟我们说实话。”
沉吟片刻,徐贞垂眼盯着茶杯里浮在上层的茶叶,略略颔首。
“也难怪沈秋萍说他不可靠了。”她咕哝一句,继而又皱紧了眉头,抬眼去瞧他的眼睛,“但是既然这样,她又是想的什么办法让李万辉给她送信的?”
程欧对上她的视线,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她迎着他的目光,陷入沉默。
“肯定是给了李万辉什么好处。”半晌,她才掀动嘴唇,“沈秋萍被方家管得这么紧,私房钱是绝对没有的。要是许诺将来逃出去了再给钱,李万辉也不会轻易相信。”然后停顿一下,再度垂下眼睑,“那大概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我看也像。”错开视线,程欧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刚刚李万辉提起方德华的时候,口气很微妙。他八成是对沈秋萍有意思。”
徐贞没吭声。屋子里静悄悄的,窗户外边又传来不远处的狗吠。
好一阵过去,程欧突然出声:“其实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缩在床角的徐贞抬了抬眼皮:“什么?”
“沈秋萍说她比李万辉早来两年,也就是零三年左右被拐来的。那个时候她二十二岁。”他踢开自己的鞋,盘腿坐上床,抹了把脸,“嫂子比她大三岁。如果真跟我们推测的一样,嫂子是十二岁的时候被人贩子卖给胡氏夫妇的——那沈秋萍是她妹妹的话,就应该是九岁左右被拐的。难道她是先被卖给了沈家,然后念完了大学出来打工……又被骗子卖到九龙村这儿了?”
思量几秒,她开了口:“沈秋萍在沈家上了户口,也有出生证明。其实不像是沈家人买来的。”
“如果不是沈家人买的,而是沈家亲生的——那嫂子跟她应该就没关系。”早料到她会这么说,程欧拧紧眉头看看她,“所以嫂子是为什么要大老远来,找这么个跟自己没关系的人?”
脑海中浮现出胡珈瑛瘦削的背影,紧接着又飞快地闪过沈秋萍牵着儿子频频回头的画面。徐贞合上眼,按了按涨痛的太阳穴。
“等到时候把沈秋萍救出去就知道了。”她说。
她知道,他们的到来对于沈秋萍来说,是一次机会。一次她不惜用身体换来的机会。
渺茫,却近乎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不论如何,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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