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我是黑暗,
我就可扑在光的怀里。
——木心
01
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许菡离开了吴丽霞的家。
那天气温很低,打开窗户便有冷风灌进屋子,张嘴能呵出一团白气。许菡穿上旧棉裤和旧袄子,摸黑背起她的旧书包。跟来的时候一样,书包里装着课本,笔,还有那本蓝皮的字典。
她站在书桌跟前,摸了摸那件蓝色棉袄的衣袖。桌子上还摊着一套新的课本,是吴丽霞给她买回来的。元旦之前,许菡考过了小学的入学考试。吴丽霞告诉她,等春节一过,她就能跟万宇良一起上学。
松开蓝袄子的袖管,她最后看一眼练习本上没有写完的数学题,转身走到床头柜边,垂眼望向相框里吴丽霞丈夫的遗照。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求你保护他们,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仁。”
小声地祈祷过后,她张开眼。
照片里的男人在黑暗中望着她。一如她最初见到的样子,黑白的颜色,肃穆的神态。
许菡想起万宇良说过,要变成像他一样的警察。
客厅里静悄悄的。小卧室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许菡把写着“谢谢”的字条压在餐桌的杯子底下,戳在一旁看了看。她字写得不漂亮。万宇良把他的字帖给她练过,但她练得不久,还是写得歪歪扭扭,不好看。
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她趴在餐桌边,借着窗外路灯的灯光,在“谢谢”后面加上个小小的“你”。
写完后盯着它瞧了一会儿,她又埋下头,一笔一画,在“你”后头添了一个“们”。
街头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巷内空无一人。
临走时,许菡停在路灯底下,回望一圈静谧的街巷。街角的垃圾桶里一阵窸窣,一条老狗走出来,抬起脑袋朝她看过来。秃毛,满身的癞痢。许菡见过它。
走远的牙子贴着墙根的阴影,扭过头来冲她扔了一颗小石子。老狗听见动静,掉头跑开。它踢翻了垃圾桶边的塑料袋,脚步啪嗒啪嗒,又轻又快。
许菡转身跑向牙子,没再回头。
牙子姓蔡,曾景元叫他蔡老。他尖嘴猴腮,一双眯眯眼,眼仁儿精亮,总是咕噜咕噜地转。
蔡老八岁起就偷东西。他偷玉米,偷鸡,也偷猪圈里的猪崽子。长大以后,他偷钱,还偷小孩子。他偷了大半辈子,从没被逮住过。
“有一回倒是险,”他在臭气熏天的长途汽车上告诉许菡,“荷包刚摸到手,就被一个条子的男娃发现了。那男娃一叫,条子就上来追。骑着车追的,车轱辘都要跟上来了,结果一台小轿车横过来,转背就把她给撞飞出去。”拿脏兮兮的手比画了一下,他咧嘴笑起来,两条裂缝似的眼睛眯成细细的线,“我看着那条子就这么飞出去呀。还是个女的,摔到地上,估计活不成。”
车子拐上坑坑洼洼的大道。摇晃颠簸中,许菡一语不发地坐在靠窗的位子,怀里抱着脏兮兮的蛇皮袋,眼睛盯着沾了泥点的鞋尖。
他们搭了一天一夜的车。第二个凌晨,大巴在邻省边界的火车站停下,蔡老扛上蛇皮袋,带着许菡一步步颤颤巍巍地爬下了车门。站台只有一个,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小卖铺的锅里煮着茶叶蛋,白布盖上热玉米,隔开腾腾上蹿的热气。
有人缩在座位上嗍面条,有人仰着脑袋打鼾,也有衣衫邋遢的老人穿着厚实的棉袄,紧挨着蜷在墙角,屁股底下只垫一层薄薄的报纸。
蔡老从贴身的兜里掏出零钱,买了根玉米。他领着许菡走到墙边,蹲下身坐到蛇皮袋上,又拍拍身旁的地板,让她也坐下来。
“一会儿上车,你注意车上的人。”他把玉米掰成两段,一半放到嘴边啃,一半抓在手里,含糊不清地教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的,不是条子,就是贼。”
身子底下是冰凉的地板,寒意一点一点爬上来。许菡静静听着,抱着胳膊蜷紧身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挤在人堆里检票时,许菡抬眼打量周围的人。
检票员耷拉着眼皮,一手检票,一手拿着喇叭,时不时喊一回车次。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蔡老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兜里,摸出荷包。女人一脸疲色,神情麻木,没有察觉。
许菡看看她,然后低下脑袋。
上了车,蔡老便踩着座位,把蛇皮袋塞进了行李架。
对面的年轻女人踮着脚尖,抬不动行李。他没有上前帮她,只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挤到许菡旁边,小声问她:“看清了没有?”
许菡点头,从袖子里伸出手。她手里攥着一捆卷成筒的零钱,是蔡老搁在衣服内衬的口袋里,贴身收着的。蔡老一看,一双眯眯眼瞪大,嘴里咕哝起来,骂了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丫头片子,还挺上道的。”他说。
许菡把钱给他。
“我想上厕所。”
“关着呢,车开了才能去。”蔡老说完,转头朝过道里吐了口痰。
没过一阵,车厢便抖动了一下,缓缓往前挪起来。车轮碾过铁轨,咕咚,咕咚。许菡从座位上滑下来,跑向厕所。穿着制服乘务员还站在厕所门前,慢悠悠地开门。背靠墙一声不吭地等待,等到乘务员开了门走开,许菡才一头扎进厕所,紧紧关上了门。
火车拐弯,厕所颠簸得厉害。她蹲下来,在坑眼里看到底下晃动的轨道,掏出领子里藏着的本子。巴掌大的软皮本,是蔡老的本子。里面记着他偷的小孩子。刚刚她偷钱的时候,一道从蔡老那儿偷了过来。马老头告诉过她,蔡老天天带着这个本子,以免哪天被逮住,能讲出孩子的去向,少蹲几年号子。
许菡打开本子,一页一页地翻。
七九年,八零年,八一年……
咚咚咚。有人用力叩响厕所的门。
“谁在里面啊?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翻到八八年,许菡停下来,视线扫过一排排名字。
门口的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不再等待。
兰兰,阿欣,小晴,雯雯……
雯雯。目光转回去,许菡再看一遍这两个字,双手微微颤抖。
雯雯,一九八八年,X市街口菜市场,九龙村。
“九龙村。”她一字一顿,轻轻念出来,“九龙村。”
火车从南方驶向北方,开了一天一夜。
许菡窝在靠窗的位子,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女警骑着车追蔡老,被横开过来的小汽车撞飞出去。许菡跑上前,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一眨眼,她的脸又成了吴丽霞的脸。
“长春——长春站要到了啊——长春——”
慢慢从梦中醒来,许菡动了动发麻的手臂,听到周遭压抑的嘈杂声,还有身旁的蔡老轻微的鼻鼾声。乘务员推着盒饭车走过车厢,混浊的空气里飘着腊肉的香味。
“长春——长春站——”
揉了揉眼角,许菡坐起来,望向车窗外边。远处是山,近处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露出几叶红色的屋顶。高压电塔孤孤单单地站在满目的白色里,架起电线,头顶灰色的天。在玻璃窗上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她偏首去推蔡老的胳膊。
“长春到了。”
东北的冬天很冷。在站台上走了不过五分钟,许菡的手便冻得发疼。蔡老搓着手,带她到路边的餐馆吃了一盘窝窝头。
夜里他们在一间宾馆落脚,蔡老搁下行李就出了门,一整晚没有回来。许菡缩在冰冷的被窝里,脚压在膝窝内侧,时不时挠一下,冰冰凉凉,又痒又疼。
第二天一早,他拎着馒头包子回来,满嘴过了夜的恶臭。
“丫头,我打听过了。”他盘腿坐到床上,抓起两个馒头递给她,裹着袜子的脚和嘴一样臭,“小两口生不出娃,怪挑的,要买个男娃。我问女娃要不要,他们不要。结果给来他们老家探亲的另外两口子听见了,说要女娃,得先见见你。如果喜欢,就买了。”说着又咬了口包子,“这两口子年纪大了,南方农村来的,看样子也没几个钱。要是他们买你,估计没几天就会带你回南边儿去。你先跟着他们,等到了火车站,再偷偷跑。记住这地方,跑出来了就来找我,晓得吧?”
许菡抓着馒头,没有咬:“那钱呢?”
“废话,钱都给了,当然就是我们的了!”嘴里的肉末溅到她脸上,蔡老瞪她,用力推了把她的脑袋,“曾景元咋还老说你聪明?我看你啊,蠢得很!”
擦擦干痛的脸颊,她垂眼看向馒头,一个字也不说。
下午三点,他们捡了些行李,赶上去二道白河的最后一班客车。
司机从南方来,当过兵,东北的口音,一路上同前排乘客聊着他在长白山见过的熊,没有片刻的歇息。许菡挨着蔡老坐在后排,听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不过四点,窗外的太阳就落了山。她在余晖中侧过脑袋,余光瞥见一只小狐狸从车子后头跑过去,飞快地扑进了雪地里。
她看着它离开的方向,缓缓合上眼,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要买许菡的夫妇姓胡。男的叫胡义强,女的叫胡凤娟。他们都是胡家村的人,五十出头的年纪,慈眉善目,和大多南方人一样矮小。
蔡老把许菡领到他们跟前时,胡凤娟的表妹也站在一边,拿挑白菜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看着是挺好。”她说,“没什么病吧?”
蔡老啐了一口:“你自个儿出去问问,我几时卖过有病的。”
“那,那怎么不讲话呢?”胡凤娟立在顶灯底下,小心翼翼地瞧着。
推一把许菡的肩膀,他冲她抬抬下巴:“丫头,叫阿爸阿妈。”
她抬起漆黑的眼,望向两张陌生的脸孔,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袖口。
“阿爸,阿妈。”
胡凤娟笑了,胡义强也咧开了嘴。
“还会背九九乘法表,聪明得很。”留心着他俩的反应,蔡老见机又瞅了眼小姑娘,悄悄掐了掐她的胳膊,“背一个给阿爸阿妈听。”
垂下眼睑,她动动干裂的嘴唇,机械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当天晚上,胡义强和胡凤娟便买下了她。
许菡跟着夫妻俩住在胡凤娟的表妹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甜糯的玉米,咸香的排骨。她扒着米饭,每吃一口,胡凤娟都要往她碗里添一筷子菜。碗中的热气冒出来,扑上她的脸,熏疼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角,埋着脑袋安静地吃,自始至终没有吭声。
炕下早早生好了火。睡前胡凤娟端来一盆热水,冲着缩在炕头的许菡笑笑:“来,闺女,洗个脚。”
一点点挪到炕边,她垂下两条细瘦的腿,弯腰脱袜子。
胡凤娟搁下水盆,捉着许菡的小脚正要放进盆里,忽然就注意到她脚上的冻疮。手里的动作一顿,她又将许菡的脚放回被窝,端起水盆离开。没过一会儿,她换了盆水回来。小姑娘坐在被窝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只字不语。
“生了冻疮,泡不得热水。阿妈给你换了温的。”重新在她脚边蹲下来,胡凤娟笑盈盈地从被窝中捉出她的小脚,“这几天啊,我们先不洗澡。东北这边太干,洗了澡不舒服。等后天我们回到家了,再洗。”
低着眼睑看她头顶的发旋,许菡不点头,也不摇头。温热的水没过她冰凉的脚,皲裂的伤口细细密密地疼。
洗完脚,胡凤娟再给她敷了一块马儿。磨成粉,铺在干净的白布上,把两只脚裹成小粽子。夜里熄了灯,许菡一个人睡,没再像头一个晚上那样痒痛。她却睁着眼,盯着黑森森的屋顶,听见外头窸窸窣窣地下雪,没法入睡。
隔壁屋子里隐隐传来人声。
“车票买了吗?”许菡听出来,这是胡凤娟表妹的声音。
“买了。”胡凤娟回答。
“身上还剩多少钱?”
“没事,回去够的。”
“你说你们也是,花这么多钱,买个女娃娃做什么。”表妹压低了声线数落她,“到时候嫁出去了,还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再说这丫头已经这么大了,指不定还不听管教。”
“我看挺乖的。”胡凤娟的声音很轻,慢慢悠悠,却是带着笑的,“而且我们两口子岁数都这么大了,还是带个闺女好。闺女贴心,小棉袄。”
表妹轻哼:“也就你们两口子心宽。”
许菡蜷在炕角,渐渐被炕头的温度焐热了胳膊。她翻了个身,想着白天见到的那只狐狸,总算合了眼。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胡义强和胡凤娟便带着她搭上了表妹夫开的卡车,赶往城里的火车站。
他们到得早,火车却来得晚。检票员拿喇叭喊着晚点的车次,声音在挤挤攘攘的候车室里回响。排在检票口的队伍逐渐散开,胡凤娟去了趟厕所,只留下胡义强背着行李站在墙角,满是茧子的手紧紧牵着许菡的小手。
“饿不饿?”他小声问她,“早知道火车晚点,应该带个茶叶蛋出来的。”
许菡摇头。
胡义强抬起脑袋左右看看,瞧见人们挤在小卖铺跟前,叫嚷着买玉米和茶叶蛋。他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头嘱咐:“在这儿等着啊,阿爸去给你买根玉米。”
顿了一顿,小姑娘颔首。他于是摸摸她的脑袋,松开她的手,走进了那头的人堆里。
许菡远远瞧着他的背影,再望一眼厕所的方向,悄悄挪动脚步,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还记得蔡老的交代,也记得那间宾馆的名字。只要扎进人堆,她就能跑。
她一边小心地穿梭在人群中,一边注意着胡义强的身影。脚下的步子愈来愈快。
扭头要跑的那一刻,她耳边响起吴丽霞说过的话:“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她跨出第一步,脑海中闪过万宇良蹿起来推她脑袋的动作:“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另一只脚也抬起来,却没再跨出去。许菡停在人海里,身旁经过陌生的人,漆黑的眼仁里映出黑色的剪影。
十分钟后,胡义强回到墙边,找到等在原地的许菡,把刚买的玉米递到她手里:“先焐会儿手,别烫了嘴。”
小姑娘点头,抬起胳膊,重新握住他的手。
那年春节,胡氏夫妇带她回到南方,寻了一个算命先生。
算命的说,她跟佛有缘。
他们便从佛经里摘一个“珈”,替她取了名,叫珈瑛。
02
门板被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尖细的哀号。
许涟蜷缩在角落狭小黑暗的帐篷里,抱紧怀里的被子,把脸埋进干燥温热的被褥。
“要走了。”门边传来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小涟呢?”
“小涟还在睡觉。”许菡就站在帐篷外边,小心翼翼的嗓音离得很近,“爸爸,今天会疼吗?”
窗外暴雨如注。轰隆隆的雷声在远处翻滚,许涟发着抖,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
“那……那能不能,我一个人去?”瓢泼雨声中,许菡的询问断断续续,“小涟怕疼,会哭的……”
男人的声线在一片杂音里模糊不清:“你不怕疼?”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许涟听不见许菡的回答。她屏住呼吸,发起了抖。
片刻之后,帐篷外响起许菡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回应。
“我是姐姐,我不哭。”她说。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许涟一声不吭地躲在帐篷内,隐隐听见许菡的脚步声。
门被彻底打开,而后又重重合上。
卧室回归死寂。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急促而低沉。
许涟独自躺在黑暗里,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她死死抱着被子,在雷声轰鸣中捂住自己的耳朵。
“许涟?许涟?”
轻微的摇晃让黑色的梦境断了线。
许涟睁开眼,微张着嘴喘息,眼球转动,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杨骞的脸。他躺在她身旁,一条胳膊支起身子,眉头紧锁,滚烫的右手紧抓她的肩膀。
“又做噩梦了?”她听到他问她。
仰起下巴长长地吁了口气,许涟动了动胳膊,撑着床褥坐起身。伸手摸开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时,她才发现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贴着自己瘦削的背脊。
杨骞也坐起来,捞过床头柜上的水杯递到她跟前。
推开冰凉的水杯,她抿唇按了按太阳穴:“公安那边来电话了吗?”
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室外灰蒙蒙的天光,许涟扫了眼床头的电子钟,时间显示的是早晨六点。“还没有。跟踪你的肯定是他们的人,不然不可能五个小时了还没讯问出什么名堂。”只好又把水杯搁回床头柜,他挠挠后脑勺,抄过遥控器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估计正在想办法糊弄我们。”
墙上的空调不断发出嘀嘀的提示声。她重新躺下来,拉了拉腰间厚软的蚕丝被。十月底的天气,其实已经不需要开空调。但她习惯一年四季都开着,在寒冷密闭的空间里裹紧被子入睡。
“我累了,杨骞。”将被角拉到胸口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等手续都办好,我们就各自出国,分开吧。”
打着赤膊的男人不再摁动手里的遥控器。他回头看向她,半边脸沉在了阴影里。
“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许涟翻个身背对他,厌倦地合上眼:“财产分你一半,别的不要再说了。”
身边的男人沉默几秒,接着便冷冷出声:“你还是怀疑许菡是我故意杀的?”
近乎质问的语气激怒了她。猛然翻过身来,她撑起上身逼近他下颌紧绷的脸,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她好好地在这里待了八年,连孩子都生下来养大了——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偷偷跑回去?”下意识地眯起双眼,她控制不了自己愈来愈快的语速,竭力克制的嗓音也赫然抬高,“她那么聪明,会不知道后果吗?我早就跟她说过只要她敢跑我就敢杀她——她以为我是开玩笑?”
不躲不闪地同她对视,杨骞压抑已久的怒火蹿上喉头。
“那天的监控录像和追踪定位记录难道你没看过吗!”他几乎是吼着逼问回去,“她不仅要把善善偷偷送出去,自己也跑到了X市刑警大队附近——就算她不是故意跑去那里,你又有没有想过她老公是刑警队长!万一那天她正好碰上她老公,你觉得她会怎么跟他解释这几年的事?!还有郑国强——从许菡死掉开始,他就一直阴魂不散地调查我们!如果不是前几年许菡偷偷跟他透露过什么消息,他一个小地方的刑警队长,怎么敢跟我们过不去?!”
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一抬手,掀掉床头柜上那半杯水:“当年许菡回来的时候我就说过要处理掉她!要不是你跟老许一直护着她,我们今天也不至于要逃出境都这么困难!”
玻璃杯滚落到铺着地毯的木地板上,发出一阵闷闷的响动。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许涟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
“出去。”她掀动嘴唇,面无表情,“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早上六点五十分,刘磊急匆匆地捞起书包跑过客厅。
“妈我走了!”
还站在厨房煮姜茶的赵亦清关掉灶台上的火,扬声问他:“苹果吃了没有啊?”
“哦哦——”客厅噔噔噔的脚步声刹住,刘磊似乎又跑回了茶几边,胡乱往嘴里塞削好的苹果,然后再次慌慌张张地跑起来,喊得含糊不清:“我吃了——拜拜!”
玄关那儿关门的动静旋即响起。
“一大早就急吼吼的。”忍不住咕哝,赵亦清把锅里的姜茶盛进一只画着笑脸的马克杯,转身端到餐桌旁,“来善善,不啃馒头了,先把红枣姜茶喝了。晚上别再自己跑到沙发上去睡了,容易感冒,知不知道?”
赵希善坐在餐桌前,手里抱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呆呆地抬头看她。
后半夜小姑娘一直睡在客厅里,着了凉,一早便在吸鼻子。将马克杯搁到她面前,赵亦清抽出她小手握着的馒头,从手边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替她擦掉鼻子底下淌出来的清鼻涕。小姑娘又吸了吸鼻子,挪动两只小小的手去够杯子,却被烫得缩回了手。
见她怕烫,赵亦清赶忙抓过她的手,小心搓了搓:“烫吧?”想了想,最终端起杯子,牵着她的手引她站起来,“走,到沙发那边去慢慢喝。”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水果盘,切成块的苹果被剩下大半,氧化成了浅浅的褐色。赵亦清叹口气,推开水果盘,找出茶几底下的小板凳让小姑娘坐下,抬起脑袋才注意到不对劲。
“咦,我放这里的水果刀呢?”随手把马克杯摆到赵希善面前,她左右瞅瞅,没瞧见那把折叠水果刀的身影。恰好这时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赵亦清掏出来一看,注意力顿时转移过去。“是阿磊的班主任。”喃喃自语地坐到沙发边,她仔细看一遍短信的内容,微微拧紧了眉心。
小姑娘自己伸出手,小心地捧住杯子拖到下巴前面,低下头看了看杯子里的姜茶。泡得胖嘟嘟的红枣浮在杯口,她慢慢凑过去,拿嘴唇碰了碰,再舔一舔嘴。是甜的。
余光瞧见她的动作,赵亦清放下手机,端过马克杯替她吹了吹。等到姜茶不再烫嘴,她才把杯子摆回小姑娘手边,摸摸她的小脑袋:“善善,哥哥的老师要找家长聊聊,所以中午我们去一趟哥哥的学校,好不好?”
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题,赵希善只安静地捧起杯子送到嘴边,缓缓尝了一小口。
又甜又辣的味道,她想。跟妈妈煮的一样。
这个时候,秦妍也走进了自家的厨房。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一边从门把上取下围裙,一边给赵亦晨发了条短信:“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刚系上围裙,便接到他回过来的电话。
划开屏幕,电话那头传来他沉稳如常的嗓音:“秦妍。”
“你已经回家了?”拉开消毒碗柜,她弯腰拿出煎锅。
“没有。工作还没结束。”赵亦晨那边静得出奇,听不见任何杂音,“善善有新情况?”
“可以这么说吧。”把煎锅放上灶台,秦妍立在一旁,不再有动作,“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善善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
“你说她是把母亲的死归责于自己。”
“嗯。现在我认为,她失语的原因或许也是这个。”她停了一下,斟酌着用词,“不说话可能是孩子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也许在善善心里,一直觉得就是因为自己说话才导致妈妈离开。这种错误的印象究竟来自哪里目前还不清楚,但它一定是给孩子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有片刻的缄口不语。
“前几天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我暗示过她珈瑛的死不是她的错。”几秒钟后,他再度开口,“我觉得她听懂了,也在努力跨过这道坎。”
“对,我也看出来了。你引导得很好。”
“但是还有反复。”他说,“我跟你说过她躲在柜子里的事。”
随意搭在工作台边的手抠紧了灶台的边缘,秦妍垂下眼睑。
“这个现象我也在想办法挖掘原因。你不要急,孩子还小,肯定会有脆弱的时候。再说人要走出这种自责自罪情绪,本来也是需要时间的。”她松开收拢的五指,习惯性地将手拢进薄外套的衣兜里,“就像我们心理咨询上常说的心灵监狱,人一旦陷入这样的自责自罪情绪,就相当于把自己关进了监狱里,自己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但实际上,钥匙总是在人们自己手里。只有自己原谅了自己,才能真正走出来。”
顿了顿,又告诉他:“善善很勇敢,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赵亦晨静默一阵,回给她一个单调的音节:“有时间我会多陪她。”
知道这种态度意味着他很快就会提出挂断电话,莫名的紧迫感撞击心脏,秦妍来不及思考,张张嘴便脱口而出:“还有件事……”她迟疑半秒,“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想跟你说。”
她话语间微妙的停顿让电话那头的男人默了默。
几秒钟的无言里,她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电话里不能说?”最后,他仅仅是这么问她。
紧绷的双肩一松,她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我觉得当面说比较好。”
“好。”他的口吻平静而稍显冷淡,“我先挂了,还在蹲点。”
点点头,秦妍不再多言:“回见。”
电话挂断后,她没有垂下举在耳边的手,只静立原地,望着灶上的煎锅略略失神。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也未曾引起她的注意。
“妈妈……”迷迷糊糊的稚嫩女声忽然响起来,秦妍一愣,转头向身后看去。
七岁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厨房,瘦小的身子被裹在宽松的睡衣里,嘴边还沾着没有擦去的牙膏泡沫。她双眼无神而呆滞地平视前方,两只小手扶着墙壁,正摸索着往她的方向走过来。
“起来啦?”对小姑娘淡淡地一笑,秦妍走上前抱起她,带她坐到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
拿来一张餐巾纸擦掉女儿嘴边的泡沫,她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温声细语地告诉她:“等等啊,妈妈给你煎个荷包蛋。”
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前方,小姑娘点头,应得乖巧而温顺:“嗯。”
亲了亲她的额头,秦妍走回灶台边,开火往锅里淋上一层薄薄的油。
再回头望向餐桌时,女儿还坐在原处,巴在桌边的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神情茫然而困倦。秦妍冲她微笑,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秦妍知道,这是因为女儿看不到。
从出生开始,她的世界里就没有半点光亮。
合贤中学的早自习七点四十分开始。
刘磊刚到教室便从书包里翻出登记表,急急忙忙跑到讲台上,拿物理作业本拍了拍讲台:“收作业了!”
大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学生都闻声抬起头来,嘴里嘟嘟囔囔地找作业。椅子划动的声响此起彼伏,他们陆陆续续来到讲台前,把作业送到他手边。坐在第一排的两个女生最先将作业递给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后便闲聊起来。
“哎,昨天私群里那个视频你看了没有?”
“什么视频啊?”
刘磊摞作业的手僵在半空中。
“哎刘磊,这道题你选的什么啊?”一个男生挤到讲台前举起作业问他,却没得到他的反应。
“就是那个四个人打一个人的录像啊,把人家裤子都给扒了。”前排的女生还在小声地继续,“好像就是在我们学校的楼道里拍的,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啊?真的啊?我要去看看。”
“刘磊?”男生晃了晃手里的作业。
“嗯?”恍惚间回过神来,刘磊定睛看了看,“哦……我选的D。”
对方了然地颔首,飞快把答案填上交给了他。
“没了没了,宋柏亮已经把视频删了。不过我手机里下了的,一会儿给你看。”
“好好好,不过到底是哪五个人啊?”
默默听着两个女生的交谈,刘磊俯下身,在男生的名字后头打上一个钩。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他感觉到自己抓笔的手有些打滑,笔尖隐隐颤抖。
“打了马赛克,看不到……”
“不要讨论了!”中气十足的男声打断她们的话,同时响起的还有什么东西轻敲桌沿的声音,“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天天拿在嘴边说,要是受害者听到了怎么想?”
刘磊抬头,看到班长宋柏亮站在其中一个女生的桌前,手里握着卷成筒的作业敲敲她的桌子以示警告。她扁嘴瞪他一眼,显然不大乐意,所幸还是理亏地点了点头:“哦。”说罢便和同桌的女生一块儿收了声,从抽屉里拿出课本,开始准备早自习。
见两人安分下来,宋柏亮旋身把自己的作业递给讲台上的刘磊。他是最后一个交的,刘磊在他名字后头打钩,作业登记表上不再有空缺。宋柏亮扫了眼登记表,神情严肃地冲刘磊招招手:“刘磊,过来一下。”
不自觉收紧握着笔的手,刘磊抿了抿嘴,抱起作业跟他走出了教室。
宋柏亮带他在走廊的角落里停下,四下里看看,才抱过他怀里半打作业,咧嘴笑笑:“你跟田老师打听一下这星期周测安排在什么时候,行不?我家里有事,可能要请一天假,怕正好赶上周测。”
“哦、哦……”刘磊心头一松,“那,那我去问一下再告诉你。没别的事了吧?”
“就这个事。”
抿唇颔首,刘磊不想再同他多谈:“我先去把作业给老师。”
宋柏亮于是笑眯眯地把作业放回他怀里,在他转身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他鼓起的校服裤兜。“哎等等——”条件反射地叫住他,宋柏亮指了指那块凸出的地方,“你兜里揣的什么啊?鼓鼓囊囊的。”
四肢僵硬地停下脚步,刘磊低着脑袋,没去看他的眼睛:“维C……泡腾片。”
“感冒啦?”
“有点着凉,我妈让我带着喝。”
“哦。”宋柏亮想了会儿,“其实喝这个没什么用,你要不今天中午跟我们一起去打球,出一身汗就没事了。”
对方摇摇头:“我还要写作业。”
早知道他不爱运动,宋柏亮也没有抱多少期待:“行吧,赶紧把作业送过去吧。”
赵亦清带着赵希善抵达合贤中学,已经到了上午十一点半。
高三毕业班的教室在六楼,老师的办公室则在五楼。她牵着赵希善的手找到办公室,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往里头探探脑袋:“李老师?”
午休时间,老师大多已结伴去食堂,办公室只剩三个人,李慧航微微发福的身影尤为显眼。她闻声扭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哦,刘磊的妈妈是吧?”
赶忙起身简单收拾好桌面,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和钥匙,快步走到姑侄俩跟前,右手搭上赵亦清的肩膀,“我们到隔壁去聊。见过刘磊了吗?”
随她踱出办公室,赵亦清摇了摇脑袋:“还没呢,他中午一般在图书馆写作业,就不打扰他了。”
“也是。”掏出钥匙打开隔壁会客室的门,李慧航注意到她牵着的小姑娘,“这是?”
“我侄女,善善。生病了,所以暂时没上学,待在家里。”低头捏捏赵希善的手心,赵亦清小声给她介绍,“善善,这个是哥哥的班主任李老师。”
小姑娘木木地戳在她身边,置若罔闻地盯着门板瞧,甚至没有抬眼看看面前的女老师。
只得仰起脸给李慧航一个歉疚的笑,赵亦清道歉:“不能说话,不好意思啊李老师。”
“没事没事。”她使了点劲推开门板,走进会客室打开顶灯,“我记得您弟弟是警察吧?”
“对,就是他女儿。”牵住小姑娘跟着她进屋,赵亦清点头,“最近家里挺多事的。”
“哦……难怪,刘磊精神状态不太好,老是很紧张。”匆匆来到饮水机前拿一次性纸杯接了杯热水,李慧航弯着腰回头瞧她一眼,“我看您脸色也不太好啊?
没哪儿不舒服吧?”
“子宫肌瘤,下个星期要动个小手术。”
“啊这样!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您的情况,还让您跑这么一趟。”外间只有一张单人沙发,她连忙走上前扶住赵亦清的胳膊,引她走到里间的软椅边坐下,再把水递到她手旁,“来来来,快坐下。唉,女人这毛病最麻烦了。”
“是啊……”禁不住叹气,她接过水杯,“谢谢。”
“小朋友也喝杯温水吧,嘴巴都有点起皮了。”转过身又给小姑娘接一杯温水,李慧航将杯子端在手里,左手轻轻扶了扶小姑娘的肩骨,环顾四周一番,“这里没多的椅子,要不让她坐那边的沙发上去,我给她找本书看看?”
“没事没事,不麻烦了。”赵亦清摆摆手,换一只手拿杯子,小心拉来赵希善的小手,“善善,先坐到外面的沙发上等一下姑姑,好不好?姑姑跟李老师聊聊。”
表情木然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姑娘似乎想了想,才慢慢点了点头。
赵亦清摸摸她的头发:“那善善就坐在那里,不要乱跑啊。”
再一次点头,她回身慢腾腾地走向外间,听见身后李慧航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的声音。
“其实今天就是想了解一下刘磊在家里的情况。刘磊成绩还是挺稳定的,就是最近好像太紧张了,情绪总是很低落……我觉得长期这样可能对复习影响不太好,毕竟是高三,压力本来就大……”
外间的沙发有点儿凉。小姑娘爬上去,趴到窗口往外看。
从会客室的窗户能看到楼上实验室那一侧的楼梯口。她愣愣地望着,直到刘磊闯进她的视野。
他穿过走廊,背着书包跑进了楼道。
远远瞧不见他的表情,赵希善两眼一眨不眨地追着他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楼道里。
很快,又有两个人尾随他钻进楼道。鬼鬼祟祟,交头接耳。
她认出了他们。
刘磊在楼道里被截住去路。
李瀚带着昨天和他一道的两个学生,前后两头将他堵在了四楼。
“还去图书馆啊?心理素质不错嘛。”手里不再掐着香烟,他两手拢在裤兜内,微弓着背笑着走近他,“昨天群里的视频看了吗?”
背脊紧紧靠向墙壁,刘磊拎住书包的右手攥紧书包带,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渐渐发白。
“是你们放上去的。”他死死盯着李瀚的脸。
“不然呢?”讥讽地嗤笑一声,他一脸好笑,看看两个同伴,又转眼去看他的双眼,“昨天不是还挺牛的吗,啊?还说要告我?”
尾音带笑的字句声声扎进耳膜。刘磊咬紧牙根,腮帮随着极力克制的呼吸颤动。
“群里的视频是删了,但是删之前下载量已经过百啦。你说现在我们学校多少人的手机里存着啊?”李瀚的声音仍在不断跳进耳朵,穿过耳边的嗡鸣,每一个音节都深刺他跳痛的神经,“我估计已经有人认出你咯。这么瘦不拉几的能有几个啊?”
右手摸向裤缝,隔着口袋,刘磊碰到了里头的折叠水果刀。他五指紧抠墙壁,生生掐进脆弱的墙漆。
收拢,又松开。
“认个错呗?”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李瀚咧着嘴笑道,“趴下来叫声爷爷,我就不把没打马赛克的放出来。”
猛然抬起头,刘磊冲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你他妈想都别想!”
温热的唾沫溅到脸上,李瀚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边。
一旁的两人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冲上前把刘磊按倒在地。
“裤子扒了。”压抑着怒火用力抹一把脸,李瀚脸色阴沉地拿出手机,“底裤也一起扒了,我拍他的鸟!”
“你们敢!”涨红了脖子嘶吼,刘磊踢腾双腿拼命挣扎,“放开!放开!”
两人一时有些摁不住他,抬脚便踩上他胸口,用力踹上两脚。刘磊却愈发不要命地挣动,两条腿不要命地踢踹,差点踹倒站在一边录像的李瀚。混乱之中有什么东西忽然冲上前撞向了李瀚的腿,他一惊,狠狠一脚踹开,“什么玩意儿?!”
咕咚咕咚。被他踹开的小小身影滚下楼梯,撞到了墙角。
刘磊余光瞥过去,陡然张大了眼:“善善?!”
不可置信的怒吼中,几个人都停下动作,朝楼梯下方看过去。
小姑娘一动不动地倒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一头细软的长发凌乱地遮住了脸。
墙角雪白的墙壁上一点猩红的颜色扎眼,李瀚见了立马回过神。
“妈的,流血了!”他喊起来,冲两个同伴招了下手,撒腿就跑,“跑!”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半秒,紧跟着他跑下楼梯。
他们脚步急促地经过小姑娘身旁,没有一个人停下片刻。
“善善……善善——”连滚带爬地滑下楼梯,刘磊发着抖扑到她跟前,捧起她的小脑袋,拨开她被鲜血粘在脸上的发丝,露出苍白的脸。
小姑娘合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他抽出一只颤抖的手,汗水混杂着温热的血,成了深浅不一的粉色。
赵亦晨等在A大南栋教工宿舍的楼底。
王绍丰作为关键证人已经开始接受全方位的保护,张博文为了不耽误接下来的计划,安排他今天就同赵亦晨见面。
年轻男人从楼道的阴影里走出来,向他出示了工作证:“赵队长,可以上去了。”
沉默地颔首,赵亦晨掐灭手中的香烟,旋身随他一同走进楼道。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男人回过头看他一眼,便见他面不改色地将手伸进兜里,掐断了电话。脚步停顿一会儿,他才领着他继续上楼。
手机却再次振动。
驻足在一级台阶上,赵亦晨忖量两秒,掏出手机瞥了眼来电显示:陈智。
他划下接听,重新迈开脚步,握着手机搁到耳边:“小陈。”
“赵队!”手机另一头传来陈智焦虑的喊声,“刚刚赵姐打电话来办公室,说善善出事了!”
眉心一紧,赵亦晨脚下的步伐彻底刹住:“什么?”
“赵姐说善善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破了脑袋,现在正送去医院……”
“我马上过去。”打断他气喘吁吁的解释,赵亦晨挂断电话,反身疾步走向楼道的出口。
原先走在他前边的年轻男人已然滞足,及时叫住他:“怎么了赵队?”
这才记起自己的现状,赵亦晨停了停脚步,侧过身面向他。
“我女儿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医院。”他说,“抱歉,麻烦你跟张检说一声……”
对方了然,点点头答应:“不要紧,赶紧去看孩子吧。”
“谢谢。”来不及多做解释,赵亦晨颔首,转身离开。
室外阴云满天,迟迟没有下雨。
他绕到教工宿舍背后,还在十余米之外就对着自己停在露天停车场的车摁动了车钥匙。车灯一闪,车门解了锁。
快步来到车门前,赵亦晨正要打开门,便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响起的是陌生女人的尖叫。
动作一滞,他下意识抬头循着声源看去。
一个教师打扮的女人站在一台红色大众旁,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车顶凹陷,一条胳膊露出来,皮肤偏黑的手无力地摊开。
坠楼。
心下做出判断,赵亦晨和几个路人一同上前。出于职业习惯,他将受到惊吓的女教师拉开,而后转眸望向摔在车顶的男人,在看清他的瞬间一怔。
已知天命的老人,西装革履,剑眉星目。发福的身躯呈一种怪异的姿态陷在凹陷的车顶,满是细纹的脸上双眼圆瞪,嘴唇微张。恐惧凝固成他最后的表情。
——王绍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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