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时间憎恨,因为
坟墓会将我阻止,
而生命并非如此简单
能使我敌意终止。
——艾米丽·狄金森
01
胡珈瑛站在洒着水的楼道里。
又湿又热的气息从脚底扑上来,她摇摇晃晃转过头,背后的破洞外头是洗脚店潮湿生锈的楼梯。趴在洞口,她能瞧见面馆的厨房,还有那堵黑黝黝的墙。她往铁楼梯底下看过去,那个只穿着裤衩的人就倒在那里,四仰八叉,睁着眼,张着嘴。
扶着身边的墙壁站起来,胡珈瑛后退几步,沿着阴暗的楼道拾级而上。
经过三楼,路过四楼。没有人在五楼的拐角等她。
她停在五楼,望向尽头的那间屋子。
半晌,胡珈瑛挪动了脚步。
整栋楼里都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嗒,嗒,嗒,嗒。
那扇老旧的铁门忽然变成了褐色的红木门。
她脚下的步伐一顿,怔怔地僵在原地。恐惧伴着尖锐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涨满她的身体,她没法再抬脚,甚至没法转身逃开。
被挡在门后的哭喊声隐隐传出来。胡珈瑛静立在门前,呼吸越来越急促。剧痛撕扯她的身体,恐惧抓紧她的大脑。她汗流浃背,浑身颤抖。
等到那哭喊响彻耳际时,她意识到声音就在自己胸口震颤。
是她在喊。她自己。
猛地睁开双眼,胡珈瑛仰躺在床上,剧烈地喘息。
有那么几秒钟,她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直到隔着蚊帐看清墙上那抹蚊子血,她紧缩的脑仁才渐渐放松。上铺安安静静,寝室里有轻微的鼻鼾声。摸了摸手腕上的菩提手串,她的喘息平复下来。
小腹有点儿坠痛,胡珈瑛好半天才记起这天挨近什么日子,但她不敢动。她四肢软瘫,头皮还有些发麻。她已经不记得梦里的场景,但身遭的黑暗让她忍不住后怕。梦已经结束了,在这里,没人能保护她。
一动不动地躺了一阵,她合眼,又睁眼,最终从床上爬起来,拿上换洗的衣裤,轻手轻脚离开寝室。
廊道里亮着灯,一直通往尽头的洗漱间。
胡珈瑛把换下来的裤子浸到水里,就着肥皂,一点一点搓洗干净。
第二天晚上,法政学院承办的讲座结束得很晚。
胡珈瑛和同班的两个姑娘一道回宿舍,择了条小路,要穿过学校体育馆后头最大的体育场。五月中旬的天气,这座南方城市已经迎来第一波暑热。夜跑的人越来越多,安全起见,学校便打开了体育场的大灯,遥遥隔着也能望见一片敞亮。
体育场一侧的篮球场却被砸坏了路灯,又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遮挡,夜里光线昏暗,冷冷清清。经过篮球场,胡珈瑛没再仔细去听两个姑娘热烈的讨论,只静下来留意四周,注意到球场一角一个徘徊的人影。
似乎是听见了姑娘们的声音,那个人摇晃一下,好像正朝她们走过来。
已经能远远听到体育场那头的嘈杂人声,胡珈瑛收回视线,压低嗓门提醒身旁的两人:“我们走快点吧,这里没灯,不安全。”
踩着凉鞋的姑娘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前面就是操场了,大灯开着的,没事吧?”
胡珈瑛没来得及开口解释,那阵急乱的脚步便忽而靠近了。
男人的脸暴露在树影间投下的光斑里,三四十岁的年纪,胡子拉碴,佝偻着背,单穿了件长长的风衣。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停在她们跟前,满脸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不等她们反应,霍地揭开了自己的衣衫:“小姑娘,看!”
借着灯光,她猝不及防瞧清了他风衣底下一丝不挂的身体,还有硬挺充血的丑陋生殖器。
“啊!”
耳侧响起两个姑娘惊恐的尖叫,她从怔忪中反应过来,下意识伸出胳膊将她们挡到身后,一手摸进斜挎的小包里,攥紧随身带着的折叠水果刀。
男人神经兮兮地笑着,又冲她们走近一步,挺着胯晃动那狰狞的玩意儿:“陪我玩会儿吧?好不好?”
脑仁一紧,胡珈瑛掏出水果刀指向他:“走开!”
余光恰好瞥见几个人正从通往体育场的小铁门走进来,她护着两个姑娘后退半步,接着便放开嗓子大喊:“有流氓!抓流氓!”
那几个身影一顿,其中一人反应极快,猛然冲上前就将那毫无防备的男人撂倒在地,踩着他的背拽过他的胳膊狠狠一拉,在他痛呼的那一秒反剪他的双手,右膝往前顶,压得他狼狈地趴在水泥地上,没法再抬起头来。
其余几人也赶忙跑到他们身边,帮着把那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押起身。
“只穿了一层衣服!”注意到的人骂骂咧咧地嚷嚷起来。
有人听了便忍不住踹了脚中年男人的屁股:“啧,大晚上不回家睡觉跑出来耍流氓!”
听嗓音都像年轻男人,胡珈瑛拦着身后还在哆嗦的两个姑娘,没有轻易上前。首先冲上来帮忙的那人站起来,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瞧不清脸孔。他好像望向了她,顿了顿,忽然出声:“胡珈瑛。”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有些耳熟。
“怎么,赵亦晨,有认识的?”踢人的青年走到他身旁,“姑娘几个没事吧?”
赵亦晨几个字钻进耳朵里,她记起那天穿着警服的高高壮壮的身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刚要说点什么,小腹强烈的坠痛突然就清晰地漫上大脑——胡珈瑛哆嗦一下,两条腿也被那突突直跳的痛感抽空了力气,身子脱了线似的往下滑。
所幸两个姑娘眼疾手快扶住她,架住她的胳膊没让她摔倒:“哎!珈瑛!”
手里的水果刀掉在地上,她捂住肚子低下头,咬了咬牙根,脸色惨白。
赵亦晨三两步赶到她跟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扫了眼她捂着肚子的手,而后视线就转向她的眼睛:“肚子痛?”
忍着痛点点头,胡珈瑛一时间说不出话。
“赶紧送医院……”和赵亦晨同行的青年于是要上前扶她,却被赵亦晨一条胳膊不轻不重地挡开。她愣了愣,还没顾得上反应,便被他拉着手臂绕过肩头,弯身托起腿轻而易举地背到了背上。
“我送就行。”他平静的声音近在咫尺,“你们先把几个姑娘送回去,晚上黑,别又碰上混子。”
“行。”押着中年男人的青年应了声,手上使劲,把他拧得呻吟起来,“再把这流氓送去保卫处。”
赵亦晨颔首,背着胡珈瑛转身就走。
两个姑娘不放心,小跑着追上来拉住她:“珈瑛没事吧……”
他脚步因而停下来,让她喘了口气,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小声问他:“那都是你同学?”
侧过脸来看她一眼,赵亦晨的耳朵蹭过她的脸颊,呼吸近了些,声音像是贴着她的脸响起来,沉稳而有力:“都是警校生,放心。”
小腹还阵阵作痛,她的脸却热了。只能转开脸去瞧两个同伴:“你们回去吧……没事。”
校医院在学校的东南角,从体育场过去得横穿半个学校。
赵亦晨一路疾步而行,却始终没跑起来,只生怕颠着胡珈瑛似的,脚步又快又稳,额头上没一会儿便冒出了汗。他穿的警校的长裤,上身一件薄薄的黑色背心,宽厚的肩膀汗津津地挨着她的胳膊。她伏在他背上,感觉到他肩胛结实的肌肉抵在她胸口,随着呼吸一紧一松地起伏。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她绷紧身体闭上眼,脚趾禁不住蜷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恐惧。
“胡珈瑛,”耳边忽地响起他的声音,“你们学校的医院在哪儿?”
胡珈瑛一愣:“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赵亦晨答得平平淡淡,理直气壮,“刚才光顾着不让他俩碰你了。”
一句话堵得她心头一跳,埋脸默不作声。
下一秒他却笑了。轻微的震颤从胸膛传到脖颈,顺着颈侧跳动的脉搏,痒痒地传进她耳中。
“逗你的,”他说,“上回来过,知道在哪儿。”
然后他又侧了脸,耳垂擦过她的唇角,顿了下,才问:“还痛不痛?”
往后缩了缩脑袋,胡珈瑛垂下眼睑:“没刚才那么痛了。”
他转回脸点头,揽紧她的腿,脚下的步子快了些:“忍忍,很快。”
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她脑子里拉紧的那根弦松了松,紧蜷的脚趾慢慢展开。一盏接一盏的路灯把橙亮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投下短短的影子。她盯着那团黑影,一会儿走在光里,一会儿闯进黑暗。
她合上眼,清醒着,终于不再害怕。
急诊室的值班医生正嗑着瓜子,乍一瞧人高马大的赵亦晨背着胡珈瑛冲进来,手一抖,瓜子便撒在铺了玻璃隔板的桌上。她急急忙忙站起身,以为又是打架斗殴,赶紧上前帮他把胡珈瑛扶上椅子,粗略扫过一眼她苍白的脸:“怎么回事?”
知道赵亦晨还站在一旁,胡珈瑛捂着小腹埋低了脸,只细声说:“例假,疼得厉害。”
他身形一顿,兴许也自觉尴尬,略略侧过了身去,却没有离开。
医生了然,整个人放松下来,坐回桌前,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新病历:“带病历了没?”
胡珈瑛脸热,肚子钝痛不止,干脆没把头抬起来,摇了摇脑袋。
医生抓起笔。
“名字?”
“胡珈瑛。”
“多大了?”
“十九,大一。”
“以前也会疼吗?”
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她应一声:“会。”
抬眼瞥了眼站在她身后的赵亦晨,医生继续问:“有没有性生活?”
呼吸停滞一瞬,胡珈瑛总算抬起脸,面无血色地迟疑片刻,才摇头:“没有。”
对方误解了她的反应,再瞧一眼赵亦晨,视线落回她脸上:“确定没有?”
这回明显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胡珈瑛明白过来,没有血色的脸顿时充了血似的红到耳根。她张了张嘴,只憋出干巴巴的三个字:“真没有。”
分明感到窘迫,脱口的语气却不自觉带了点儿委屈和娇嗔。
背后有声低低的笑。气音,很轻,但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绞紧手指,脸热得发烫,没再把头埋下去。
医生给她开了止痛药。胡珈瑛就着温水吞下药片,坐在走廊的候诊椅上休息。
长廊空荡安静,壁钟的时针挨向数字十,只剩急诊室和输液室还亮着灯。她捧着热水呆坐了一会儿,等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才扭头看向那里。是赵亦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刚从外头买来的热水袋,踱到她跟前递给她:“有没有好些?”
她颔首接过热水袋:“歇会儿就行了。”停顿一下,又不疾不徐地补充,“刚刚主要是吓的。”
“我也吓到了。”他随意坐到她身旁,笔直的背挨上座椅冰凉的靠背,微微伸直了长腿,十指交叠的两手搁在膝前,“又瘦又小的一个姑娘,居然挡在最前面。”
像是调侃的话,却口吻严肃,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
把鼓鼓囊囊的热水袋压在肚子前面,胡珈瑛想了想:“她们太怕了。”
“你不怕?”
“没她们那么怕吧。”
赵亦晨沉默了几秒,在开腔时,声音里仍旧没有任何情绪:“都是姑娘,肉长的,没什么谁不怕就该挡前面的道理。”
胡珈瑛转头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转过脸,面色平静地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怎么了?”
她从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便错开了目光,望向墙角的一点:“今天招警考试?”
他还看着她的脸,点了下脑袋:“你们学校设了个考点。”
“你已经毕业了?”
“还没。跟你一样,下学期大二。”视线终于转向正前方,他抬手,想要拉一拉帽檐,食指却扑了个空。意识到自己今天没有戴警帽,他放下手,拢进裤兜,“今天就是过来看看招警考试的情况。”
冰凉的手心被热水袋焐热,胡珈瑛注视着墙角,点了点头。
“今天谢谢你。”半晌,她说,“你早点回去吧,我坐会儿就走。”
赵亦晨摇头。
“我送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又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他一声不吭地背着她,直到停在她们宿舍楼底下,才转身背对着台阶将她放下来。
“下次别再一个人挡在前面。”重新面向她的时候,他双手又插进兜里,面上从容而严肃,“不过最好不要有下次。”
胡珈瑛低着头,捋了捋衣角:“嗯。”
“你怕我?”头顶响起他突兀的问题。
她抬头瞪大眼同他对视,一时不知所措:“没有啊……”
“那你紧张什么?”赵亦晨面无表情,两眼一眨不眨地直视她的眼睛,“脸都红了。”
脸上再度一热,胡珈瑛翕张一下嘴,愣了半天也辩不出一个字。
好在他很快又一笑,眼仁底下压着路灯投下的光:“开个玩笑。就想让你看看我而已。”
那心跳如鼓的感觉回到胸腔里,她垂眼,什么都不说,把手里的热水袋抵到他跟前。片刻,他没吭声,也没动作。最终只把它推回来,嗓音沉稳如旧:“拿回去,早点休息。”
不再推拒,胡珈瑛点头,思忖一会儿,还是抬眼看他:“回去注意安全。”
简单一句嘱咐,他听了一愣,随即竟翘起嘴角,再一次冲她笑了:“好。”
那一晚,胡珈瑛梦到了胡凤娟。
她替她熏了艾条,躺在她身旁,一面念佛经,一面轻拍她的背。
满室的艾香里,胡珈瑛闭上眼,沉沉陷入梦乡。
02
Y市刑侦总队的法医实验室就在总队的办公楼内。
临近换班的时间,郑国强在副队长的催促下从队长办公室出来,手里拎着包,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在刑侦队的院子里溜达了几圈,最终还是趁着换班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实验室。
偌大的实验室,只剩下法医杨涛还坐在工作台前,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翻阅一本旧书。
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杨涛回过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郑队?你还没下班啊?几天没回家了?”
“我换班来的,白天回过家了。”清了清嗓子,郑国强走到他身旁拉出一张凳子坐下,随手将自己的包搁到一边,“还是没有检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翻了十几遍了,每页纸都做了检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本普通的书。”合上手里捏着的书页,对方长叹一口气,脱下一只手套挠了挠耳朵,皱起眉头打量封皮上印刷粗糙的“心血运动论”几个大字,“郑队,你确定线索就在这本《心血运动论》里面吗?”
郑国强抿嘴,伸出一只手想去翻翻这本书,又在半路停下来,最终落回膝头,焦躁地摩挲了一下裤管。
“许菡特地把这本书藏在暗格里,肯定是因为它有不一样的价值。”他把另一条胳膊搭上工作台,喃喃自语似的说着,两眼紧盯着书封不放,“她知道一旦她出事我们就会想办法去搜查她的房间,所以这本书应该就是她留给我们的线索。”
“会不会事发太突然,她本来是想把线索放在书里的,结果没来得及?”
转过身子将右臂也放上工作台,郑国强摇摇头,两手交叠在一起,十指无意识地一紧一松:“她心思很缜密,不会临事发才做准备。”顿了下,又说,“而且线索也不可能那么容易看出来,不然如果先找到这本书的是许涟他们,关键证据就可能已经被销毁了。”
可许家人看不出来,并不代表他们警方就能看出来。杨涛泄了气,倒向身后的椅背,两只手钻进厚重的镜片底下揉揉眼睛,而后垂下两条胳膊,无奈仰头。
“要不还是请赵队来帮忙吧。”他咕哝,“他毕竟是许菡的老公,两个人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肯定很了解对方。指不定赵队就知道这里边有什么提示呢……”
“彻底查清楚之前,不能让赵亦晨参与。”松开绞紧的双手,郑国强直起腰杆,展开肩膀将一条胳膊绕到了椅背后头,“我怕他知道真相之后会失控,到时候不听指挥,打草惊蛇。”
杨涛斜了眼睛瞧他:“我看他上次挺冷静的啊。”
“表面上越冷静,越说明他心里头憋着情绪。这种情况,最危险。”郑国强说完便瞄到他向自己投来了不解的目光,于是懒于解释,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敷衍道,“等你结了婚就懂了。”
皱皱鼻子撇过脑袋,杨涛悄悄翻了一个白眼,不置可否。
注意力再度绕回工作台上那本《心血运动论》,郑国强往前探出身子,两条胳膊交叠着摆到桌沿,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瞧了会儿,忽然出声:“哎,这本书……它写的是什么?”
“威廉·哈维的心血运动论。”撤开抵在椅背上的后脑勺,杨涛学着他的模样趴到工作台边,“就是以前啊,人都以为血是可以不停地造的,不知道血液有限,是个循环系统。哈维这本书写的就是血液循环,算是对理论的一种革新吧。”
“所以内容上也没什么提示?”
他垮着嘴角摇头,下巴埋进臂弯里。
“不过说到心血运动论,还有个笑话。最早的时候,理发师不仅要负责理发,还得做外科手术。后来医生这个职业出来,他们才开始抢顾客。以前不是还不晓得有血液循环嘛,很多医生就都用放血这种办法来治病,治死了好多人。那个时候红白条纹的意思其实就是放血的鲜血、绑带、水蛭还有……疼痛吧?唉,差不多就这个意思。”杨涛抬高脑袋扶了扶眼镜,“后来有心血运动论了,静脉被证明存在,蓝色才代表静脉被并进了红白条纹里。所以理发店门口那个红白蓝三色柱转啊转啊,其实就是亨利八世合并的理发师外科医师公司的意思。”
语罢,他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正要申请去休息室睡一会儿,便毫无征兆地被郑国强重重一掌拍塌了左肩。
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杨涛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扶着工作台对上他的眼睛:“怎,怎么了?”
对方瞪大双眼微张着嘴,一脸恍然大悟。
“小邓他们调查许菡行踪的时候,是不是说过她每次理发都去同一间理发店?”
杨涛惊魂甫定,困意早不知被扫到了哪个角落里:“是……吧?”
“好,很好。”郑国强神经质地点着头,收回搭在他肩头的手,霍地就站起来,步履如飞地离开了实验室。
直到大门砰一声被甩上,杨涛才迟迟回过神:“不、不是,郑队你怎么包都没拿啊!”
同一时间,合贤中学毕业班的晚读已经开始。
刘磊从后门走进教室,可以听见寥寥读书声中一阵阵低声的议论。好些人三三两两将脑袋凑到一块儿交头接耳,手中竖着的书成了摆设。这不是实验班惯有的景象。他埋着头,穿过小半个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前。身遭的讨论声停歇下来,他感觉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上了自己。
低头拉开椅子,刘磊坐下身,从抽屉里拿出必背古诗词篇目。读书的声音多了几个,有人翻动书页,有人把声线压得更低,窃窃私语。邻座的黄少杰从语文课本后头探出脑袋,小声叫他:“哎,磊哥……那视频里的……真是你啊?”
捏紧手里的资料,刘磊垂下眼眶通红的眼睛,找到自己用荧光笔标记的段落。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黄少杰不可置信地张大眼,伸手推了把他的胳膊,压低嗓门道:“你没搞错吧!怎么不早说啊!”
捏着资料的手越收越紧,他指节发白,眼泪模糊了视线,却咬着牙,继续在心里默读。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你告诉我也行啊!我带陈昊他们去帮你打回来啊!”
黄少杰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仍在刺痛他的耳膜。
刘磊低着头,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沉沉砸上手臂,碎片溅落在干净的A4纸上,浸出一点浅蓝色的印记。他腮帮微抖,颤着牙,在朦胧的视野里死死盯住那团荧亮的颜色,紧涩的喉咙艰难地发出声音:“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教室前门响起脚步声。宋柏亮领着历史课代表一起踱进来,见教室里嘈杂一片,锁紧了眉头走上讲台,用力拍了拍桌面,抬高嗓门喊:“吵什么?没看到晚读开始了啊?语文课代表呢?带读带读!快点!”
语文课代表赶忙摸出必备科目,带着满教室的学生从最短的古诗读起来。
等到教室里只剩下琅琅读书声,宋柏亮才走下讲台,停在刘磊桌前,蹲下来抬眼瞧他。原是想说点什么,但瞧见他红着眼睛目不斜视地读书,宋柏亮张了张嘴,最终只抠着桌腿告诉他:“李老师让你去校长办公室。”
翕动的嘴唇僵下来,刘磊盯着手里的必备篇目,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等在校长办公室的不只校长和李慧航,还有李瀚,以及中午赵希善滚下楼时在场的另外两个男生。一个小时以前在名册上指认照片的时候,刘磊才知道两人的全名:黄伟东,陈舸。
他们同李瀚站在一起,都是背着双手垂着脑袋的姿势,偷偷瞄他一眼,神色各异,却没有半点紧张或懊悔。刘磊驻足在办公室门前,直直望着他们的身影,没再挪动脚步。
“刘磊,来。”校长冲他招招手,待他僵直着身子一步步挪近了,就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带到三人跟前,“是这样,因为我们现在了解到你们讲的情况不太一样,所以现在再一起最后核实一下。”
三个男生皆是乖乖吊着脑袋反省的模样,埋下脸,只留给他们头发或长或短的发顶。
视线一一扫过他们的脑袋,刘磊抬眼,最后看向站在他们身旁的李慧航。她紧抿着嘴唇,身前的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块儿,目光闪烁,眼神里有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微微张开嘴,刘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浑身僵硬。
“刘磊,你说你们之前总共发生了八次冲突,是吧?”校长已在一旁问他。
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刘磊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裤管,手指还能隔着裤子碰到兜里的水果刀。
“那他们有几次向你索要了财物?”
“七次。”他照实回答,“头两次是三十,后来都是五十。一共三百一。”
黄伟东忽地抬起脑袋,愤怒地冲他吼起来:“你诬陷什么人啊你!”
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一片空白,刘磊震惊地戳在了原地。
“吼什么!在校长办公室还敢吼!”
校长一声呵斥,黄伟东才又愤愤低下头,不再吭声。
收起脸上的怒火,校长转过头,再问刘磊:“每次他们三个都在场,是吧?”
愣了几秒,他点头,张合一下嘴唇,找回自己的声音:“有时候还有另外两个人……”
“校长,我们做错事了,我们承认。”一直埋着脸的李瀚忽而出声,大约是因为没有抬头,嗓音闷闷的,听上去带着点儿鼻音,“这件事真的很对不起刘磊,我们也是爸妈不管我们,实在饿了没钱吃饭,才管他要钱的。毕竟认识,以为他会愿意借给我们。他不愿意,我们就急了,所以才动手的。每次拿了钱我们都说了一定会还,后来录像是因为刘磊说要告诉警察我们抢劫,我们怕坐牢,就录像威胁他。”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而后重新低下头,“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我们是真的害怕……”
声音越来越小,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刘磊瞪大眼看着他,满脸错愕,如遭雷击。
借?什么叫借?
“而且我们根本没拿那么多次。”陈舸同样是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紧接着李瀚的话补充,有意无意抬眼去看刘磊,“就上次买复习资料那次,还有昨天、今天我们都没要拿钱,就是正好碰到他了,跟他打声招呼,没想到吵起来了。他妹妹突然扑上来,李瀚吓了一跳,不小心才把她碰倒摔下楼梯的……”
“你们胡说八道!”他涨红了脸,额角青筋直跳,扯着嗓子便吼了回去,“根本就不是这样!”
“刘磊!”沉默已久的黄伟东再次抬脸,赫然抬高嗓门,“我们是对不起你,我们道歉!但是你也不能讹我们吧!就仗着你舅舅是警察,欺负我们这些家里条件不好的,有意思吗!”
声声质问理直气壮,好像当头一棒,猛然砸蒙了刘磊。
怒火霎时间膨胀,他胸脯剧烈地起伏:“我——”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校长怒喝,一巴掌拍响办公桌。
四个人都安静下来。刘磊望着他们,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的晕眩。楼道里那盏白炽灯又回到他的脑海。它照着他的头发,他的脸。灯光惨白,令他作呕。
“这个事情学校的调查差不多就到这里,你们两方的说法我已经弄清楚了。
钱不多,不管是三百一还是一百,其实都构不成警方那边的立案标准。你们又都是毕业班的学生,现在闹这出分散心思,对谁都不好。”他听到校长的声音,像是商量的语气,忽轻忽重,敲击他跳痛的神经。
“要不这样,刘磊,学校会给他们三个记过处分,今天也会让他们给你道歉。
那些钱我让他们限期还给你,还会联系他们家里人,给你妹妹赔礼道歉。具体的赔偿问题,我到时候再联系你们几个的家长,一起协商……”
他的声音渐渐远了。刘磊意识到校长已经说完的时候,看到他转向了那三个人。
“视频在哪里?”
李瀚掏出手机调出视频,递给了校长。
他接过来,低眉瞥了一眼,递到刘磊面前给他看。屏幕上的视频画面定格在他被摁倒在地、拼命挣扎的瞬间。刘磊看着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校长当着他的面删掉视频,示意他:“删了。”
手机屏幕的画面自动跳向上一个视频。镜头下的东西变成一条被蚂蚁掏空了一半的,狼狈的毛毛虫。
“对不起。”李瀚在向他道歉,“我真的错了,刘磊。下次再不这么干了。”
“对不起。”
“对不起刘磊。”
陈舸和黄伟东的道歉紧跟其后。
呆呆地立在校长身边,刘磊表情木然,片语不发。
“刘磊啊,你们都是同学,你平时成绩很好,很懂事。他们三个呢,家里又各自有难处。现在视频也删了,他们也道歉反省了,将来学校会让他们好好改过。”旁侧的人继续劝解,“所以你看看,今天要不就先原谅他们,好吧?”
耳边有嗡鸣声响起。刘磊愣愣地站着,记起教室里一束束异样的目光,记起黄少杰的责备,记起宋柏亮的欲言又止,也记起赵亦晨冷冰冰的质问。
“之前几次没录像,为什么不说?”
“要是一早告诉家里人,会不会有今天的事?”
他又记起赵希善沾着血的头发底下那张苍白的小脸,记起她小小的身子猛地被甩出去、滚下楼梯的样子。
“为什么不报警?”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嗓音。
“刚刚不是说了吗……”
“为什么不报警?!”胸腔里爆发的怒吼打断了校长的回答,刘磊红着眼看向他,攥紧拳头后撤一步,再也没法压抑喉头发烫的怒火,“家里困难就是借口吗?!那么多人家里困难,难道都跟他们一样抢同学的钱吗?!”
对方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转身疾步冲向李瀚,发了疯一般扑向他们:“你们录他妈的视频是怕我报警吗?!啊?!”
李慧航眼疾手快地扑上前拦住他,胳膊一使劲便架住他抡起来的拳头:“刘磊!刘磊!”
“刘磊冷静一点!”总算被眼前的一幕拉回理智,校长也连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但刘磊眼里只剩下那三个背着手往后退了几步的人。李瀚嘴边讥讽阴鸷的笑容转瞬即逝,他看得一清二楚。愈发不要命地扑上去,刘磊一双充血的眼睛里映出他们的身影,在嘶哑的咆哮声中震颤、模糊:“你们他妈好意思说只有三次吗?!撒谎也他妈叫道歉反省了吗?!啊?!说啊?!”
“刘磊!”拦在他跟前的李慧航冲他大吼,“够了刘磊!”
什么够了?够什么了?凭什么够了?
“我不原谅他们!他们做那么多坏事我凭什么原谅他们啊!”他胡乱挣扎,不住嘶吼,早已失去了全部的理智,“我妹妹还躺在医院里啊!所有人都看过那段视频了删了有个屁用啊!”
胃里的恶心感翻涌而上,酸臭的秽物从喉咙眼里冒出来。他倏尔脱了力,弯下腰一阵呕吐。扑鼻的气味碎在脚边。刘磊低着头,看到滚烫的眼泪掉下去,摔进裤管,也摔进那摊恶心发臭的呕吐物里。
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他滑坐下来,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吐了。
灰黑的夜幕渐渐爬上天穹。
听见玄关开门的动静时,吴丽霞正站在自家的厨房,打算炒菜。
“妈?”客厅里传来万宇良的喊声,“娅文还没到啊?”
守在脚边的拉布拉多犬一溜烟便蹿了出去,她摇摇头,擦干手,也跟着踱出了厨房。万宇良瘦高的身影被热情的拉布拉多堵在了鞋柜边,他倒不介意,咧嘴一笑,蹲下身轻车熟路地挠起了它的下巴:“毛毛最近听不听话?啊?”
拉布拉多舒服地抬高脑袋,蹭了蹭他的脖子,鼻子顶在他左肩下边空荡荡的袖管里。吴丽霞望着那袖管愣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儿子早已没了一条胳膊。“接孩子去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瞪他一眼,虎着脸教训,“你自个儿的儿子,别老让你老婆去接。像什么话啊?”
“我不是不加班就会去接嘛。”万宇良笑笑,不以为意地站起身,视线越过鞋柜,无意间扫了眼茶几上没来得及收拾的茶具,“家里来客人了?”
回身进厨房的动作一顿,吴丽霞扭过头来瞅了瞅,后知后觉记起昨天的茶具没有清洗,便走上前弯腰收拾:“你还记得丫头吧?”
见她走动了,原本缠着万宇良的拉布拉多犬也甩着尾巴跟上去。
他唇边的笑容一滞:“哪个丫头?”
“还能有哪个!你头一个妹妹,丫头。”顺手拿茶几上的抹布擦了擦桌面的水渍,吴丽霞端着茶具直起身,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昨天她老公找过来了,说是丫头已经过身了一年,他现在要调查一些事情,所以想跟我打听丫头以前的经历。”
万宇良还立在鞋柜旁边,听说丫头的死讯,竟不见半点惊讶的表情,只拧紧眉头问她:“她老公长什么样?”
从他的问题里听出一丝不对劲,她手端茶具,一时没有迈开脚步。
“高高壮壮,浓眉大眼的。脸挺瘦,五官也挺俊。”她仔细回忆赵亦晨的长相,“还是个刑警队长,年纪轻轻的,蛮有出息。”
“赵亦晨。”万宇良说。
“你跟他打过交道?”
“都是警校出来的,我比他早一届。”他弯腰打开鞋柜,拿出一双自己常穿的拖鞋,“而且曾景元那个案子,当初也是我们缉毒队跟他们支队合作破的。”
无法从他平静的表情中判断出什么,吴丽霞听了仅仅是颔首。
“丫头命不好。我一直以为她从我们家跑出去,可能就凶多吉少了。没想到安安稳稳长大,还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一面端着茶具往厨房走,一面不轻不重地感慨,“一般人活到这岁数,后半辈子都没什么大风大浪了。偏偏她不一样,年纪轻轻又走了,只留了孩子,也是可怜。”
万宇良一言不发,弯腰脱下脚上的运动鞋。
经过他面前,吴丽霞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下回我拎点吃的去看看那小姑娘。真要说,她也算是我外孙女儿……”
“妈。”一只脚趿进拖鞋里,他冷不丁开口,叫住了她。
一早就在等他吭声,她刹住脚步,回头朝他瞥过去。
“其实我见过丫头。”万宇良的另一只脚也趿上拖鞋。
吴丽霞一愣:“什么?”
“你记不记得当初抄曾景元他们老窝的时候,有线人给我提供了他们几个关键上线的画像,还有老据点的位置。”矮下身用自己的独臂捞起脚旁的运动鞋,他把它们搁进鞋柜,然后直起腰,面色平静地转头望向她的眼睛,“那个线人就是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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