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扑灭一种火,
有一种能够发火之物,
能够自燃,无需人点,
当漫长的黑夜刚过。
——艾米丽·狄金森
01
一九九七年六月,胡珈瑛独自在省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做了检查。
“没什么大问题,平时注意不要那么紧张,坚持锻炼一段时间就会好些。”女医生低着头,手里的笔不停挪动,在病历本上留下大串龙飞凤舞的字,“实在痛得不行,再到学校医院开点止痛药。不过止痛药不能经常吃,知道吧?”
胡珈瑛点头,又沉默一会儿:“跟我以前的旧伤没关系吧?”
“这个目前来看没有关系,但是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在左下角签好自己的名字,对方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还有,不能有过激的性行为,而且性行为也不能太频繁。你这个情况,稍有不注意就可能出现宫颈糜烂的问题,到时不仅影响生活,还可能影响你的正常生育。”
漆黑的眸子里不见神色变化,她再次点头,目光转向那本病历:“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循着她的视线瞧了眼病历,医生出于习惯,又推了推眼镜,而后重新去看她。
“很多幼年时期发生性行为的姑娘会有慢性盆腔炎这类的炎症,那样一般就很难怀孕。你算是……”到了嘴边的话一顿,她望着她的眼仁迟疑半秒,接着便低下头拾起笔,只说,“目前检查出来没有这种病,所以不用担心。”
胡珈瑛微微垂下眼睛。
“近期有性行为吗?”医生转而问她。
“一直没有。”她说。
“排便有没有影响?”
“会有点痛,但是比以前好多了。”
“不流血?”
“不流血。”
“不要有太大压力。”在最下方补上几行字,医生合上病历,慢慢推到她跟前,“要是心理有障碍,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你现在还年轻,不要因为以前的事影响将来。”
捏住病历的一角,胡珈瑛将它拿到手里:“谢谢医生。”
从诊室出来以后,她背着包,坐到了妇产科外的候诊椅上。
头顶那盏灯的灯罩蒙了一层灰,光线比别的灯要弱些,灰蒙蒙地投在她手心。
妇产科人来人往,各异的身形晃过她眼前,带着各异的表情,走向各自不同的方向。
她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垃圾桶,在压抑的嘈杂声中,记起医生欲言又止的神色。
胡珈瑛知道她当时想说什么。
“你算是幸运的了。”可她没有说出口。
胡凤娟曾经告诉过胡珈瑛,人的内心深处总归是慈悲的。这或许就是善良不需要理由的原因。
坐在她身旁的孕妇站起了身。一个年轻男人从护士台朝她跑过来,搀着她走进妇产科的诊室。胡珈瑛转过头,看到了与她相隔一张候诊椅的中年女人。她垂着头,并拢两条细瘦的腿,交叠的双手放在膝前,紧紧相扣。盘得紧紧的头发扯着她的头皮,但她的眉毛依然垂得很低,画得弯弯的眉尾延伸到眼角,几乎与细纹相接。
胡珈瑛凝视着她,也凝视着灯光在她油光发亮的头顶映出的一圈白色。
脑海中浮现出一首短诗,是胡珈瑛几天前看到,一笔一画摘抄下来的。顾城的《小巷》。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护士台的护士叫起了号。
中年女人站起来,拿上自己的手包,挺直腰杆,一步步朝诊室走去。那里挤满了试图插队咨询的病患和家属,伸长脖子,满脸急切。她只身一人,背影单薄,从容不迫。
胡珈瑛看了一会儿,也站起身,收回目光,离开了医院。
期末将近,宿舍的姑娘大多埋头于图书馆,寝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复习。
法政学院的考试结束得早,胡珈瑛考完婚姻法回来便开始收拾教材和笔记。
秦妍从她的书桌书柜后头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瞧她:“珈瑛,你有没有婚姻法的法条?”
“有。”手里收拣钢笔的动作停了下,胡珈瑛在肘边摞好的资料里抽出法条递过去,“你要这个干什么?”
寝室的书桌两两相对,她俩的书柜靠在一起,伸出手就能摸到对方的台灯。
弯着眼笑笑,秦妍接下法条,把脑袋缩了回去,只有声音在书柜后边闷响:“暑假要做个关于现代女性婚恋观念的调查报告,我想研究一下婚姻法,看看女性的婚恋观念和法律有没有关系。”顿了顿,又稍稍提高嗓门,“哎,你们希望未来的老公是什么样的人?”
“狄仁杰那样的。”历史学系的许可馨正咬着笔头翻看教材,头也不抬地回答,“多厉害呀,敌我双方都赞同他。这就是人格魅力。”
秦妍回头瞧了眼她烫得漂亮的卷发,扬起眉毛佯装惊讶:“我还以为你比较喜欢潘安那样的。”
撇嘴抬头瞪她一眼,对方假装生气:“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嘛!”
被她们俏皮的模样逗笑,胡珈瑛摇摇头,将手里的钢笔插到笔筒里,又伸手去捡掉在脚边的草稿本。秦妍转过脑袋再问:“珈瑛你呢?”
“我没想过。”食指够到草稿本的边缘,胡珈瑛捡起它,站直了身子。
“那现在想想嘛,反正总有一天要想的。”许可馨插嘴。
把草稿本和废稿纸堆放在一起,胡珈瑛想了想,脑子里不自觉闪过赵亦晨的身影。
她记得在校医院那天,他就坐在她身边,抬手想要拉一拉警帽的帽檐,却扑了个空。一瞬间的怔愣,有些可爱。
也是奇怪。她想。他又高又壮的,一副内敛沉稳的样子,竟然会有点可爱。
略微垂了眼睫毛,她随口一答:“正直、勇敢……有担当吧。”
秦妍听了笑她:“就这么点要求啊?没有长相身材方面的标准?”
无意间一句话,忽然点醒了胡珈瑛。意识到自己在想的是谁,她耳根一热,张张嘴,顿了几秒才平静下来。“可能壮一点会更好,但只要有前面那三点,瘦也没关系。”她不紧不慢地挪开台灯,踮起脚将厚重的教材放上书柜,“我会负责把他养壮的。”
她和赵亦晨第三次见面,是在篮球场上。
那天全市大学生篮球联赛开始决赛,学校组织学生观赛助威,胡珈瑛便跟着同班的姑娘一起坐上了观众席。她们到得早,球场上只有警校的球员在进行赛前练习。她无意抬眼,忽然就看到了他。
穿着松松垮垮的球服,一边运球一边控场。他始终维持着微压上身的姿势,浑身每一寸肌肉都没有松懈,却又一如他脸上沉稳而平静的表情,自始至终有条不紊,时不时抬起胳膊或是抛给队友一个眼神,冷静地指挥攻防。
不到开场,赵亦晨已经大汗淋漓。只那双深邃的眼睛,眼神依然清醒如初。
胡珈瑛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但他并没有发现。他专注于练习赛,从头到尾都没有分出半点注意力到观众席上,不笑,甚至时常会因队员配合不佳而皱起眉头。
她想,他果然是不爱笑的。
练习赛结束的时候,赵亦晨走回场边,一手扯起领口抹了把满脸的汗水,一手捞起休息椅上的水瓶,仰头给自己灌了大半瓶水,而后又将剩下的水淋上脑袋,甩了甩头。
胡珈瑛坐在观众席的第七排,原以为他不会注意到她,却没想到他转身要回球场的瞬间顿了顿,突然抬起眼皮朝她坐的方向看过来。距离太远,她甚至不能确定他看的是不是她。可她还是对他笑了笑。下意识的,没有过多的思考,也不抱得到回应的期待。
远远看见他望着这个方向直直地瞧了会儿,面无表情,不见反应。
然后,他放下水瓶,转身背对观众席,侧过脸来,屈起食指抬手,做了个拉帽檐的动作,笑了。
赛场人声鼎沸,那一刻胡珈瑛却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年暑假的第一天,赵亦晨只身来到了胡珈瑛的学校。
他告诉她:“我中意你,我要跟你处对象。”
简单,直白,不带一丁点的怀疑和犹豫。
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
十二月中旬,南方的冬季迟迟而来。
大二的期末考在月底,胡珈瑛已经没有晚课。她夜里洗完澡回到寝室,便撞见李玲欢她们嘻嘻哈哈地回来,隔着一条走廊遥遥喊道:“珈瑛,赵亦晨在楼下!隔三差五来找你,感情挺好呀!”
脸上一臊,胡珈瑛端着盆闷不作声地钻进寝室,换好衣服,披上外套出门。
入夜以后起了风,她下楼匆忙,穿得少,刚走出宿舍楼就被寒风扑了个哆嗦。赵亦晨站在台阶下等她,抬头见她已经出来,便上前将她拽到避风的地方,脱下身上的厚袄子给她披上。
胡珈瑛个子又瘦又小,大半个人被裹进他暖烘烘的袄子里,一时不知道动作,只眨巴眨巴眼看他,嘴里呵出一点白气。
“也不多穿点。”赵亦晨语气冷硬,皱着眉头帮她扣紧扣子,又去捏她冰凉的手。他的手很烫,手掌宽厚,指头修长,轻易就把她一双瘦小的手攥到掌心,不客气地搓热。
她也没被他训人似的语气唬到:“天都这么冷了,还整天过来。”
抬眼对上她漆黑的眼,他一翘嘴角,像是被她气笑了:“我俩处对象,你不去找我,我还不能来看你啊?”接着不等她反驳,握住她的左手带她走下台阶,“行了,另一只手塞兜里。去操场走几圈,我跟你说会儿话。”
本想说点什么,胡珈瑛却没有开口。她跟在他身旁,慢慢舒展五指,同他十指相扣。
他说要跟她说会儿话,其实话却不多。
年轻的情侣大多爱在隐蔽的树林和小路独处,赵亦晨却从不带胡珈瑛去那些地方。她跟着他,通常只走在操场的跑道上。
宽敞,明亮。不用担心危险,也不用担心迷失方向。
初冬的夜里少有人夜跑,冷风拉扯着冬季树木不落的枝叶,树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挣扎呜咽。零星几个跑步的身影扣紧帽子,试图在避风的拐角打羽毛球的人四处捡球。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谁也没说话。
走到第七圈,赵亦晨忽而捏了捏她的手。
胡珈瑛侧过脸看他,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瞧青黑的夜空:“启明星。”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只望见一颗星星,在远处那排梧桐摇曳的树影中时隐时现。
“你还认得星星。”
“只认得这颗。”他口吻平静,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以前我姐老说,妈死了会变成这颗最亮的星星。我倒从没信过。”
头一回听到他提起自己的母亲,胡珈瑛一愣,随即平复下来。她仍然握着他的手,没有扭过头看他,也没有安慰。静默片刻,她只说:“我们农村有种说法,说人死了以后,瞳孔里会留下一个人影,是生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赵亦晨笑笑:“这就是胡扯了,都没有科学依据。”
缓缓颔首,胡珈瑛并不反驳。
“我也不信。”她说,“但是有时候又会觉得,如果是真的,那也挺好。”
他沉默下来,许久,笑了声,松开她的手,紧紧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走回宿舍楼底时,胡珈瑛脱下他的袄子还给他:“下次我去你学校吧,还没去过。”
“哪能真让你去。”赵亦晨轻车熟路地将胳膊拢进袖管,随手拉上拉链,“到时候你去了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还得送你。”
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便没再坚持。
“你们也快考试了,这段时间就别老往我这里跑。”走上一级台阶,她替他翻出夹在颈侧的领口,“每天早上还要早训,来回跑这一趟太累了。”
“行,都听你的。”他低下头,捏着衣摆扣上最底下的扣子,“寒假回不回家?”
捏着他的领口一顿,胡珈瑛半垂眼睑:“回。回去过年。”
赵亦晨抬起眼睛:“真回去?”
她垂着脸,没有正视他。
“不回了。”双手从领口撤下来,她转而给他扣好第一颗扣子,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家里没人,我正好留在这里,过年打工还能多挣点钱。”
顺势捉住她的手,他揉了把她的头发。
“那就跟我回家。”她听到他说,“我已经跟我姐说好了。”
胡珈瑛仰起脸,撞上他的视线。他平静地注视着她,一如他当初在球场上的模样,清醒而又专注。
一旁的路灯将灯光打上他们的头顶。飞蛾扑扇着轻薄的翅膀,一次次撞向明亮的灯罩。
她记得胡凤娟说过,光是蛾在夜里唯一的方向。
如果不曾穿过黑夜,便不会义无反顾地扑向光源。
胡珈瑛合眼,感觉自己点了点头。
“好。”
02
李慧航带着刘磊回到了教室的后门。
亲自进教室替他收拾好书包,她一路监督自习的学生,慢慢走出教室。
刘磊还站在门口,低着脸,一言不发。他校服领口,袖口还有些皱皱巴巴,是刚刚李慧航拉架时攥出来的。她在他跟前站定,他也仍旧不抬头。垂眼看着他,李慧航还能想起他流着眼泪呕吐的样子。从校长室出来以后,他便没有再说过话。
将书包递给刘磊,她见他伸手接过去拎住了,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走吧,老师陪你下去。”
他不点头也不吭声,却还是在她轻微的推动下,挪动了步子。
“你也别想太多了。”领他拐到楼梯间,李慧航一面陪他下楼,一面斟酌着安抚,“学校是中间方,要考虑双方的家庭条件啊、对外影响啊这些问题……所以倾向于私了,和解。今天校长让他们回去跟父母联系,主要也是想看看你们双方家长的态度。你晚上回家,好好跟父母聊聊……”
“我知道。”突然开腔打断她的话,刘磊停下脚步,嗓音低沉而沙哑,“我可以自己回去了。老师再见。”
从他生硬的语气里听出了抗拒的意味,李慧航皱起眉头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她看看他头顶的发旋,最终叹了口气。
“注意安全,回去之后发个短信给我。”
刘磊点了下头,脚伸向下一级台阶,只字不语地背着书包离开。
头顶的白炽灯在脚前拉出一小片阴影。他一步步下楼,走过一个拐角,再走过一个拐角。
快到一楼和二楼中间的那个拐角时,刘磊驻足。
夜风刮过他的脸。他抬起头,可以看见教学楼中心的天井,还有四周亮着灯的教室。那些灯光远远照亮他脚下的路。
他蹲下来,抱住腿,缩成一团。
学校附近没有地铁站,刘磊只能沿着那条半环形的路走下去,搭公交到距离最近的地铁站回家。
恰好是下班高峰期,公交车随着车流停停走走,车内乘客拥挤。他被挤到车窗边,扶着手边的椅背站稳,忽然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过了几秒才迟钝地回过神,刘磊掏出手机,解锁了屏幕。
三条未读短信,屏幕上只显示了最新的一条,是黄少杰发来的。
“你收到就回个信啊!不是真答应和解了吧?!”
表情麻木地盯着两行字看了许久,刘磊关掉桌面上浮出短信的窗口,没再看另外两条短信。消息栏里提示还有一条被拦截的信息。他顿了顿,点开被拦截的信息,看到一串陌生的号码,还有几行简短的内容。
“孙子,想搞你爷爷我啊?手机里的视频删了,U盘、硬盘、网盘、光盘还有邮箱……备份多得是。你想不想再搞我试试?啊?”
白底黑字,在屏幕微亮的光线里,映入他的眼底。刘磊好像有些看不懂。
他看了一遍,两遍,机械地看完第三遍的时候,他关掉拦截信息,怔怔盯着屏幕瞧了一会儿,而后缓缓打开剩下两条未读信息。不出他所料,都是黄少杰发来的。他按顺序读下去,第一条和第二条的接收时间是在半个多小时前。那个时候刘磊还在校长办公室。
“学校是不是劝你们和解了?”
“磊哥我跟你说,这事你绝对不能和解!李瀚他爸妈都是部队的,学校就是怕得罪他们家才这么干的!部队怎么了?!军人犯罪不也得管啊?!我们必须让他吃点教训!”
“你收到就回个信啊!不是真答应和解了吧?!”
报站声响起,公交在站前停下来。刘磊在刹车时轻微摇晃了一下。他听到车门打开,外头一阵嘈杂。人们在往窄小的车厢内挤,有人撞到他的书包,扯直的肩带箍紧他的肩膀。他锁上手机屏幕,将它揣回兜里。
车门关紧,车厢内的空气愈发混浊。刘磊的视线转向车窗外。
南方的天总是黑得很晚。已经晚上七点半,浓郁的夜色才彻底裹覆这座城市的天空。公路上车水马龙,哪怕是在不那么热闹的郊区,街道边的商铺和写字楼也顶出了一片灯火通明。霓虹灯的光斑划过他的眼底。他在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剪影。
车龙涌向市中心。十字路口的红灯闪烁,踩着斑马线的人影加快了脚步。
那里头有几个年轻的身影。他们穿着校服,单肩背包,勾肩搭背。
眼球不由转动起来。刘磊的目光追着他们,直到车流重新挪动,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临近八点半,秦妍赶到了医院。
她刚从康复中心下班,臂弯里还搭着要拿回家清洗的白大褂,原本挎在左肩的包滑到了手肘处,微微张嘴喘着气,脚下步履如飞,显然来得匆忙。赵亦晨走到病房外接电话,微侧过脸,遥遥瞧见她,冲她略略颔首。
“姐夫。”划下手机屏幕上的接听键,他叫电话那头的人。
“亦晨啊!”刘志远那边有汽车驶过的声响,他似乎在室外,语气焦急不已,“刚刚李老师打电话给我们问阿磊回家没有,说他将近一个小时之前就出了学校了……一般二十分钟应该就到了,我想会不会是下班高峰期,但是我给阿磊手机打电话,是关机状态啊!”刺耳的喇叭声从手机里传来,他却没有片刻的停顿,还隐约有些喘,像是在边跑边说,“李老师说校方那边的意思是倾向于和解、不报警,还说阿磊情绪很激动……他、他不会想不开做傻事吧?!”
秦妍在赵亦晨身旁刹住脚步,往病房里探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他。
“我想办法找他,你们在家里等,不要急。”他的余光将她的动作收进眼底,但没给她回应,只平静地向刘志远交代了这么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她在一旁问道。
“阿磊不见了。”他答得言简意赅,垂眼编辑短信,把刘磊手机的账号密码发给队里的技术员,让对方用电脑云端定位手机位置。
“你们下午有没有好好疏导他?”早先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秦妍拧起眉头,一字一句轻缓地提醒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尊心最强,尤其是男孩子。所以碰到这种被羞辱、被欺负的事,他们一般不会告诉老师或者家长。刘磊很聪明也很懂事,现在善善受伤了,他肯定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短信几乎是刚发出去就收到了回复,技术员答应两分钟内给他消息。
“我知道。”确认对方收到了信息,赵亦晨才把手机揣回兜里,“等查到他手机的位置了我就去找他。”
他口吻平淡,面上依旧是瞧不出情绪的淡漠神态。秦妍仔细瞧着他的侧脸,已然记不清他当初和胡珈瑛在一起时的笑脸。秦妍和赵亦晨打的交道不多,但她知道他们夫妻都是不爱笑的。只有在彼此面前,他们才从不吝啬笑容。
“有时候,你表达关心的方式可以换一下。”犹豫片刻,她柔声开了口,伸手把滑到肘部的包提到肩头,垂下眼睫毛,没去瞧他,“我知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有些职业习惯难改。但是对家里人,多聊聊、多袒露心扉总是好的。可以加深你们相互之间的理解,也能一定程度上避免隔阂。”
走廊里人来人往,她的视线逗留在不远处的某一点,于他的沉默中听着或轻或重的脚步,经过他们身前。
“你之前说有话要当面告诉我,是什么事?”十余秒过去,她才听到他再度出声。
攥紧了搭在左臂上的白大褂,秦妍屏息收拢五指,又松开:“今天不是时候。”
赵亦晨沉默下来。
所幸他的手机很快便振动一下,动静清楚得秦妍都能听见。她余光瞥见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便将它拢回裤兜。“我先去找阿磊,善善麻烦你看一下。”语罢,赵亦晨绕过秦妍,提步拐进病房。她反应过来,快步跟上去,刚走进病房就见他站在病床边,弯腰摸了摸赵希善的头发,沉声交代:“听秦阿姨的话,爸爸找到哥哥就回来。”
小姑娘倚在摇高的床头,拿红红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回应,赵亦晨直起身朝秦妍颔首示意,然后便疾步离开。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了,她还偏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门口,苍白的小脸不再像从前那样神情呆滞,往日无神的大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微微垮着嘴角,仿佛随时都要落泪。秦妍立在原地注视了她半晌,而后来到病床边,挪了挪椅子坐下,抬手轻轻拨开小姑娘额前的碎发,瞧一眼她额角遮盖伤口的纱布:“还疼吗?头晕不晕?”
收回哀哀望向门口的目光,小姑娘垂下脸,缓慢地摇头。
秦妍笑笑,又摸向她的小手。察觉到赵希善的手有点儿凉,秦妍便将它们焐在手心里,语调轻缓地告诉她:“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秦阿姨。”
小姑娘收了收下巴,没吱声。秦妍知道她今天开口说了话,现下不愿意说,还需要引导。她因而不急不躁,再接着问:“想不想听秦阿姨说会儿话?”
安安静静地垂着眼,赵希善没给她回答。病房的灯光投下来,在她的眼睫毛底下描上一小片浅浅的影子。“听说善善今天跟爸爸讲话了。”秦妍握着她的小手,亦不等她答应,轻声同她讲起来,“爸爸很高兴,马上就打电话告诉秦阿姨了。爸爸也跟秦阿姨说,善善很勇敢。”
她停顿一下:“善善今天还帮了哥哥,是吧?”
对于这个问题终于有了反应,小姑娘小幅度地点点头。
“他们……打哥哥……”她仍然没有抬起脸,只动了动嘴唇,努力地、艰涩地出声,“是……坏人……”
秦妍静静等她把话说完,正要说点什么鼓励她继续,却忽然见小姑娘眼中的泪水掉了下来。“杨、叔叔也是……坏、人……他骗我……”她断断续续、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没有发觉泪珠子已从自己的眼眶里滚出来,咸涩的眼泪渗进脸颊上的伤口里也不喊疼,“还……把妈妈……摁到……浴缸里……”
心头猛地一跳,秦妍恍惚了一下:“杨叔叔?是不是跟善善小姨住在一起的那个叔叔?”
缓慢地点了下脑袋,赵希善掉着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她没有把自己的小手抽出来。
秦妍翕张嘴唇,竭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为什么要把妈妈摁到浴缸里?”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小姑娘记起母亲的样子——母亲狼狈地趴跪在浴缸边,被杨骞抓着头发按进水里的样子。她挣扎得那么厉害,比赵希善学游泳憋气的时候挣扎得还要厉害。可他不让母亲起来。小姑娘哭着、喊着,不住地尖叫。
她想让杨叔叔放开妈妈,可他没有。
“妈妈要带我……去看爸爸……”她抽着气,吸着鼻子,努力地、竭尽全力地要把话说完,“妈妈要我……躲在柜子里、不能说话……但是杨叔叔叫我……杨叔叔说、妈妈生病——生病了……”
滚烫的眼泪爬满了脸颊。她记起母亲渐渐停止挣扎的模样。母亲不动了。不论小姑娘怎么哭喊,母亲都不动了。她的手垂下来,再没有动过。
“杨叔叔骗我……他骗我……”赵希善哽咽着哭起来,“他把妈妈淹死了……妈妈没了……”
脑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秦妍不自觉松开小姑娘的手,眼前一阵发白。
小姑娘涨红了小脸,皱起鼻子,终于呜咽出声。
“因为我说话……妈妈才死掉的……”她哭着重复,“因为我说话……因为我说话……”
每回夜里哭醒,她都会想问母亲,能不能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她躲进柜子里,妈妈来接她。再来一遍,她不说话,妈妈很快就回来。
她不见爸爸也可以的,只要妈妈回来。
但是她知道,妈妈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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