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执地走过许多路,
那些路,
早已刻在了他的命运里。
——顾城
01
一九九九年十月,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如期结束。
胡珈瑛随着人潮走出考场,刚要抬头去找附近有没有同学的影子,便感觉到有人抽出了她手里的文具,而后握住她的手。那只大手拇指指腹有处茧子,她愣了下就反应过来,抬起头,对上赵亦晨转过来的视线。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挤到她旁边的,身上穿的还是集训时的警裤和黑色短衫。见她望过来,他只把文具袋夹到胳肢窝里,腾出左手拉了拉头顶帽子的帽檐,再冲她一笑:“考得怎么样?”
这年南方的夏天依旧走得慢,他们都穿的短袖,胳膊挨着胳膊,胡珈瑛也没推开他汗津津的手臂。她从兜里找出纸巾来,给他擦掉额角的汗:“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上午考第一场的时候。”赵亦晨接过她手里的纸巾,随手擦去另一边的汗水,“怕影响你,中午就没敢找你。”
胡珈瑛笑笑,沉在脚底的疲累也褪去了一些。她牵紧他的手,轻吁一口气:“累死了。”
“那就赶紧回去休息。”抽出腋下的文具袋,他带她往人群外头走,“我送你回学校。晚上还有集训,不陪你吃晚饭了。”
她听了抬头,记起现在已经快要五点半。
“集训是几点?你要不先回去吧?还要绕到我们学校,太远了……”
“来得及。”在一旁自己的单车边停下来,赵亦晨将文具袋递给她,熟练地蹲下身开了锁,然后跨上车,对她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上来。”
知道他不爱多说,胡珈瑛便拿着文具袋,坐上了单车的后座。
等她抓住他腰边的衣服,他才蹬动脚踏板。考场设在一所技校,考试刚结束,几个大门来往的车多,赵亦晨带她抄近路,骑过一小段不大平坦的煤渣地,车子轻微地颠簸。胡珈瑛只得抱紧他的腰,听他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实习?”
“下个月。”她的声音也跟着单车的颠簸,有点儿颤,“我去金诚律师事务所。”
“那不是正好在我们学校附近?特意挑的啊?”
赵亦晨没回头,语气里却染上了笑,颤颤的,她听着也翘起嘴角。
“学校安排的。”
或许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笑意,他回了下头,一双眼睛隐在帽檐的阴影里,也瞧得出是含着笑的。
车头不稳地拐了一下,他转回头稳住,扬高了嗓音:“到时候去找你吃饭。”
从背后扶稳他的腰,胡珈瑛没慌,笑着点了点头:“嗯。”
十一月初,天气略微转凉。
金诚律师事务所办公区的侧墙上贴着律所里每位律师的照片和简介,合伙人都在最顶排,名字烫金,十分显眼。胡珈瑛和几个同来的姑娘站在一块儿,视线落在某个名字上,久久没有挪开。
王绍丰。
也是烫金的名字,在七个合伙人中间。名字上方是张蓝底的照片,里头的男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典型的国字脸,西装革履,剑眉星目。照片调过光,他脸色红润,精神抖擞,不像她曾经见过的样子。
她记得那时候,他就坐在那台黑色的广本里。傍晚的天色昏暗,他手里夹着香烟,脸隐在袅袅上升的烟雾中,偶尔露出冷漠的眼睛。
胡珈瑛只见过他那么一次。但她记住了滚烫的烟头摁在颈后的感觉。很烫,很疼。
周围的同学一阵窃窃私语。她回过神,看到照片里的那个人从前面的办公室走出来,大步流星地来到带队老师面前,同他握了握手。简单的寒暄过后,王绍丰转过脸,面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实习生,大方一笑。
“各位A大的才子大家好啊。”他嗓音有些哑,却面不改色,笑着正了正领带,“欢迎来我们金诚律师事务所!敝姓王,你们可以叫我王律师。是这样,今天因为律所有点忙啊,就先不带你们参观了。等下我会安排你们的指导老师,大致情况就是每个律师带一到两个人,你们实习的一些具体评分标准到时候老师都会跟你们说。”扫了眼这些年轻的脸,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静立角落的胡珈瑛身上,面上笑容不变,朝她抬了抬手,“哎,那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心头紧了紧,胡珈瑛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胡珈瑛。”她说。
“好,小胡。”对方颔首,依然笑容满面,“你就到我办公室吧。现在先过去,有个常客在里面,你先陪她聊聊,给她倒杯水,行吧?水我已经烧好了,电热水壶里。杯子放在电热水壶旁边,玻璃杯,两只都是干净的。”
站在前面的带队老师侧过脸,示意胡珈瑛答应。
瞥见他投过来的视线,她点头:“好,谢谢王律师。”
弯腰道谢时,她合眼,记起胡凤娟头一次念她名字的模样。
“珈瑛。”她语气温柔,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里藏着笑意,“就叫珈瑛。”
王绍丰的办公室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倚在窗边,一手抱着腰,一手捏着一根香烟,穿的一身米色旗袍,还有绿色的针织开衫。胡珈瑛停到门边的时候,女人刚好交叉起脚踝,吐出一口烟圈。
只看清她的脸一瞬,胡珈瑛就认出了她。
低下眼,胡珈瑛叩了叩敞开的门板:“您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小胡。”
女人的脸隐在香甜的烟雾后头,默默无声。半晌,她才说:“我姓周。”
她姓周。周楠。
“周小姐您好。”胡珈瑛仍然低着脸,只看见女人旗袍衣摆底下纤细的腿,“我去给您倒杯水。”说完便转身走向茶水台,碰了碰电热水壶。
指腹贴着热水壶的外壳,就能触到扎手的热气。壶里的水滚烫。
“你全名叫什么?”拿起水壶的时候,她听到窗边的周楠开了口。
水壶边的托盘里有两只干净的玻璃杯。胡珈瑛拿起水壶,给其中一只盛上水:“我叫胡珈瑛。”
“胡珈瑛。”女人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停歇片刻,而后问,“这是你真正的名字?”
胡珈瑛手里的动作一顿。杯里的水没有盛满,留着一段不深不浅的口子,水面细微地震荡。她垂眼,又给另一只杯子倒了水:“对,我是A大的实习生。”
汩汩水声中,周楠的声音平静而随意:“你以前告诉我你叫丫头。”
“周小姐您可能认错人了。”放下水壶,胡珈瑛端起一杯水,转过身对她一笑,“我家是农村的,读大学才来的X市。”
周楠微微启唇,唇齿间再度溢出一股烟气。
“你现在大几了?”她问。
“大四了。”
“那就当我认错人了吧。”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她侧过脸,视线移向自己的手背,“怎么想到要来律所实习?以后想当律师吗?”
“有这个意愿。”端着水走到她跟前,胡珈瑛两手把水杯递给她,“小心烫。”
烟雾慢慢散开,阳光打进屋内,映出空气中浮动的飞尘。胡珈瑛再次看清了周楠的脸。她垂着眼睫毛,弯弯的眉毛,柳叶似的漂亮。她看起来是没变的。只有耳垂上的耳洞已经长合,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她没戴任何首饰,长发盘在脑后,耳边垂下一缕乌黑的发,贴着白净纤长的脖颈,滑进针织衫的领边。
“如果想做刑辩方向的,可以考虑跟着王绍丰做徒弟。他也算是省内刑辩数一数二的了。”伸出一只手接过那杯水,她忽然转眼看向胡珈瑛,巴掌大的瓜子脸背着光,牵动嘴角笑了笑,“现在师傅难找,你要有困难,随时通过他联系我。”
那天夜里,胡珈瑛又梦到了那条洒着水的楼道。
她扶着湿冷的墙,一步步拾级而上。经过三楼,路过四楼。她听到自己的哭喊声。
脚下的步子一歪,她扑倒在最后一级台阶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她挣扎,抓挠。粗糙的水泥地磨破她的手指,磕出她的牙齿。她嘴里含着血,喊不出一个字。
她摔出那堵破洞的墙,摔在那个死去的人身旁。他四仰八叉地倒在那里,只穿着裤衩,睁着眼,张着嘴。胡珈瑛侧过脑袋,看到一条肥腻的白色小虫钻出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拱动身体。
猛然从噩梦中惊醒,胡珈瑛喘着气,借着宿舍走廊透进来的光,寻到了床头那一抹蚊子血。头顶的床板动了动,是秦妍翻了个身,在梦中发出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胡珈瑛合上眼,在黑暗中平复呼吸。
直到一月初,实习期结束,她都没再见过周楠。
南方的冬季姗姗来迟,为这个暖冬赶来一阵急寒。胡珈瑛开始到各个律所面试时,也裹上了厚重的大衣。
与她一同面试的大多是男性。她往往到得早,便一边熟悉周围的环境,一边打量这些陌生的面孔。或年轻,或年长。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沉着冷静。每个律所面试的方式不同,有时五六个人一起,通常男多女少,分给姑娘的时间也从来不长。
胡珈瑛奔波一个月,面试过的七间律所都没有回应。
临近新年,她带着教授的推荐信,到市内一间律所参加年前的最后一场面试。
负责面试的是两位男律师,一个年过五旬,一个不过三十。胡珈瑛和另外五个应届生一起,被安排在最后一拨。走进会议室后,她挨着一个姑娘,坐在了靠边的位置。
了解过几个男学生的信息,面试官才将视线转向两个姑娘。
“你是……A大的学生,张教授推荐过来的。”老者扶了扶眼镜,拿起胡珈瑛的简历瞧了两眼,便拿起笔,抬头瞧她,“叫胡珈瑛,是吧?”
她颔首:“是。”
“嗯,农村户口。”年轻律师低头扫着简历,没有抬脸,“谈朋友了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是他没有向前面几个学生问过的问题。也是胡珈瑛在头几次面试里,每回都要碰到的问题。
“有对象了,”她顿了顿,膝上的手攥紧了衣摆,“等六月份一毕业,就去领证。”
老者在简历上勾勾画画的笔停下来。他又扶了一次眼镜,放下笔。
“那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一旁的年轻律师合上了胡珈瑛的简历。
春节一过,日子便溜得更快。
警校的毕业典礼安排在六月初。那天胡珈瑛起了个大早,搭公交车赶到警校时,不过早上七点。
她候在校门口,时不时往里头望一眼,等赵亦晨过来接她。六月天气炎热,她穿的短袖长裙,料子轻薄,却还是没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车站离校门近,在她下车后又来了两班车,下来的大都是警校的学生家属。
第三班车刹在车站前,几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下了车,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勾肩搭背地朝校门走过来。他们穿的是新式警服,大盖帽,西服款式,铁灰色的衬衫,银灰色的领带。身形各异,看上去却都精神抖擞。
胡珈瑛远远地看到他们,不禁抿嘴淡笑。她还记得吴丽霞穿警服的样子。那会儿的警服还是军绿色的,不论款式颜色,都像极了军服。
目光掠过其中一人的脸,胡珈瑛愣了愣。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警,勾着身旁同事的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瘦削的脸上咧嘴带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弯起来,眼底藏着促狭的笑意。他正过脸来,捏着帽檐看向校门,无意间撞上她的视线,嘴边的笑霎时间定下来。
两人相互对视,一时谁也没挪开眼。
男警还在跟着同伴往原定的方向走,经过胡珈瑛身边,亦没有停下脚步。但他一直看着她,笑容渐渐淡去,哪怕已经同她错身而过,还略略偏过脸,最后瞧了她一眼。
可胡珈瑛没再看他。她收回视线,垂了垂眼,然后重新看向前方。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停。有个脚步小跑着折返,飞快靠近了她。
那人的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扭头的时候,又从她身侧绕到她面前。
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调整了一下警帽,好像想让自己的脸露得更完整一些。而后他冲她笑笑,明明低着头,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却映着青白的天光:“我们是不是认识?”
胡珈瑛记起他上一回用这种表情对她说话的模样。
“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那个时候他说,“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什么东西勾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胡珈瑛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赵亦晨已经走到她身边,五指深入她的指缝,同她十指相扣。他低头看她一眼,悄悄捏了下她的手心,才抬头跟站在她面前的男警点头道好:“师兄。”
和往常警校生的警服不同,这天赵亦晨身上穿的也是新式警服。天气热,他大约一路跑过来,不仅额头上有汗水,手心里都满是细密的汗珠。胡珈瑛感觉到了,下意识又往斜挎在身前的包里摸摸,翻出条干毛巾,要给他擦汗。
男警的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赵亦晨那里,笑着问他:“女朋友?”
赵亦晨回他浅淡的一笑:“我老婆,胡珈瑛。”
“胡珈瑛?”
“对。”
拽出毛巾的手顿了下,胡珈瑛低着脑袋,没有吱声。
“那是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啊。”男警不再打量她,只不轻不重地捶一下赵亦晨的肩,“加油。”
他点头,男警便没有再逗留,简单同他们道别,提步跑向他走远的同伴。
紧了紧和她握在一起的手,赵亦晨示意她回神:“走了,先去接我姐他们。”
胡珈瑛看他一眼,也没回头去瞧那个离开的人,由他牵着往前走,抽出毛巾,替他擦掉手心里的汗:“刚刚那是谁啊?”
“万宇良,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现在在缉毒队。”
“哦。”把毛巾对叠,她将干净的一面朝上递给赵亦晨,让他自己擦头上的汗。
接过毛巾,他像是被她不咸不淡的回应逗笑了,胳膊轻轻撞她一下,抓着毛巾的手指了指胸口的徽章:“你男人也是优秀毕业生,没必要惦记他们上一届老的。”
胡珈瑛失笑,堵在胸口的情绪也散了大半。
她抬手给他理了理这边的衣领:“赵姐今天也把阿磊抱过来?”
“来。”赵亦晨颔首,胡乱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找好了住的地方,等毕业典礼完了就带你去看看。”顿了顿,又再度牵住她的手,“明天白天我们去趟民政局,把证领了。”
另一只手抚平了他的领口,胡珈瑛听出他语气里的笑,也不自觉一笑:“好。”
赵亦晨看好的租房在郊区。小平房,七十平方米的空间,户型简单,开除厨房和卫生间,便只剩下狭小的卧室和客厅。
“空间不大,离市区比较远,好就好在有单独的厨卫。”他打开所有的灯,屋子里才显得宽敞亮堂些。环顾一圈客厅,赵亦晨的目光停在身旁的人身上,拨开她细软的长发,摸了摸她的耳郭:“觉得怎么样?”
点点头,胡珈瑛仔细瞧着屋子的各个角落,琢磨一会儿该从哪儿开始打扫:“市区的房子租金高,要是没有单独的厨卫,到时候吃饭又是一笔开销。”末了又转头问他,“这里租金是多少?”
“这你就不操心了,”不紧不慢地收回手,他后退一步,靠上身后的门框,“喜欢就行。”
胡珈瑛望着他的眼,想起他说过会让她有吃、有住、有穿。垂下眼皮,她眨了下酸涩的眼。
“我会尽快找到工作。”她说。
“不急,你慢慢找。”赵亦晨拉过她的左手,挨个儿捏了捏她细瘦的指头,“听说干律师这行的,领进门的师傅最重要。慢慢找,总能找到好的。”
胡珈瑛摇摇头:“我尽快。”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你也是犟。”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
“到时候户口上到城市,就会好些。”把她拉到身前,他搂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声线沉稳而平静,“下回他们要是问你结没结婚,你主动点,说结了,但是五年内不急着要孩子。”
她僵了僵,而后回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只字不语。
“我姐以前都碰到过,我知道。”赵亦晨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勺,“我们还年轻,本来就不急。你照实说就好。”
沉默地听着他的话,胡珈瑛一言不发,耳边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良久,她闭上眼,点了头。
二○○零年六月四日,赵亦晨和胡珈瑛在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
那天夜里,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床上,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屋子里没亮灯,他们在黑暗里坦诚相对,胡珈瑛的身体有些抖。赵亦晨的手抚过她的额角,嗓音低哑:“怕了?”
他滚烫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他们之间没有隔阂,肌肤相亲。
“珈瑛,我是你男人。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昏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瞧得到他的眼,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我会护着你,对你好。也会占有你,让你痛。”他说,“但我不会伤害你。记住了吗?”
强忍着颤抖,她搂住他的脖颈:“我记着。”
他进去的时候,她弓起身体,抱紧了他的背。
那阵阵哭喊回到她的脑海里。她流着泪,记起撕裂的剧痛,记起绝望,也记起心底震颤的恐惧。但她抱紧他,记着他说过的话。没有挣扎,也不再战栗。
一片黑暗里,她尝到的只有咸涩的泪,和他给她的全部自己。
早一点就好了。她想。
早一点。早一点就好了。
02
徐贞被一阵凶猛的狗吠惊醒。
她在黑暗中坐起身,摸到盖在被子外层的上衣,一面胡乱地套上一面起身,踩着鞋打开了屋内的灯。外头的狗叫没有停,远远传来模糊的争吵声,还有孩子的哭喊声。迅速穿好鞋跑到窗边,徐贞小心地拨开窗帘的一角,鼻息间呼出的热气在玻璃窗边缘撞出一片白雾,又很快消失。
白天山间下过一场雨,九龙村头顶的夜幕便愈发干净,星河如洗。远近几间屋子都陆续亮起了灯,徐贞隐约瞧见几个人影在往鱼塘的方向移动,狗吠声响彻夜空,哭喊和争吵持续不停。她转过身抬起房间的门闩,刚踏进正厅,就瞧见对面的房门也被推开,程欧匆匆忙忙钻出屋子,同样衣衫整齐。
临睡前李万辉已经收拾好了那间里屋,徐贞和程欧这晚得以分开住,但他们还是各自和衣而睡,以防出现什么突发事故。两人视线相撞,她下意识先开了口:“出什么事了?”
“吵架?”程欧挠挠脑袋,眼睛还在往大门的方向转,语气不大确定。
这会儿却有人从外边叩响了大门,压着嗓门道:“徐记者?程记者?”
听出是李万辉的声音,徐贞同程欧交换了个眼神,便上前撤去门闩,打开了门:“李老师——”
李万辉钻进屋内,把身后的门板合上,抬头才发现程欧也在正厅:“把你们都吵醒啦?”
“外头在吵什么啊?”程欧系上外套的扣子,抬着眉头问他。
焦急地皱着眉张了张嘴,李万辉像是要抱怨什么,最后却忍下来,只道:“方德华跟阳阳妈打起来了。”
“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今天我跟主任说了,你们采访的时候可能也要跟阳阳妈聊聊……”李万辉解释得含糊,“主任就跟方家打了招呼,结果方德华觉得这事儿是阳阳妈挑起来的,阳阳妈争了两句,就……”他眼神躲闪,没再说下去。
悄悄瞄了眼程欧,徐贞恰好撞上对方的目光。他们都知道上个月村里发生的袭警事件,当时事情不仅闹到了市刑警队那里,还惊动了武警。冲突的源头是村民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村干部事后都被撤职,而有了前车之鉴,新的村主任上任,对外来人都多了几分警惕。
徐贞想了想,又把征询的眼神抛向李万辉:“那我们要不要也去劝劝?这事儿说到底是我们要求的,不然我们去解释一下……”
急忙摇摇脑袋,他摆了摆手:“徐记者你就别去了,方德华那人平时打人就不分男女的,加上今天还喝了点酒……”而后他停下来,看向程欧,“程记者能来帮忙拉下架吗?还是得说清楚,不然这事儿没完……”
程欧系上了最后一粒扣子:“行,走。”
两个男人匆匆踏着夜色出去,李万辉的脚步尤其急。夜里光线昏暗,他们抄近路,踩过抽干了水的田垄,摇摇晃晃往鱼塘的方向走。徐贞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便远远跟了上去。
九龙村新凿了几片鱼塘,还有几块水田的水没有抽干。虽说白天已经确认过位置,但深夜光线不足,徐贞还是不敢像李万辉他们那样抄小路,只借着邻屋的灯光,打开手机的照明走屋前的大路。
不少村民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有人从窗口探出脑袋谩骂,也有人走出自家家门,伸长脖子观望。她举着手机悄声经过,也没人留意她。李万辉住得离村里最大的鸡棚不远,她没走多久便闻到一股家禽粪便的气味。隐隐瞧见了鸡棚的影子,徐贞正要绕开一堆杂物摸过去,脚下就踩到一根长长的树枝。树枝没断,她却听到身旁一声什么东西断裂的“咔嚓”响动。
徐贞一惊,转眼便见身边有人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
“救我出去,求求你救我出去……”颤抖的女声带着哭腔,来人不断拉扯徐贞的胳膊,浑身都在哆嗦,指甲却用力得好像要抠进她的血肉里,“我不是他们村的,我是被买来的,求求你救我出去,求求你,求求你……”
丢开手中的手机,徐贞猛地抓住这人的手腕,要不是听清了这带着点儿乡音的求救,险些下意识就把她摔出去。稍稍冷静下来,徐贞没松开手,听着耳边不断重复的“救我”,不由记起前一天沈秋萍回望她的眼神。
鸡棚附近没有亮着的灯,手机掉在几步远的地方,黑暗中徐贞瞧不清女人的脸,只能抓紧对方的手,压低声音问她:“你是哪家的?从哪里被拐来的?”
不等女人回答,不远处两间屋子对拐的地方便闪出一道灯光,几个男女拿着手电筒寻到了她们。为首的男人大骂一声冲上来,狠狠将女人从徐贞跟前扯开。
“又他妈给老子乱跑!”他抡起胳膊,对着女人的脸扇下两个巴掌,又一脚踹上她的肚子。
女人被踹得撞向鸡棚,哐啷一声闷响,没了声音。棚里的母鸡受惊,“喔喔喔”地乱叫。
拿着手电筒的几个人赶忙上前把她架起来,错乱的光束里徐贞只看见她乱蓬蓬的深咖色长发,还有脏乱的衣裤。
“你哪个屋的?”动手的男人把手电筒的光扫向徐贞,操着一口当地话问她,“哦,是那个女记者。”
抬手挡了挡光,徐贞垂在身侧的右手捏紧拳头,又松开。她不吭声,兀自转身去捡手机。
打在背后的光束晃了一下,没一会儿就撤开了。
她拾起手机回过头,那群人已经骂骂咧咧地走远。
徐贞赶到鱼塘边上的时候,争吵的动静早已停下来,只剩下孩子沙哑的哭声。
邻近的几家人都打开了屋子里的灯,十来个人影围在鱼塘边,给踩着小船下了水的人打灯、指方向。徐贞望了一眼,认出船上其中一人是李万辉,另一个则是程欧。他们一人撑船,一人握着竹竿往水里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视线在鱼塘边的人脸上兜了一圈,她没在这些人里边发现方家人的脸,扭头去看方家的屋子,才瞧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
从身形看,是沈秋萍。她身上只穿了件被扯开袖管的蓝底睡裙,头发蓬乱地低着脑袋,手脚并用地将孩子死死困在身前,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撒手。“妈妈……妈妈……”孩子在她怀里号哭不止,使劲扒着她的胳膊,挣不动便用力捶打,没有片刻的消停。
徐贞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灯光看清了孩子的脸。他不是沈秋萍的儿子方海阳,却是她的侄子,大点儿的那个,方东伟。
“这是怎么回事?”徐贞走到鱼塘边,找了个脸熟的村民,小声问道。
“死人咯。”对方回头瞧见是她,无所谓地笑笑,“方德华被捆进屋里去了,他老母刚去喊主任。”
“谁死了?”
“方家的阿雯。”
“她自个掉下去的。”一旁的村民插嘴,“人两口子打架关她莫子事嘛,疯疯癫癫跑出来挡,崴了一下,脑壳碰到石头,掉进塘里没起来了。”
徐贞听完便噤了声。她记得李万辉说起过这个阿雯,那会儿程欧还推测,阿雯应该也是被买进来的。她丈夫已经死了,她也给万家生了儿子,自己常年疯疯癫癫,不知道对万家来说算不算是个累赘。
思忖片刻,徐贞偷偷看了眼沈秋萍怀里的方东伟。十岁出头的孩子,还在用尽全力扒拉着叔母的手臂,一边哭喊一边挣扎。那只狂吠的狗不再叫了,满天星河下边,仅剩他撕心裂肺的哭号。
只这么一眼,徐贞就没再看下去。她转而望向鱼塘,看见漆黑的水面被竹竿划出圈圈涟漪。
那涟漪也是黑色的,黑得发冷。
早上七点,周皓轩敲着涨痛的脑袋睁开了眼。
身旁妻子文娟睡的位置已空,被子掀开了一角,床单还有些皱。他爬起来,抓起搁在床头的手表看了眼时间,然后趿上拖鞋走出了卧室。厨房的方向传来文娟做早餐的动静,女儿的小卧室关着门,她要半个小时之后才起床。周皓轩站在卧室门口打着哈欠抓了抓脑袋,又拐去客房,小心打开门探进脑袋,想瞅瞅赵亦晨是不是还没有醒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还残留着酒气,窗户半敞开,小床上被褥铺得没有一点儿褶皱。
周皓轩惊了一下,忙又退出来,快步到厕所瞧了一眼。卫生间空着,他检查完就跑到阳台看了一圈,这才确认赵亦晨已经不在自己家了。
在厨房听到他跑动的声音,文娟端着泡黄豆的碗走出来:“找什么啊?”
“老赵呢?”周皓轩疾步穿过客厅走向她。
“哦,他大概一个小时前走了。”一只手还浸在水里抓黄豆,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还让我别叫醒你,说你昨晚喝得有点多。”
“六点就走了?说了去哪儿没有?”
“说是出去转转……再去南郊的公墓看一下……”
去南郊公墓?不是说好了去找那个退休的福利院工作人员吗?周皓轩拍一下自己的脑袋,知道文娟这是被赵亦晨糊弄了。
他又转脑袋去找自己的车钥匙:“我车呢?他没借走我的车吧?”
“没有啊……”大约是从他的反应里觉出自己做错了事,文娟有些心虚,拿出搁在碗里的手,走到钢琴边把他放钢琴上的车钥匙拿下来,转过身递给他,“这不在这儿嘛。”
周皓轩见钥匙还在,摸摸胸口,多少松了口气:“那还好,那还好……”
滴着水的手里拎着车钥匙,她清了清嗓子,小声补充:“但是他借了我的车……”
身子一僵,他瞪大眼:“你的车你借给他干什么?!”
“他、他不是你最好的兄弟嘛!”听他抬高了嗓门,文娟也忍不住张大眼睛吼回去,“他要借车我能不借啊我!”
被她的话噎得不轻,周皓轩憋红了脸,只得摆摆手:“行,行,你有道理,我不跟你说。”而后他拿走她手里的车钥匙,衣服都不换就往玄关跑。
“哎你去哪儿啊!早饭都没吃!”文娟忙追了两步。
一脚踩进自己的皮鞋里,他胡乱蹬了蹬鞋跟:“我找他去!”
她急了,拍了把自己的大腿:“你还开车啊!你不是喝酒了吗还开车?”
“都一个晚上了还酒什么酒啊!”
“那你把车开走了我一会儿怎么送婷婷去幼儿园啊?”
“坐校车!”周皓轩丢下这么一句话,甩门出了门。
文娟追到门口,打开门最后冲楼道里喊了一句:“你注意安全开慢点啊听到没有!”
十几公里外的江湾酒店里,杨骞刚刚走进电梯,戴上蓝牙耳机,拨通了许涟的号码。
他已经连着两个晚上住在酒店没有回家,许涟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不主动联系他,好像丝毫不担心在这个非常时期出什么岔子。
电梯经过二楼,电话无人接听。杨骞重拨一次号码,将手机塞进外套的衣兜里。
抵达一楼,电梯门打开,耳机内再次响起等待音。
他踱出电梯,余光瞥见一个倚在电梯间外的年轻人直起身,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身后。杨骞心下一紧,略微眯起眼,神色如常地走到前台退房。耳机里的等待音还在继续,他掏出手机回到桌面,点开相机功能的前置摄像,从屏幕上观察了一圈身后。
那个跟在他后头的年轻男人停在了大厅左侧的休息区,从报刊架上拿出一份报纸翻看;正在拖地的清洁工时不时从帽檐底下抬眼,往前台这边瞥过来;酒店大门的玻璃门外站着一个打电话的中年男人,不慌不忙来回走动,偶尔无意间朝里边看一眼,再无所事事地低头打量自己的鞋。
杨骞的车就停在外头的露天停车场,正对着酒店大门,从屏幕里也能瞧见。
他挪动手机对焦过去的时候,恰好有一个人影从车子后方走出来。那人绕过了两台车,消失在摄像头捕捉得到的范围外。
一台黑色越野车倒进了旁边的空车位。
耳边的等待音忽然消失,电话接通,许涟冷淡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什么事?”
“先生,刷卡还是现金?”前台的接待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杨骞的视线依然停在手机屏幕上,只面不改色地问许涟:“你现在人在哪里?”
一家三口从那台越野车上下来,各自背着旅行包。父亲拿车钥匙锁车,车灯闪烁了一下。
“机场,准备去趟越南。”电话那头的许涟顿了顿,“怎么了?”
手机屏幕中,那一家三口快要走到酒店门口,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说了句什么,便又回头走向自家的车。母亲搂着孩子的肩膀在原地等了会儿,才接着往酒店大门走。
“别上飞机。”杨骞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
“什么?”
来不及同许涟解释,他猛然回身,飞快地冲向大门!
背后响起前台接待的叫喊声,佯装拖地的“清洁工”丢下拖把拔腿就追,站在休息区的年轻男人也即刻甩开报纸翻过沙发。玻璃门外打电话的中年男人第一时间冲到门口,原本要截住杨骞的去路,却不料他突然勾手从后腰的裤腰带边抽出一把枪,对着中年男人扣下了扳机!
中年男人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的那一刹那反应过来,连忙闪开,耳边“砰砰”两声刺耳的枪响,子弹擦过脚旁。
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霎时间炸开,杨骞闯出大门,一把夺过那个惊恐回头的父亲手里的车钥匙,跑向那台黑色越野。埋伏在室外的便衣警察闻风而动,几声错乱的枪响在耳边跳动,他一股脑冲到越野车边,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在枪声中快速插上车钥匙。
“杨骞?!”蓝牙耳机还挂在左耳,电话另一头的许涟听到了枪响。
一脚踩下油门,杨骞咬紧牙关,对着电话那头低吼:“跑!快跑!”
从望远镜里看到那台黑色越野冲出酒店停车场,郑国强坐在路口一台黑色沃尔沃的后座,等眼见两台警车呼啸着追过去了,才低头对手中的对讲机道:“目标是不是打了电话?”
“目标戴着蓝牙耳机!”负责酒店监控的组员回答。
郑国强便吩咐副驾驶座上的副队:“通知小何,杨骞可能联系了许涟,那边如果有什么动作就即时收网,不等她登机了!”
对方点头:“收到!”
这时候对讲机里又响起二组组长的声音:“郑队郑队!杨骞持枪开车往五桥的方向跑了!”
“二组三组都跟上了没有?”
“跟上了!”三组组长即刻回应。
郑国强的手重重地拍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通知交警队封锁五桥桥头!路障、路障!”
刚通知完机场布控负责人的副队忙不迭喊:“收到!”
江湾酒店就坐落在沿江公路边,一路没有红绿灯,到五桥只需要三分钟。对讲机那头没过几秒又传来三组组长的汇报:“郑队郑队,有台白色思域从长江北的路口冲出来,现在也跟在杨骞的车后面!”
猛一下坐直了身子,郑国强皱紧眉头:“什么车?许涟那两个助理不是都已经控制住了吗?”
“是没见过的牌照,湘A1E789,车里好像只有一个人!”
本省牌照?
“先不用管他,继续追!”这么交代完,他又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联系那个什么周皓轩,看看那台车是不是他的!”
与此同时,候在省会国际机场布控的何远平通过对讲机下达了指令。
“小谢小苗,注意目标的行动,如有不对立即收网。”
“收到。”
“收到。”苗鹏低声回应。他一路跟在许涟身后,正穿过偌大的候机厅。她的确刚挂断一个电话,但脚步从头至尾没有片刻停顿,步速也仍旧不紧不慢。从苗鹏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穿着套裙的背影,瞧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这个国际机场人流量大,尤其在接近年底的这段时间,旅行团众多。一队服装各异却都戴着红色帽子的旅行团突然横进视野,苗鹏一惊,加快脚步上前,却还是被他们堵住了去路。许涟的身影一时间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急忙从队伍这头挤出去。好不容易冲出人墙,他环顾四周,竟再找不到她的人影。
心头一慌,苗鹏绷紧神经再找了一圈,只发现许涟刚刚拎在手里的酒红色旅行包被扔在了路边。他拔腿跑过去查看,旅行包敞开,里头大半空空荡荡,剩下的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件揉得皱皱巴巴的小坎肩。他认得这件坎肩,是许涟刚才一直穿在身上的。
气恼地给了自己的大腿一巴掌,苗鹏掏出对讲机报告:“何指,目标不见了!”
许涟混迹在另一队旅行团里,随手将SIM卡扔进墙边的垃圾桶,随即低着头闪进洗手间。
她肩上挎着从旅行包里拿出来的双面女包,找到一间空隔间便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门。包里备有一顶深咖色的长假发和发网,以及一套衣裤、一对夸张的耳饰、一面镜子和一支眉笔。她脱下身上的套裙,正要换上阔腿裤,忽然发现大腿内侧一片殷红的血迹。
动作一顿,许涟摸了摸内裤上湿润的血色,不再耽误时间,快速换好衣服、戴上假发和耳饰,又对着镜子熟练地将眉毛描成挑眉,便翻出女包红色的一面,抓起换下来的套裙塞进包里,镇定地走出洗手间。
距离机场半小时车程的V市沿江公路上,黑色越野车从五桥桥头疾驰而过。
二组组长带着三名警员驱车紧追在后,见状马上冲对讲机汇报:“郑队,杨骞没有上五桥!”
对讲机里继而响起郑国强的指挥:“四组沿江行动,不管他上哪座桥,从东头堵他!”
他话音刚落,二组组长便见前方的黑色越野突然拐弯,冲过单黄线横进了逆向车道!
这一拐突如其来,只有紧跟在车后的那台白色思域急拐跟上,而逆向车道上一台小型货车鸣响了喇叭,为避开黑色越野而猛地右拐,压上单黄线,横在了二组的车面前!组长一悚,旋即踩上刹车——砰。
车头撞上货车的瞬间他觉得脑子一震,安全气囊扑向他的脸,车辆急刹的刺耳声响同时在脑内划开,他一时分不清那是空气中传来的声音,还是对讲机里的声音。
“郑队,目标拐进了西环路,二组撞到一台货车,我们这边被堵住了!”三组组长的粗哑的声音很快在对讲机中响起。他们的车跟在二组后面,及时刹车没有受创,却也因为前路受堵而被后面刹住的车辆夹在了中间。
在他的话里恢复了几分神志,二组组长扒开安全气囊,动了动不知撞上哪儿擦伤流血的手,艰难地转动脖子往身旁和后座看了一眼:后座的两人扒拉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副驾驶座上的组员也在费劲地拨开安全气囊,没有生命危险。
“二组全员安全……”他便对着对讲机挤出话来,“那台白色思域还跟在目标后面……”
“目标要进市区!”三组组长接茬,“郑队,市区人流量大,要是他在市区下了车我们就很难……”
郑国强在对讲机那头打断他:“三组绕回去!走江边抄黄河北路堵他,不能让他进市区!”
“收到!”
喊着应了一声,三组组长猛打方向盘,拐进逆向车道掉头回追。
他听从郑国强的指挥没有紧追着那台黑色越野上西环路,而是从沿江路飞驰到黄河北路路口才拐弯,一路直下,直到被车龙堵在了东湖立交下边的十字路口。已经到上班高峰期,他们正好错过一个绿灯,车流半天不见动弹。
烦躁地拍了拍喇叭,他听见副驾驶座的同伴拿着对讲机向郑国强报告:“郑队我们堵在东湖立交这儿了!已经看不到目标!”
后座的小陈和小黄交换一个眼神,便打开车门下了车。
对讲机另一头的郑国强同时吼起来:“下车!下车找!”
两个警员飞奔着穿过车龙找到十字路口,很快就找到停在路边的那台黑色越野。
检查过空空如也的车内,小陈看了眼还插在车上的车钥匙,用对讲机告诉郑国强:“郑队,目标已经不在车里!”
眼尖地发现不远处那台白色小轿车的小黄也跑上前检查,车内同样不见半个人影。
“白色思域里面也是空的!”
这时杨骞已经从前面一个路口拐进珠江北路,他徒步而行,趁着人潮汹涌才停在路边,拦下一台出租车,还没等车停稳便打开车门跳进后座,喘着粗气道:“走珠江南,上四桥!”
赵亦晨从他丢下那台黑色越野逃跑开始也下了车,逆着人潮紧追其后。远远望见杨骞跑上了出租,赵亦晨刹住脚步,拦住一台正要开进写字楼地下车库的私家车,掏出警官证贴上车窗:“警察,征用你的车!”
半分钟后,郑国强在车内接到了他的来电。
“让你在东岸的人做好准备,”电话那头的人话语间有轻微的喘气,语调却冷静如常,“杨骞现在正往四桥的方向走,红色出租车,牌照是湘B52741。”
没工夫追究赵亦晨为什么要在这次行动里插上一脚,郑国强脑子一转,拿起对讲机指示还候在东岸的四组:“四组上四桥!红色出租车,尾号741!尾号741!”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抓着对讲机,吼得嗓音嘶哑,也没忘要再警告电话另一头的赵亦晨,“目标手上有枪,赵亦晨你给我跟紧了,不要挂电话!”
语罢,他不等赵亦晨回应,弯起身直拍驾驶座的椅背:“抄市政前面那条路,快!”
红色出租车绕珠江南路从西头驶上四桥。
这座桥全长三千五百米,主桥一千二百米,不到一公里的路程,普通车速一分钟便能穿越。杨骞拿枪顶着司机的脑袋,在大桥中间下车,退上了桥边的人行道。
桥头已经被封锁,鸣着警笛的警车从两头呼啸而至。杨骞攥紧手里的枪回头,视线越过护栏,落在桥底江水的湍湍急流上。四桥不高,修建得也早,这几年江河水位上涨,他知道有人曾在这里跳下去,没有摔死。
那台在出租车后穷追不舍的私家车急急刹车,他不等车里的人下来,抬腿翻过护栏,从桥边一跃而下!
驱车赶到的郑国强恰好撞见这一幕,他不等车刹稳就撞开车门下了车,提步摸向腰间的枪要冲上前查看情况,却见一旁的私家车上跑下来一个人影,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便疾步奔向护栏!
郑国强惊呼:“赵亦晨!”
冲破喉咙的呼喊没有换来对方哪怕一瞬的停顿,那人翻身越过护栏,一头扎向了桥下!
震惊地疾跑到护栏边,郑国强扶着护栏往桥底下看,入眼的只有湍急的江流,寻不到一个人影。
他真是疯了不要命了!郑国强在心底咒骂一句,想起那个前几天才被赵亦晨从许家带走的小姑娘,心头又紧又痛。
“三组去西岸,四组回东岸——”他扭回头冲着陆续下车的警员嘶喊,“都分两头找,找!”
十月底的江水很冷。
江底有暗流,坑洞附近还有漩涡,一不小心就会命丧那让人窒息的淤泥里。
杨骞在浑黄的江水中挣扎,被江流推挤着前冲。落水的瞬间他感觉到有股凉意从肛门钻进他的身体,又在这水流中淌出。寒凉的江水和窒息感一同裹覆着他,他不住腾动双脚,却无法浮上水面。
这一刻他毫无征兆地想起了许菡。
他想起她死前在浴缸中挣扎的样子。他按着她的脑袋、她的胳膊。她拼了命地挣扎、踢腾,有那么一两秒力气竟好像要胜过他。冰凉的水溅在他的手背上,他的脸颊上。那个时候杨骞想,人在死前的样子真丑。丑陋,且狼狈不堪。谁都一样,包括许菡。
缩紧双腿往下蹬动,杨骞拨开头顶的水流,使尽全力朝水面游。
他嘴里只含着半口气,眼前发昏,只蒙蒙瞧见一点光亮。枪早已脱离他的手,他手中握得到的仅仅是流淌的江水。他的头很凉,手心也很凉。
脑袋终于破出水面的时候,杨骞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抬起水里的手揉眼睛。辨清江岸的方向后,他用最后的力气往岸边游过去,直到手指抠进湿滑的泥地里,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趴在岸边喘气。
胸脯剧烈起伏,身体也在发抖。落水时他的双腿没有并拢,脚掌麻木,左臂生疼,连嘴唇也好像裂开了几道口子,鼻息间尽是腥气。意识渐渐回笼,他这时候才觉出浑身的不适。
但他没死。他没有像那个女人一样,死在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水里。
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杨骞禁不住痴痴笑起来。
我没死。他一面挪动脚步,一面告诉自己。没死。没像许菡……没像她一样……
后脑勺突然一阵钝痛。
杨骞摇晃了一下,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又硬生生再挨了一拳。有什么东西扫向他的下盘,他歪倒在地,额头磕上岸边的鹅卵石,视野震荡几下,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蓝色。有人把他踢翻过身,压坐在他腿上,攥住了他的衣领。
被拽着衣领抬起脑袋时,杨骞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世界。他看到赵亦晨的脸。
这个男人浑身都滴着水,额角青筋毕现,头顶和嘴边擦出血的伤口里也渗进了江水。他的拳头攥着杨骞的衣领,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直凸,即便嘴里喘着气,也好像随时能把他撕碎。
“许菡是不是你杀的?”杨骞听到他问自己。
那低沉的声线极力克制,却依然带着抖音。
他是跟着跳下来的?杨骞看着他的眼睛想。所以,他也没死?
杨骞忽然觉得讽刺,讽刺得让他忍不住发笑。
咳嗽着笑起来,他仰高下巴,笑得差点要断气。
“谁告诉你的?”他嘲讽地笑着挤出喉咙里的声音,腹部亦开始钝痛,“善善?她说话了?”
伸手把他的脑袋推向满是鹅卵石的地面,赵亦晨一手掐住他的脖颈,赤红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赵亦晨的脑子很乱。他想起赵希善哭着说出第一句话时的模样。他想起秦妍说过的话。他的胳膊和手都在发抖。
“说实话。”他直勾勾地看着杨骞,一点一点收拢了箍在他脖颈上的五指,“说。”
杨骞神经质地笑了。他笑得浑身颤抖,仿佛就要这么窒息下去。但他突然就收住了笑,猛地腾起身体,将赵亦晨掀下来。“就是我杀的!我亲手杀的!”在起身的刹那扯出兜里的短匕,杨骞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上前,手里的匕首扎向赵亦晨,“那个自私自利的婊子就是老子杀的!”
落水时受到挫伤的双腿一时使不上劲,赵亦晨翻身躲过扎下来的利刃,两手擦过岸边鹅卵石旁尖锐的小石子,掌心划出两道血痕。
那个瞬间,他记起了胡珈瑛的脸。那张在他脑海里早已模糊、看不清面目的脸。
手中的短匕扑空,深深扎进了淤泥里。杨骞松开它,转而再度扑向赵亦晨。
“你还以为你得了个什么宝贝?!啊?!”他掐住赵亦晨的脖子,发了狂地嘶吼,声声震耳,“那是许菡——许菡!六岁就被人开了苞了!”
赵亦晨抠住他的手,记起了胡珈瑛的眉,胡珈瑛的眼。她的五官就这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记得起她看向他的眼神。她的眼睛是不爱笑的。漆黑、深邃。在那黑色里头还有更深的阴影,压在眼底,压住了她本该有的情绪。
杨骞癫狂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耳膜。
“她伺候得你舒服吧?啊?知道为什么吗?熟啊——熟能生巧啊——”
赵亦晨记起她面目清晰地对他笑的样子。他记起那双不常笑的眼睛,总是在对他笑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亮光。
用力翻身将杨骞掀倒,赵亦晨重新压坐到他腿上,一拳挥向了他的脸。
拳头撞向皮肉,砸向骨头。他听到一声闷响,手骨好似也在跟着震动。可赵亦晨没有停下拳头。他红着眼,竭尽全身的力气,一拳又一拳地抡向眼前的男人,就像已经忘了其他的动作,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他记起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怔愣的样子。
他记起她把新买的钢笔送给他,笑得有些傻气的样子。
他记起她低头抱着他的脏脚,认真地垂着眼给他剪指甲的样子。
面前男人的脸被雾气模糊,早已没了声音。朦朦胧胧中,赵亦晨看到他满脸的血。可自己的拳头仍然没有停下来。沾着血的拳砸上那张满是血的脸,红色与红色相撞,把他的拳头撞得生疼。
他记起每回他抱她的时候,她僵硬的身体。
他记起二○○零年六月四日的那个晚上,她在黑暗里忍住颤抖,呜咽着抱紧他的背。
他恨他的拳头没有千斤重。他恨他们伤害她,带走她,杀死她。
他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他恨自己没能救她。
有人架起他的胳膊,试图把他从奄奄一息的杨骞身上拖开。
“赵亦晨!赵亦晨!”那人在他耳边不断低吼,“再打就死了!再打就死了!”
赵亦晨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记得那晚他告诉胡珈瑛,他会护着她,对她好。
她搂住他说,她记着。
她记了一辈子,到死都在向他求救。
到死都在向他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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