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仍要坚持,
向着纯美和永恒,
不论是幸福的死,
还是痛苦的生。
——顾城
01
二○○六年五月,胡珈瑛独自前往省人民医院的妇产科。
从诊室出来以后,她拿着检查结果,坐到了科室外的候诊椅上。头顶那盏灯的灯罩蒙了一层灰,光线比别的灯要弱些,灰蒙蒙地投在她手心。妇产科人来人往,各异的身形晃过她眼前,带着各异的表情,走向各自不同的方向。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垃圾桶,在低低的嘈杂声中,记起很多年前她坐在这个位置时见过的,那个与她相隔一张候诊椅的中年女人。
当时她垂着头,并拢两条细瘦的腿,交叠的双手放在膝前,紧紧相扣。盘得紧紧的头发扯着她的头皮,但她的眉毛依然垂得很低,画得弯弯的眉尾延伸到眼角,几乎与细纹相接。而胡珈瑛凝视着她,也凝视着灯光在她油光发亮的头顶映出的一圈白色。
胡珈瑛记得那个女人走向诊室的样子。
听到叫号,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手包,挺直腰杆,就那么一步步朝诊室走去。那里挤满了试图插队咨询的病患和家属,伸长脖子,满脸急切。她却只身一人,背影单薄,从容不迫。
那个时候胡珈瑛在想,她心中念的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信念,什么样的情感。
胡珈瑛无从得知。过去如此,现在也是。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也有了类似的东西。她垂下眼,轻轻抚摩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从前反复背诵的《圣经》浮现在脑海里。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她回想着那愈渐清晰的字句,含着笑,轻声低语,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光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有人走过扶手电梯所在的拐角。是对年轻的夫妻,男人小心扶着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四处张望,不停寻找。女人掐了下他的胳膊,指一指产科的方向。男人笑了,搀着她的手臂,与她一同走向这里。
胡珈瑛望了他们一会儿,收回目光,将夹着检查结果的病历放入包中,而后慢慢起身,直起腰杆离开。
那天夜里,赵亦晨刚坐到餐桌边吃一口晚饭,就接到了吴政良打来的电话。
连应几声后,他挂断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要走。
胡珈瑛愣了愣,放下碗筷站起来:“有案子?”
“枪击案,紧急警力调动。”他轻车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经走到玄关。
“你晚饭还没吃,带个鸡蛋。”匆匆从碗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角敲开壳,她追上去,手忙脚乱剥下鸡蛋壳攥进手心里,停到他跟前时还在捏煮鸡蛋光滑表面上的壳屑,手心的碎蛋壳掉下来也顾不上:“嘴张开,现在就吃,别待会儿噎着了。”
刚穿好一只鞋,赵亦晨抬头张嘴接了她塞过来的鸡蛋,胡乱嚼几下便咽下去,动手穿另一只鞋,“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现在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她没答应,“一定要注意安全。”
赵亦晨点头,不再追问。“这两天律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少出门。”穿了鞋站起身,他打开门跑出去,头都来不及回,“走了。”
胡珈瑛应了一声,见他没开楼道的灯,赶紧趿了拖鞋追过去。
他跑得太快,她追过一个拐角,拍亮一层的灯,又追去下一个拐角。直到拖鞋脱了脚,她追到最后一个拐角,喘着气停下脚步,也没有追到他的背影。她久久地站在安静的楼道里,看着楼道底端空荡荡的出口,看着室外路灯投进来的一角光明,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良久,她回过身,沿着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她回到家,走进卧室,从赵亦晨送给她的皮面记事本里,抽出一张布满折痕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写着一串号码,还有万宇良的名字。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了那个号码。
等待音在耳边响起,胡珈瑛转眸,看向桌上摊开的记事本。
封底的硬纸壳脱开了皮套,露出原先夹在内侧的一面,也露出她用黑色钢笔写下的那几行字。
我从未说过爱你
爱你正直,勇敢,担当
爱你的朴实
爱你偶尔的笑
爱你一生光明磊落
爱你给我勇气
追逐太阳
我从未说过爱你
但你当知道
你是我的太阳
我追逐,拥抱
我竭尽一生
只为最终
死在阳光之下
指腹抚过最后几行句子,胡珈瑛合上眼。她告诉自己,等他回来,她就要告诉他,他即将成为一个父亲。
而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
“阿良。”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不再犹豫,“我有一些关于曾景元的线索,想告诉你。”
二○○六年十月五日,市公安局接警中心接到一通报警来电。
是个女声。气喘吁吁,尾音发颤,戛然而止。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通话进行到十一秒便被掐断,胡珈瑛失踪,从此再无人知晓那等不到的第十二秒。
除了胡珈瑛。只有胡珈瑛知道。
仓皇地跑过熟悉的街道,在震荡的视野中看见家门的那一瞬,她知道。扶着生锈的栏杆,挺着沉重的腹部攀上楼梯的那一瞬,她知道。挣扎地抓起座机的话筒,用发颤的手指摁下号码的那一瞬,她知道。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能不能帮我告诉他,我会回来。我会回到他身边。
哪怕竭尽一生,也要死在阳光之下。
02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二日,赵亦晨从轻微的颠簸中醒来。
耳边还有列车碾过铁轨的咯噔轻响,他盯着上铺床底贴有碎花墙纸的床板看了一会儿,而后坐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在床底找到自己的鞋。
早晨六点,天光微亮。车窗外倒退的仍是烟雾缭绕的山脉,山麓墨绿,仰头却瞧不清躲藏在云雾间的本貌。赵亦晨瞥了眼对面空无一人的下铺,把外套留在床上,起身去盥洗台简单洗漱。
火车刚刚经过一个小站台,有独行的旅客背着背包在车厢里走动。过道内还能依稀听见此起彼伏的鼻鼾声,准备下车的乘客大多已经醒来,也有人踩在靠窗的翻板凳上,伸长手拉扯行李架上的行李。赵亦晨经过时搭了把手,换得对方一句道谢,他也只是摇摇头。
盥洗池前站着一位母亲,正拿一次性纸杯给孩子漱口。
赵亦晨于是等在吸烟区,倚着墙,望向下一节车厢。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总是摇晃得最为厉害,站在他的位置看,那节车厢方方正正的端口似乎随时要脱离。
他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刚过六点。他是凌晨从Y市火车站上的车,没搭高铁,选了普快。中途列车临时停车了一次,还要两个小时才会抵达X市东站。
额头有些发烫。赵亦晨抬手探了探,没出声。
盥洗台那边的母亲轻轻打了两下孩子乱动的手背,一面低声斥责,一边扶着他小小的肩膀,推他往车厢里走。重新直起身,赵亦晨拎着自己的旅行装洗漱品,走到盥洗台前,打开水龙头,接一捧凉水洗了把脸。
八点走出站台的时候,太阳已高高升起。
这座南方城市尚未入冬,天气炎热如夏,站前人潮涌动,空气里飘浮着汗水酸臭的气味。赵亦晨走在攒动的人头中,抬头看到围栏外举牌接亲的人群,看到排着长龙过检的乘客,看到混杂在人海里眼球直转、手已伸进口袋的扒手,也看到跟在扒手身后的打扒便衣。
璀璨的阳光洒向冒着热气的水泥地,刺眼夺目。赵亦晨合了合眼,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再张开眼时,他看到了站在通道尽头的徐贞。她站在满地阳光里,踮起脚冲他挥手。
拿下搭在肩头的外套,赵亦晨神色平静,缓缓朝她走过去。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合眼靠着椅背,坐在副驾驶座,沉默不语。
徐贞偶尔扭头瞄一眼他的侧脸,手里扶着方向盘,几次犹豫,还是小声打破了尴尬:“对了赵队……最后查出来打电话和寄照片的是谁了吗?”
身侧的男人没有回应。她不由从后视镜里看他,却见他依然闭着眼,清瘦的脸略微偏向车门那边,像是已经沉沉入睡。脑中拉紧的弦松了松,徐贞刚要松口气,又听得他突然开了口。
“照片是秦妍寄的。”他说,“打电话的应该是许涟。”
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甚至没有睁眼。她愣了下,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
“哦……”半晌,她从胸腔里憋出声音,“您休息吧,到了我叫您。”
但她没来得及叫他。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堪堪刹稳,赵亦晨就张开了眼。
“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他解开安全带,没有多言便打开车门,伸腿跨到车外。徐贞见他要走,赶忙也推开车门钻出去,隔着车叫住他:“赵队!”
赵亦晨驻足,侧过身望向她。阳光之下,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徐贞看不清他的脸。
“下个月……我准备申请调去打拐办了。”她听见自己告诉他。
然后她看清了他。他就站在那里,眉眼内敛,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她。仍旧只身一人,身形笔直,垂在身侧的手插在裤兜里。就像她印象中的样子,一点没变。
“想清楚了吗?”他问她。
或许是日光太刺眼,徐贞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想清楚了。”她笑着擦掉眼泪,用力点了点头,“这几年很忙,也很累。我在警队做得很高兴,但是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现在她知道了。或者说,从坐在警车里看到那个追着车跑的女人摔倒的那一刻,徐贞就知道了。她不能只看着他的背影走。她有她的渴望,她的理想,她的人生。她只是等了太久,久到她以为她可以抛弃一切。但她做不到,她没法做到。
模糊光亮的视野里,她看到赵亦晨颔首。
“那就努力。”
依然是平淡郑重的口吻,像极了长辈的语气。徐贞再次笑了。压在她心头的重负减轻了一半。“其实您一直都知道我喜欢您吧。”她抬起头,流着泪对他露出微笑,“如果我现在请你给我一次机会,你会不会答应?”
停步在车子另一头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不会。”她瞧不清他的脸,却听得到他一字一句里的平稳和笃定,“徐贞,决定好了就走,不要有什么留恋。”
盈着光的热泪涌出眼眶,徐贞收紧扶住车门的手。
“已经九年了,赵亦晨。九年了。”她颤声启唇,“珈瑛姐也不会希望你这样。”
赵亦晨看着她,忽而记起多年以前,胡珈瑛靠在他怀里的模样。
那时他捂着她的眼,吻了下她的发顶,湿漉漉的手心里兜着她咸涩的泪水。
“你也尽力去做吧。”她话里的每一声哽咽都那么清晰,“好不好?”
前额的温度抓紧了他的太阳穴。他揣在兜里的手捏紧那只存有两段录音的MP3,感觉到手心发烫,眼皮也在发烫。
“我知道。”他凝视着徐贞,听见自己迟到多年的答案,“但是我做不到。”
小区的侧门正对着中心广场。赵亦晨转过身,踱向回家的路。
已经快到气温最高的时候,他踩着脚边不长的影子,穿过广场,踏上他从未走过的石子小路。烈阳的炙烤躲在楼房的阴影之后,他行过眼前好像在旋转的林荫道,撑着滚烫的脑袋,一步沉过一步。
快要走到六栋底下时,赵亦晨抬头,往三楼的方向望去。阳台堆满积灰的杂物,白色的窗帘已经被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那扇铁窗似的防盗门后边,两手托着下巴,不知在看哪里。他挪动脚步走过去,小姑娘才好像注意到了他,缓缓站起身,靠近落地窗的玻璃门。
阳光将防盗门的阴影打在她的脸上,赵亦晨看不见她的表情。
拿出钥匙打开楼底大门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那扇防盗门该拆了。
他的女儿不该被关在里面,正如他也不该被关在那里。
脚步踏进阴凉的楼道,赵亦晨抬手扶住身侧的墙,虚软的双腿错步一下,倒下身,陷入沉沉的黑暗。
他又回到了他的家。
朝晖透过轻薄的窗帘,没有防盗门的阻碍,倾斜地投进屋子里。赵亦晨站在客厅中间,面前的电视播着新闻,身后是靠墙横摆的沙发。电视里没有声音,整间屋子都安安静静。他走到卧室门前,看着干干净净的门框,找不到马克笔留下的印记。
于是他回过身,走向他们的厨房。胡珈瑛就静静站在洗碗池前,背对着他,手肘微动,身上系的油腻腻的围裙。她依旧是她年轻时的模样,穿着深色的衣裙,扎起高高的马尾,露出一段苍白的后颈。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一切都还不曾改变。
赵亦晨走上前,停步在她身后,伸出手,缄默地将她揽入怀里。
还在洗碗的胡珈瑛一愣,略微回头,无可奈何地笑笑:“怎么还没走啊?不是说今天要早点去警队,有任务吗?”
她瘦削的背脊紧贴他的胸膛,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细微真实的颤抖。赵亦晨低下头,侧脸贴向她温暖的耳侧,没有开口。他感觉到她沾着水的手覆上他的胳膊,停顿一会儿,在他耳边轻轻问他:“怎么了?任务很危险吗?”
“危险。”他搂着她,闭上眼,不自觉颔首,“很危险。”
“那你要注意安全。”面前的人转身回抱住他,细瘦的胳膊环上他的背,手心轻拍着安抚,“到时候回来了,做顿好的给你吃。我蒸鱼。”
眼泪模糊了视线,赵亦晨抱紧她,将通红的眼眶埋向她的颈窝。
“嗯。”他低声嘱咐,“你就在家里等我,不要走了。”
等他回来,不要走。
“我还要去上班呢。”胡珈瑛在他耳畔轻笑,“没事,下班了就回来。”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合上眼,缓慢地点头:“好,下班了就回来。”
怀里的人最后拍拍他的背,便推了推他的手臂催促:“嗯,快去吧,不要迟到了。”
她把他送到了门口。赵亦晨弯腰穿鞋,而后直起身,一手搭上门把,回头看向她。
胡珈瑛还没摘下围裙,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只冲他笑笑,摆了摆手。一如他记忆中的样子,脸庞清瘦,眉眼温柔。
“走了。”他动了动嘴唇,对她说。
微微点头,胡珈瑛立在那里,没有说话。
压下门把,赵亦晨转回头,推门离开。他走得很快,经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他始终没有听见她关门的声音。直到抵达最后一个拐角,他停下脚步,久久地站在安静的楼道里,看着楼道底端空荡荡的水泥地,看着室外灿烂阳光投进来的一角光明,听见了自己平静的心跳。
良久,赵亦晨迈开脚步,沿着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踏向那唯一的出口。
他知道,这次走出去,他不会再回来。
尾 声
赵亦晨睁开眼,在看清眼前一片茫茫的白色以前,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单人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廊灯,他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手背插着输液的针管,浑身刚刚凉透的汗意。靠窗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影,赵亦晨仔细听了听那轻微的鼻鼾声,判断出这人是他的姐夫。
赵希善蜷在赵亦晨身旁,额头挨着他的胳膊,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
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出汗,赵亦晨才拉了拉被子,盖住她瘦弱的肩膀。
窗外的夜色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他醒在黎明,迎接新的白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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