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塘,红似云天的瓣尖在碧透的清池莲叶间更显灼艳欲滴。踏上池畔的短阶,俯身下望,硕大的七彩锦鲤正悠然自得地游弋其间,尾鳍随水波曳动,带起来丝丝涟漪。
“没想到这群鱼儿还这样鲜活。”
望着荷下活泼的鱼儿,她记得最后一次来时,秋水凉,霜露寒,有好几只都翻了肚皮。
林枫迈步到她身旁,肥硕的鱼儿让他眉眼舒展含笑。
“之前的鱼没熬过冬天都死尽了,这是入春后新进的鱼苗,长了几个月已经这么大了。以后每年都会换一批鱼,借个年年有余的吉祥话。”
音落,雪清婉眼中微不可查地抖落一缕黯灰幽光。
死尽了?那是她与母亲共同喂养过的鱼儿,耗费心血养了十数年,可惜自她离府后无人照料,便都死在了去岁的寒冷冬日。
嗬,也是。
不懂珍惜是林府里所有人的惯例。
“挺好。”
回身踏下台阶,看向柳春琅,她淡淡发问。
“夫人,请问我住何处?”
正低眉不知道在攒思什么主意的柳春琅,察觉到了老爷跟雪清婉审视盯梢的目光,忙回过神来,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啊——噢,清婉,那你今夜先去客房将就一晚罢,我命人快些把藤萝阁拾掇出来,明日你再搬去。”
林枫皱了皱眉,“你怎么不提前备好,哪有让小姐住客房的道理?”
柳春琅暗道,我哪能想到她能以洗白罪名后还锦上添花地姿态进到林府里头来?原本这小贱人就该是直接被关到柴房里头问责拷打的!真是个火燎发根儿的乌龙难办事!
但她还是行了个礼,低眉宛然认错,“是妾身准备不周,疏忽了。”
扫了眼不远处那屋檐上凋谢枯黄的藤萝花,雪清婉浅浅一笑,“藤萝阁虚置甚久,想必落了不少灰尘结了不少蛛网,现下打扫也是挽而不遑了,不如——我去住流睢阁罢,那儿应该干净。”
此言一出,柳春琅和林枫都怔了一下。
柳春琅终于遏制不住心头怒火,厉声道,“雪清婉!你别太过分!”
林枫皱眉牵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注意夫人姿态,但柳春琅全然不听,愤愤诉喊,眼泪都冒到了睫毛根儿。
“老爷,那是咱们小芝生前住的地方,她这样分明是侮辱亡逝之人啊!”
雪清婉脸上立刻泛起些委屈。
“夫人,我怎会侮辱小芝妹妹呢?莫非让流睢阁空空荡荡的就是尊重亡逝之人了?与其如此闲置小芝妹妹的屋子,不如让它发挥作用,如若让我这个长姐住的安心舒适了,想必小芝妹妹也会欢喜的。”
“而且我若能住进去,还能在流睢阁内日日替妹妹上香,安抚她的在天之灵啊。”
那神色真诚万分,她真是个尽职尽责感天动地的长姐……
但那唇角,分明含着抹轻嘲的笑。
“你——你——”
柳春琅气压胸膛,捂着胸口,两眼发晕,满脑子都是自己女儿血溅婚床的景象,以及那信上“于疯癫间暗弑芝妹”的墨字,只觉得胸口闷得像被一块巨石碾着,一股子血气冲上头顶,腿站不稳地朝一边儿倒过去。
“哎呀!”
雪清婉一惊,连忙上前去扶住跟断线风筝似的歪倒的夫人,满脸惊惶,挥着帕子朝旁边儿喊,“夫人这眩晕症还没好转啊,快来人,赶紧扶夫人回房里安歇着!”
正巧有三个过路的小婢子,见状忙奔脚走过来扶起柳春琅,合力搀着她朝夫人阁走去。
“莫忘了给夫人熬些平心静气的安神药!”
雪清婉朝那几道背影喊着交代,秋水似的目光深处,隐含讥讽浅笑。
太平康健了十多载,不知天公降灾还是因果报应,三年前柳春琅患上了眩晕症,每逢冬日必要复发,可惜这症状仅仅是头晕胸闷且仅在天冷的日子里发作,故而是轻度。今日一气再气三气,总算功夫不费有心人得把她给气倒了。
估计啊她得倒上好几日,在烈烈盛夏的好日头病倒,这症根儿……应该是要到达重症了。
收回目光,却见林枫略带审视地望着自己。
他早听夫人怀疑小芝是死于雪清婉之手,心里便也埋下了颗怀疑的种子。但方才得知雪清婉之前种种是为人构陷冤枉后,这些坏念头都被洗刷了干净,只觉得这女儿仍是曾经那个孝顺温婉的姑娘,跟弑妹之徒是沾不上边儿的。
可如今见夫人气得眩晕症都发作了,莫非这背后真有什么隐情?
在他思忖打量的目光间,雪清婉忙屈下膝,神色内疚委屈又同情。
“父亲,我实在是不知道夫人会气成副样子,女儿有罪,不该提小芝妹妹惹了夫人伤心的。”
那声音微含酸楚,那清美的脸儿好似要滴出水来,林枫的心一下子软了好几分,所有疑虑跟烟囱上的白烟似的消散到了云里空里,伸手扶起她来。
“无碍,无碍。唉,自从你妹妹小芝走后,夫人就伤心得紧,如今骤然提起一时郁堵犯了症候,你也莫要太在意,为父让人替她好生调养调养就是。流睢阁空也空着,夫人打扫的也干净,你若真想住进去,替小芝烧烧香祈祈福,也算是让你妹妹在九泉之下过得快意些。”
她眉眼一喜,而后两手作揖,黛眉微褶更显精诚郑重。
“多谢父亲厚爱信任,女儿定不负父亲所托。”
林枫拍了拍她的肩,见她这次未曾躲避,只觉着暖融融热腾腾地被亲情浇灌了个满膛。
“乖女儿。那你先带着阿玲过去,为父去瞧瞧春琅,你有什么需求去找叶管家就行。”
雪清婉懂事地点了点头。
“好,父亲,快去看顾夫人罢。”
望那锦衣被风兜起,望那腿脚步履匆匆,望那人影愈行愈远。
春琅。
真是个好称呼。
真是担心您的心头肉。
维持了良久的和煦浅笑,渐渐变得寂静,寂静到令人不适,只觉寂静中暗含无尽汹涌黑浪。
阿玲兴冲冲地来到小姐身边。
“小姐你真厉害,这次可把柳春琅被气得不轻,真希望她就这样一倒永倒再也起不来。”
雪清婉挑挑眉,迈起了步子,“那岂不是……便宜了她?”
阿玲跟在一旁也走了起来,捏着拳头在空中一晃,“就是,阿玲觉着至少得让柳春琅尝遍江湖剧毒什么落雁砂鹤顶红百草枯统统来一遍,再体验体验鞭挞棍碾竹夹铁砸针刺各种刑法后,再让她死……也死不足惜。”
她扫了眼这满嘴毒话的姑娘,叹了声气儿,“啧啧,阿玲不复当年单纯。”
虽这样说,但仍温和地笑着。
阿玲扬着脸嘿嘿一笑。
“跟小姐您学的!”
这时候,她背后的大包袱诡异地蠕动起来,还发出呜呼呜呼的声音。
阿玲怔了怔,拍了下大腿,“哎呀,忘了那俩毛家伙了!”
慌忙卸下包袱解开上面的结儿——
扑哧、扑哧。
两团毛绒绒的东西跟逃命似的从包袱里拱出来落到地上,化成人形。
“妈呀热死我了,阿玲你是不是想谋杀森林之王?”
白绪伸着手腕擦着银发下跟瀑布似的汗珠子,埋怨地瞪了眼阿玲。
阿玲摸着脑袋尴尬地笑笑,“方才不是没机会嘛,这会儿微风轻拂空气清新荷波荡漾,多凉快,最适合你们出来。”
说实话,她确实忘了包里还有俩人儿。
嗯,当然雪清婉也忘了。
旁边的金野也抚着胸口喘着气儿想必也闷得不轻,阿玲忙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满脸堆笑试图弥补遗忘妖命的过失。
雪清婉扫了眼周围,见并无旁人,算是松了口气。瞧着俩妖的猫耳朵和小鹿角,微微蹙了下眉。
“林府不比琼华苑自在,你俩还是把淳安做的帽子戴上,遮遮头顶上妖的特征。”
眼神示意罢莫秋,莫秋即刻从背的包袱中取出两个棉绒帽子,嗖嗖两下分发到了那俩妖手里。
白绪终于把汗擦了干净,晃着手里的帽子撇撇嘴。
“这帽子毛绒绒的,这时节戴还不得闷出病来?”
“嗯?这是什么?”金野翻出帽子的内衬,发现里面正笼着一层薄薄莹白的丝线,摸上去冰冰凉凉很舒适。
雪清婉解释道,“这是冰蚕丝,淳安走之前把这帽子改了后给我的,说是夏日炎热,你们戴在头上能消解暑意,镇凉降温。”
闻言,白绪当即把帽子罩上了脑袋。
瞬时间,一股清新凉意从头顶传来,整个身子的燥热都消了大半,畅快无比。
他眨巴眨巴眼睛,说开心又开心不起来,两眼发了红。
“呜呜呜,淳安公主太好了,我想她了……”
林家瑰府与琼华苑江南园林庭院深深的婉约格调不同,这里是宽路阔阁的构造,每个屋阁并未刻意地携配上院子,而是以各色植木花卉点缀周围为环作饰,如同一座座小花园般,又更显花园中的建筑一枝独秀之恢弘庄重。
阿玲望着那纂刻了“流睢阁”的匾额,心里面有些发怵。
“小姐,您真要住林禾芝的这屋里?您不怕……”
她侧头看了看莫秋——听说莫秋就是在这个屋里一刀刺死了正值洞房花烛夜的林禾芝的。
可人家莫秋表情冰冷淡然无所畏惧——阿玲怀疑就算让莫秋在墓地里睡一宿她都能睡着。
雪清婉杏唇微扬,踏步已朝屋前走去,“有何好怕?林禾芝兀自作恶,死有余辜,如若她化作冤鬼重辙而来,我就——”
“就怎么样?”白绪疑惑地问。
她止步门前。
“就让她再死一次。”
语落,推门而入。
“不愧是主人。”金野颇为倾羡地跟了进去。
“我为主人掌刀。”莫秋英飒闪身也走了进去。
阿玲跟白绪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阿玲耸了耸肩,“那我给莫秋擦刀好了。”
便也踏入了门槛。
白绪站在太阳下紧了紧帽子,总觉得这冰蚕丝太凉,不然为什么后背上的虎毛都竖起来了?
他觉得这一屋子人都不正常!
流睢阁中,清窗微敞,纱帘盈盈,尘埃未见,干净整洁,物样齐备,全然不像许久未住人的样子。就连瓷瓶内浅粉的百合,都沾着稀薄的露水,想必是今晨新摘下送进来的。
“柳春琅还真是疼她闺女,瞧这屋子像是日日都拾掇的。”
指尖轻轻沾了一下百合上的薄露,一闻,有花香和熏香的味道。
阿玲跟莫秋把主子的衣裳首饰收存摆放整齐,金野拿着扑灰的掸子将床榻扫刷了一遍,白绪在窗前用手捏起只小蚂蚁,放在舌头尖尝了尝,呛得咳嗽两声——苦的!
雪清婉方把一本本账簿在案上摆放整齐,就听白绪抿着嘴说,“清婉姐,我饿了。”
饿了?她还想先让白绪替自己看看账呢。
正要开口,忽听门外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眉眼微皱——谁来造访?
经由先前暗箭一事,众人皆生警惕。莫秋的指覆上短匕,金野的手放到背后弓上。
还未见人,便闻得淡淡的橘子香。
雪清婉的眉渐渐松开——是林家婢子沐浴时都喜用的橘子露。
果然,入目而来的是一道道款款的浅蓝衣裙,停步在她身前。
“奴婢等给大小姐请安。”
四名婢子,整齐地屈膝行礼,颔首低眉,尊恭有礼。
适才,她们都听说了府门前发生的事儿,对大小姐身份的反转感到分外惊讶,后就接到被调派来伺候大小姐的命令,心里那是又惊喜又紧张。惊喜着能,紧张的是大小姐先前深陷背家之名的污蔑中,侍候其侧或要操心诸多琐事,怕处理不好惹了小姐气恼。
雪清婉淡淡扫过四人,倒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谁遣你们来的?”
为首的婢子相貌端美,音如莺啼。
“大小姐,奴婢名曰子季,叶管家交代奴婢等日后好生照顾您的起居住行。”
叶管家?这么快就奉承过来了。
手指,轻轻点着桌案。叶德城对柳春琅一向言听计从,虽不知他是不是柳春琅的人,但还是要小心防范。
她抬起眸子,指了指金野阿玲他们,轻言淡语道,“我这儿人够用了,你们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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