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被疾步而行所产生的气流掀旋而起,海蓝色的缎绸与大红轻纱的帷帐相交触抵间,他像一只惊弓的飞鸟,用尽毕生气力,推开挡拦呼喊的一个个婢女,朝床畔跃步而去。
步履停踏在床边。
殷殷鲜血流散在褥榻,殷的那宫绣攒花的褥榻更红更烈。
可那红烈的床榻之上,空无一人。
他双膝发软,跪了下来,望着满床猩红,心痛不已。
遗憾,终究是遗憾。
永远的遗憾。
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一阵寒凉彻骨的风,夹杂着白若细羽的雪,从敞开的窗边穿涌而入,将漫屋之内的红纱吹扫而起,像是在谱写举宫最痛的一场丧哀。
风停止,纱轻落,人不再。
不止床榻之上那本该瑰雅绝色,从此享受阖家之欢的美人不再,周围的侍婢、接生婆、接生婆手里呜哇啼哭的幼时的他,都化作几抹雪色,消失在这场幻境中。
唯有远处清音袅袅,以及床头一卷缱绻浮漾的翠绿色熏香。
熏香……
产妇生孕,何来熏香这等消神蔽意的闲杂之物?
果然是幻境,连破绽都这般明显。
跪在地面的许淮闻,衔杂着悲戚的漆墨眸间,烁闪过一抹幽暗。
当他抬起头准备看那熏香时,精雕细琢的宫床枕榻、华贵藻饰的宫阁楼宇、以及那场悠悠飒飒蓬勃飘荡的纷飞大雪,陡然消失无尽。
归然而至的是一方绘着天界瑶池盛宴的屏风,耳际传来痴嗔交杂的歌舞音乐。
他依然跪着,睫毛上沾了一点晶莹。
眸中幽离散落,良久未能回神。
恍惚间,似有人影从旁而来,无神的眸子终于凝回而归,眉梢微紧,侧头看去。
却是一抹熟悉的红影。
“淮闻兄?”
柔魅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那沾了丝血迹的红唇中发出,只见宫浅岚那袭红裳上,多了好几处破损,脸庞上还沾带了几丝泥土的污秽,眼神幽长闪烁,望着正跪在地上的许淮闻。
宫浅岚望着他,头顶淡黄的灯光映照下,似乎捕捉到了他睫毛上有一处反光的晶莹。
眼神交汇间,都知双方经历了些坎坷苦难。
许淮闻收起警惕,轻声一叹,“清婉呢?”
“本宫未见,刚从幻境里出来,绕着找了半圈,便瞧见了你。”
宫浅岚微微蹲下身,伸臂欲将许淮闻扶起来,许淮闻未接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起身子。
他红眸轻闪,将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殿下的经历似乎比我要更激烈。”
许淮闻沉眸打量着他身上破损的衣裳,眉梢轻轻皱了皱——看形状像是被野兽抓的?但身上并没有伤痕,倒是奇怪。
嗯……没想到看似纤瘦的宫浅岚,肌肉线条还是很诱人的。
察觉到他微微扫视的目光,宫浅岚魅雅的嘴角泛上抹苦笑,“衣不遮体的,淮闻兄莫看了。”
“都是男子倒无甚,莫要让清婉待会瞧见了,殿下遮一遮。”
许淮闻收回目光,淡淡道,说着,绕过他走出了屏风。
原地,宫浅岚嘴角微抽。
呵,你说不让就不让?本宫偏要让婉儿瞧瞧本宫的腹肌。
心里冷哼一声,他径直跟了出去。
许淮闻正凭栏观察着周围环境,发现这是最初那大厅的顶层,眼神微闪。
“左边这三扇屏风后,本宫都瞧过了没有人,就剩右边那扇了。”宫浅岚来到他旁边,红袖一扬指了指右边那扇屏风,而后率先朝那边走了过去。
许淮闻扫了眼他背面同样破碎不堪的衣裳,破碎的红绸下,隐隐露出一对腰窝……
眼神渐渐幽暗,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银河般星辰流转的幽邃屋内。
雪清婉坐在绒毯上,看着对面那尊岿然不动的金身佛像。
佛像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她。
“易湛,你睡着了?”
佛像浑身不动唯唇齿轻动,“没有,姑娘,我在修炼。”
她敛敛眉,有些好奇——这致幻术光坐着就能修炼了?坐着吸取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幻境中人产生的各种喜怨情绪,汇集一身使得自身的致幻术一跃突进……
这也太扯了吧?
“你在修炼致幻术?”
“我在修炼打坐。”
……
好吧当她啥也没说。
她悻悻地撇撇嘴,想到这致幻术,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之前进门时的那扇屏风,屏风上的易族子弟,手中似乎拿着乐器?
而她也自从最初走进这地方后,便听到远处那渺远的音乐声,之后每次无论是进入幻境还是脱离幻境,都有听到这些丝竹管弦声。难道说致幻术是通过乐器为媒介修炼的?
脑海中浮现起当时在穆河森林里,初见白绪时,许淮闻也是通过他的古筝昼渺碎降服了它,而许淮闻的母系也属于修炼奇术异法的驯兽世家。所以,莫非这些奇诡异术,都与乐器相关?
正垂目思索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雪清婉耳尖一动,立刻站起身来,抬目便瞧见了娇美可人衣带半宽的太子殿下。
“宫……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暗曲幽夜繁星如水的屋子里,倾世的太子殿下踏步而入,那红裳布缕,稀碎折剪,脸上还有黑兮兮的脏秽,活像市井要饭的大爷——啊不,要饭的美男子。瞧那楚楚的面貌,浮转的红眸,多让人有垂怜倾伏之意,忍不住想扔二两银子给他。
还有……破碎红衣下的腹肌,腹肌不错啊,哎怎么看不到了?
刚瞅到腹肌,正纳闷怎么看不到了,雪清婉抬起眸子,便瞧见许淮闻面色微暗地挡在了宫浅岚前面,她眸光一喜,忽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泛着几许冰雪之寒的怀抱中。
许淮闻没事啊,终于放心了。
她任由他抱着,鼻尖那抹紫蔲天竺葵的芬芳,让人分外安心。
他凉凉的下颏抵着她的额头,紧拥了许久。
雪清婉微微抬眸望向他,却又被他伸出手按埋在他肩上。
她能感觉出来,许淮闻的情绪有些起伏。
他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最害怕的是什么?
她刚想开口问,忽然感觉到带着微微寒气的声音扫过她的耳边,很柔很轻只有她听得到。
“清婉。”
“嗯。”
“不许看别的男子。”
雪清婉一愣。
须臾,脸上便如春风吹过了杏花林,瞬时红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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