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过好后半生,替我看看,天下安稳,太平盛世,梨园荣景,妻儿恩爱,子孙绕膝是什么模样.”
张启山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二月红的低语,他想睁眼,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只能勉强抬起一点。
病床前,除了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医生护工,空无一人。
张启山突然想笑。
这些年里,他独自生活,看着九门的人一个个离开,看着长沙城更新换代,看着一个个故人成了一座座坟墓。到了最后,昔日风光的佛爷张启山,竟是连一个守在塌前的人也没有。
罢了...罢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闭上眼前,却又看到了一抹红。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张老爷子,您说什么?”医生看着张启山哆哆嗦嗦的嘴唇,皱着眉头俯下身子问。
“二...月...红...”张启山说完,撒手离去。
为张启山盖上白布后,那医生不解的喃喃:“二月红?可是张先生生前的妻子?”
“不是。”医生身后不知何时走过来一位二八少女,眉间万种风情。
她看着张启山的尸体许久,突然想起霍锦惜对她讲述的故事,不禁怅然的喃喃:“那位二爷啊,是张大佛爷这辈子,最大的心魔啊......”
——
张启山看着镜子前的自己,许久未能回过神来。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一丝皱纹和白发,身体依旧健壮,容貌俊郎。
这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说来奇怪,张启山死后,醒来就到了这里。
依旧是那个长沙城,可是没了攻城日军,没了战乱,中国人民也并未身处在水深火热中。
可时间线并未改变,比如二月红前几日的确是死了夫人,比如...他将要迎娶尹新月。
张启山叹口气,大踏步走出张府。
“佛爷,您这是?”管家过来问道。
“安排车,去红府。”张启山道。
车很快到了红府,他看着红府挂着的一片白色,皱着眉走进去。
下人都被二月红遣散了,听说,丫头走后,二月红再未登过台,听说,二月红终日饮酒不管世事,听说......
但到底是听闻罢了。
二月红依旧一袭红衣,脸色除了有些疲倦之外再无其他。
张启山看着红衣的二月红心里一震...
有多久不曾见过了呢?
太久了。
久到他快要忘了他的模样。
张启山就站在门口,看着坐在桌上饮茶的二月红。
他看着他。
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好像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海里似的。
眼神是那么炙热,那么热烈。
过了许久,他才颤着声音缓缓道:“二爷....”
二月红倏地回头,看着张启山眼眸中好似带着猩红,有些不解道:“佛爷,你这是......”
张启山并未回答,只是径直坐到二月红面前,低头不语。
“听说...你要结婚了。”半晌,二月红突然问道。
张启山抬头看着一脸平静的二月红,点点头。
“你要结婚了?”二月红突然噗笑。
张启山看着二月红带着嘲笑的脸,故作不在意道:“旁人都说尹小姐很可爱,跟我很适合。”
二月红突然瞪着张启山,眸中好似有什么在翻滚。
张启山不动声色的移开眼睛,道:“婚礼就在明天,二爷记得来参加。”
——
那日,二月红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手中的剑。
有人过来拦住二月红:“二爷,你这般做,可是回不了头了...”
二月红不语,提着剑走出红府,道:“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张府,红艳艳的一片,仿佛要跟二月红的红衣融为一体似的,好不扎眼。
二月红就那样,提着剑,满眼猩红的走到大堂。
似乎是因为他身上戾气太重,一路上竟没人敢阻拦。
二月红看着大堂中间同样身着红衣的张启山,伸出剑直指着他。
张启山好似并不意外,依旧勾着唇笑道:“二爷这是做何?”
“你真的要结婚?”二月红冷着声音道。
张启山挑眉点头:“是啊。”
“噗。”他噗笑:“张启山,我问你,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一时间,寂静的大堂内只剩下二月红的质问。
即使是重来一遍,张启山心里还是涩涩的疼。
他轻轻拂开肩上的剑,看着二月红,道:“自然算是我张府的主人了。”
二月红手上的剑就那么落在地上。
万籁俱寂,二月红仿佛失了聪,只看见张启山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张启山看着目瞪口呆的二月红,笑道:“二爷怎么连剑都拿不稳了?”
二月红不敢置信道:“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张启山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二爷是我张启山的男人。”
“是张府的主人。”
“是我一辈子都想呵护的人。”
一时间,围观的人都窃窃私语着,张启山眯着眼睛听着那些污言秽语,捡起二月红扔在地上的剑,直指他们,道:“谁敢再多说一句,别怪张某手上的剑不长眼睛。”
一时间,满室寂静。
可纵然如此,这般事情,也太匪夷所思。
遣散了众人,二月红看着张启山,欲言又止道:“你......”
张启山知道二月红的顾虑,安慰道:“莫怕。”
“二爷,张某只是一介粗人,之前做错了太多,现在想来弥补,二爷,你可愿跟张某过一辈子?”
二月红低眉,许久,才缓缓道:“愿意的。”
张启山嘴角不由自主的扯起,对二月红道:“二爷,你给我唱首歌儿吧。”
二月红点点头,做起势来。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
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
等为梦境,何处生天......”
那日后,长沙城众说纷纭,围绕的主题莫过于两人,佛爷张启山与梨园皇帝二月红。
“要我说啊,这张大佛爷早便喜欢上二爷了,那二爷一口曲子唱得极好,模样又比女人还娇艳,有这出,也不奇怪。”
有人面露愁容道:“这...要是佛爷被二月红勾了去,那长沙可怎么办啊?”
一时间,大家都忧心忡忡。
坐在帘子后饮茶的张启山听完笑着对二月红道:“二爷也算做了一回红颜祸水。”
二月红但笑不语。
“要我看啊,还是尹小姐与佛爷最为般配。”有人突然道。
二月红闻言,嘴角也僵硬了不少。
他可是还记得,那日张启山也对自己说,旁人都道张启山与尹新月很合适。
张启山见眼前的人儿面露愤色,连忙开口道:“可是张某认为。”
“二爷与张某最为合适。
二月红一愣,与张启山相视而笑。
——
已经更深露重,二月红却并未入睡,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看着窗外皱眉。
张启山已经接连几天晚归了。
这便罢了,同是男子,他知道张启山的应酬。
可是......他每晚回来,都带着一股脂粉味。
接连几天皆是如此。
终于,二月红坐不住了,起身亲自去酒馆找张启山。
外面虽然已经是深夜,可酒馆依然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他走到张启山的包厢外,听着里面的笑声和曲声,更为生气。
张启山居然...找了戏子?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
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
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二月红听着那还带着稚嫩的男声,更为不屑。
唱的是个什么东西?
只要是在他二月红名下,定然会被狠狠骂一番。
他忍不住推开门,看着里面喝成烂泥的一群人,一眼就看见了张启山。
张启山看着二月红,有些惊讶:“二爷,你怎么来了?”
二月红冷哼一声:“我要是不来,还真不知道佛爷过得如此快活。”
“红某人且问二爷,这首<南柯记>是不是唱进了佛爷心里啊。”
张启山看着阴阳怪气的二月红,知道他是在吃味,不免失笑,故作深沉道:“的确是唱进去了。”
“张启山你!”二月红气节。
“这位,便是二爷了罢?”有人问道。
张启山点点头,朝二月红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对众人道:“正是内人,让大家见笑了。”随后又在二月红耳边喃喃:“他唱的什么我一句都未听进去,心里想的全是二爷登台的模样。”
“自然是...甜到心里去了。”
二月红后来才知道,那戏子还有一弟弟,因为是个哑巴,不能学戏,父母双亡后,他入了戏园子,虽然等登台,但到底没那么多钱养活弟弟,所以才托付了张启山。
张启山对二月红道:“以后,他便是我们的儿子,二爷,我知道你的遗憾,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二月红听见那一家人三个字,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那男童的弟弟,来张府后,二月红取名为张暮宏。
那段日子,虽然长沙城的风言风语依然止不住,张启山与二月红索性关上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快活。
日子又过了好多年,二月红与张启山都老了,二月红体弱,没熬过那个冬天,死在张启山怀里。
第二日,有人发现张启山也死在榻上,似乎是在睡梦中断了气,可嘴角依然带着笑。
有人说,他是去陪二爷了。
几日后,有人发现了张启山的书信。
“这辈子,有了二爷,是张某最幸运的一件事。
二爷怕孤独,我便去陪他了。
勿念。
张启山。”
—
阴曹地府。
张启山看着等在黄泉路上的二月红,笑着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走罢。”两人相视一笑,走过黄泉路。
可若他们身后有孤魂野鬼,定会发现张启山身旁并没有昔日的红衣男子,始终都是自己一个人......
———
张启山的葬礼上。
那名容貌艳丽的女子看着张启山的骨灰被埋下,站了许久,才缓缓道:“霍锦惜爱慕了二爷一辈子,临死前的愿望也就这一件了。”
“佛爷,您在能现世安稳的时候遇见二爷,纵然是南柯一梦,也算是圆了心愿了罢。好生上路罢。”
——《南柯记》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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