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间心似缱,
梅树边,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怨、
便凄凄惨惨无人念,
待打并香魂一片
守得个阴雨梅天。”
台下,下了台还来不及卸妆的二月红看着靠在他梳妆台上一身军装的张启山,皱眉道:“又要打仗了?”
张启山点点头。
二月红抿唇不语。
这几日,长沙城越发动荡不安,若非梨园有张启山带兵守着,他连能不能上台都是个问题。而即使上了台,台下的看客也寥寥无几。
也是,长沙现在连一张平稳课桌都拜访不下了,谁还有心思来看戏。
可是二月红每次登台,张启山都一场不落下的来捧场。
旁人见了,都在唾弃二月红表子无情戏子无义。连国家危在旦夕也不在乎,依然勾着佛爷。
“二爷,日军要攻破长沙城了。”张启山看着二月红,突然拿起毛巾边帮二月红卸妆,边道:“我让张副官为你定了去香港的票。”
“那你呢?”二月红抬头问。
张启山笑笑:“二爷,我是军人”
随后又见二月红抿唇不语,连忙道“等爷打败了日军,凯旋后,自会去接你,到那时候,我们便好生过日子。”
二月红这才笑着应道:“哎,佛爷可一定要来接我。”
可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知道,张启山怕是来不了了。
长沙城一共被攻陷了三次,这第四次,日军军队庞大,而长沙城已经变成了空城。
怕是......凶多吉少。
良久,他看着张启山英俊的眉眼,与他相视而笑。
那日下午,张启山亲自送二月红离开。走前,张启山送二月红到了船上,看着他许久,眸子里有什么在翻滚,他动了动喉结,对二月红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二月红看着张启山道:“我等你。”
张启山眼里有一丝失望,但还是被压了下去,随后,他郑重的点点头。
船要开了,他对二月红挥挥手:“二爷,好好活。”
二月红看着张启山决绝的不曾回头背影,眼眶有些酸涩。
这是他的神,是中国的英雄。
张启山,我等你。
你一定要活着来接我。
你一定要回来。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等你来接我的时候,我定亲口对你说。
民国三十五年,张启山带领的军队在得不到外援的情况下,誓死反抗,顶住了日军几个师团的进攻,将日军整整阻挡了四十八天,使日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为抗战最后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而长沙城到底还是被攻破了。
而张启山,以身殉国,死于民国三十五年。尸首下落不明。
那日,刚下台中场休息的二月红闻言,愣了愣,随后脱掉戏服,对看客作揖道:“诸位,这是红某最后一场戏,挚爱之人离去,红某现在与傀儡没有区别。不唱了,以后,红某再也不唱了。”
晚上,二月红醉的一塌糊涂,抱着酒坛子,涕泪横流,毫无当年梨园皇帝的风采。
他实在是醉极了,连路都走不好,嘴里还嘟嘟嚷嚷着些什么。
“张启山...大骗子....”
“你不是说要来接我的吗......”
“张启山,你别死,你不是想听那句话吗?”
“你别死,活过来,我就对你说。”
情由心生,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情非之至也!
“二爷,我算了一卦,佛爷命不该绝啊!”第二日,齐八爷一早就进了二月红屋里,道。
二月红闻言,激动的攥着齐八爷的领口,道:“什么意思?”
“佛爷没有死,虽然都说他以身殉国了,可是卦象又不对,可这褂指着二爷又指着我院里是牡丹,我实在是不明白,这才来告诉二爷.....”齐八爷道。
牡丹?二月红?
二月红想了想,突然想起他最后为张启山唱的曲子,道:“莫不是...牡丹亭?”
“牡丹亭?”
二月红没管齐八爷的疑问,只是喃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音量不禁波高:“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好一个情之至也。所谓这般,莫过于二爷与佛爷了!”齐八爷豁然开朗,激动的眼眶泛红。
“我要去找他,这就去!”二月红激动道。
“二爷,长沙城如今已经被日军攻占......”齐八爷欲言又止。
“无碍。”二月红道:“若是佛爷找不回来了,我可活个什么劲。”
所幸,二月红如愿找到了张启山的尸体,可无论用什么法子,他都醒不来。但幸好,因为他命不该绝,尸体也未曾腐烂,就像睡着了一般。
二月红也不放弃,权当他是睡着了,白日寻找死而复生的方法,到了晚上,就打水为他擦拭身体。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军投降。
那日,二月红跟往日一样为张启山擦拭身体,突然,眼泪却流了下来。
“张启山,日军投降了。”
“若是你醒来,定然会高兴。”
“可我却恨死了他们。”
“凭什么,他们能安然无恙的回去,而我最爱的人,至今没能醒过来,凭什么?”
“张启山,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以后的太平盛世,你看一眼好不好?”
“张启山,我爱你啊!”
当二月红说出这迟了许多年的话,他突然感觉到张启山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惊讶的擦开眼泪,慌张道:“张启山,你.....”
随后,张启山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满脸泪痕的二月红,虚弱的对他道:“二爷,莫哭。”
张启山死而复生,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奇妙并且高兴的事情。
待送完客后,二月红还是坐在床榻上看着神色依然有些苍白的张启山。
眼神是那么的炽热。
张启山叹口气,伸手握住二月红的手掌,道:“二爷,你怎么了?”
二月红摇摇头,心有余孽道:“我总害怕这只是南柯一梦,害怕我一醒,你就又不在了。”
张启山看着满脸都是惊慌的二月红,心里疼的紧,握住二月红的手摸上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二爷,你看,现在在你面前的,是真真正正的张启山。”
摸着昔日早就印在脑海里的熟悉面孔,二月红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却哽咽着笑着道:“是真的。是真的.....”
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这是真的张启山。
不再是心系国家的张启山。
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张启山。
后来,二月红与张启山定居香港。
二月红重新登台,却只唱《牡丹亭》这一出。
而张启山做了个教书先生,依旧为华夏培育着一批又一批优秀学子。
下学后,张启山总回去戏园子看二月红的表演。
人们都道两人情谊深厚,故事传唱了许久。
他与他,铜门内外隔断春秋几载,不相见,更相思!他与他,戏台上下唱罢风华一世,永相携,爱不离。
张启山看着台上的二月红,红衣娇艳,二月红翘着兰趾,莲步云裳,眉眼暗消亦猖狂。
朱唇轻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所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过如此。
——《牡丹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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