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闪电,一击即中。
云少将军抬腿就跑,头也不回,一路翻窗户回了医馆。
老主簿忧心忡忡守了半宿,将人接回榻上,匆忙拽来了梁太医。
汤药的药力不如碧水丹,云琅时间不多,撑着榻沿拽住老主簿:“那几个人给我看好,别急着放出去,平白添乱。”
“您放心。”
老主簿扶着云琅,忙答应下来:“等您醒了,将他们教训明白再说。”
“府上的几个庄子,出纳进项、年末给各府的礼单,也给我整理一份。”云琅道,“照他们这个脾气,说不定还有多少暗中疏漏。”
“他们是我的旧部,王爷总狠不下心训斥管教。”
云琅缓了口气,接过梁太医递过来的药,一口灌下去:“往年也就罢了。今年各府联络、人脉往来,容不得有半分私情夹杂……”
“明白。”老主簿听得清楚,点头应道,“王爷也是这么吩咐的,等下头回报上来,便给您也抄一份。”
云琅放了些心,闭了会儿眼睛,细想一圈:“还有,去告诉你们王爷,此事非一时之功,急也急不得。叫他该睡觉就睡觉,别事还未成,先耗干了自己……”
“这话说得好,就该抄下来,让你自己先每日念一百遍。”
梁太医接过药碗:“交代完了没有?”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梁太医手中闪闪发亮的银针,讪讪一笑,“您老高抬贵手,还差一句。”
梁太医吹着白胡子冷哼,撂了药碗,毫不留情一针扎下去。
云琅闷哼一声,头晕眼花倒在榻上:“今夜之事,叫他别多想……”
老主簿守在榻边,心里紧了紧:“多想什么?”
“什么都别多想。”云琅撑着一线清明,“走到这一步,我同他没什么不能交托的。今日去找他,无非一时气不过……”
云琅咳了几声,实在头晕的厉害,看向梁太医:“您给我喝的什么药?”
“蒙汗药。”梁太医把他按回去,“站着劳力,躺着劳心,干脆放倒了省事。”
“我如何不省心了?”云琅失笑,好声好气哄他,“您老放心,我交代好便不折腾了。让喝药就喝药,让扎针就扎针……”
梁太医挑着白眉毛:“当真?”
“自然当真。”云琅在他面前躺得溜平,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像当年——”
梁太医瞟他一眼,一针朝他穴位扎下去。
云琅疼得眼前结结实实黑了黑:“……”
“既然不像当年,就好生闭嘴躺着。”梁太医虎着脸,“这次疼了,可没人在榻边管帮你揉三天三夜。”
云琅扯了下嘴角:“未必……”
梁太医作势还要再扎,云琅已及时闭紧了嘴,躺平牢牢阖上眼。
汤药的效力已开始发散,云琅缓了两口气,周身气力却仍丝丝缕缕散尽。
他心中终归还有事未了,侧了侧头,想要再说话,意识已不自觉地陷进一片混沌暗沉。
老主簿守在榻边,惊慌失措:“小侯爷——”
“不妨事,只是疼晕了。”梁太医道,“他应当是曾经因为什么事,屡次以内力强震过心脉。”
梁太医找了几处穴位,逐一下了针,试了试云琅腕脉:“后来虽拿救逆回阳的上好药材补了回来,却毕竟还是落了暗伤。再用银针刺激此间穴位,比常人要疼上百倍。”
“怎么回事?”老主簿微愕,“小侯爷当年在府上,也不曾受过这般严重的伤……”
梁太医也不清楚,摇了摇头,凝神下针。
老主簿屏息在边上守了一阵,见云琅气息渐渐平缓绵长,总算稍许放下了心,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外。
玄铁卫奉命护送云琅回医馆,一路上险些追丢了几次,好不容易跟到医馆,还在外间平喘理气。
老主簿按着云琅吩咐,仔细安置妥当了,拽着跟回来的玄铁卫:“小侯爷同王爷说什么了?可吵架了没有?”
玄铁卫堪堪将气喘匀:“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老主簿皱紧眉,“小侯爷刚还说,叫王爷别多想,他今日只是气不过。”
“平白便被误会指摘,这事换了谁,不也要生一场气的?”老主簿越想越闹心,“王爷看在他们是小侯爷旧部,屡加宽容,谁知一个个竟藏得这等心思!若早知道——”
老主簿说不出过火的话,自己恼了一阵,重重叹气:“一番好意,如今却只怕平白两生误会……说了什么,你当真什么也没听见?”
“抱得太近。”玄铁卫如实禀报,“不曾听清。”
老主簿:“……”
老主簿听得也不很清:“什么?”
“小侯爷扯住王爷的衣襟,将王爷扯在榻上,凑近了说话。”
玄铁卫分不出哪句是该说的,细想过门外所见情形,从头给他讲:“王爷坐在榻上,伸出手,抱住了云小侯爷。”
老主簿恍惚立着,揉了揉耳朵。
“小侯爷挣扎,王爷却抱得更紧。”
玄铁卫:“小侯爷挣了一会儿,便不动了,伏在王爷怀里,王爷还摸了小侯爷的背。”
“……”老主簿每句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含义:“王爷摸了……小侯爷的背?”
“摸了好几次,小侯爷便埋进了王爷颈间。”
玄铁卫耿直道:“王爷又摸云小侯爷的头,此时两人已离得太近,说的话不止听不清,而且听不见了。”
“这般……知道了。”
老主簿年纪大了,一时经不住这般大起大落,按着心口:“就是这些?”
玄铁卫:“还有。”
老主簿一颗心又悬起来:“还有什么?!”
“小侯爷对王爷说,‘不迟早了、转过去’。”玄铁卫道,“这一句声音比别的大,故而听清楚了。”
“不用解释!”老主簿火急火燎,“然后呢?王爷就转过去了?”
“转过去了。”玄铁卫点头,“小侯爷扯开王爷的腰带,撩起了王爷的外袍……”
老主簿听不下去,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向外走。
“之后究竟做了什么,被王爷挡着,我等未曾看清,小侯爷紧接着便从窗子走了。”
玄铁卫尽职尽责,将话禀完,“王爷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忽然回神,急令我等追上护送。我等一路追过来,便到了医馆。”
玄铁卫耿直道:“如今小侯爷可有什么话,要带回给王爷的?”
“没有。”老主簿心神复杂,“先叫王爷安生睡一觉。”
玄铁卫:“是。”
“虽然不知你听漏、看漏了什么。”老主簿终归有一点理智尚存,缓了缓,“但想来……事情真相,定然不像你说得这般。”
“主簿不信?”玄铁卫不服气:“我等亲眼见的,句句属实。”
老主簿没力气同他争,摆了摆手:“总之……此事止于你口。”
玄铁卫平白受了怀疑,郁郁道:“是。”
“记住。”老主簿低声道,“除非王爷亲手写成话本、吩咐下来,供府内传抄诵读,否则切不可同外人说起。”
玄铁卫应了,又不甘心:“若是云小侯爷的亲兵问起——”
“也不能说!”老主簿满腔心累,“小侯爷的亲兵去哪儿了,今日怎么没跟来?”
“奉命去找什么人了。”玄铁卫也不很清楚,“说是机密之事,不能细说。”
“既不能细说,便也不要问。”
老主簿点了点头:“就如此事,也决不能同他们细说。”
老主簿回头望了一眼屋内,近了些低声道:“人家小侯爷的亲兵都能把话藏住,你们莫非不能?”
玄铁卫被激起了斗志:“能!”
老主簿颇感欣慰,拍拍他肩:“小侯爷如今病着,亲兵不在无人护持。那些人若是再惹小侯爷生气,当如何做?”
玄铁卫赳赳道:“叫他们闭嘴!”
老主簿放心了,又交代了几句,回头看了看静静躺在榻上行针的云琅。
梁太医不准人再进内室,眼下景谏等朔方旧部都守在外间,人人面色复杂,时而有人想向里望,却又只看了一眼,便倏而低下头。
老主簿看着这几人,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更容不得外人再多说。老主簿多守了一阵,等到梁太医拿布巾拭了汗,替云琅掩上衣襟,终于从容出来,点了下头。
老主簿稍许放心,也朝他施了一礼,趁着夜色,悄悄带人出了医馆。
-
云琅再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
刀疤已办完了事回来,寸步不离守在榻边,云琅气息一变,便立时跟着起身:“少将军!”
“不妨事。”云琅撑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只四五个时辰。”
刀疤扶着他,又忙去拿软枕:“梁太医在外面坐诊,说等少将军醒了,记得要喝一碗药,再有事便去找他……”
云琅被行过几次针,自觉胸口淤积缓解不少,没让人扶活动了几次,舒了口气:“拿过来吧。”
刀疤忙过去,将仍在小炉上熬的药拿下来,分在碗里,小心端到了榻边。
云琅拿过软枕靠着,接过药碗,低头吹了吹:“景参军呢?”
刀疤张了下嘴,没答话,不吭声低头。
“问你话。”云琅失笑,“他们几个人呢?叫过来,我有事还要细问他们。”
“现在怕是……叫不来。”刀疤闷声道,“弟兄们跟他们打了一架,没下狠手,可也有碍观瞻,怕碍了少将军的眼。”
云琅只这一件事没能嘱咐到,一阵错愕,抬手按了按额角。
他才醒,神思还不曾全然理顺,想了想:“玄铁卫呢,没拦着你们?”
“没有。”刀疤道,“玄铁卫的兄弟帮忙望的风。”
云琅:“……”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云琅匪夷所思,“此前不还互不相让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里总约着墙外打架——”
刀疤勉力忍了半晌,再忍不住:“少将军!”
云琅话头一顿,抬头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药,将碗搁在榻沿。
“那些人——”刀疤咬紧牙关,“您当初几次不计生死冒险现身,刻意露出踪迹,为的分明就是声东击西,好叫王爷在京里能救他们!”
“这些年京里乱七八糟,谁不是生死一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刀疤实在压不下这口气:“他们便不想,若是当年您不出手,端王谋逆之冤坐实,朔方军只怕都要毁于一旦!如今只是——”
云琅淡淡道:“只是没了七八个,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是不是?”
刀疤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跪在榻前。
“学得不错,连声东击西都会了。”
云琅缓缓道:“看来近日不少看兵书、揣摩朝局,连战友之情同袍之谊都——”
刀疤极畏惧他这般语气,也已察觉了自己失言,仓促拜倒:“属下知错,请少将军责罚!”
云琅静静看他一阵,并未将诛心的话说出来,几口喝干净药,将碗放在一旁:“下去罢。”
刀疤重重磕在地上:“少将军!”
云琅并不应声,阖了眼,靠着软枕推行药力。
刀疤跪在榻边,一时追悔得几乎不能自处,还要再磕头,已被玄铁卫在旁拦了起来。
“少将军!”
刀疤双眼通红,挣开玄铁卫,膝行两步:“属下只是一时激愤失言,绝不敢忘战友袍泽。要打要骂,属下自去领军棍,您——”
“他并不是生你们的气。”在他身后,有人出声道,“是要叫你们长个记性。”
刀疤愣愣跪了两息,忽然醒过神,转回身看着来人。
云琅靠在榻上,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激愤之语,难免失当。”
萧朔脱下遮掩形容的兜帽披风,交在一旁玄铁卫手中:“可落在他人耳中,便是利刃刀匕。”
“你今日所言,若叫他们亲耳听了。”
萧朔道:“他日再如何弥补,嫌隙也无从化解。”
刀疤才想到这一层,追悔莫及,低声道:“是。”
“属下……心中绝非是这么想的。”刀疤看着云琅,终归忍不住道,“都是朔方军,云骑的是兄弟,龙营如何便不是?若不是叫奸人所害,今日哪会这般——”
“能说出这句话,心里便还算清楚。”
云琅抬眼看他:“与敌方本就实力悬殊,还未交手,自己人便先打起来了,仗怎么打的赢?”
刀疤怔怔听着,一时只觉愧疚悔恨,低声道:“是属下之过,叫私仇蒙了心……”
“私仇也好,旧怨也罢,一笔勾销。”
云琅道:“今日之后,若是还放不下,便去琰王府庄子上养兔子,等事了了再回来。”
他语气缓和,便是已将此事揭过。刀疤哽咽着说不出话,伏在榻前,用力点了点头。
玄铁卫扶不起人,有些迟疑,抬头看萧朔。
“一律吩咐下去。”萧朔淡声道,“依云少将军吩咐。”
玄铁卫忙点了头,用心记准,出去给自家兄弟传话了。
“去罢,这句话也说给他们听。”
云琅撑坐起来:“打了几个乌眼青?”
刀疤愣了半晌,憋了话回去,干咳道:“没,没几个——”
“你们下的手,我还不知道?打了几个,便去煮几个鸡蛋,给他们敷上。”
云琅作势虚踹:“人家都是参军幕僚,就算从了军也是文人,你们也真出息……”
“我们这就去赔不是。”
刀疤彻底放了心,憨然咧了下嘴:“日后谁再提往日私仇,谁就去庄子,再不准跟着少将军了。”
“去吧。”云琅失笑,“一个个的不长脑子,跟着我是什么好事?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掉脑袋……”
刀疤:“跟着少将军,就是好事。”
云琅顿了下,没说话,不耐摆了摆手。
刀疤行了个礼,扯着玄铁卫出门,张罗着外头的弟兄煮鸡蛋去了。
屋内转眼清净下来,云琅撑在榻沿,垂了视线静坐半晌,侧头看了看窗外日影。
萧朔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替他理了理背后的软枕。
“萧朔。”云琅扯了下嘴角,低声道,“若有一日……”
“不会有那一日。”萧朔道,“我也不会替你照应他们。”
云琅被他堵得结结实实,一阵气闷:“先帝干什么给你个琰王的封号?就该叫铁王。”
萧朔拿过外袍,替他披在肩上:“什么铁王?”
“铁铸公鸡铜羊羔,玻璃耗子琉璃猫。”云琅磨牙,“一毛不拔。”
“……”萧朔将窗子关了一半,又将云琅榻上被子扯平整:“我真不知道,你这些年都读了些什么书。”
“多了。”云琅心安理得看着他忙活,向后靠了靠,“不说这个,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派的人不合用,我只能亲自来。”
萧朔慢慢道:“况且……我还有些事,要亲自问你。”
云琅张了下嘴,后知后觉想起些忘干净了的事,干咳一声。
“昨夜。”萧朔道,“你来寻我。”
“……”云琅:“萧朔。”
“做了些事,叫我一时错愕,不及反应。”
萧朔:“待回神时——”
“王爷。”云琅扯着他的袖子,在榻上郑重抱拳,“旧怨私仇,一笔勾销。”
“此事难销。”萧朔不急不缓,将喝空了的药碗移在一旁,“昨夜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始终不曾想清楚一件事。”
“你先想着。”云琅病急乱投医,想起什么说什么,“我昨晚也没能寐着,想起来一件事。你可记得,我问你皇上要拿你制衡谁?”
萧朔尚在酝酿,闻言抬了眸,看他一眼。
“先帝给你生的这几个嫡亲王叔,如今的几位京中亲王,不止生不出龙凤胎,也都不是成大事的料子,不足为虑。”
云琅干咳一声,将自己腰带系牢了,飞快道:“也是因为这个,当年端王叔殁后,先帝便没得选了。”
他说得凛然正经,萧朔皱了下眉,也跟着坐正,点了下头:“我知道。”
“想来想去,我这几日忽然冒出个念头。”
云琅扯着他:“当初我们两个去京郊,为何就偏偏那般凑巧,让我们撞上了戎狄探子?”
“与此事有关?”萧朔沉吟,“当时先帝将父王调回,接掌禁军,将京城内外翻过一遍。查出是戎狄暗探密谋入京,意图不轨,便尽数铲除了。”
“你也清楚,我对朝中关系所知不深。”
云琅点了点头,又道:“可有件事我知道……他们戎狄首领的那片营帐,我亲自带人,也未必探得进去。”
“当初跟着端王叔打仗的时候,我曾带人摸进去过一次。换了他们的衣服,处处小心,还是叫他们察觉了。”
云琅道:“两族之人,习性不同民风迥异。要混进来已非易事,更何况还千里迢迢混进了都城——”
“此事暂且不提。”
萧朔蹙眉:“你几时又带人去探了戎狄大营,回来为何不曾告诉我?”
“小王爷,咱们说的是正事……”云琅一阵头疼,伸手去摸茶水,“我不过是去看看,不也回来了?”
萧朔不受他糊弄,将茶盏举起来,端在一旁。
云琅伸手够了几次,竟都差了一丝没能够得着,气急败坏:“萧朔——”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静了片刻,一阵泄气:“丢人的事,同你说干什么。”
那次探营是违令擅处,两军在大雪里僵持了个把月,粮草兵械都已不足,端王又接了封退兵回朝的圣旨。云琅实在按不住脾气,带着亲兵连夜钻了对面的营帐。
虽然将错就错一把火烧了戎狄大营,却也没能逃得了端王的军令责罚,云琅原本就很不愿提:“非要问这个?不同你说,自然是不好意思……”
萧朔有了印象:“你瘸着回来,我送了匹马也不见你高兴,还一坐下就喊疼的那次?”
一坐下就喊疼、屁股被打了五板子的云少将军:“……”
“如此说来。”萧朔若有所悟,“你昨夜行径,原来是积怨已久。”
“怎么又提——”
云琅一阵气结,生拉硬拽扯回来:“总归……你该知道,戎狄进京若无内应,绝不会这般容易。”
“我曾有所怀疑。”
萧朔道:“只是此事极机密,父王当初是否查着了,我并不清楚,这些天遍查府内往日卷宗,也一无所获。”
“你查的也是这个?”云琅眼睛一亮,“我这几日遍观你这些王叔,卫王叔一心练字,环王叔流连风月,你那个小叔叔整日里沉迷削木头,一心要做鲁二班,只怕都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萧朔按了下额头:“景王也是你的长辈,好歹尊重些。”
“先帝老当益壮,萧错还没大我五岁。”
云琅不以为然:“你当初不也不肯叫他叔叔?”
萧朔压了压脾气,不与他计较,转而道:“既然如此,内应只怕另有他人。此人势力,当初便能威胁京城,若尚未铲除,今上也要忌惮。”
“我若猜不错,我们这位皇上又要用驱虎吞狼的老办法。”
云琅道:“先对你施恩,倘若你当真被他的恩惠所惑,便将你扶持起来,去替他铲除肘腋之患,若是能同归于尽简直再好不过……”
“若是两败俱伤。”萧朔道,“他再动手,也不必费力气。”
云琅点点头:“故而我说,也不是坏事。”
“他要扶持我,便会叫我揽权做事,平时也会多有恩宠纵容。”
萧朔试了试茶水冷热,递过去:“过几日便是冬至大朝,大抵会有施恩加封。”
“你就受着。”云琅懒得动手,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碰了碰萧朔手背,“再生气,咱们回家砸东西骂他,当面做一做戏……”
云琅看了看萧朔神色,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回过神,抬头迎上云琅视线。
“怎么了?”云琅扯着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实在不愿意,咱们也不是不能换个法子……”
萧朔摇了下头,将茶盏搁在一旁:“想起了过往的事。”
云琅微怔。
“此事不必再商量。”
萧朔淡声:“这些年,我连恨你都能恨得世人皆信,没什么不能做的。”
云琅张了下嘴,胸口不自觉烫了下,笑了笑:“过几日……让我去见见虔国公罢。”
萧朔看着他,蹙紧眉。
“你既没什么不能做的,我又如何不行?”
云琅放缓了语气,耐心劝他:“虔国公生我的气,无非是旧日之故。他是王妃的父亲,是你的外祖父,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王叔王妃,待我若子。”云琅道,“给外祖父磕个头,跪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此事不提。”
萧朔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好争执,按着云琅靠回去:“你若觉得我们一定要虔国公助力,我便去给他磕几个头,无非为当初的事认个错罢了。”
“认什么错。”云琅扯扯嘴角,“当初虔国公查出冤案是我家所为,提刀来找我索命的时候,你从父母灵堂追出去阻拦……你要认错,莫非是那时不该不还手,任凭虔国公一刀捅了你的肩膀?”
萧朔面色倏地沉下来:“何人同你说的?”
“那夜中秋,月色皎洁,我见色起意。”
云琅心知不能卖老主簿,张口就来:“揽你入怀,扒了你的衣服,正看见肩头有个旧日疤痕……”
萧朔向来看不惯他这般信口开河,坐起身,眼中已带了怒气:“云琅!”
云琅眼疾手快,抬手戳在他肋间软肉上。
萧朔:“……”
云琅愕然,又依着旧日记忆,戳了几次萧小王爷最怕痒的地方:“你如今不会笑到这个地步了吗?”
萧朔阖了眼,默念着他身上尚有伤病,按住云琅往自己外袍里伸的手:“你既开始胡闹,想必正事已说完了。”
“没有。”云琅还记着重点,“你叫我去见见虔国公——”
萧朔全然不理他,漠然道:“昨夜,我有一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云琅眼疾脚快,掀了被子就要往地上跑。
“你打了五次。”萧朔将人稳稳抄住,翻了个个儿,按回榻上,“我辗转一晚,依然想不明白,你如何竟打得这么快。”
“……”云琅讷讷,“小王爷,你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吗?”
“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萧朔道,“这是最要紧的一个。”
云琅想了半天,自暴自弃胡言乱语:“想来是我练成了少林摘花无影手,这个你学不会,是武当山底下扫地那个老和尚的独门秘籍,我去帮他买梳子,花了三文钱换来的……”
萧小王爷一向分不出胡说八道,还在蹙了眉细想武当山下的和尚为什么要梳子。云琅伺机奋力一挣,鹞子翻身拧开背后钳制,趁乱把人五花大绑抱住,伸手去呵他痒。
萧朔这些年并不比他懈怠,将人按在榻上,一手垫在背后护严了,以眼还眼,探进了云少将军的外袍。
“嘶——”云琅没有他的好定力,忍不住抽着气乐,又想方设法挣着还手,“小王爷,你这些年是不是专练怎么忍着不笑了?”
萧朔淡淡道:“我不必忍。”
云琅不自觉怔了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起眉。
萧朔的手仍在他肋间,抬眸望了一眼,轻轻拨弄了下。
云琅被他拿捏得极准,痒得绷不住笑,连咳嗽带吸气:“难受呢,别闹……”
萧朔不为所动,低头一丝不苟地照顾着云小侯爷身上怕痒的地方。
他这些年几乎已忘了该怎么笑,看着云琅蜷在榻上笑得喘不过气,静了片刻,唇角竟也跟着微抬了下。
梁太医说云琅仍需卧床,不能太过折腾。萧朔还了昨夜的五个巴掌之仇,便收了手,揽着云琅坐起来:“好了,平平气。”
“平不了了。”云琅奄奄一息,蔫在他肩膀上,“仗也打不了了,权也谋不了了,你把我扛回去吧……”
萧朔轻声:“好。”
“……”云琅:“啊?”
“你躺着,我寻些方子。”萧朔道,“去酿酒卖。”
云琅:“……”
云琅一时有些不放心,抬手摸了摸萧朔的额头:“发热了?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荒唐妄念而已。”萧朔挪开他的手,“虔国公那里,你不准去。”
“你拦得住我?”云琅靠在他肩头,低声嘟囔,“我要跑,十个你也抓不住……”
“我知道。”萧朔低声,“别跑了。”
云琅微怔,没再跟他胡闹,伸手轻轻拉住萧朔。
两人都太久不曾这般折腾,云琅依着少时习惯,在他背后呼噜了两下:“做噩梦了?”
“时常做。”萧朔道,“已不觉得难受了,有时候几乎觉得,最坏的那一种反而是最好的。”
云琅慢慢皱紧眉,看着他一身漠然萧索,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住拍了拍:“别老想这些了,你做得最好的梦是什么?多想想这个,心中便能宽松些……”
“无事。”萧朔挪开他的手,“你这又是从哪学的?”
云琅一顿,急中生智:“你昨夜不也是这样?当时你觉得我心中不舒服,便这样安慰我的。”
“我那时只是见你气闷,在你背上抚了几次,帮你顺气。”萧朔道,“不曾这般拍来拍去。”
云琅:“……”
云琅讷讷:“书上说,放缓力道拍抚,效果要好些……”
萧朔:“什么书?”
云琅把特意带来的《教子经》往枕头底下藏了藏,干咽了下,摇头:“这些年看的,百家杂谈。”
“罢了。”萧朔看出他着意隐瞒,也不追问,“你我如今皆有秘密,不愿说也无妨。”
“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琅讪讪:“你……不必总当我有所图。”
云琅:“如何想的,大大方方同我说,我也定然好好答应你……”
萧朔理好衣物,视线落在他身上:“这般简单?”
“是啊。”云琅有些莫名,“这有什么复杂的……”
萧朔闭了下眼,低声:“好。”
云琅一时竟有些紧张,飞快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撑着坐直。
“你……是否觉得。”萧朔道,“我如今不会笑了,便不招人喜欢,甚至叫人反感畏惧得很?”
“……”云琅矢口否认:“没有。”
“我平日里,不纵着你肆意胡闹。”
萧朔道:“你觉得约束,在我面前,总不自在。”
“不是。”云琅没想到他能误会出这么多,苦笑道,“我若烦你,在哪儿被抓不一样?干什么千里迢迢回京,就为了半夜趴墙头看你一眼……”
萧朔眸底颤了下,倏地抬起目光,牢牢钳住云琅手腕。
云琅一时失言,悔之莫及:“没看着,趴错墙头了。”
萧朔胸口起伏,深深凝注他半晌,一点点松开手,低声道:“我会笑。”
云琅:“……行。”
云琅拍拍他的手背,抬手抱拳:“我信。”
萧朔静坐良久,凝神记着此前感受,朝他抬了下嘴角。
云琅看着他,眼底没来由酸楚得厉害,侧头用力眨了几下,深吸口气胡乱哄:“好好,看见了,小王爷笑得真好……我不去找虔国公了,你去给他磕头吧,我在府里躺着等你回来。”
萧朔轻声:“就是这个。”
云琅怔了下,转回来看他。
萧朔伸手,替他掩了掩被角:“我出去做事,愿意的,不愿意的,左右将该做的都做了。”
“我去同皇上虚与委蛇,供他驱使,由他利用。我去请外祖父宽赦,要打要骂,何等斥责,都叫我来担承。”
“我去谋朝,去争权,去探出一条我们能活下去的生路。”
萧朔抬起头,他这些年已惯了这般,尽力缓和几次,终归仍一片漠然:“你在府里躺着,等我回来。”
“闹完了?”梁太医敲了下门,探头望了一眼,“工部尚书来看病,说今日闲暇,要顺便探望医馆里的客人。”
萧朔敛衣起身:“这便去。”
梁太医点点头,吩咐小童去引路,自己回了前堂坐诊。
云琅尚不曾缓过神,还在想萧朔那几句话,拿了衣服披上,跟着下了榻。
萧朔走到门口,淡声道:“云琅。”
云琅抬头。
“方才同你说的。”
萧朔迎上他的目光:“便是我做过最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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