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成为永宁公主府和高阳公主府——两个公主府在陛下赐酺之日、为了听各自想听的书目——而起的争执。
听什么段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府在人前的面子……面子知道不。
比如永宁公主府要听“武王伐纣”的段子,而高阳公主府想听“晋武帝篡魏”的段子,双方为了面子,才僵持不下……
这么一想,郭孝恪连忙敷了凉手巾,又躺了下来。
恰在此时门帘一挑,女管家菊儿、雪莲,陪着延州刺史高审行、高阳公主过来,两人离府前再来看望,这是礼节。
高阳公主在门边“嘘——”了一声,悄声对刺史道,“郭大都护正在睡着,我们最好不要进去再扰他休息。”
郭孝恪闭眼装睡,就听延州刺史“哦”了一声,亦在门口驻足。
再听公主道,“幸好我们去的快,不然,还不知长安县伤他到何种地步呢……真是谢天谢地,我们走吧兄长,不然青萍还要担心我们呢。”
于是,延州刺史高审行再叮嘱了菊儿和雪莲几句,与公主告辞了。
二人刚刚转身,郭孝恪一下子又腾身坐起来。
他听出了高阳公主一连说的好几个“我们”和一个“兄长”,立刻猜测高审行因为休祥坊的烂事,一定又要摊上他自己的烂事了。
高阳公主的异母姐姐——东阳公主,已是高府老大高履行的正妻。那么高阳公主叫高审行一句兄长,也没什么不对的。
但这形势怎么那么乱!
……
大年初二,延州刺史高审行和高阳公主,替郭孝恪解了休祥坊之围。
同一天皇后率众妃接受长安外命妇朝拜。
而长安县乱成一团的时候,金徽皇帝与吴王李恪作了一次长谈——重点就是让吴王知道,他不能总这么闲着了。
吴王也委婉地提到了身份一事,他从未上过心,那都是上一辈的纠葛,母亲杨妃短暂成为嫡妃的过往与他无关。他一降生,便只知文德皇后。
皇帝摆摆手,说道,“那个还重要么?现在的嫡皇子是大郎李雄!但你得知道,凡是捉住这段陈年往事不放的,并非多么看好王兄。而朕不怕哪个人再跑来胡说!”
吴王起身,深深一躬到地,由衷地说道,“这便是陛下与众不同之处!”
皇帝吩咐内侍摆上酒菜,兄弟两个对饮。
皇帝又对吴王说,“王兄你也得体谅父皇,他担心的根本不是你,而是担心利用你身份来作文章的某些人。”
吴王道,“有陛下在,微臣断定再也无人敢提及此事了。”
二人对饮,皇帝亲自把盏,忽然问道,“以王兄看,天下诸州哪里算是重中之重?”
李恪知道,这是陛下在考自己了。
这个题目如何应对,应对的好与不好、对不对皇帝的心思,有可能直接关系到自己今年的去向。
吴王虽然不善言辞,但心思并不弱于任何人,此时心中急闪一念:陛下可不是问我想听书、还是想看戏,这是军国大政!我说的对与不对,所关甚重。
他恭谨地看了一眼皇帝,猛然觉得自己就这么一闪念,仿佛皇帝已看出来了,此时正笑呵呵地盯着自己。
关键时候,母亲那句话跳了出来,“陛下问什么你便如实答,千万莫在陛下面前耍心机。”
吴王起身答道,“陛下,天下最重之州,当推扬州。扬州物华天宝,税赋之首郡。扬州稳与不稳,于社稷相关甚重。”
皇帝问,“其次呢?”
吴王答道,次者当属荆州江陵郡,荆州乃是米粮之仓。从荆州往东,岳州、鄂州、江州、扬州,这几处地方都是紧要之所。
而且长江从巴山峡口奔腾而出之后,所有大的折拐之地,全被这几州占据着,这些地方都是抗、防江汛的要点。
皇帝再度点头,对吴王的答对十分赞同。
长江出巴山之后,自荆州折向东南,在岳州突然折向东北方向,在鄂州再次折向东南,流至江州再次折往东北,最后在扬州又往东南方流去了。
巴山夜雨,多么的恬静宜人,诗情画意。
但在长江中下游,带来的却是水面高涨,堤坝危悬,数不尽的良田市井、锦绣升平,时时承受着江汛的威胁。
皇帝知道,荆州有李元景坐镇,鄂州是江夏王李道宗,扬州原来是李泰的封地,但李泰转封南阳均州之后,扬州也没有像样子的人坐镇了。
而岳州和江州,因为洪涝频仍,一直是谪贬之官的去处。
谁要是不好好干、惹了皇帝烦气,那么好吧,你去江州泡一泡吧。
吴王李恪猜测,他的这位兄弟,八成要在岳州或江州给自己找个去处了。扬州那么富庶的地方,李恪不认为皇会让他去那里任职。
如果能在岳州或江州有个立足之处,那里水情虽然恶劣,李恪不正好有个显山露水的机会?
他一定不会辜负了皇帝的期望,要将任地好好治理一番。
哪知皇帝的问话还没有完,再问吴王道,“王兄你只说了一面,要知道我大唐江山永固,所虑的可不止是一个水患和米粮。”
吴王抬头看向金徽皇帝,知道皇帝要将问题深入来谈了。
皇帝又给二人满了酒,微笑着问道,“那么王兄你再说说看,仅从方才提到这几座沿江的州府看,在军事上以哪州最重?”
这又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李恪岂不知大唐疆域幅员万里,西边最重甘、凉两州,北重灵、夏,河源地重鄯、兰,西南重松、益,而东北方最重幽、辽。京师外围则重岐、同两州。
幸好皇帝只问他方才说到的、长江沿岸这些州府,不然又是个长篇大论的问题,而且更不容易说得好。
吴王道,“陛下,若从军事角度来看,荆州则是保扬州之要郡,长江上游若不保,扬州安在?”
皇帝再度点头,“王兄你又说对了,但荆州要害实在江陵,那里毕竟是一处四战之地,虽有漕运之便,荆江之险,也不足以改变其易攻难守的形势。那你看……哪里才是守荆州的要地?”
李恪此时,已猜到了自己的去向,不外乎岳州或江州。
对自己这个长久闲置的亲王来说,岳州或江州,正是恰当其分的去处。
这亦是吏部派官的规矩——好地方有人眼红,因而闲言和竟争也多,要去先去劣地,下一步是好是坏先看看本事。
而接下来陛下要谈的,只算是洒桌上的额外探讨、以此拉近君臣的距离。
想至此,吴王心下一松,思路亦随着开阔起来,“陛下,是襄州。”
皇帝有些惊讶,但又点了点头,“为何?”
吴王道,“襄州处于南阳的十字路口,紧扼南北、东西贯通之门户,四方官道皆汇于此处,绕又绕不过去。从襄州向南无险可守直抵荆州,若此地一失,荆州便不稳了。”
皇帝道,“守的住襄州,则荆州也守的住。荆州守的住,则江宁守的住。若襄州失,则长安与荆州阻绝,京师退路只剩下武凉一途,但失去了同经济繁华之地的联系。”
皇帝感慨道,“看来父皇用人真是精道啊,王叔李元景自从出藩便在荆州坐镇,他持重老成文武俱佳,在上一辈的亲王中,没有谁比他更令人放心。”
吴王顺着皇帝的话,再想想鄂州,那里是李道宗的地盘,地处华夏腹地,更是扼住了汉江的出口,同时兼顾了江汛。
相比扬州的地位,鄂州可以说一点都不弱。
西晋时杜预伐吴、南朝时萧衍攻齐,都是从襄阳起兵抢占江陵,先坐拥米粮之地,然后才顺流向东,兵锋直指江宁。
但李恪认为,再往下谈便离题过远了。
金徽皇帝即便要起用他,也不会派他去坐镇襄州。因为那里太重要了。
李恪认为皇帝宁可将薛礼或长孙润派到襄阳去,也不会让他去的。
他悲哀地想,也许这便是亲王与嫡系的区分。
从襄阳往南是荆州,往东南过桐柏山可直趋安州,蒋王李恽坐镇,从那里可直控汉江口,从而威胁到鄂州。
要知道,行军布阵最重粮草,在崇山峻岭中有这么一条水势宏大、且多半流程都很平稳的汉江,对于输送军粮意味着什么。
从襄阳往北是南阳,过伏牛山可去许昌,当年关羽在襄樊水淹七军之后,吓的曹操在许昌都打算着迁都了。
关羽打了襄阳,便“威震华夏”,这可真不是瞎说。
正如金徽皇帝所说,以先皇用人那样精道的人,在襄州却安放了李恪同母的兄弟——六皇子李愔——这个先皇骂之为“禽兽不如”的东西。
这可不是先皇多么重视李愔,而是李愔这个扶不上台面的家伙,只要敢有异心,一眨眼便可被拿下。
吴王李恪就想了这么多,捎带着再思考一下,万一接下来皇帝问到他岳州或江州的事情,他要如何回答。
皇帝饮净了杯中酒,说道,“汉江……朕初任西州别驾时,便带着柳玉如、樊莺漂过一次,从襄阳至鄂州,只须昼夜啊!”
皇帝同皇后、淑妃的这一段经历,吴王好像也听说过,当年他们三人便是从鄂州奔赴的剑南,去那里平乱。
那么襄州之重,在深谙军旅精髓的皇帝心里,一定比谁都清楚了。
此时,皇帝忽然直截了当的问道,“王兄想去何州任职呢?”
吴王不假思索,回道,“微臣知道扬州繁华,但父皇早年曾对微臣说过,家国事殊,亲王须出作藩屏。我们可不是去享受繁华的,要为国分忧!微臣想,陛下若能使微臣去岳州、或江州治理洪汛,微臣定然不负圣望。”
这次,皇帝好像对李恪的回答有些不以为然,又满饮了一盏来掩饰。
吴王紧着陪了一下子满饮,听皇帝道,“都说吴王极善弓马,朕岂能大材小用,让你去水里泡着?”
李恪又是一阵子感动,贞观皇帝不会不知自己的骑射,但一直让他闲着。
而从金徽皇帝的话中,李恪好像听出来了,岳州或江州并非他的去向。
那难道会是扬州?自李泰之后,扬州可一直未封出去。
吴王道,“呃呃……只要陛下所差,恪敢不从命。”
皇帝异常平静地说道,“朕的意思,正月里,王兄可多加事奉母妃杨太妃。但上元节过后,你给朕去襄州出任都督,且杨太妃也要随王兄之藩。”
金徽皇帝说的平静无波,但在吴王听起来,却字字如雷,震得他将手中的金杯都掉落了!
在皇帝面前,这是大为失礼的举动。
但吴王已经顾不得了,立刻伏身于地,以头触地作响,再抬起头来时,额上已经见了血迹,他哽噎道,“多谢陛下信得过!但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连忙起身相扶,惊诧地问道,“王兄,你这是何意?”
李恪道,“只因襄阳事关过重,微臣在感念陛下倚重之时,深恐才力不济,怕有负陛下之厚望。”
皇帝哼道,“王兄你这话可不实诚了!”
李恪一惊,不由自主再看向皇帝,发现他并无气恼之意,这才放了心。
但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让皇帝说中,他脸上马上现出一层尴尬之色。
李恪不觉再想到了母亲的叮嘱,“陛下若问什么,你便如实答复,千万莫在陛下面前耍心机。”
而他刚刚确实、说的和想的不一致了!
皇帝问道,“王兄你方才其实是在想:襄州这样的重地,一定不符合王兄在朕心幕中的地位,是不是?”
吴王这次更是吓得伏身于地,回禀道,“微臣罪过!”
皇帝道,“此处只有你我兄弟,但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片刻间已两次俯伏!还不快快请起。朕在众兄弟间没有亲疏,只有量材而用!另外朕再告诉王兄,襄州再紧要,朕亦可等闲取之!!”
这可不是说说算了,皇帝说的是实情。
吴王所论的、襄州的军事之要,在皇帝这里只算上了点道儿,但并不全面。可以说是皮毛,皇帝只是不去纠正而已。
但他最后这半句话的用意却极为明显——襄州再重,朕也没什么担心。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吴王好似在山尖、山谷间升坠了几个来回,再坐下时,后背上都湿透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这样重要的委任,皇帝只在酒桌上问了自己几个问题,便定下来了。
而方才他一句应对不慎,仿佛像是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以及兄弟的感情。吴王为此尴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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