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手中拿着西州送来的飞信,半晌都没有吱声。
他钻研易理多年,早年又与袁天罡相互切搓印证,于阴阳方面一直颇有心得。袁天罡死后,李淳风放眼四顾很有些自负。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而八卦可状万物。他一直认为,所谓圣人,无非通天晓地,鉴古而知今,只须将世间万物纳入易理的轨道,那么也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但今天的事确实令他有些不自信了。
哪怕皇帝最后说,前边的两次验证都是他事先做好的局,让李淳风大可不必认真,但李淳风拿着西州飞信,还是露出些欲哭无泪的架势。
这就好比一个人心中有个沃野桃园,支撑着他披荆斩棘、于深谷中摸索前行,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身在半途,却猛然发现一座根本无法逾越的高山。回头再看看,竟然连怎么走过来的都不知道了。
太史令有些沮丧地对皇帝道,“陛下,难道易理阴阳不就是为人事所用的么!小臣连人事尚且识不透,还怀抱着这些易理做什么!今后不想钻研了!”
皇帝惊讶道,“太史令何出此言!你不钻研此道,那朕的大唐岂不是百废俱兴,独荒此道?朕可不想担负这个罪过!袁天师仙逝后,这一行还指望着你呢!”
李淳风手中掂着王玄策从西州发来的飞信,“可是陛下,这,这,陛下不用易理,却断得如此准确,实令小臣眼前一片片发黑!”
皇帝一下子明白了李淳的意思,心说这人也真是有些钻牛角尖,他哈哈一笑,对李淳风道,“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它应验的地方,要不然就不会流传下来,你可不能因自己学问不足,而责怪到学问上头。”
李淳风道,“非是小臣拘泥不化,而是今日陛下召见,令小臣猛的发现了易理上的缺漏,比如陛下御弟命造中的丙火,小臣妄言的什么天火,谁知却是一匹良马?这是自古未闻那!”
皇帝道,“还有没有?”
李淳风,“当然还有了!如果棋子烧饼尚可意会为出自妇人之手,那么石榴说什么也不必非得妇人去摘采。”
皇帝心说,看我这事做的!本来只想出出胸中之气,看看他笑话,谁知他却认真了!看来作学问的,大约都是这般的执迷。
“炭火就不是火吗?它虽是马,但通身火红、跳跃、灵动、快似闪电,你怎知它就不是火?不正说明易理无所不包,差的只是你的领悟。”
“那石榴呢?和妇人又有什么关联,陛下你不必替我开解,”李淳风哭丧着脸道。
皇帝皱着眉、眨着眼半天都没说话,最后一拍大腿,“有了!”
李淳风吓了一跳,问道,“陛下,难道又有什么开悟?”
皇帝道,“这颗石榴正是朕来大福殿时,贵妃亲手递与朕的,难道不是出自妇人之手么?朕猜你方才射覆时,心思只是放在朕的桌案之上,而未想此殿是谁的地方!”
皇帝说,殿是大福殿,谢贵妃的居处,难道一个后宫中名份只在一人之下的贵妃,在腊月里吃个石榴还算难事?
“李淳风你明明自己都说了,匣中之物出自于树木草木,但你从观天台上下来时,明明经过了太掖池边那么一大片石榴林,却只看到了眼前这一盘棋子烧饼,这可不是易理的错,错在你的眼界!”
李淳风听着,虽然不说话,但脸色却慢慢地好看多了!
看起来皇帝并不钻研什么易理,但李淳风感觉,正是陛下这几句话,一下子将挡在他面前的大山中拨现了道路。
皇帝很满意自己的头脑,他撇着嘴,对太史令道,“别在朕面前哭丧个脸了,你气得朕,将如此珍贵的宫女都赐出去了,却还不知足,快回去翻翻她的石榴裙,看看还有什么新感悟!”
李淳风听了,先是目瞪口呆,嘀咕道,“石榴裙,石榴……可真是与妇人相关!多谢陛下!”说罢跳起来、拉起他的侧室即走。
“等等,”皇帝在他们身后道,“李太史令那里可有袁天师易理方面的著述?朕不做亏本买卖,有的话给朕拿来,朕的贵妃一定会将它吃到肚子里!”
李淳风人已在殿门之外,回道,“是,陛下。”
……
皇后只知李淳风被皇帝召见,不知大福殿里面说了些什么,她派宫人在大福殿外候着,后来宫人回来向皇后禀报,“娘娘,李太史令已经走了。”
“李太史令可是显得有些沮丧?”
皇后担心,以陛下的脾气一定不会轻饶过太史令,正是她和姐妹们找太史令问事的。李淳风如果因此被皇帝斥责,岂不是好心没好报了?
宫人道,“娘娘,奴婢看太史令高兴得很,嘴都合不上了!因为他来时是一个人,走时变成了两个——陛下赏了他个宫女。”
即便柳玉如聪颖过人,此时也有些想不通了。
不过,皇帝既能这么做、便是认可了李淳风,那么她这些日子的担心就是多余的了。反过头来,皇后再一次因那些水呀、火的事忧心忡忡起来。
大明宫,内侍和宫人们很快都看到了,有两个谢贵妃手拉着手出现,她们一般模样,一般服饰,言谈举止也看不出差别来。
原来在大明宫仅仅几个人知情的事,这么一来也就没什么神秘,这样的事再要往外说,居然显得没什么新奇价值了。
有的宫人索然无味,转而找机会嘀咕,“我猜左边的才是谢贵妃,而右边的是那一个……谢贵妃……”
两个谢贵妃出了大福殿来见皇后时,皇后正在出神。
一个谢金连手中掐了本《易经》,另一个谢金连手中也掐了本《易经》,两个人都打了一样的妆,使本来隐约可辨的年纪也模糊了,说话时也都是谢金莲那样憨直的口气。
连柳玉如也是认真分辨之后才认出谁是谁,皇后故意说道,“看来只有陛下能分出你们,本宫不成了,”
一个谢金莲道,“为何呢?我们也瞒不过姐姐吧?”
皇后道,“本宫有些吃力,但陛下只要一看你们的后背,岂不一目了然!一个后背上有三条红色花纹,一个没有花纹。”
一个谢金莲喊道,“姐姐你转着弯子骂人!”
而另一个谢金莲脸上却一下子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皇后便笑着,对这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贵妃说道,“午后我们姐妹同去大慈恩寺看望道空长老,回来转道永宁坊看望母亲,但你得好好温习一下女儿的喜好吧?”
徐惠点头允喏。
此时的谢金莲,就再也没有了先前在安仁宫时那个不安的想法,虽然自小对这个妹妹也没什么印象,但别忘了,这是她在谢广兄弟认祖归宗之后,身边出现的唯一一个同辈的血亲。
这样看来,在大明宫里除了柳玉如和崔嫣一对姐妹之外,又有了一对姐妹,谢金莲不认为徐惠的出现削弱了自己,反而还加强了。
谢金莲一向隐约的以为,自己在家中是处于劣势的,说不能说写不能写,出不得大台面。如今截然不同了,陛下大部分诏令都是出自她……们贵妃!
皇后说了午后的安排之后,谢金莲拉了妹妹出来,悄悄与她商量,“惠你说……若我们偷偷换一下住处会怎么样,我是说谁都不让知道,”
徐惠低声道,“姐姐,再换,我们也只有甜甜一个女儿,换呗。”
谢金莲更是心满意足,看来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与自己一样的好说话。在大福殿吊了一次之后,皇帝已经许久未到大福殿宿夜了,谢金莲哼道,“你不是常去紫宸殿么?那好,我给你来个调包之计!”
午后,徐惠随着皇后、淑妃、德妃、贤妃等人全部出动,先去的大慈恩寺看望道空长老。
道空见到大明宫来人显得很高兴,但是她婉言谢绝了皇后要给她个赐封的建议。道空说,“娘娘,贫尼只要看着你们高高兴兴,那比什么都好,再说我一个看破红尘的,不与人争了。”
几人在大慈恩寺逗留了一下午,傍晚时才到的永宁坊。徐惠这才第一次亲眼看过了皇帝是马王时的居住环境,不禁有些神驰。
柳玉如看过了崔夫人,又叮嘱了婆子几句,这一次她就吸取了大慈恩寺的经验,商量着同崔夫人道,
“母亲,陛下这个时候正在用人之际,而郭叔叔总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你看,要不我去同陛下说说,给郭叔叔安排个中枢之职?”
郭孝恪不在旁边,崔夫人道,“皇后还是莫提吧,他前番假死之事,如果不出仕的话尚无人攀比,可是你一上来便要给他个中枢,要将谁欺下去?那陛下的闲事便少不了了!再说,自从待诏死他已无意功名,你若真的替我们想,还不如替我们这个孩子想个名字。”
柳玉如知道事不能强求,于是凝神去想,说道,“母亲,你看郭待诏、郭待封两人的名字,总有着怀才待聘的意思,好男儿志在报国,不如就叫郭待聘如何?”
崔氏道,“这个可真是不错,有上下相承之意,孝恪为这个孩子的名字不知费了几番脑筋,我想这一个他定然满意!但我先不告诉他,生了再说!”
柳玉如有些失落,她话里话外、仍在鼓动郭孝恪出山相助皇帝,但从母亲的话中她也看出,这对贤伉俪一门心思、都放到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了。
出了永宁坊,皇后赌气地对姐妹们道,“他们就想处处耍峻一个人,而自己只顾着生孩子,我这么劝也不见动个心!”
崔嫣笑道,“姐姐你要六亲不认了。”
皇后道,“本宫若是六亲不认,何苦替她想这个名字!”
……
傍晚,金徽皇帝从含元殿回来,直入紫宸殿,看到从下午便一直守在这里的贵妃,先是习惯地问,“让朕看看你又吃了什么书?”
等在这里的是谢金莲,谢金莲很听话地张了嘴,皇帝对她道,“伸舌头我看,”谢金莲又伸了红润的舌尖让他看。
皇帝端详了一下,果真吐不了那么长,说道,“嗯,书吃多了也不好,容易食大,朕要给你换换口味。”
谢金莲心中一阵心慌意乱,不知他要给自己换什么口味,心说陛下和徐惠原来还是这样玩儿的。
皇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册书递给她,这是太史令李淳风送过来的,袁天罡所著的《六壬课》和《易镜玄要》,“你可研习一下这两本,朕以为,按你的资质一定不弱过李淳风。”
外边,后、妃们的仪驾返回大明宫,皇帝要去看看,临走对她道,“今天有个事……洪州水涝很重,朕打算迁福王李元婴出任洪州都督,你先拟个诏等我看。”
谢金莲哪里会拟什么诏书,为了不露馅,依旧唯唯的应了,晚上吃饭也不过去,就在紫宸殿凑和了,之后又等了一会儿,谢贵妃问宫人,
“可知道陛下晚饭后去了哪里?”
宫人答,“娘娘,陛下去了大福殿。”谢金莲一听就傻了眼。
……
金微皇帝是硬着头皮到大福殿来的,白天和徐惠来,那是两回事,晚上来可就不一样了,皇帝一边往这边走,心里一边犯嘀咕。
在对谢金莲施救时,除了师父之外,皇帝是家中唯一见过谢金莲那副惨相的人。晚上去了,谢金莲免不了就要求欢,这个……这个人倒不膈应,但事儿有些膈应。
这些天皇帝每到紫宸殿,几乎都要以各种的理由看看徐惠的舌头,实际上是籍此抵抗心头那一幕不良印象。
大福殿他是不会主动去的。
只是皇后今晚提示说,谢金莲那儿陛下也该去看看了,皇帝不愿示弱,这才举步往大福殿而来。
殿内已掌了灯,他看到“谢金莲”腰板拔得挺直,脸蛋儿也红扑扑的,好像对他的到来有些紧张。
但金徽皇帝连看都不看她,挥手让侍女出去,也不说话、也不吹灯,“叭叭叭”脱了袍子,就在床里躺下了。
好在谢金莲今晚出人意料的老实,无声无息,灯也不吹就在旁边合衣躺下了,皇帝闭目假寐,想谢金莲的好,想她自西州开始从谢广、谢大、谢大嫂、二嫂、甚至柳玉如那里所受的“委屈”。
直到寝殿内烛火燃尽,眼前倏然地黑下来,皇帝才把眼睛睁开,却听谢金莲用没有一丝困意的语调吩咐,“来人,换一下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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