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伙子是夏州来的,为难地道,“这怎么办,思晴刺史言明要送至都堂、交尚书令亲启的。”
李士勣耳朵一动,伸手,不容拒绝地对信差道,“给本官吧。”
对方道,“可你是谁,是什么职位?够不够资格看我们刺史的信?若我们刺史问我把信交给谁了,让我怎么说?”
李士勣戳着指头、指指脚下道,“这是哪里?是堂堂的尚书省!难道还有奸细?女刺史怎么派你这么个笨货来送信!快给本官。”
李士勣还真说对了,思晴特意找了个脚快、没什么经验的小伙子来送信。
打发走了信差,李士勣捏着这封信,很想知道里头写的什么。高峻早不早、晚不晚地将她们打发到夏州去,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
再看这封信,被粘稠的浆糊粘得针插不进,英国公就更加确信这一点。
想将信挑开、看过之后再原样封装好,看起来也不大可能,这不是留下痕迹的问题,会将封皮弄破。
李士勣开解自己道,“就算是什么了不得的阴谋,我看过了总得去与人揭露,听的人信不信?怎比得上原封不动地给太子送去,我又脱了嫌疑。”
……
黔州。
长安鹞国公府的大队人马抵达,受到了热情的官方接待。
黔州刺史刘堪用、新到任的司马蒋师仁,都有一百个理由、将这些莺莺燕燕的来客待为上宾。
黔州驿馆的全套上等的客房全部都腾空出来,留给鹞国公府的夫人居住,中等客房是那些国公夫人们的贴身丫环的,下等客房留给长安来的护卫们。
接下来是隆重的招待宴会,刺史亲自祝辞,柳夫人答谢,八夫人苏殷说明此次的来意。
刘堪用拍着胸脯子保证,修缮故太子陵寝,便是黔州今春的头一等大事!
他们陪同着长安来人,到故太子的陵园里察看,从贞观十九年正月李承乾离世至今,不过四年的时间,但这里早已荒凉、破败到出乎人们意料的地步。
一个被贬作庶人的故太子,身后之事还能好到哪里去?首先这里的规模就比不上家境略好的大户,但承乾的身份又与普通人不同,让某些人窥伺。
当柳玉如等人,在刘堪用的陪同下来到这里的时候,所有人看着眼前的景象默然无语。
这里地处偏僻,一走近,他们就发现脚底下、甬路上的石板早就被人抠走了,也许被什么人拿去垒了猪圈。
苏殷说,原来祭祀所用的一只石鼎也没有了,估计是让谁拖去做了牲口料槽,陵包上还有两只盗洞,看来里面也让人光顾过了。
故太子的墓地上只留下了一左一右两头石牛,这真没什么用,也不能耕地。
再加之块头也是真大,但要小上两号,估计也得没——哪怕拉回去做个拴门石也好啊,省得风将大门吹得“咣当、咣当”的,那得多费门框啊。
当着外人,苏殷忍不住落了泪,柳玉如、谢金莲、李婉清、丽蓝等人也跟着唏嘘不已,这就是当初荣耀万分的大唐储君的身后之事。
刘堪用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在他的治下。
而今天从长安来的人当中,便有一个曾经是故太子李承乾的正妃,眼前的景象不知要让她如何的痛恨。
这是一群感情丰富、身份又极为显赫的人物,万一她们往长安写封信说这里的情况,那么,首当其冲的责任就是他这位刺史的。
八夫人苏殷说,责任全都是前任刺史高审行的,他在位最久,如果一开始就有个严厉的规矩,没有人敢这样放肆。
苏殷对刘刺史说,她刚才的这番话不是说说就罢,她要原封不动地、一字不落地写信去尚书省都堂,让尚书令弹劾原任刺史高大人的问题。
“刘刺史你放心,这不关你的事,你才来了几天?相反的,如果陵墓修缮的好,我们姐妹不会不提大人的功劳。”
这便是对陵墓一事有个定论,刘堪用想不到,兴禄坊高府的媳妇,居然能够这样直言不讳地指斥她们公公的责任。
这让刘刺史油然而生了绵绵的感激之意。
按着她们的意思,黔州刺史府马上招募能工巧匠,采制石材,工程立刻开始。刘堪用说,要从山下一直修一条好点的青石板路到这里,以方便人们瞻仰。
外宫苑总监说不必,那得花多少钱?石板一块也不铺了,安排些人手,将来路上陡峭之处凿一凿就可以了。
刘刺史说,墓前的石雕也要再增加几对,两班的文武总是要有的。
柳夫人说不必了,故太子已是庶人,他的身份也不允许啊,再说搞那些排场做什么,人都没有了。
那么祭祀所用的石鼎必须要再补齐。哪知二夫人谢金莲说,这不大好,再让人搬走了可就是刘大人的责任了。
谢夫人说,去山上拉一大块、一般人拉都拉不动的大石来,凿出平面,方便人摆放供品、香烛也就可以了。
但苏殷说,树是一定要多植些的,看起来有些生机。
正好上次鹞国公来黔州时,曾定下过植树的大政,刘堪用马上从底下抽来了一批人,先将陵地四周遍植长青之木。
回到驿馆,苏殷、柳玉如等人聚到一起,写直送尚书省都堂的信件,添油加醋描绘李承乾墓地上的破败样子,然后又请刘刺史过来过过目。
刘堪用一看,外宫苑总监果然言而有信,只字不提黔州现任,而对上一任刺史一句好话也没有。
她说高审行好大喜功,在黔州开天辟地,唯独对故太子的陵地不屑一顾。
刘堪用暗地里咂舌,高审行哪辈子没修好,娶了这样吃里扒外的儿媳妇。
打了粘稠的浆糊,密密扎实地封装好了,急送尚书省都堂,“机密!尚书令亲启,旁人不得拆阅,切切!”
一连着几天,刘堪用都不敢离开工地上,国公夫人们有个什么吩咐,好即刻付诸行动,司马蒋师仁偶尔也来看看。
但他们发现,通常这里只有一位或是两位国公夫人在场,其他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也不便仔细过问。
不过很快,承乾的陵地就有了改观,这次的修缮风格迥然不同于上次,肃穆却不奢华。
关键是,这里一块可搬、可用的东西也没有。
苏殷规划说,在沿着上山的小道上,每隔三五里还要修建石亭,可供路人小息、避雨,将来完工后,这里将与黔州普通的山地融为一体,毫不出众。
这天,刘堪用回到刺史府处置一下公务,在墓地上才几天的功夫,函件已堆积如山,公案上都堆满了。
有一件长安来的公函,要首先处置。封的也不严密,他首先拆开。
用拇指一捻、一挑就开了,原来是中书省发来的,《天下各州征鹞国公、尚书令过失议》。
刘堪用一见题目,便大惊失色,以为他最近忙的眼花了,揉揉眼再看了一遍,没有错,明明白白地都写着呢。
首先让他吃惊的是,来函明明白白地写着征求尚书令的过失,难道尚书令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犯事了?
可他的五位夫人还在这里呢,这说明,这些国公夫人们刚刚出京没几天,公文随后就发出来了。
再者,这样的公文也不该由中书省下达啊。中书省佐天子而执大政,帝王诏才会归中书省拟定,文体有册书、制书、敕、牒等七种,但拟定后也要借由尚书省对应的尚书部来下达。
议①,不在中书省行文范围,居然也出自于中书省!
刘堪用赶紧去看,越看越是心惊。
此《议》中说,原鸿胪卿高审行,当延检举本朝尚书令、鹞国公峻身份有假,疑似冒名。
皇帝陛下已令中书省主持,大理寺、吏部、刑部、御史台五部会审,务要匡扶正气、端肃朝纲。各州凡有知鹞国公身份细节者,均不得截留,一概上报……
刘堪用往后一靠,只觉着后脊梁上冷风嗖嗖的。
别的任何一州还好办,可他的黔州怎么办?这么多的姑奶奶、少国公可都在这里呢!
真是福祸无凭。
刘堪用在崖州兔灾之后是怎么到的黔州,今天又是怎么升上来的,他很清楚,这不就是鹞国公高峻、到这里来了一趟之后才出现的起色?
可今日之事,很明显的,又一次何去何从、都事关着自己仕途荣辱的抉择摆出来了。一个不慎前功尽弃!
这不可能、是外宫苑总监从黔州发出的奏章引起来的后果,因为黔州的函件才走了不几天,此时正在路上呢。
只能说她们在来黔州之前,长安的事态已然萌生出来了。
而且,很明显鹞国公的决定又提前了一步,将他的绝大多数的、形如累赘的夫人、孩子们都打发到黔州来了,打着公办的名义。
这是个精明的、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的年轻人,而且任用官员也不唯亲。不然他刘堪用带着崖州抗灾不利、被降职的经历,绝不会有今天。
一州之刺史的任用可不是随随便便,虽然任用权在皇帝,那也得有人举荐。尤其是在边远的州府,刺史几乎可以一手遮天。
有多少未获功名的文人、游子,多少名门、大贾,恨不得在大路上一头撞在刺史的轿前、以获得与刺史大人产生交集的机会。
经过痛苦的一番思考,刘堪用仍然不相信鹞国公会这么轻易地倒下,即便要倒下,别人可以落井下石,他不能。
他沉声吩咐道,“快来个人,给本官打稠些的浆糊急用。”
不一会儿,浆糊打好、送到刺史大人的案前。刘堪用亲自下手,抹着浆糊、密密扎实地又将中书省来的这封函件封死了。
刺史大人将这封函件漫不经心地往信堆上一丢,起身往李承乾陵墓的修缮工地上来,见苏总监。
他对国公夫人说,“呃……下官惭愧之至,眼下正是值树季节,各处都要下官亲自去督办——这是尚书令上次来时关照过的大事,不得不认真对待。”
工地上只有苏殷总监,其他四位国公夫人们又不在,苏殷不知他要说什么,看着刘刺史。
刘刺史说,“再说修缮故太子陵墓之事都是粗活儿,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要登山,让各位夫人们如此辛苦,而本官却躲在刺史府中看看公文,就太不妥贴了。”
这当然不是刘某惧怕案牍之劳,而是,自他升任刺史之后,一直未配备长史,刺史府的文案积了不少。
而鹞国公的夫人们哪一个是白给的?刘堪用说,不如我们暂且换换,下官来做这些粗事,求夫人们回刺史府。
鹞国公的八夫人百般推辞,最后只好同意。
刘堪用想了,反正中书省的公文才到,他只当是没有见到,那么到时候要推托一下也有的说了。
这就是故作糊涂地通风报信了。
如果国公夫人们看到这封函件之后要走,他绝不拦着,好钱好物地打点给她们,还要蒋司马多派人手护送出她们出境。
如果她们不走的话,永宁坊绝不会有事!刘堪用与其说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勿宁说是相信鹞国公这个人精——没有人会把夫人孩子置于险地。
那么,长安的事不出个眉目,他这个刺史就一步也不回刺史府,一步不登,谁也别想轻松地找到他。
黔州这么大片的地方,一天爬一座山也得半年,他要现场公办的事务、简直多的是,还要给上任刺史高审行擦屁股。
苏殷入主黔州刺史府,一眼看到了那封中书省的来件,很快,在盈隆岭植树的另几位姐妹都被叫了回来。
她们的震惊注定强过了刘刺史百倍,柳玉如平静地说,“我要回长安。”
姐妹们都说,“这怎么行!我们为什么出来?还不是为了不给峻添累赘?可好,刚刚出来了你要回去。”
柳玉如流泪道,“樊莺也不知忙成什么样子了,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也没有,这都五部会审了,峻指不定在哪座大牢中了,我要去陪他。”
苏殷说,“这绝对不许可!刘刺史的善意很明显的,峻让我们到这里来一定不会有大危险。我们在这里,长安的什么事能不知道?你说说,你回去能帮他什么呢?在黔州倒是有点可做的。”
柳玉如说,“可是他的身份我最清楚,不能让他独自一个人顶着。”
李婉清说,“姐姐你要把自己当作个物证送到公堂上去?想帮谁?”
柳玉如就不坚持了,但她找到黔州司马蒋师仁,让他给准备了一把带鞘的锋利小刀。
有多大呢?连刀带鞘儿,攥在手里谁也看不到。
苏殷吃惊地问,“妹妹你要刀做什么,这也不像是要帮谁去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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