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道,“吕夫人,你不安心在牢里呆着,找我们做什么?”
吕氏也不费话,直接说道,“我不想去宜春院。”
丽容挑着眉毛,看着对方笑问,“又不是我让你去的,找我们做什么?再说为什么不想去呢?你是该去那里的,因为你是马洇新入门的侧室呀。”
吕氏道,“有什么该不该的?马洇犯了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要纳我入门我抵挡得住?再说,犯籍没之罪的可不止一个‘监守巨盗’,官员受财枉法、寡廉鲜耻,丁忧期间……”
丽容打断道,“说,那你想去哪儿?”
“长安有什么好,我要回黔州去,那里总还有我的祖屋。”
崔嫣说道,“你想的美!”
“宜春院什么有身份的人都去,你们不怕我嘴上没有把门的,将高审行在子午谷的丑事传得人人尽知?”
崔嫣气愤已极,猛地站起身对丽容道,“我们走!谁做的事谁承担,也强过时时让她拿来要挟!随她去宜春院说,和我们永宁坊有什么干系!总之你要管,我便告诉峻和柳姐姐。”
但丽容未动,崔嫣说,“我们刚说到了枉法,大人做一件错事便让她叼住了不放,你看看她从黔州到长安来回的作!难道你还想再给她塞上些我们的把柄?”
丽容听罢,这才站了起来,“崔嫣姐你说的有理,救了她反倒授人以柄,我可没那么傻。再说,谁会听一个犯妇胡说,污蔑了太子殿下的女侍读,她一块整皮也别想要了!”
两人茶也没喝,起身往门口走。
吕氏在她们身后哭道,“两位奶奶,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说子午谷的什么事了!高大人在子午谷什么坏事也没干……”
崔嫣回身,对吕氏道,“不必,你尽管去说吧,看有没有人信你的。”
丽容说,“不过可别再传到我耳朵里,哼!不然你宜春院也别想待了。”
……
吕氏,这个祖居黔州都濡县的寡居女子,几经周折,费尽心机要到长安来,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以宜春院“内人”的身份永久留居在这座繁华都市。
马洇,这个黔州都濡县的县丞,历任都濡县令、澎水县武隆渡津丞、流放崖州、在码头上扛过粮包,短暂任过兵部令史、鸿胪寺典客,并在江安王府骑曹参军的任上事发,被处以绞刑。
江安王李元祥在此案过后,几天内便被皇帝安排、以亲王身份去巫州,出任这座中州的刺史。
至于他私用贡物“冰玉潜龙樽”的事,在上缴了此樽之后,皇帝也就不再追究其他了。
薛礼走后,李士勣发现高峻再也不提松漠都督府这件事,仿佛松漠都督府在北方陈兵五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兵部侍郎、英国公李士勣本打算借题发挥一下,居然也没有了落脚之处。他没有看到尚书令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反倒让他将自己吓了好几吓,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的义兄提上去两阶。
这人写的字能垮到天边上去,听说写个什么东西都要夫人们代劳,偏偏心思却缜密异常。
他远在长安,仅仅凭借着迟呈了四天的营州军报,便能迅速分析出千里之外的大致军情,而且众臣都提不出异议。
李士勣私下里自问是做不到的,如果是他主事的话,接到军报后第一反应一定是迅速安排快马、去前线进一步打探军情,并要求营州、辽州等处着手做好出兵准备,以应对不测。
须知军情如火,李士勣以为,晚把军情呈给高峻三天,前方的情况会更复杂,更不好推测,谁知高峻不慌不忙,一下子将目光盯在了鸿胪寺上。
马洇也够倒霉的,就算他盗换冰玉潜龙樽的手法有些拙劣,如果不是碰到高峻的话,这件案子也许要潜伏得更久。
如若双边开战、成为敌对方,兵部职方衙门尚有可能保留室韦部的资料,但鸿胪寺那里一定会很快勾消案底,那么马洇也就干干净净地逃脱了。
而对于出现重大纰露的鸿胪寺,李士勣以为,高峻在收拾完马洇之后,一定会追究鸿胪寺的责任,或是罚俸、或是罢免、或是降职地大大折腾一番,这才显得出尚书令的雷霆之威。
但这一点上也出乎了李士勣的意料。
高峻不但只字未提鸿胪寺其他官员的责任,还马上提请太子李治,给鸿胪寺增补员额三十名,由一名典客负责一方蕃使,增加到三名。
他说,在外方使节面前,鸿胪寺的每一名典客都是大唐的脸面,要有条不紊,整天忙得提溜烂转、脚打后脑勺、丢三落四、拿东忘西,就不像是大唐的仪礼官、而像个打杂的。
对于鸿胪寺典客来说,有些时候清闲沉稳,仪容端肃,行事缜密而富有秩序,便是头一项标准。
尚书令提议,由吏部对现有的典客操行进行评定,不合格者另作他任,并在年轻的流外官中择优进行增补。
为显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典客的等级提升至流外一等,一年内无失误,则升至从九品下阶,所有有志于此职的流外官都可以主动报名,经吏部审核合格后上任。
对于那些年轻的不入品官员们来说,这无疑是个机会,而且一下子就是三十个员额。一时间,报名者达到了四五百人。
鸿胪卿在马洇事发后一直提心吊胆,他以为,出现这么一起案子,至少会挨上一顿训诫。
但尚书令在提完了典客的建议后,就再也没说过鸿胪寺的事。
而太子殿下好像也得了健忘的毛病,也只字不提此事。
所有鸿胪寺的大小官员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尚书令高大人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所有的毛病只是那个马洇的,尚书令知道典客的不容易!
李士勣对于松漠军情,曾经设想过其他的两三种可能,但当高峻在朝堂上做过详尽的分析之后,连他都觉得自己的设想站不住脚了。
这件事完全、完全可以是一场在李士勣家戏台上上演的大戏,李士勣连台词都准备好了,以为完全可以占尽主动。
但他刚刚将戏折子拿出来,便让高峻一把将大幕拉合了。
以往每次辽东方向有事,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子,总会首先征求李士勣的意思。但这次,营州、辽州他的那些老部下都成了看场子的,连龙套都不是。
尚书令再也不提此事,他连看都没有多看戏台子一眼,反手把薛礼推上去做了主角,李士勣愣神了好几天,有苦说不出。
而且高峻当众吹了大话之后,压根也没提过龙兴牧场的事,而在李士勣看来,在这样的冷酷季节里,由一座势单力薄的、新组建的牧场,去守卫森严的铁瓮城取敌将的首级,越来越像是个笑话。
而奇怪的是,李士勣明明在心里认为是个笑话,在这些日子里还不止一次地想起它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子已经是十一月初十了,但是龙兴牧场一点消息都没有。高峻没有坐卧不宁,反而很忙。
李士勣听说,尚书令八夫人的父亲、叔叔,前后脚都跑到长安来了。
尚书令在忙着迎接和款待岳丈、叔丈。
……
永宁坊高府。
高峻见到苏殷派来传信的家丁,听说她的父亲——台州刺史苏亶,叔叔——顺阳王府长史苏勖居然同时到了。
他马上扔下手中的事务(反正官做到他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务可干,只要皇帝或太子殿下不找他,他躺着睡觉也是忧国忧民),匆匆地赶回府中。
此时府中正大事操办着接待亲戚的家宴,谢金莲支使着仆人们跑进跑出,苏殷也提前回来了,脸上洋溢着喜气,对她父亲也不再是待搭不理的了。
高峻陪樊莺去余杭郡的时候曾经见过苏亶一面,此时再见,就发现他这位岳父目光比以往更加炯炯有神,神采也有异往日,不觉大为奇怪。
苏亶给高峻引见他的兄弟,这位台州刺史虽然嘴上说着、此次到京有多少多少的公务,还拜见了长安多少多少的知交,但高峻看出,其实他这次就是为了他兄弟才来的。
苏勖比他的兄长略瘦,像个学者、而不怎么像个亲王府的长史,见面几句话之后就有些冷场。
而高峻对苏殷的这位叔父一无所知,只知他是顺阳王李泰的长史,因而也不知该找些什么话题。于是悄悄地对苏殷挤眼。
苏殷偷偷冲高峻一笑,问她叔叔,“叔父大人,侄女多久日子不见你了,你这时才来看我们。”
苏勖这才说道,“唉!顺阳王这些日子身子总有些不适,延医请药总不见好,我是奉命到京师来为王爷寻一寻名医的!正好大哥也到了长安,便请他带我来顺便看看侄女。”
高峻问,“叔父大人,不知顺阳王得的什么病症?”
苏勖道,“气滞内淤,如哽在喉,饮食不下,日渐消瘦!”
台州刺史道,“我记得顺阳王在做魏王时,曾是心宽体胖,皇帝陛下特准他乘坐宫车入大内的,想不到!”
高峻知道,顺阳王李泰,是皇帝陛下的四子,也是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子之一,除了听说他有些才华,其他的一概不知。
但他从苏亶的一句插话中也听出一些意思:一位曾经深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屈居于一县的封地内几乎被人遗忘,细想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当然他也看出,苏勖名为寻医,其实也是奔着他这个尚书令来的。可高峻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深知皇家对大臣私自结交亲王的忌讳,李治已是定份的太子,自己伸手到他们兄弟之间去,九成九李治也不会太高兴的。
苏殷在长辈跟前好奇心很强,还在那里追问,“怎么会这样?”
但苏勖似乎已看出高峻的态度,迟疑着要不要说。
此时酒菜都以摆好,谢金莲过来请众人入座,正好听了个话尾,也问,“叔父大人,这个顺阳王既与太子殿下是亲兄弟,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王爷再不如意,那平民百姓又怎么过日子!”
众人入座,柳玉如等人殷勤劝饮,就把苏勖努努力要说的话又耽搁了。
柳玉如问,“一见叔父大人就是个文质彬彬的,难怪苏姐姐也很有个做官的样子……我们听说叔父大人撰有《括地志》一部,是实打实的鸿篇巨制,何时让我们姐妹拜读方好。”
苏勖道,“哪里哪里,这部书乃是顺阳王在长安时主撰,我只是打打下手的。柳夫人问得正好,来长安之前,原有一位至交索要此书,我给他带来了却不遇,那就先留给柳夫人雅正吧。”
柳玉如连忙称谢,苏勖立时吩咐随行的人将那部书捧进来,高峻一看,这部书足足有十来函、每函六册,蓝绸面函匣,连匣上的别销儿都是白象牙的,打开后,书册装祯精美异常。
苏勖的随从各取一册,分头给尚书令、柳夫人及各位夫人,女子们兴致盎然,就在席间开卷阅读,不时啧啧称赞。
高峻手中的是头一本,扉页上没有任何题字。如果像苏勖所说,这部书是以苏勖的名义送给好友的,那么按着礼节,总该有“请某某台雅正”之类的客气话。
什么都没有,这不正常。
那么,这就多半就是专门带给永宁坊的,而且多半就是这位顺阳王的意思了。王爷不题字,是为了不给对方惹到麻烦。
一瞬间,高峻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亲王就有了好感。
再打开书一看,他很快被其中的内容吸引,竟然把头埋下来接连看了好几页也没有说话。
这是一部讲述大唐山川、地理、风物的著作,序略五卷,正文有五百多卷,辞藻精简传神,读来仿佛身临其境。要说从字里行间能感知山谷林涛、雄川险岸也不为过。
因职业所系,高峻一向注重地理,因而他的专注就不是假装着客气。
此时,苏勖见自己所赠之物深得尚书令喜爱,神色中的紧张成分也减轻了不少,但有关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却仍然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出,这位柳夫人真不是个简单人物,《括地志》是贞观十五年才成书的,以柳夫人的年纪,贞观十五年也没多大。
但人家一见面马上能想的到这部书,一是说明她见识有异于常人,二来说明她也不赞成尚书令掺和到皇族的事情中去。
只不过她提得自然不露痕迹罢了。
他暗自感叹,尚书令年纪轻轻便权倾朝野,也并非是无缘无故,除了高峻自身的原因之外,内助之功也不容忽视啊。
高峻头也不抬,问,“叔父大人可知王爷的真正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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