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短瞬地动摇着、要不要按他们所说的去做,好换回你的父母!只不过你一连出去两次也没把剔刀拿进来,对我还算有些情谊。”
“不,我一直都没想过把它拿进来!我的反常只是在担心父母,而野利一直寸步不离、又不能直接和你商量。”
“有你在,我父母还有些希望,即使救不出他们来,苏伐为难两个老人做什么!假如没有你苏伐认得我是谁?丽容她们也不会放过我……本来很想给你刮一刮胡子的,但有那利的话在那里,我就更不能拿它进来了。”
高峻听了,脸上浮现了笑意,虽然只有个脑袋露在水面上,但水底下就把一只脚伸过去在她身子上点了点,“说,那个伙计……”
“他叫野利,是那利特意留下听消息的,但你一定都看到了,他想进来放水,我都没让啊。”
“去拿剔刀。”他看着丽蓝说道。
这次,丽蓝痛快地出水,去拿了剔刀来。一边手法熟练地给他剔须,一边问道,“峻,你一定已经有了办法,不知要怎么解救我父母?”
高峻说,“方法多了,比如集西州、庭州、伊州、康里城待诏大哥的兵力、沙丫城阿史那社尔的兵力,给苏伐来个兵临城下。”
“但一则此时接近年底,不说各州调兵须要都护府请示长安,难免夜长了梦多,仅所有军马的草料全部都需自带,劳师动众的开销太大了。
“二则,苏伐有可能服软,主动将两位老人送出城来;但他这人要面子,我猜他极有可能硬扛着,那么我们经过苦战,最后虽然也能取了龟兹,但两位老人家的安危就不好说了,此法不可取。
“还有个法子,便是由我潜入龟兹城……什么?你说救两位老人出来?笑话!你当我是神仙!我只能进去看看,能否有机会擒了苏伐,来个以人换人。
“但这么做我的把握也不大,那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苏伐的身手也是了得。他只要挺得过片刻,我自己要如何出城还得费些周折,而再想救人可就难了!
“还有个法子,便是将谢广擒获的一串偷金贼拿去换回两位老人,但这么做,就便宜了那些贼子,别说我有些不大愿意,苏伐肯不肯换还两说着,万一让人家拒绝了,失了面子不说,再往下便被动了。”
丽蓝手法轻快,动作轻柔,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
“软也不行、硬也不行,就再也没有好办法了?你可不能丢下我父母不管!”
高峻水下的一只手在丽蓝身上游走、探寻,笑道,“剔刀在你手里捏着,我哪敢说个不字!”
丽蓝佯嗔地搡了他肩头一下,“别卖关子,我都急死了!”
高峻道,“既然前头的办法都不合适,那我只能做些妥协了,把面子扔给苏伐!”
……
野利一直留在外边,越到最后越是疑惑,因为单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心说是不是赶紧开溜为上。但就这么回去了连个确切的信也没有,不好与丞相那利交待。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野利才看到西州大都督容光焕发地从单间里出来,丽蓝跟在他身后,脸上的忧豫之色一扫而光。
野利连忙站起来,也忘了施礼。
高峻对他道,“野利,”野利身上一颤,对方什么都知道了!
但大都督的神色并不严厉,野利躬身道,“大都督有何吩咐?”
高峻说,“我与苏伐在打斗中相识,对他极是钦佩,我们许久不见了,想与他聚一聚。丽蓝已将事情都与我讲过,在下对苏伐城主照顾我岳父岳母十分感激。我这便修书一封,烦劳你带去给苏伐。”
野利身份败露,不但没有危险还能全身而退,心下已很知足。听了大都督的话便道,“都督、九夫人尽可放心,小人一定办到。”
当下。丽蓝款款走去,亲自拿了笔墨进来、在柜台上铺好了。她一向知道高峻是从不动笔的,便握了笔等他口述。
但高峻道,“给苏伐写信却要个女人代笔,字迹虽好,也是不尊重了,我自己来。”说罢从丽蓝手中接笔过来,也不寻思,便刷刷写就,递与野利道,“有劳。”
……
龟兹城,苏伐和那利静候沙丫城消息,最后两人一同登城,在南方的天空里一只鸽子的影子也没有,但有一匹马飞驰而来。
野利将西州大都督的亲笔信呈上,苏伐展开来看。内容极是精简,但纸却用了四、五页。字太大了:
“苏伐城主钧鉴:阔别已久,偶思聚首。弟恰至沙丫城,机会难得。感谢城主善待丽蓝父母,一日后,弟拟于沙丫城北八十里设宴,与城主共饮。你我只带亲随,莫动刀兵。一叙别情,二接岳父母回城,三使侯海兄妹相会,四议两城米市价格。如有意一会,则放鸽传信。西州,高峻。”
那利道,“大王,其意可明?”
苏伐道,“很明白,想来高峻投鼠忌器,不想撕破脸皮,前三条纯粹都是玩笑,但第四款却是极具诱惑!”
那利道,“沙丫城北八十里,正是两城中间,一片空旷藏不得重兵,看来高峻也算诚恳,大王去不去?”
“为何不去?放着好处不去,谁会费酒费肉地替他养岳丈!难道临近大年底的,丞相想把他逼急了动刀动枪?”
野利拿出一只笼子,丞相那利看到他给的灰鸽子已换作了白鸽子,“我们回信赴席,只是不知才一天时间,高峻在那处地方能安排到何种程度。”
苏伐回信,白鸽放飞,接着便吩咐人,“去那里打探一下,高峻是不是已经操持着准备。”
但去的人回来道,一后晌午、一晚上,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苏伐又疑虑道,“莫不是高峻耍笑?”
信已回,苏伐是必要赴席的。天一亮,一支精干的百人卫队护着苏伐,一驾车子里面坐了丽蓝父母,往约定地点而来。
为稳妥起见,丞相那利带大军两千,延后五十里驻扎以应不测。
苏伐先到,风和日丽,沙地光秃秃的一望无际,哪里有什么酒宴!正在疑虑间,只见南方尘土飞扬,有五十多人飞马而来。
及至渐渐的近了,看出来是四十八名威武的西州卫士与大都督高峻,还有一人正是侯海。
另有一位女子也骑在马上,衣裙飘然,面似梨花风情万种,苏伐猜测一定是九夫人丽蓝了。
西州卫士跳下马来,从马上拽下一柄高竿大伞往沙地上一戳,再有人携下一方矮木几放置在伞下,再有一坛酒、两只空碗、一碟儿剥好的生花生豆摆出来,然后都往后一退。
看来是再没什么,全部的都在这里了。
苏伐气得差点没乐出来,心说这便是你一位大都督口中的酒宴!
他一抱拳,“大都督风采依旧,办个酒宴也不拖泥带水。而九夫人美貌,是在下平生所仅见。有道是秀色可餐,大都督的菜也不算少了!”
高峻拱手笑道,“惭愧!哪天城主去了西州,高某自当好好置办一番,但在这里,带个大腹便便的厨子来就不恰当,让城主见笑了。”
他往身后摆摆手,卫士们放侯海到苏伐这边来。
苏伐见他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便道,“大都督的两位长者在龟兹,可是有五六个懂事的女奴地侍候着……”
这便是责备高峻不懂事了。
高峻道,“这就更让高某惭愧了!非是我不懂待客之道,全是舅子谢广所为。他刚做了个小官不懂含蓄,在下总共只给了他五六个手下,居然全都给侯兄使上了。在下一到沙丫城,便已严厉地将他苛责过了,城主见谅。”
这边丽蓝的父母也请过来,丽蓝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着问候。二人一见到女儿,精神很好,身上一丝伤也没有。
苏伐心中想的全都是米价,也不计较这些言语上的胜负,于是大步站在矮几一边,捏起一粒花生投入嘴里。
高峻也独自过来,拍开酒坛封口,分头为苏伐和自己满上。
两人端酒,举平了互视。此刻大漠苍芒,旷风吹拂,远城矮荒草,瀚海没沙陵。天地寂寥、静默,唯有彼此间对视的眸子灿若晨星。
两人竟然有了些莫逆之意,一仰脖各自喝干了。
高峻道,“感谢城主美意,无以为报。在下这就命沙丫、康里两城米市即日起降价三成,回至一年前的价钱。两地钱物、物物交易之税价一并下调。龟兹城游客、商贾、杂耍伎班,只要安分守法,尽可给派过所,平安过关。”
这次,便是苏伐亲自为两人满酒,之前龟兹以赤河矿三成之金、购西州贵了三成的米,眼下金道已失,对方的米价也回落了三成。
这都是不便明言的事情,高峻不提,那自己还提什么!
他举酒道,“感谢大都督美意,苏伐借花献佛,只求在大都督治内,龟兹,西州和睦而处,便是苍生之福!”
二人共同饮过、事已毕,便抱拳分手。
高峻伞也不要,带了车、人回转沙丫城。苏伐站在那里,一直目送到西州的人看不到了,才自满了一碗酒、又捏了一颗花生米投入口中细嚼。
三碗酒、两粒花生米,也能谈成如此大事。
而彼此双方似乎都没有吃亏。
……
回来的一路上,丽蓝便不住地打量高峻,袍子也让她换洗了,胡子也刮干净,真是英气十足。
她想起高峻来沙丫城之前自己内心中一闪而过的恶念,禁不住不寒而栗,这可太不应该了!
在她看来一筹莫展、困难重重而且凶险万分的事,想不到被他一边在水池中对着自己不正经,一边主意就拿定了。
原来剑拔弩张的事情还可以这么解决,真不知他脑袋里到底藏着多少的主意。
而他只凭着西村清晨的门上之锁、门下的羊皮信,便将父母的去向猜了个九成,那么自己的心思他一定是都知道。
一想起只有他和自己在沙丫城这里,也没任何人干扰,而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也亲近了不少,无人时,眼神看过来也偶露温柔。丽蓝止不住一阵心悸,芳心咚咚而跳。
回来后,高峻改了金矿上的章程,堵上了纰露,一干涉事之人概不留用,人人痛打一百蘸了水的牛皮鞭逐出金矿。
谢广因功,升两阶到正九品下阶,继续做赤河金矿管事,高峻还允许他将两位夫人接到沙丫城来居住。陈小旺仍任散金仓仓史,升至从九品下阶,突显散金仓的重要。而掌钥另有委任。
时入腊月,西州大都携丽蓝到赤河南岸的且末、典合、于阗牧场巡视,视察牧草准备情况、和厩房越冬保暖事宜。
各牧场官员勤于牧事,早已将各项事情置办停当,贞观二十年年尾的西州大都督之行,恐怕就是带丽蓝游山玩水的味道更浓了一些。
腊月中旬,等他们返回沙丫城时,高峻得知柳玉如、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苏殷等人已经由长安返回了牧场村,他立刻紧张起来,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
丽蓝心疼地对他道,“你快些回去吧,我要在这里照看三座池子,就不回去了。”高峻反倒有了些依依不舍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丽蓝亲自下厨做出几样小菜与他共酌,就算是践行。屋内暖炉火旺,盎然如春,丽蓝一边与高峻对饮,一边想着这一次分别之后多久能再见到他。
而西州,她寻思着自己一时之间是不便回去的,她与高峻家的那些人不同,再加上柳玉如的态度摆在那里,丽蓝也不敢奢求多少。
温汤池子越开越多,钱也越挣越多,但离着高峻却越来越远、都跑到沙丫城来了。再想到了这个“九夫人”的称谓,丽蓝禁不住数次眼圈泛红。
到最后,丽蓝居然喝到了酩酊大醉,高峻抱她到床上去,她搂着高峻的脖子呜呜地哭,也不说为什么,但很快就人事不知。
她梦到了自己的身世,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样动荡不安,从交河漂到了柳中,再漂到了沙丫城,摇摇晃晃,没有个根基。
这让她的身心一阵阵地发冷,禁不住呻吟一声,身子倦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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